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
在过往岁月里,刘胜瑛是其中照顾对方更多的那个人,现在,金靖承担起责任。在那个把刘胜瑛晾晒一旁的电视采访里,她用插科打诨的方法完成了对主持人的报复。「说好了是采访我和刘胜瑛,结果你一直在问我。」她转向搭档,「刘胜瑛,你千万别出名,有一天你出名了一定要弄死他们。」
文|谢梦遥
编辑|姚璐
图|受访者供图
一个叫王德伟的犹太裔美国人在上海教即兴,但他不是故事的主角
如果你想感受平等与自由,你应该去试试即兴戏剧。自由显而易见,你不需要一屋子的道具,也不需要凑够12个队员。作为一种没有导演、没有剧本的表演,靠着观众提供的命题——其实就是几个关键词——演员在台上任意发挥。就像高空跳伞,自由,美丽,刺激——失败就像直坠在地上,这也是可能的结果。而真正参演其中,所有的即兴规则都在告诫你,平等是多么重要。演员中不存在领导者,不存在鹤立鸡群的角色,搭档们的舞台关系是平等的,靠着互相支撑,不断将剧情推进下去,就像众人筑城堡,你一砖我一瓦慢慢垒高。一切关乎聆听、接纳、信任彼此。这个故事的主角并不是即兴戏剧。
相比已经遍地开花的单口喜剧,即兴这门艺术距离市场化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中国有多少全职即兴演员呢?按照最严格的定义,这么说吧,这些人凑在一起也坐不满任何一个即兴剧场的第一排观众席。这其中包括一个叫杜康的男人。前几年赶上投资风口,他参与过一个搞即兴剧场的公司,后来效益不好,公司黄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热情。按他朋友刘胜瑛对《人物》的描述,他总能把话题引到即兴上,然后聊上几个小时。国外关于即兴戏剧的书籍鲜有中文译本,他买原版,一个个单词去查,再做笔记。这个故事的主角不是他。
即兴戏剧是舶来品,在中国生根发芽是最近10年的事情。一个叫David的犹太裔美国人算得上推动者之一,他在上海开起工作坊,免费教大学生。其实,他的本职工作是大学法律老师,但他更像个失落的艺术家。他长得胖乎乎的,有个中文名字叫王德伟,对道教有浓厚兴趣。他的个性中有无可救药的消极一面,这种情绪常常会传递到学生那里。他心存宏大的「即兴理想」,喜欢把即兴和哲学放到一起论述。他会告诉学生们,这个世界有Harold(长即兴戏剧形式)的神,如果演得投入,Harold的神将降临在台上。但即兴不能当饭吃,学生一批批如潮水般来去,没有人留在他身边,他经历了反反复复的失望。似乎有点戏剧性了,不是吗?但这个故事的主角也不是他。
新闻系大四学生金靖遇到王德伟时,已经属于他第四批或是第五批学生了。她很快迷上了即兴,不像演小品要背台词那么麻烦,还能带给她一种才华上的自信,「我会觉得我反应好快,好聪明啊」。她以为就是在大学阶段玩玩,毕竟不是科班出身,毕业后她的舞台生涯就此结束。那么,这个笑起来眯眯眼、后来成为喜剧明星的金靖,是故事的主角吗?
时间快进到2019年9月,金靖已在演艺圈崭露头角,她面前出现了一个通往更高殿堂的机会——央视春晚。想登上那个万人瞩目的舞台,竞争激烈,现在,她才站在第一个台阶上——在央视影视之家一间小小的会议室里,语言类节目准备接受最初的筛选。她身边只有出道以来的搭档刘胜瑛,没有找助演,只有本子过了,才有可能考虑其他角色的人选。但这也意味着俩人要演小品里的五个角色——对于即兴演员来说,这种瞬间切换太正常不过了。
这对搭档在生活中就有极高的默契。她们经常有那种「周围人都没有反应,只有我们俩懂」的时刻,目光一对就互通心意。大家聊天经常出现的场景是,金靖说完其他人没跟上,她扭头找刘胜瑛,你懂我意思了吗?刘胜瑛说,我懂了,我来给大家解释。
上场前,对接的导演带来了坏消息,整场气氛很冷。前面一位男演员是带着稿子上的,「领导说别念了,回去再想想,他现在楼下反思呢。」
进到屋里,果然感觉不妙。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二三十个人,前排领导表情严肃,速记员在后面。金靖想着赶紧得把场子先热起来,她和刘胜瑛一对眼神,一唱一和就起范了:「各位领导,中秋快乐,合家团圆。」「接下来要看一个新的小品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两个女孩的活泼开场奏效了,有几个领导露出了笑容。
那个小品的原始版本是sketch(美式幽默短剧)《机场培训师》,作为出道的成名作,俩人已经在各种场合演出上百次了。刘胜瑛演憨厚的学生,金靖演瞬间变脸发狂的老师。这个sketch是俩人按即兴戏剧的逻辑创作的,很多台词是靠着交流写出的,演起来也有些即兴发挥的味道,次次不一样。演到后来,为创造新鲜效果,刘胜瑛甚至会临场刨金靖的梗,「老师别变脸了,你的套路我都懂了,接下来的环节快来吧」。金靖能接得住搭档的话。这次轻车熟路,俩人还砸了一堆现挂。
她们可以松口气了。总体而言,领导反馈,喜欢这个作品。
金靖和刘胜瑛
很奇怪的女子组合,就像舅妈跟伯母突然之间成了很好的朋友
