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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男,她有一张冷酷的脸

2021年7月7日 文/ 林秋铭 编辑/ 槐杨

余男有一张冷酷的脸。这些年的影视剧里,她总是以类似的面目出现:一头短发,板着脸,微微撅着嘴,眼神向上,冷峻不可亲近的模样。这张脸出现在《全民目击》中,出现在《战狼》中,被酷这个词包裹得严严实实,在近十年的作品里,她总是扮演着孤傲、性感的现代城市女性,社会身份是律师、警察或者法医,穿着有棱有角的黑白套装,行色匆匆。

这和她最初为人熟知的形象相反。1995年大学毕业后,余男主演了电影《月蚀》《惊蛰》和《图雅的婚事》,其中《图雅的婚事》获得了2007年柏林电影节的最高荣誉金熊奖,三年后,她担任了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评委,是继巩俐之后第二个担任该职位的中国女星。在这些电影里,余男是灵动的、生猛的,包括在后来的电影《杀生》中,她的角色充满了坚实的质感。她站在一群男人中央,凌厉地望着他们。有人评价,她像菊豆年代的巩俐,有一种原始女性的力量和温度。她在北影的老师、著名演员谢园曾经评价,余男的出现,是新时期中国电影文化,包括中国电影演员队伍的一个奇迹。

如今,这些光泽渐渐褪去,只剩下浮于表面的酷与性感。戏约没有中断,但作品的声量一落千丈。6月的一个下午,她出现在新近主演的网剧《谎言真探》的媒体观影会上。在这部由芒果TV播出的片子里,她演了一位测谎师,冷静、准确,总是一层一层地把人性剥开。但在观影会上,余男是羞涩的,主持人提出一个问题,她会习惯性地向后缩。一位提问者站起来,叫错了她的名字,她尴尬地笑了笑。

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余男的名字正在被这个市场逐渐忘记,她无法再凭借酷与性感,保持自己的识别度。曾经的中国电影允许多样的女性形象,但今天,大众审美和选角导向在发生变化,更多女演员被要求瘦而幼,余男的丰富与生命力并没有获得太多的展示机会。

预想中,她可能会有一些失落与失意。但当与余男面对面,我发现,这些失落、失意都被她化解或者看似化解了。没有扁平的角色的,导演也不希望这个角色什么都没有。基本上我做过的片子,都能让我很兴奋。我相信每一个演员其实都能够让角色更饱满,更丰富。

她不想承担期待。她想过一种随意的生活,一年有三个月不工作,睡到自然醒,喝杯咖啡,看看美剧,困了就继续睡。她一定遭遇过很多次类似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演文艺片了?你如何面对自己的不红?但她愿意认为,别人的标准是无意义的,她需要警惕和逃离。结果是,她屏蔽了来自外部的审视和质疑,自洽地活在自我搭建好的逻辑中,也失去了更多的可能性。

这是故事的一体两面,也是很多人在面对的问题。

以下是余男的自述。

文|林秋铭

编辑|槐杨

1

我常常有一些很随意、轻松的想法。上学时,我从来没有举手发过言,我觉得你叫到我,我就说,你不叫到我,我也不会积极主动。老师让我们有感情地朗读课文,我不拒绝,但还是按自己平时的读法。数学考了二三十分,回家就是一顿暴打。可我觉得,以后用不到这些东西,为什么非要强迫我弄这些?我这么想,老师、家长会生气,越生气,他们的形象就在我的视线上越飘越远。我说,差不多就可以了;老师说,你为什么跟别人不同?我说,为什么我要和别人一样,为什么要做一个门门都好的人?

我真的做不到。这可能是我个性上的一种阻力。我不是不能顺利地表达自己,而是不喜欢被别人强迫表达自己。不管他们怎么语重心长,当一件事情超出我的标准之外,我就怎么也不可能做到。

父母很失望。他们的失望让我趋向内向。那是个他说了算的体系,我成了一个缩在角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的人。直到后来离开这个体系我才发现,哦,我能做的还有很多很多。那时候未必那么清醒,只是天性想要逃离那些标准。

去艺考那天,我紧张死了,腿都在发抖。第一次、第二次试演,我都发挥得不太好,但第三次去表演小品的时候,忽然就感觉特别顺。我心想,这是一个职业吗?居然这么舒服和适合,故事可以不断地演下去,多好的一种感觉。

那时流行一种模式化的表演,就像素描画鸡蛋一样,画得像就是优秀的,通过重复劳动才能达到的一种标准。当我用了自己的表演方式,老师们就说,你不能这样,从来没有人这样。

我觉得很受约束,经常去看了一眼上什么课,扭头就走了。逃的都是那种大课,觉得我也学不好,以后也不会用到。大家都在上课,我一个人跑去拉片室,在那个小格子里,我戴着耳机,对着一个小黑屏看电影。那几年我看了很多很多片子,文艺片也看,《阿拉丁神灯》也看。到了晚上,我就和朋友去小舞厅跳舞,舞厅里铺着木地板,乒乒乓乓的。

那时候我有点胖,老师又说我社交能力不行,可能做不来演员,我想,好吧,你就说呗,我就是做不到呀。他们确实代表一种权威,收到这样的评价我难免会失落,但是出门吃吃饭,聊聊天,开心开心,玩一玩就忘记了。我忘记的能力很强,我不会让这份评价一直留在我心里。说就说,一个人怎么能决定所有人的人生呢?

