常继鹏说，在一个像「天上」的地方，你可以享受慢时光，活成神仙的模样，也可以像一个陀螺一样，忙到时间不够用。他选择了后者，他说，他最享受从年头忙碌到年尾，然后欣赏自己给这座小城带来的一些改变，和被小城改变的自己——比如，当地姑娘们脸上的高原红消失了，他活成了自己心目中的「中心人物」。

听他的故事，或许可以忽略内卷、躺平等当下的流行词，学会如何面对自己生存的地方、生存的时代，以及如何面对我们自己。以下是常继鹏的口述。

文｜齐昕

天上

阿里这边的旅游宣传标语叫「天上阿里」。

《西游记》的神仙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刚来普兰的时候，觉得神仙说得真好，说出了我的感觉。

我没有读过大学，高中毕业，才十七八岁，就开始挣钱谋生，去过大城市打工，后来回到故乡，我没有停下过脚步，身边的人也匆匆忙忙地挣钱，我觉得人活着，就是忙碌，为什么忙碌，没有想过，为了活得更好，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啥才叫好，看别人忙，自己跟着忙，到了二十多岁，也没有忙出个名堂。

二十五岁那年，在阿里打工的父亲喊我来阿里，说这边的钱好挣，我没有多想就来了。

这边的宣传语写得也好，和《西游记》里神仙说的话一样好，我一到这里，觉得自己真的到了天上，那白云，一朵一朵的，就在你头上飘，湖就像镜子一样，雪山很安静很神秘，我感觉里面肯定住着神仙。

最像神仙的是这里的人，他们每天慢慢悠悠的，就算没钱，他们也不焦虑，不紧张。我认识一个小伙子，才26岁，生了三个孩子，他在一个饭店帮忙，一个月两千多块钱。我问他，够养家吗？他笑嘻嘻的，好像没听懂我的话。

半年时间，我没有适应这里，太悠闲了，悠闲得让我慌张。

特别是和老家的朋友交流的时候，他们说我好像消失了，以前和他们一起想创业项目，一起喝酒，一起打游戏，我突然不见，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消失了，到了另一个世界，和我以前呆的地方完全不一样。

我刚来的时候开出租车，这地方很小，一脚油门就从城市这头跑到了城市那头，本地乘客很少，拉的都是外地人，他们一上车，我就和他们聊天，问内地的情况，聊的时候很过瘾，觉得什么都很新鲜，但聊完我就失落了，我觉得我落后了。

说实话，这里的钱确实好挣，你去吃一顿早餐，在内地也就10块钱左右，这里要20。当时想不明白，现在明白了，东西贵，是因为物资匮乏。

因为远，物流不方便，很多生活必需品都进不来，你随便搞点东西，就能卖钱。

但我还是想快点回家，这里太悠闲了，我怕被这里悠闲的生活改变，跟不上我那些朋友们，回去被他们笑话。

人间

因为没有想过留下来，就想赶快找挣钱的门路，挣完钱早点回家。

我就琢磨这里缺什么，缺物资。

为什么缺物资？因为缺快递，缺物流。

当时物流落后到什么程度呢？从老家德阳寄一个包裹到普兰县，到阿里就卡住了，因为阿里到普兰县不通快递。

有一次女朋友给我寄一件针织衫，半个月没到，我打电话给快递公司，他们说快递到不了普兰，要自己去阿里取。因为从阿里送到普兰单程就要340多公里，他们配送费不够，就要亏本了。我们也能理解。

阿里中心城镇狮泉河到普兰没有别的交通工具，只有大巴车，来回路费近400块，大巴车每天只有一趟，当天回不来，要在狮泉河住一晚上，要200块。为了取一个包裹，要600块。我问我女朋友针织衫多少钱，她说300块。

后来我给快递公司说，包裹我不要了，你们退回去吧。

也是因为这个事情，我决定做快递，我想做一种能在当地扎根做下去的乡村物流。

我没有想到，因为这个决定，改变了我的人生。

以前开出租，打交道的都是外地人，开了物流网点，打交道的全是本地人。

开业第一周，都是外地寄过来的包裹，一些生活必需品，当地客户几乎没有。第二周，我揽收的第一份快递是附近一个大伯的，他捧着一公斤土过来，说要寄给在成都打工的女儿。他说女儿去成都两个月了，老是拉肚子，他认为女儿水土不服，就寄给了女儿一公斤普兰的土壤。他告诉我，水土不服，吃饭的时候，放一点点老家的土在饭菜里，就可以治好。

他让我想起了我妈，我第一次外出打工的时候，我妈也让我带一包土，后来我悄悄扔了。

很奇怪，这让我有了归属感，感觉这个地方和老家一样，因为这里的父母和老家一样。

还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一个小女孩过来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张考卷，分数是92分，是寄给江苏一个姐姐的。除了那张试卷，还有一些青稞饼干。