两个女孩是在大一入学不久就熟络起来的。那是2011年,金靖在上海政法学院的新生晚会模仿了当时很火的「hold住姐」。她很放得开,舞台上像个疯子。结束后她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一个女生凑近来喊她:「我好喜欢你刚才演的那个小品啊!」黑暗中突然出现一个如此殷勤的人,她吓了一跳。
一段友谊自此开始。两个人都是上海人,都是新闻系学生,都喜欢表演。但她们并不是传统表演系里能见到的女性模样。刘胜瑛是个肉肉萌萌的高颧骨女生,有个外号叫「三块钱」,因为上海有种「天山大包」卖一块五一个,她圆乎乎的脸蛋有两个。金靖从中学就开始发胖了,后来虽然瘦下来,但她又对自己的单眼皮产生了不满,一度有割双眼皮的冲动。她们常常出现在学校晚会上,照搬春晚小品演,金靖演「白云」,刘胜瑛演「黑土」。
金靖寝室的东西摆得乱七八糟的,刘胜瑛来找她,坐在她旁边,就会默默地帮她收拾。「很久没有人给我这样收拾了。」金靖声音有些动情。「行了行了,我以后都帮你。」
友情的升温是在刘胜瑛的外婆去世后。从小由外婆带大的她陷入悲痛,金靖陪着她。整整一周她们形影不离,无时无刻不在聊天,宿舍床边,校园摆荡的秋千上,澡堂洗澡时。在罗森便利店,俩人嚼着泡椒凤爪,借辣劲儿一直掉眼泪。每晚回到床上,趁着心底那股温情还在,刘胜瑛告诉自己,要在黑暗重新压倒她时,赶快睡去。
之前俩人聊的多是女孩间的琐碎事情,但现在话题向深处进发,关于人生的脆弱,成长的困扰,原生家庭的问题。俩人也感到一些好奇,这场马拉松对话能够持续多久,不断地向对方抛出新话题,发现每个话题都能接上。关于青春期发胖的共同记忆,她们都聊了很久。
但相处久了,刘胜瑛发现金靖的不同寻常之处。平时在一起很热络,但每到周末就找不到她了,短信也拖很久才回,仿佛她们的友谊只限定在周一到周五。最过分的是大一那年暑假,金靖人间蒸发了,发消息石沉大海。开学后见面,金靖解释说,她交朋友的状态就是这样,更注重当下玩在一起时的体验,分开则疏于联络,她竟连一个高中同学的微信都没有。刘胜瑛气愤地骂了她一顿,还是原谅了她。从大二开始,她们把寝室调到了一起。
金靖的行事风格可能来自于小时候的一段不愉快经历。她曾遭到了同学的集体孤立,连关系最好的那位女生都带头「背叛」了她。虽然后来一切得到了和解,她将那段感受深埋心底,对于友谊永续期待很低,「我又没有办法做到又孤独又洒脱」,她说,「只要结伴,看起来有朋友就可以。」
刘胜瑛为金靖的故事难过。回顾自己的成长阶段,身材微胖的她从未遭遇任何排挤,「周围漂亮的女孩太多了,你没有资本去嚣张,做一个平凡人挺好的,会用一种很平和的心态去做任何事,整个人也会开心很多。」
她的同情心泛滥起来,和金靖去逛街,听到她感叹这几年都没收到什么生日礼物,她就会记下来她想要的,之后送给她。后来她发现,那家伙有点得寸进尺了,从牛皮纸笔记本到鞋子,好像把她当成许愿机了。你是不是故意的,刘胜瑛说。
大学时期的两人
但在有一点上,刘胜瑛与这位朋友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她不是期待低,她是对友谊的期待太高了,所以她怕每一个人都会让她失望。」她并不知道金靖到底是不是在试探她们的友谊,也从没问过。对方确实有点古怪,但她觉得要尊重朋友的性格。
俩人各有性格,而同一个人的身上特质也有互相抵牾之处。金靖有安静的一面,需要独处空间;刘胜瑛喜欢一群人时刻聚在一起的感觉。金靖有讨好型人格,总体处事比较圆滑;刘胜瑛则不介意冲突的发生,「有很多社会责任感」,她看到一个小朋友骑着滑板车在马路上乱冲,气汹汹上去教育,孩子吓得瑟瑟发抖。金靖没心没肺的,容易对陌生人产生信任;刘胜瑛行事小心。俩人打黑车,金靖莫名其妙地问司机,大哥,你快乐吗?男人打开话匣子,说起他曾经的牢狱生活。刘胜瑛一言不发,目光聚焦在他颈后的刀疤。下车时,男人喊住她们,走向后备箱,刘胜瑛吓坏了,司机却掏出几个橘子让她们拿走。
「我觉得我们俩,就像舅妈跟伯母关系隔得很远,突然之间成了很好的朋友,家里一对很奇怪的女子组合。」刘胜瑛对《人物》说。
演起小品来,她们无比契合。这对搭档在上海政法学院里,风头越来越劲,自称「上政靖瑛」(谐音「精英」)。金靖名字摆在前面,并不意味她是更重要的那个角色,只不过这么称呼叫着好听,颠倒过来会很尴尬。俩人戏份同等重要。「大学里所有的女孩都想着要谈恋爱,往漂亮着搞,就我们俩在那儿演小品,谁还在乎谁的戏份多,快乐就好。」刘胜瑛说。
学校筹备一场在礼堂上演的话剧,金靖渴望得到主演的角色,自诩为「校园演艺界的风云人物」,怎么也该得到一个选角机会。结果统筹方很快就跳过她,定下了另一个零表演经验的漂亮女孩。金靖感受到外貌带给她的挫败,她很沮丧,对刘胜瑛说:「难道我就也只能演演小品,这种美美的角色就想不到我。」
「你想演吗?想演我们自己排。」刘胜瑛鼓励她,「我们要入话剧社,参加大学生话剧节。」
她们重整话剧社,卯足了劲排练,最后带着自编自导的作品成功入围大学生话剧节。那场剧里,金靖是主角,刘胜瑛是导演、配角以及一切支持性角色。「她是第一个让我认真演戏的人,她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导演。」金靖回忆。
比赛那天,台下坐着很多专门来捧场的学姐学长。如果在俗套的青春电影剧本里,她们将打败所有人,一举成名。但人生不是戏,她们失败了。金靖演得非常糟糕,有一幕应该哭出来,但她全在干嚎。