我特别怕被一种规矩或者框架所约束。人不应该是这样的。你觉得这样去做是好的,但你又不是很自信,慢慢地成了大多数,这种感觉特别难受。

但我有一个很好的班主任,谢园老师。他不像别的老师那样说你们多排小品啊,你们多朗诵啊,声台形表可得先立好了……他来上表演课就是带我们去一个小放映室,放各个国家的电影。他说你们都过来,我给你们讲讲这个片子是怎么拍成的,电影里的东西,比我教给你们的东西要多得多。我们很多年后才回味出来他说的那些话。

他当时已经很有名,带着《孩子王》去了戛纳电影节,带我们的第一二三节课,分别是张艺谋老师、姜文老师、葛优老师来讲。不上课的时候,他带我们去潭柘寺,带我们去爬北京周边很高的山。路上他随便讲讲话大家都很快乐。他总说,你们首先要放松,要自信,多体会生活和游山玩水,多听听笑话,让自己快乐起来,然后再说表演。

谢园老师每一年都会给我们写信,一人一段。班长是邢佳栋,他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大家读老师写的信。大四那一年,写到我的时候,谢园老师说,你在表演专业上对自己有信心,如果对自己的特点有足够认识的话,你就像上了缆车,别人在地上等,你已经在车上了,你要自信,不用重复地想那些标准,你才可能突然达到那个地方。

从那以后,我的心态开始变得不太一样。

图源《图雅的婚事》

2

我喜欢天生要承担重量的角色,像《月蚀》《图雅的婚事》,还有爆裂、喧闹、需要自己用力的感觉,对我来说是合适的。这个职业给了我特别多的力量。

演《图雅的婚事》的时候,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紧张,我只能变成那个人,才能自信,才能踏实演。我在牧区待了三个月,沉浸在里面,跟牧区的朋友相处得太好了,后来甚至有点不能跳脱出来。看到成片之后,我知道我最后可以做到,达到我当时所想。

我想跟你说实话,有时候演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会成为那样,做着做着就成了。每个角色我都不会做笔记,也不会做人物小传,感觉来了,就在这个台词旁记下来一个感觉,联想起什么剧来,我就把剧本放下,看看别的电影电视剧,翻着翻着,看着看着,开始演的时候就成这样了。

你们可能期待的答案是,当时我是怎么样想的,我怎么设计的。其实没有当时,我就是知道在那时候我要做什么。我不想说天赋这个词,好演员肯定都自然而然地带着某种气质。哪有说得清楚的角色,人自己都说不清楚。这和特征不一样,军人有军人的特征,公安有公安的特征,但你问怎么能演成那样,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表演的根源,我只是觉得还不错。

但是在演《杀生》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可以像照镜子一样看自己的表演了。在那之前,很多时候我是混沌的,演完去监视器一看,这儿行,那儿不行,但在《杀生》,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表演是准确的。剧本上就那么几句话,说这个寡妇走到哪儿,她看见了什么。我就觉得太棒了,很兴奋,那几句话我就能想象出来她看到的景象。她是个哑巴,说不出来话,我在演的时候,可以通过眼神说出来。《杀生》的导演特别相信我,那种相信就是让我突然充满信心。我需要那种很深的信任,在那个台阶上把我提起来,我就会更好。

我最近的作品《谎言真探》,主角凌然在整个剧里边,是一个能够把所有人性的光明面和黑暗面都揭露出来的人。我喜欢那种一下子被人记住的女性角色。她们能一下子打动你的心,让你心里一直有,让你念念不忘。我经常想起我演过的那些女性,她们有各自的生命力,但我回忆起来的时候,只是一种情绪,我把对她们的情绪留在了那个地方。

图源《谎言真探》

其实《杀生》之前,我总是不自觉地去质疑自己的演技,不知道能达到什么样的标准,特容易自我怀疑。有一次在片场,我很烦躁,为什么老达不到剧组的要求,怎么回事,是我的问题还是拍摄的问题?为什么演得不到位?副导演突然把我叫过去。他说,你不要烦恼,你怎么做,自己决定,我们给你时间去想。他说,我是谢园老师的同班同学,我来之前他告诉我,一定要把你保护好,坚持住啊。