妈妈讲，半年前，这个姐姐和丈夫开车来普兰旅游，路上一个车轮陷到一个沟里出不来了，女孩的爸爸找人把车抬了出来。

当天天晚了，这个姐姐就在女孩家住了一晚上，知道女孩家条件不好，走的时候就留了两千块钱，鼓励女孩好好读书，还留了个电话，说有困难就找她。

这个女孩第一次期中考试，就急着把试卷寄给姐姐，说要感谢姐姐。

还有一个父亲，你采访的时候也看到了，给江西上学的女儿寄零食，我说这些零食江西能买得到，他还是要寄，说担心女儿不舍得买。

也可能是和当地人熟了，我越来越喜欢这里了，这里的人话不多，但都很真诚，很像我小时候的身边的老乡。

有个词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叫人间烟火，我感觉这里的人间烟火味道很足，我觉得我回到人间了。

唉，我不想走了，在这里和老家没区别啊！

爱情

说不想走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你自己找到了留下来的理由，你还得找到说服你的亲戚朋友你留下来的理由。特别是很多年轻人面临谈恋爱，成家，你得给另一半一个你留下来的理由。

我刚来的时候，我就面临这个问题，别的年轻人都往大城市跑，你怎么往偏远的地方跑？考验爱情的时候到了，我得先感谢我的爱人，一直等着我，最后还是和我走到了一起。

当时我把这种爱情叫「天地恋」，太远了，一个快递寄过来都难，更别说人来这里了。

那时候穷，坐不起飞机，都是坐大巴车回去，见一次都要走好几天，比登天还难，可不是天地恋嘛。

当时在这里的很多年轻人都面临这个问题，我认识一个小伙子，公司把他派到这里，要呆两年，最后女朋友受不了这种「天地恋」，和他分手了。

有个女孩给我讲过自己经历的事情，她跟随自己的姑姑来这里开店，和在河南的男朋友开始了异地恋，她的男朋友一直劝她回去，两个人经常因为这个事情吵架，有一次吵得很厉害，就把彼此的电话拉黑了，但她心里一直挂念着男朋友，她想着只要男朋友心里有她，一定会想办法联系她。

两个月后，她收到一个电话，说有个快递，在狮泉河，让她去取，她觉得太远，也没有亲戚朋友告诉她给她寄了东西，加上路途太远就没有去取。

直到半年后，她才知道是男朋友寄的礼物，她接到快递电话的第三天是七夕节。她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男朋友已经找到了对象。

大部分年轻人都喜欢上了这里，最后都败给了爱情，离开了。

但最近两年，我发现一个现象，这里的年轻人异地恋多了，这也是从快递上看出来。

情人节、七夕节的时候，我这里的包裹量都会猛增，都是年轻人过来取男女朋友寄来的快递或者给男女朋友寄快递的，他们以这种方式维系感情。

前天你也看到了，一个男孩的女朋友说想吃瓜子了，男孩就自己磕了瓜子给女朋友寄回去。

有的年轻人把我这里叫做爱情中转站。

最开始看到这些异地恋我心里是难受的，觉得这么多年轻人分离着，后来我想通了，说明这里的年轻人多了，一个地方年轻人多了，证明机会多了，发展好了。

我也觉得我做这个事情有意义，可能通过快递，他们的感情维系不了太久，但这种方式让年轻人的爱情多一天，年轻人就愿意多留一天，多留一天就能给这里多做一天贡献。

高原红

我在这里呆了快六七年了，这里白天很长日子很慢，周围发生了什么变化，你很难看出来，但有一个快递让我回头看这几年，一切变得太快了。

就是三个月前，我这里收到一个天猫国际的包裹，以前天猫淘宝的很多，但天猫国际的还是第一次，而且是县城附近一个村子里的村民买的。

我很好奇这个村民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就算在我们老家的农村，在网上买国际品牌的都很少吧。

来取快递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孩，皮肤白净，穿一身卫衣，她买的是两瓶SK-II的化妆品，后来为了弄清这个牌子我还上网查了一下，名牌，反正我媳妇是不舍得用。

就是因为她我才关注当地女孩的改变，你会发现这里的年轻女孩脸上没有高原红了。

说一件事你可能不相信，我决定留在普兰的时候，特别崇拜高原红，觉得有高原红，才是正儿八经的普兰人，有时候出门故意不防晒，但很奇怪的是，脸上一直没多大反应。

我就怀疑高原红是天生的，我请教当地一个女孩，怎么才能快速长出高原红，结果被她一阵奚落，她说高原红不是高原女孩的专利，她们也不想要高原红。以前，这里没有条件买护肤品，老人们都是用酥油涂脸保护皮肤，但效果不好。年轻的女孩不愿意用传统的护肤方式，觉得太油腻，中午出门防晒都是靠头巾或者帽子，现在都用防晒霜、遮阳伞。