在上空不断掉下冰淇淋的乐园里
该轮到即兴戏剧出场了。就像掺入一种药剂,两个普通女孩的命运由此发生了新的化学反应。
和美国人王德伟学即兴,最初是金靖拉着刘胜瑛去的。王德伟教学方法与众不同,从最难的长片形式Harold入手。学起来固然艰深枯燥,但就像掌握了高阶数学,再去处理如简单算数一般的即兴短片,可以轻松上手。一发不可收拾,俩人都迷上了即兴。那种迸现的创造力与即时满足,就像置身上空不断掉下冰淇淋的乐园里。
每个月,王德伟会带学员公开表演一次,通常在酒吧,观众很难超过二三十人。有一回,场地竟然安排在一个打着迷幻紫色灯光、有钢管的酒吧,台下都是等着即兴演完看脱衣舞的人。还有次,台上7个演员,台下4个观众。
即兴不能当饭吃,2015年,她们大学毕业后,均找了与表演无关的工作。有段时间刘胜瑛非常忙,工作日晚上赶来排练,结束还要回公司改PPT。但恰恰因为如此,令她格外珍惜即兴带给她的那种美妙感受,仿佛在灵修,可以放下职场上的任何事情。「不用刻意,只要演你就忘记了。」她说,「感觉我是白纸,现在要接受大家的画画了,你们要画一半,我画一半,最后呈现的一幅画,有可能是泼墨,有可能是抽象画。」
通常而言,舞台上金靖演得更疯,刘胜瑛则是那个比较冷静、掌控全局的人。很多演员不自觉地害怕表演中过长的沉默,倾向于把话塞得满满的。但她们总是很笃定,可以一直看着对方不讲话,然后突然开口。
虽然演的是喜剧,俩人都在台上哭过,几乎都是演到亲情戏时。有次,金靖演外婆,她包着饺子,埋怨着早亡的老伴,「我嫁给他几十年,就说我包饺子包不好,现在我也要学。」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演孙女的刘胜瑛,做了一个很真实的反应,眼泪也跟着落下。话题一转,她们过渡到一个喜剧色彩的结局,祖孙俩开始骂骂叨叨:「我们两个上海人,为什么要去包饺子啦?」场灯一关,全场黑暗,再度亮起,金靖看到观众红着眼圈,还在笑。那是个文学性的瞬间,Harold之神降临了,她感到无比愉悦满足。
时间来到2016年,俩人向职业演员之路迈进,辞职加入飞来即兴——那是由沈飞创办的上海最大的一支即兴团队。对于金靖来说,那倒不是什么需要多虑的选择,反正不到一年她已换了3个单位。但刘胜瑛在国企有份稳定工作,过年刚加了工资。之所以下定决心,是因为她想参加北京的即兴戏剧节,请假申请递交许久,等来的却是领导来到她的工位,当着所有人宣布不予批假。她深感自尊受辱,顶撞回去,然后辞职。
小剧场的线下演出基本难以盈利。当时的飞来即兴只有4个全职演员,她俩还要身兼许多行政工作。但俩人雄心勃勃,还搞了个沪语女子组合,取名「一抛无」(谐音即兴戏剧的英语简称Improv)。用母语表演,受启发于金宇澄的《繁花》,她们都喜欢那本书里讲述的上海。
正是因为她们迈出了第一步,才有了后面的机会。不久后一场演出,东方卫视的选角导演就在台下看,邀请她们参加节目《今夜百乐门》。一切发生得很快,《机场培训师》在第二期播出后,金靖张大鼻孔发神经的卡段在互联网上病毒式传播。她们变成那档综艺的台柱子,每期都有重头戏。之后,她们登上《快乐大本营》,参加上海国际喜剧节,大剧场的票很快卖光。金靖成了米未的综艺《饭局狼人杀》的常驻卡司。2017年9月,她们与米未签约,从上海搬去北京。
大概金靖几段戏精上身的表演太过抢眼,大众很容易留下一个印象,她是两个人中的主角,就像相声中的逗哏。实际上纵观下来,俩人在sketch的戏份是平均的,在不同作品中轮流扮演着理性角色和那个主要承担笑点的「不正常人」。但凡有小孩子的戏,都是由刘胜瑛演。她脸肉肉的,一副好欺负的样子,完全撑起了戏。
其实,刚加入《今夜百乐门》时,她们是随时可能消失的边缘角色。一位节目核心成员在内部用「其貌不扬」表达对她们的质疑。其他演员多是主流表演院校出身,有编剧写剧本,她们是另辟蹊径的一组,毕业于政法学院,自己创作,最初交上来的本子不到两页纸——但恰恰是根植于即兴戏剧的创作模式,她们那些没有什么语言包袱、主要靠表演呈现的sketch一旦换人演便难以成立。预录时有个开场,在特写镜头前,演员们摆些动作,逐一亮相。唯独她俩由于不是确定人选,坐在台下看。
「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这一幕,好吗?终有一天我们也会站在上面。」她们对彼此说。
俩人参加《今夜百乐门》
最后会发现,我长的是个普通女孩的样子
对于一贯谨慎的刘胜瑛来说,加盟米未不是一个轻易的决定。她心存担忧,会不会金靖才是对方真正追逐的那个人——她在《饭局狼人杀》的综艺效果太好了——而她出于情谊非要拉上搭档。金靖告诉她,对方看重的是她们的团队,想让她们带队搞即兴戏剧。为了确认自己是真正被需要的,她专门去北京见了一趟米未的内容负责人。她们聊了整整一下午,对方细细阐释了那个尚待研发的代号「米王星」的即兴节目。「她跟我讲的那些设想,我觉得天衣无缝,找不到任何缺憾的,那就干」,刘胜瑛说。
初到北京,米未为了让她们快速融入公司,让她们在内部搞了三四场即兴演出,看完的每一个人都很喜欢。她们很喜欢这里的平等文化,和那些明星辩手也很快打成了一片。