毕业以后,我和谢园老师只见过一次。他不会经常跟我说最近怎么样啊,或者告诫我什么。但后来我才明白,他在很多时候都这样去支撑了我,一直在我们的背后。2004年《惊蛰》首映的时候,他来看了。他那天很紧张,我一看他,他就往另一边看,很怕我让他上台来说话。我看得出来,他很开心,我就走向他,很感谢他来看这部电影。

其实我并不是叛逆,跟在上学时候一样,做了演员之后,我只想拿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但是一走就碰壁。没有人告诉我,你是对的,只是你比别人知道得早了一点。我只会觉得特别受挫。

谢园老师把那些话反转了过来,因为从来没有人是这样的,所以你这样太棒了。我觉得很鼓舞。现在那些固有的标准还是存在的,但是我选择了不在乎。

图源《杀生》

3

当然,我不能完全忽略外界的目光,因为那种目光是我的作品是否受欢迎的决定因素。

在很多时候我都会出现挫败感。它不是别人带给我的,是对自己的一种失望,有时候自我调节不是很好。我会因为生活中一些小事沮丧,大概一天中会出现一次,忽然坠一下,我怎么忘了弄这个,我要是当时那样就好了……就是类似于这些小小的东西。

每年都会出现很好的剧本、作品,但是你需要去碰一个机会,最后的结果可能不是特别满意,我也不会回头去想了,因为在当时我都已经很努力,只是想,当时怎么没有让自己更坚定一点。我需要更好地调整自己。

现在商业片的资源更多,因为市场上文艺片的资源本身就比较少。文艺片当然是不可缺少的,它是一个国家某一段时代的文化特征;商业片一直来来回回,是消遣品。两种体裁各有各承载的东西,承载的力量不一样。没有哪种更高级。电影和电视剧,文艺片和商业片,对于演员来说,真的没有那么大的区别,谁在表演上有这种区别啊。以前他们找我演农村的戏,我也会往深了做;又问她拍打戏可以吗,可以,我就又去拍打戏。这些年找到我的那种酷酷的角色会多一些,挺好的,跟我生活中的形象刚好相反。我喜欢那种有反转和吸引力的角色。

其实,毕业之前,我已经对自己有了很清晰的判定:活得快乐是最重要的事。

人一定要有一部分落地。我有个好朋友,我们走了两条不同的路。她在班上最早结婚生子,组建家庭后转去做了幕后,选了一条她最喜欢的路。我和她相反,一年有九个月在拍戏,酒店变成家,落地的生活就发生在剧组里。你可能觉得那种生活很漂浮,但对我来说,生活就是这样的,每天在表演上的撞击感,超越了日常生活中那些情绪。

我奶奶活了105岁了,很精神,很漂亮。我从没见过她发脾气,她对自己很好,出门会把头发梳得很齐,床单的角也要抹得很整齐,有时候她走到我的房间,都不愿意抬眼看。可是我不会像她那样,一定在某个时间起床,做规定好的事情。我就是野蛮生长,不拍戏的时候,我就睡到自然醒,想12点起就12点起,绝对不会强迫自己。起床冲好咖啡,困了再睡一会儿回笼觉。醒了刷刷视频,回复信息,再看看美剧。下午运动,晚上和朋友碰面。有时刷美剧入了迷,就第二天再睡。也出门旅行,但都是想到了就去做,不会提前安排。

我不会让生活节奏一定在我的控制范围内,想做家庭主妇就踏踏实实做家庭主妇,想出去赚钱就开开心心去赚钱,有什么不舒服、难受,我就大大方方说出来。没有什么标准,标准都是别人定的。

现在你要问到我熟龄女性的困境了,每一次采访,我都会被问到这种问题,它好像已经成为一个时髦话题。我不排斥,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因为这不是真实的。我不想说得声情并茂、酣畅淋漓,我不想在这种套路里面,就像我小时候不愿意有感情地朗读课文那样。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也不想伤害大多数人的感觉,也不想否定别人的答案。

大众对白瘦幼一直都是喜欢的,不只是现在,但我觉得各种角色是什么时候都需要的,一个阶段这样的角色多,另一阶段这样的角色少,不必要拿出来作为具体的话题来去强化它。演员也是,没有某种角色,那就演另外一种角色啊。我也期待更丰沛的角色,能承载更多的东西。但角色来了,你会有自己的创造,需要你去说服别人看到你所表现的点。

现在,决定选择什么作品的一定是我自己。

我时常想起高三那年,和最好的朋友去看一个表演。到了会场,发现里面都是成年人,很多模特在上面走来走去。我们突然就不想进去了,就在外面聊天。那天,我们说了很多,嘻嘻哈哈的,说些孩子气的话。我那时觉得很迷茫,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有点焦虑。其实那时候畅想的事情,现在基本都实现了。但那一幕长留在记忆中。有次我梦见了那个场景,我站在马路一边,看着红绿灯,对面就站着当时的我和那个朋友。我特别想走过去跟当时的自己说,放松吧,不要想那么多,不要那么纠结,撇开那些标准,就可以达成了。

图源余男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