因为那个女孩，我开始关注店里的快递，现在七成都是网购的东西，以化妆品、衣服、小家电、儿童玩具为主，其中女孩的化妆品最多。

这个发现让我心里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你看，我本来想改变自己，结果却改变了别人，通过这个物流站点，把一些女孩子的高原红带走了。

我们这个县一共1万人，整个县城没有商场、没有专卖店，只有一些卖生活必需品的小商店，因为物流不便，价格昂贵。

但你看我们现在大街上的老百姓，穿的衣服有很多是品牌货，都是通过网上买的。

有一个来取快递的女孩告诉我，知道县里开了我这个快递网点，感觉像开了个大商场，因为想买啥都可以通过这里满足。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感觉比挣了一万块钱都高兴，我对于他们原来这么重要啊！

中心

我现在没有了「天上」的感觉，我在地上，感觉脚踏实地，比在老家还忙。

我一天接打超过300个电话，我敢说这个县城没有一个人比我接打电话多，每天至少到店300个快递，我要挨个打电话，询问是送上门还是来店自取。

实际上我决定留下来以后，就已经回到了忙碌的状态，我开始发现，找到自己的价值以后，你就会脚踏实地了，把手头的事情当事业做了。

可就算是在「天上」，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帆风顺。

刚开始创业，成本很低，租了一个20平米的门面，房租是一个月800块钱，当时我计算着，一天有200个快递，派费可以有200块钱吧，我觉得自己捡着了。

但自己想简单了，刚开始的成本超出预期，我是送一单赔一单。

为了维持这个快递点，我开了宾馆，和朋友合伙开了饭店，用宾馆和饭店挣的钱来养这个快递点。

我早上8点半起床，就开始到饭店帮忙，然后中午开始，宾馆有人办理退房和入住，我又回到宾馆忙，下午快递到了，我又去接快递，上架，打电话通知快递主人来取。

假如从商业的角度讲，那时候我做这个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之所以没放弃，是我一直想着，老百姓生活越来越好，只要我把快递开通了，他们就会在网上买东西卖东西，我就不愁没有快递，坚持下去就胜利，一旦自己放弃了，被别人拿去了，我再也找不回来了。

明天很好，但你得活到明天。有一天晚上，我终于决定放弃了。

有一个双十一，一天来了1500件快递，我忙到晚上一两点上架快递，11月份这里已经是冬天了，屋里没有暖气，我实在冻得受不了了，就躲到车上，把暖气打开休息。那天晚上我心里觉得很委屈，委屈的原因是觉得我在瞎忙，我努力的样子很可笑。

但好像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在普兰注定要做快递。有一天菜鸟的人联系我，说要推动快递进村，发展共同配送，把成本降下来，让乡村物流站点可以一直开下去。

我还以为是个诈骗电话，心里很反感，把电话挂了。后来不到一周时间，他们就来人和我谈。

一个月后，他们来帮我装修了店面，开通了系统，通过他们的系统，我对接了阿里各家快递公司，有了更多包裹来源，也统一了服务标准。从阿里到普兰，现在包裹基本实现了一日到达，这里的物流规范起来，我心里有了安全感。

三个月前，他们鼓励我在巴嘎乡开网点，神山冈仁波齐和圣湖玛旁雍错就位于巴嘎乡境内。冈仁波齐被佛教、印度教称为宇宙中心,每年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到这里转山。

虽然这个乡在普兰算个人口大乡，但常住人口才1500多人。

我告诉菜鸟的人说这里太偏远，人口不多，开个服务点不划算。

菜鸟的一个工作人员说了一句话，一下子打动了我。他说，对别人来说那里很远，但对于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那里就是宇宙的中心。

就在上个月，菜鸟帮我在那里装修出了一个店面，已经启用，启用第一周，就有300多件快递进来。

现在，我开车走在阿里到普兰的公路上，就感叹，为了普兰这一万人，国家就修了一条三百多公里的公路。

去年的时候，阿里电力联网工程架通了，为了服务阿里地区10万人，国家落地了一个重点工程。

我越想越自豪，每个地方，不管多远，只要有人，就是中心，我是不是也该这样想，不管在哪里，我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心，我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我的背后还有很多人在做同样的事情，我没有理由不努力。

现在，我把我的妻子和孩子都接到了普兰，我是被普兰改变的人，也是参与改变普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