早在金靖登上《饭局狼人杀》之前,其实她们都去参加了节目面试。面试的方法就是让这些待定者在节目组的注视下一轮轮地玩狼人杀。刘胜瑛一直抽到狼人牌。她偷偷问金靖,要不要狼人牌换给她,这似乎违反了游戏原则,但她知道游戏毕竟只是手段,选拔才是目的,希望搭档拿到特殊角色,「多一点表现的机会」。
最后金靖被选上了,俩人都没有把结果太当一回事。「同类型的就需要一个吧,因为当时我也只是nobody,他们不需要很多个nobody。」金靖说。「有可能之后她会多一个工作选择,就是综艺方向。」刘胜瑛想得很简单,搭档多些曝光,那么作为组合演即兴就会吸引更多人来看。
但来到北京,两个人的路径变得不同。不断有综艺通告找到金靖,这是市场的自然选择,她从未自己主导过,却身不由己地向着「综艺咖」的方向成长着。刘胜瑛则主力投入在「米王星」的项目上:找演员,组织培训,对外做些小型演出,与编导们研发节目模式。她好像变成了一个上班族,日常守在公司。不像很多喜剧节目有现成的模板,如何把即兴戏剧在剧场里的魅力传递到荧屏上,挑战很大。但她充满兴致。
9个月过去,至2018年5月,节目已经试验了几个方案。这时一个调整发生了。对于公司来说,这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调整。
刘胜瑛至今对那一幕有着恍若电影场景般的记忆。她刚结束一场胡同中剧场里的演出,对面站的是匆匆赶来找她的节目导演。天气潮热,她的手心在出汗,身上却在发冷。她靠着一辆雨披上全是泥点的摩托车,确定自己没听错,节目要改形式,她转为幕后人员,而金靖仍保留在幕前。
「你还愿意继续帮我们做完这个节目吗?」
她故作平静地应答着,眼泪不自觉地落下来。再后来,她基本听不见对方安慰她的任何话。
当时金靖在长沙跑通告,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刘胜瑛回到家打电话给她。两个女孩都哭起来。金靖说,对不起,感觉是我骗了你来北京。
「我们一直觉得我们就是在做自己喜欢的,没有想清楚我们真的能干这一行。」刘胜瑛对《人物》说,「可是你最后也会发现,金靖长得更有辨识度一点,她演会更爆炸一点,我长的是个普通女孩的样子。观众缘是很难控制的一个东西。」
更坏的消息还在后头。又过了一两个月,连预录阶段都没到,整个节目就被宣布砍掉。这是一个复杂、痛苦的决定,涉及公司不同层面的判断。公司把重点放到了下一个项目上。
金靖去找领导谈心。当她说到一直以来把米未当成一所学校,话被打断了,「你不能对它抱有不专业的期待,这样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在这个项目的判断上,这是公司该做的决定。」那位领导说,「你不能觉得我是你妈妈,或者我是你的老师,我是公司的运营管理者。」
公司的新项目变成2019年的爆款综艺《乐队的夏天》。总决赛时,两个女孩在现场人群中,又喜又悲。「即兴的夏天什么时候来呢?」刘胜瑛幽幽地说了一句。
金靖参加《饭局的诱惑》图源综艺《饭局的诱惑》
我是谁呢?傻子、附属品、金靖的助理
在米未的即兴项目流产后,刘胜瑛陷入一段时间的迷茫期。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暂时放下即兴,做全职艺人吗?但现实就是残酷的,在米未自制节目《奇葩说》,她和金靖还可以一起演辩题小片,外部的通告机会却很有限。
刘胜瑛经常需要面临的一个问题是,金靖火了,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暖场寒暄、善意的关心或者抖机灵的调侃,那个问题就像如影随形的鬼魂。在社交媒体上,她从来不会回复。她还拿去给搭档看,半开玩笑地问:「我该怎么办?」
每当金靖对她表达愧疚,她会回答:「我不是为了你来北京的,我是自己来的。而且哪怕我知道我会现在这样暂时还没有成功,再给我选,我还是会来的。」
单独接受《人物》采访时,金靖讲了一件事。艺人过生日的时候,米未大群里会发祝福,有一次,刘胜瑛的生日被漏掉了。金靖当时甚至没有意识到遗漏的发生,直至很久以后,刘胜瑛才和她说起。刘胜瑛强调自己并不在乎,但她会忍不住地想,「我到底是谁呢?你们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太重要?」
在公司之外,随着俩人名气的变化,待遇差别被放大了。两个人同时出现的工作场合,有些人只和金靖握手、攀谈,刘胜瑛会有受伤的感觉,她认为这关乎对人的尊重。性质完全不同于她在节目中被摆到一个次要的位置上——没什么可抱怨的,那是娱乐工业运作逻辑的一部分。
旁人会拿她的处境开玩笑,假装无视她,然后突然转向她:「你在这儿干吗,给金靖当助理吗?」有时候她会笑着怼回去:「你那么没水平的人也在这里啊。」有时则严肃地说,这不好笑。
2019年初,俩人去参加《欢乐喜剧人》——这是继《今夜百乐门》之后作为搭档在屏幕上再次演小品。公司是按搭档的名义派去的,可是到了开录,所有的感觉都是节目只想邀请金靖。化妆室的门上只有金靖一个人的名字。在花絮采访环节,主持人全程围绕着金靖问,完全忽略了旁边站着的刘胜瑛。镜头带到她,她非常尴尬,又不能闪避,只能竭力保持微笑。
附属品。这个词在她脑中出现了。她再也无法避开,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尖锐的感受,作为个体的人失去了存在感。
到了复活赛阶段,她终于把沮丧情绪传递出来。她和金靖商量,把自己的名字从宣传海报拿掉,「我就是你的助演而已,就写喜剧人金靖好了,你不用硬带着我」。金靖当然不同意。刘胜瑛后来想,真把名字去了,外界会不会误解金靖在欺负她,于是放弃了念头。
讲出这些永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诚实面对自己的感受,也需要勇气。如果不是一次有别于惯常场景下的采访——《人物》在刘胜瑛家的客厅里与她长谈8小时,她后来描述过程就像心理咨询——以上故事她也许会永远埋在心里。
好在俩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坦诚、平等的交流,这是多年磨合而形成的模式,金靖向来容易直白说出自己的想法,刘胜瑛是被她改变的。任何微小的、不足与外人道的细节,任一方感到不适,就会和对方说出来,「能改就改,不改就算了」。无关敏感,这是两个女孩认识自我需求与自我价值过程里重要的部分。刘胜瑛提醒金靖,在一些社交场合,如果搭档忘记介绍她,她就有被边缘化的不安。她不是卑微地提请求,她讲得理直气壮。金靖记住了。
涉及两个人的报道,金靖永远是主角。「你看里面写的——我叫刘胜瑛辞职,刘胜瑛就辞职了,我来北京了,让刘胜瑛也来北京。我感觉我像个傻子一样。怎么当初那么多过程都没有了。」刘胜瑛说。
「哎呀,这个展开要讲很久,大家知道结果就好了。」金靖答道。
「也有道理,因为也不是刘胜瑛的采访。」搭档说,「那你以后少说我吧。」少说?这一点金靖恐怕做不到。
刘胜瑛也会告诫名气渐盛的搭档对话语权的警惕,公开比较北京和上海的即兴戏剧圈子时,一些居高临下的片面之词可能令其他还在努力的伙伴受到伤害,而他们根本没有渠道辩护。
在过往岁月里,刘胜瑛是其中照顾对方更多的那个人,现在,金靖承担起责任。在那个把刘胜瑛晾晒一旁的电视采访里,她用插科打诨的方法完成了对主持人的报复,「说好了是采访我和刘胜瑛,结果你一直在问我。」她转向搭档,「刘胜瑛,你千万别出名,有一天你出名了一定要弄死他们。」
参加其他类型的综艺,金靖默认公司经纪安排,基于两个人的咖位给到的通告费有区别,而搭档演喜剧,她要求对半分。公司层面最初是否决的,「这样会扰乱刘胜瑛对于自己的价值的判断,以后再给她接工作一下子低那么多,她会调整不过来」。金靖坚持要这样做,「外行人觉得有主次之分,可是本质我们是一样的。外面已经对她有这样的区分,如果我再跟她区分,感觉是在羞辱她。」
她在用她的方式支持着搭档。遇上粉丝索要与金靖合影,她会主动把刘胜瑛拉进来。当感到公司的一位商务经纪人忽视刘胜瑛,她在微信上屏蔽了那个人。「没有人可以惹刘胜瑛,如果你惹了刘胜瑛」,她说,「就是意味着惹了我。」
俩人参加《欢乐喜剧人》
图源综艺《欢乐喜剧人》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欢乐喜剧人》结束后,金靖的通告变得更多了。与此同时,仍然没有什么工作找到刘胜瑛。她陷入了一种想证明自己却无从发力的窘境里。随着时间推移,她情绪越来越差。她对自己感到厌弃。
一个念头变得愈发清晰。2019年5月的一天,金靖来她家做客时,她突然脱口而出,要和公司解约。说完就不能再等了,她决定马上完成这件事,抛下错愕的金靖,她匆匆出门奔米未而去。
那天结束的时候,她给马东发信息:「马老师,我现在有点搞不清自己的状态,谢谢你这两年的栽培。以后我要是特别厉害,我回来再找你合作。」
马东回复:「别说再见,你又没有走。」
她解除了全约,改为松散的代理约。全约艺人每月有基本工资,有社保。她后来也承认,那是个不理性的决定。但她总得做点什么,搅动一池温水也好,寻求某种解脱也好,象征意义是,她站在一个新的起点。
对于这个决定,金靖没有多说什么,「我说什么话都会有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有可能会更戳到她」。她心里清楚,搭档是个那么要强的女孩,时常给自己施加一些完全不必要的枷锁,不能忍受施舍。也许怎么选择都会痛苦,她既然决定了,那就尊重。那天金靖能做的,就是在家里等着刘胜瑛,给她做饭。
如果说解约带来了什么积极的心态改变,刘胜瑛感到,她的期望值变小了。突然有个活儿找来,「哇,这也太好了吧。以我的消费水平又可以活两三个月。」当然,这可能只是一种自我安慰。
即兴戏剧,重新成为她生活里的重心。她找到杜康——文章开头出现的那个男人,「年纪虽大,很纯真地充满梦想」,她颇有惺惺相惜之感。他们组了个叫「GagFriend」的厂牌在小剧场演出,招揽到的全是原来的团队解散了还在坚持的人。如果说之前她还有些固步自封,把自己当成一个喜剧小明星,现在,她愿意多尝试,和杜康在B站发各种即兴教学小视频,效果不好就再换新形式。
看到刘胜瑛变得忙碌起来,金靖为她高兴。她主动表示如果需要,她可以去演。刘胜瑛谢绝了。金靖作为荧幕明星,可以轻易得到观众的掌声欢笑,别人则需要多倍的努力。她希望能够让团队先自行摸索,等风格稳定后再请她,「让我们的观众知道金靖不是来雪中送炭的,是锦上添花的」。搭档当然是重要的,但找到自己、确认自己,也是重要的。刘胜瑛在过程之中,金靖支持她的任何决定。
在2019年下半年,对两个姑娘还有一个振奋的消息,她们被春晚导演组选中了。在中秋节前的那次初筛后,小品的其他角色也定下来,其中有黄晓明。
在首次压台表演结束后,金靖被喊过去看记下的台领导意见。在记下所有对话的速录上,她看到了一句话:「快点让她减肥。」如果说此时她尚存疑惑,很快她清楚了,导演当面与她委婉提到她的搭档,「可能需要形象上面再上镜一些。」,她马上给搭档发消息:「刘胜瑛你快减肥,否则他们要把你换掉了。」
当天更晚些时候,信息再次得到确认,刘胜瑛也收到了导演沟通的短信。
喜剧也许是所有表演分类中,对演员外形最宽容的,刻板印象里的对女性的审美要求,在这里几乎不存在。想想贾玲、高秀敏与赵丽蓉。刘胜瑛没有深究过搞笑与外形的关系,也许喜感就意味着要看起来笨拙无害一点,也许不是。至少,她从来没有刻意扮丑,肉萌萌的样子也不是设计的喜剧形象的一部分。「我塑造的这个人物,跟我胖一点、瘦一点区别不大。我从来没想到会有人因为我是搞喜剧的,挑剔我的身材。」她想。
他们要把你换掉了。瘦一点。在她青春期过后,减肥就没有成功过,她归结于对美食的欲望太大了,从小外婆教育就是,家里只要有开心的事情,就要吃好的,好吃等于幸福。但深层次的原因可能是,她早就与自己和解了。她从小在一个友善的环境中长大,没有因为自己的身材遭受过敌意,与被孤立过的金靖不同,这是她的幸运。更何况,她离真正的胖的定义相距甚远。父母没有说过她,男朋友没有这么说过她。而现在,她不仅被人指出这一点,那句话还被正式记录在案。速记员打出那段字时会笑出声吗?读到那句话的其他人作何感想?她又屈辱又愤怒。
但还剩其他选择吗?在一片胡乱思绪中,她寻找到逻辑自洽的理由:「如果我瘦一点,让很多人稍微审美更舒服一点的话,那就可以吧。」
从那一天起,改变开始了。有一个健身动作叫做波比跳,通常她只能做五六个就喘得不行,但每次想到速录里的那句话,火焰就在她身体里燃烧起来,她可以做十几、二十个。
负面情绪无法疏导,但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了她。就像进行一场速战速决的复仇,对象是自己的身体,她瘦得很快。10天后再次登台,负责服装的工作人员发现,之前给她准备的衣服明显大了,需要现场缝。
他们要把你换掉了。不良预感一旦埋下了,就再也无法从她脑中离开了。无论如何,努力是有具体方向的。瘦一点。不是高一点,不是美一点,不是脱胎换骨变成一个不认识的人,只是瘦一点。「你说什么资本或者更上层的东西,我决定不了,但是我能决定的是,我就是要瘦。」她说,「我下棋也是,下到最后一步才会认输。」
他们要把你换掉了。瘦一点。
日子一天天过去,去央视排演的频率愈发频繁了,刘胜瑛的体重也在下降着。一审通过了,二审通过了。有经验的导演对她们表示,根据每次演出的笑声以及对领导的察言观色来看,冲到最后肯定没问题。
12月中旬的一天,刘胜瑛的经纪人找她,「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听哪个消息?」
刘胜瑛说,好消息吧。经纪人说,东方卫视的春晚,你跟金靖已经确定一起参加了。刘胜瑛说,好,那坏消息是啥,是不是央视春晚的节目被毙了。经纪人说,也没毙。刘胜瑛说,那是不是不让我去了。经纪人说,呃,呃,是这个意思。
金靖参加春晚
图源春晚节目截图
原本的目标已经不存在了,她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这段属于刘胜瑛的旅程,到此结束了。该做的她做到了,减肥也落实了,她没有改变结果。
她的难过,并不会因为经纪人设计了缓冲环节的告知方式而减少一分。
艺人是被选择的,她知道。如果金靖去拍影视剧,她不奢望她的名字也被叫到。《机场培训师》像个鉴定印章,第一次把她们的名字按捺在公众视野中。这个事实保护着她,让她产生安全感。她一直会告诉自己,「只要她演小品,她的最佳搭档就是我。因为我们两个从大学开始一起长大的。」最后一道堡垒也崩塌了。
「如果我们要鼓励在继续做这一行的人,我们就应该让这些人被大家看到,而不是一些很大牌的人演,尤其是在一个比较原创的作品。」她知道是谁替换了她,但她并不迁怒于她,「就算她不来,也会换另外一个跟她差不多有名的、年纪轻的。」
所有春晚相关的安排在播出之前要保密。她需要佯装无事发生,痛苦无从对外排解。那感觉就像,「你在春节放一个很大的炮仗,飞到十米高,可是你搞了一个哑炮。只有你自己知道,因为你是一个秘密。」那天晚上她按之前约定去看一个导演朋友的话剧。她发现自己精神恍惚,中途退场给朋友发信息:「本来想结束恭喜你,可是我今天情绪有点不太好,我先回去了。以后有机会再约。」
从前难过的时候,她想去倾诉的第一个人一定是金靖。现在她却不敢与金靖过多联系,担心她的情绪影响到她。就连替换的决定,金靖都是所有人中最后一个知道的,大家都担心她冲动行事。
有一个晚上,刘胜瑛想到一种可能性,会不会失去这位朋友呢?人生境遇从此就岔开来了,金靖越来越闪亮,而她将暗淡下去,「一辈子就这样了」。这些年,演艺圈里很多对熟知搭档都因为各种原因离散了。她不由得害怕。
原本的目标已经不存在了,还减不减肥呢?她想,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她每天早起做瑜伽,下午跑步、跳绳,吃减脂餐。她爱上了做家务,因为所有都是机械的,脑子里不需要想任何事。「那段时间我家里一尘不染。」她说。后来她妈见到她,心疼坏了,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瘦到脱相了,脸都凹进去了,这才吃多一点。
按照原来的设想,春节前她们要把爸妈都接来北京。年三十演完小品,俩人打车回家,两家人围在一起吃饺子。这些都不存在了。回上海前,她特地交代哥哥:「我本来要上春晚的,我希望回家之后没有人跟我提这件事儿,否则我就哭,我从2019年哭到2020年。」
年三十早上,她在微博上发了一个和金靖的合影,附上一个加油的表情。她觉得金靖应该看不到,但这就是她心底的声音。「我们一起到这步,你一个人也要完成下去,我现在不要顾虑任何人的想法,我想跟她说什么话,我就跟她说。」
年夜饭她都没有跟家人出去吃,等家人回来,春晚也开始了,哥哥嫂嫂很生硬地找了借口,一个去打游戏,一个去看综艺节目,逼着小侄子也回房间去看动画片。爸妈早早就睡了。家里气氛变得很奇怪,最后只有刘胜瑛吃着打包剩饭,自己在客厅看电视。快到那个小品时,听主持人串词大概就知道了,她一下关掉了电视机。强装的若无其事无法再硬撑下去了,她再次跌入黑暗里。
再后来,她打开微博,突然一下涌出很多陌生人对她说加油。
「胜瑛,别难过。金靖叫到你名字了。」有人说。
年三十早上,刘胜瑛在微博上发了一个和金靖的合影图源刘胜瑛微博
流程精确到秒的春晚,出现了一次小小的执行偏移
在那个名为《机场姐妹花》的春晚小品里,同期被替换的不止刘胜瑛,还有一位男演员,被名气更大的王自健替换。从全局的角度来看,这是为了适应春晚的大众属性,也是为了保护这个作品,有更大的竞争力在后面的淘汰中留存下来。「中间很复杂,没有说谁对谁错。领导也没有错,我们也没有错。」金靖说。
春晚曾是将普通喜剧演员变成喜剧明星的舞台,而如今影视名人进入语言类节目担纲角色成为趋势。一个悖论形成了,有名的更有名,无名的往后排。普通喜剧人上升的通道被关闭了,而失去上一次机会的事实又成为下一次竞争处于不利位置的原因。
刘胜瑛并不知道,她以为她通过的一审与二审,以及没机会参加的三审,更像是海选。真正意义上的一审甚至未开始,后面还有三四轮,每次都有作品被刷。而在那之后,还有4次带妆联排,再录制备播带,直至真正的直播。那是一条漫长的路。
这是金靖入行以来演小品,身边第一次没有刘胜瑛。大学时,她们模仿赵本山和宋丹丹,现在梦想触手可及,她感到好孤独。
她哭了好多次。接到消息时,她正在面试一个话剧,出来她就哭了。有天半夜,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大年夜那天的画面。刘胜瑛在干什么呢?她肯定在她上海家里的那个小房间里,把门一锁,窗帘一拉就开始哭。想至这里,她又哭了。
她顾及刘胜瑛的感受,尽量不跟她提及节目的进展。她父母提前来了北京,叫刘胜瑛来家里吃饭。金爸爸腿有残疾,坐在一个高脚凳上,像个游泳池救生员俯瞰孩子们。你们俩真好,你们俩真好,他说,叔叔最喜欢看你们俩一起演小品。金靖说,哎呦,爸,你别说了。金爸爸说,哎呦,那我又不是故意的。
第一次见替换掉刘胜瑛的宋祖儿,金靖迟到了一个多小时。怎么会有人这么漂亮,她心里说,但是我不喜欢你。后来她们熟了,她发现她是个很可爱、很聪明的小姑娘。相处气氛轻松起来,她跟她开玩笑:「你知道你这个角色怎么来的吧,你是踩着多少人的尸体爬上来的,你给我好好演。」
小品开场她有句台词,「今天值班的云子不是请假了吗?」这个名字只是为了好玩,随便用了一个工作人员的名字。她征求宋祖儿意见,能否把名字改成刘胜瑛。「姐,你这是要弄死我,你们的粉丝那天晚上不得把我送上热搜啊。」她没有再坚持。
最后几天,她几乎不看手机,不带任何杂念。一直背台词,背台词。
刘胜瑛的名字最初是留在编剧署名里。离正式上台还有四五个小时,导演过来说,名字加不了。剧本改动太多次,跟原版相差很远,有多位编剧的参与,如果全放进去,署名就太长了。刘胜瑛的最后一点痕迹都消失了,泪水一下涌上金靖的眼眶。
姐,你把刘胜瑛名字加上去吧,宋祖儿说。她们望向负责的导演。导演说,行,你改吧。
观众并不知道这些背后的故事。每个人都做了一点妥协,也承担了一定风险。备播带里用的还是「云子」的名字。对于严谨、宏大、流程精确到秒的春晚,这是一次小小的执行偏移。可在那个晚上,喊出刘胜瑛对金靖有重要意义。
今天值班的胜瑛不是请假了吗?全国观众都听到了。
金靖演完只感到,终于结束了。拿回手机,第一个就给刘胜瑛发信息:「你听到了吗,我叫了你的名字。」
记忆慢慢呈现出真实的样态
因为疫情的出现,金靖参演的小品反响平淡。这样很好,默默完成了任务,金靖后来对刘胜瑛说,她很高兴得到这样一个冷静期,如果真火了,她会内疚一辈子。
随着娱乐产业的复工,数年来的积累令金靖迎来事业爆发期。她向影视领域进军,广告邀约纷至沓来,有了自己的团队和私人助理。上了李佳琦的直播后,她更是成了话题人物,频繁登上热搜。她把银行账单上的数字发给刘胜瑛看,「这么多哎,我现在可以给你买更多的东西。」刘胜瑛说,你不要考验我的人性,你让我自己慢慢来。直播成了风口,刘胜瑛也接到了不少工作。有些时候,她们一起出席。
连轴转的日程下,金靖忙到停下来就只想睡觉。但压力不止是身体上的。一次工作开始前,她躲在厕所哭。她约了心理咨询,差点要去了,又被其他事打断。
上一次去小剧场演即兴是什么时候?确实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忙,当然是一个理由。北京即兴氛围不比上海,好吧,为自己又找到一个开脱借口。「我都不知道我爱的是即兴,还是爱的是刘胜瑛。」金靖说,「你说我是在捍卫还是在推广这样的东西,我觉得我并没有这个意识,我只是喜欢跟刘胜瑛一起在这上面创造。而且只有跟她可以。」
即兴里没有最好的演员,只有最好的搭档。她想起被搁置的沪语女子即兴「一抛无」。跟刘胜瑛聊起来,说我们再演吧,一天之后,她就把场地定了。刘胜瑛说,等一下,现在是决定了吗?金靖说,对,我的档期已经调出来了,我必须要这样做。刘胜瑛说,好。
金靖告诉经纪人,不要再安插工作了,「我现在需要回血」。她自己做海报,写文案。「我期待着最快乐的事。」她急不可耐地发了朋友圈。
2020年7月底连续一周,在上海一个酒吧,她们每晚演沪语即兴。门票只有象征性的几十块钱,全部给场地方。她们在旁边巷子租了民宿,演完回去,还沉浸在剧情里,复盘半天。每晚她们聊到两三点钟才睡。
第一天演,久疏战阵,金靖感到状态很差,怎么演都不对,越来越慌乱。有一刻,她要在台上直接垮掉了,「我完全把所有的压力压到刘胜瑛身上」。刘胜瑛望向她,那一瞬间里,金靖收到了信息,「我们不能放弃」。
那晚散场后,金靖哭了,她对自己很失望。刘胜瑛安慰着她。金靖回想她早年的演出,记忆慢慢呈现出真实的样态,失败是常态,而她只记住那些人们为之欢呼的高光时刻。「十场里面有两场演好的概率,我会逐渐觉得十场里面有三场,有五场,有八场,十场出十场必顶级。」这是不对的。她原谅了自己。
与《人物》交流时,金靖说起她对搭档的感动,是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她。「她到底喜欢我什么呢,其实我有时候也挺讨厌的。」在校园时,靖和瑛,不分高下。在飞来即兴办即兴节,刘胜瑛是总策划,而金靖打下手。突然有一天,落差出现了,「上海的朋友下意识会以为,你跟金靖一起去的(北京),现在就看到金靖,没有看到你了。她自尊心那么强的一个人,她怎么受得了这个。」她哽咽了,「为什么她还愿意跟我这样的人做朋友,我是得了便宜的那个人。」她想,如果情况调转,为了回避比较,她会不会选择疏远搭档呢?
「我的表现力可能好一些,但我的逻辑能力或者控制能力没有她强,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站在一个综合的角度去看我们。如果说我们两个人分主次,那我就知道你在用看我的眼光也去看她了。我是属于一匹马,她是骑马的人,你说是马为主还是人为主?如果没有她的话,我就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人得控制马。」金靖说,「其实刘胜瑛从来不在乎这些,只是后来外界的一些压力会让她一直要证明这件事:我没有演得不如她,我们其实是一样的。这导致她丢掉了她原来其实更擅长的一件事情。人开始跟马比起谁跑得快,就完全找错了自己的方向。她完全忘了她控制是多么厉害的一个人。」
最后一夜演完,天空下起雨,她们共撑一把伞,嘻嘻哈哈地回到民宿。金靖说,我们不需要赚了钱觉得很酷,或者买了跑车觉得很酷,我们能回来做很牛逼的双人即兴,我们就是那个最酷的女孩。刘胜瑛说,再回来演还挺厉害的。金靖说,我现在人生目标换了,要做一个酷女孩。刘胜瑛说,谁不想做酷女孩。金靖说,我们还是很幸运啊,所以老天爷对我们很好。刘胜瑛唱道,老天爱酷女孩......
当着《人物》的面,她们紧紧挨着彼此,翻起手机里的老照片,不停笑作一团。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往事浮现,时光似乎在倒流。
在中山公园门口,金靖用两个小时教刘胜瑛学会了骑自行车。再往前追溯,她们坐在课堂最后一排,把电脑放在抽屉里,看《法政先锋》。去南京泡温泉,因为贪小便宜泡满了一个半小时,双双瘫倒在宾馆床上,脸红得很滑稽。时间来到大二的军训,为了减肥多出汗,俩人把整个房间门窗全部关了跳郑多燕,五天下来一斤没瘦。再然后是金靖失恋的那一天,刘胜瑛说她正好也不想谈了。分手成功后她想一起疯玩一场,结果金靖只想窝在宿舍安静看书。镜头往前推到校晚会的后台,「黑土」往「白云」的牙上贴海苔扮豁牙,但她一转头又吃掉了,海苔太好吃了。还有峨眉山夜宿惊魂记,那又是很长一个故事了......
刘胜瑛说,她对未来有了一种确定感,「可以再努力一点,再看看运势把我推到哪里,我就接受这一切。」距离即兴项目搁置两年后,米未决定开启一个喜剧项目,她俩都在其中。
那个项目最终能大火吗?是或否,不是最重要的。前面路还长,还有很多分岔路。这不是一个如何一步步从泥沼走到梦想彼岸的故事,成功不是这个故事的主题,就像王德伟是个很棒的艺术家,但不是这故事的主角。
明天一早她们要离开这里。那将是一段旅程的结尾,或者开篇。
图源刘胜瑛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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