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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颂文 一个名为「表演」的残酷游戏

2021年6月22日 文/ 林秋铭 编辑/ 金石

若干年后,他终于成为了一名拥有「教科书般演技」的演员,经典的表演片段一个又一个,每一个都细腻到令人惊叹——这也正是演员这个职业之于张颂文的残酷之处——这些所谓的表演质感,都是他用过往人生中真实经历的难堪、窘迫、挣扎、苦痛置换来的。

文|林秋铭

编辑 |金石

摄影 |吴明(除特殊标注外)

造型师 |THEXIStudio

化妆 |小阳

置换

在开始学习表演之前,张颂文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导游。在家乡韶关带团时,常常会去南华寺,他会带着一群游客走一段长长的路,走到寺庙的后山,那里有一眼泉。他会这样介绍这眼泉,泉水可以治病,洗一下眼睛,一生都能看懂人。

「其实这段话并不是指定的讲解词,我是在重复我妈的话。」他说。

张颂文13岁那年,母亲被确诊为肝癌晚期。某一天下午,她牵着张颂文,坐着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去了南华寺,走的就是那条路。那是张颂文第一次看到那眼泉,他们用矿泉水瓶灌了很多泉水,母亲说这是神泉,能治好她的癌症。

最初确诊时,医生诊断,她只剩下三个月,但她硬是挺了两年半。最后那段时间,因为肝腹水胀得难受,张颂文需要每天帮母亲按摩腹部,求医生给母亲打杜冷丁止痛,为她四处找草药,去药店买老陈皮。

好多次,他上着上着学会突然冒出母亲去世的念头,便猛地从学校跑去医院确认她还在不在。13岁是一个少年躁动的年纪,医院却像个牢笼。

一次又一次的虚惊让张颂文感到疲乏,生离死别的概念变得模糊,他开始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母亲去世后的十年里,这样的想法让他常常感到内疚,「我一听到别人提起妈妈就会止不住痛哭,我总觉得内心愧疚……没有在来得及的时光里让她得到安慰。」

后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带着游客走过那条长长的路,去看那眼泉,复述着母亲的话,「我一到那个地方,就会很想她。」

年少母亲离世,在给张颂文的心里制造了巨大空洞,而命运的愈发残忍之处则在于,他似乎无法逃避这种伤痛,无论是做导游,还是后来做演员——每次演到与别离、死亡相关的情节,他都会调出这个记忆,因为只有这样,那个痛苦才是真的。

最近,也是最被广为传颂的一次经历是电视剧《隐秘的角落》。入组的第一场戏,张颂文饰演的父亲朱永平去馄饨店吃馄饨,彼时,小女儿朱晶晶刚刚意外身亡。准备这场戏时,张颂文又一次想到了母亲去世时自己的崩溃。开拍后,朱永平坐在女儿晶晶平时常坐的那个座位上,低着头,含着泪,把那碗馄饨一颗一颗地咽了下去。

图源《隐秘的角落》

这段表演也成了那部剧讨论度最高的片段之一,公众给了张颂文至高的赞美,一次网络投票中,他饰演的朱永平得到了41%的票数,被评为这部剧里最受欢迎的演员。姚晨评价他有「行云流水般的表演」。

但在所有赞美的背后,回到那一天,咽下那碗馄饨的,是失去女儿的朱永平,也是年少时失去母亲的张颂文。

张颂文并非天赋型演员,入行晚,快25岁时才去北京电影学院学的表演,外形条件也没有那么优秀,普通话也不标准,因此,关于张颂文的表演经历,最初的故事都与勤奋刻苦有关。

负责他们班级的主任教员张华记得,那时,张颂文会洗几颗石子含在嘴里,给舌根和舌尖增加压力。和同学、老师讲话,张颂文也不把石子放下,那几颗小石子就在他嘴里翻滚。半夜12点,电影学院的操场上,总有两个同学在高声念台词,一个是海清,另一个就是张颂文。

周一围是张颂文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同班同学,在早年间他的博客中,还留着张颂文勤奋的印记。学表演,也需要像戏曲演员那样出晨功,每天早晨6点到7点,去操场上吊嗓子,两年,四个学期,每一天,不论刮风下雪,作为班长的张颂文都会带着同学们去出晨功,风雨无阻,周一围在博客中写道:「没有你这个班长带的这个好头,我不敢想我们是否能坚持着每一天天还没亮就爬出温暖被窝冲向那冰天雪地的操场。」

若干年后,他终于成为了一名拥有「教科书般演技」的演员,经典的表演片段一个又一个,每一个都细腻到令人惊叹——这也正是演员这个职业之于张颂文的残酷之处——这些所谓的表演质感,都是他用过往人生中真实经历的难堪、窘迫、挣扎、苦痛置换来的。

成为演员

在做演员之前,张颂文拥有太多不同的职业经历。

母亲去世两年后,16岁的张颂文开始了打工生涯,在各个工厂之间流转,一个接着一个工种地换。

他干过安装空调的活儿,去日历厂糊过日历,在「亚洲汽水厂」洗汽水瓶。大大小小的汽水瓶漂浮在肮脏的池子里,他捞起空汽水瓶,收拢在一个木箱子里,然后用肩膀托着,送到车上。木箱子上冷不丁就翻起一块铁皮,刮破他的衬衣,扎进肉里。他还要在流水线给瓶子贴上标签,传送带如果快一些,就得追着瓶子跑。「亚洲汽水」四个大字天天在他眼前晃,亚洲,多么宏大的词,再对比自己的工作,他觉得有点讽刺。

1993年,张颂文离开韶关,去东莞的一个山庄里做酒店实习服务员。一个月50块钱工资,他还能存下25元。他安抚自己的方式是喝骨汤。食堂有一口大锅煮着少得可怜的猪棒骨,他挥着长长的勺子往深处捞,捞了好一阵才捞到点干料。他打来酱油和辣椒酱,坐在一旁郑重地啃骨头。「我不能失去对我自己的关怀,如果失去这个,我会更沮丧。」

后来,他又去做了几年导游,这份职业让他变得愈发敏锐,他得靠着这个技能生存——旅游大巴上,他需要快速判断每个人的家庭背景、情绪和兴趣,及时做出反应。他干得不错,一度连续多年荣膺「广东省优秀导游」。

因为喜欢看电影,张颂文准备尝试考北影的导演系。1999年,北影导演系不招生,他阴差阳错地去学了表演。那年,他已经25岁了。

好友林家川记得,在北京电影学院念书期间,班长张颂文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热爱洗澡,喜欢读报纸。他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他好像在追赶着什么,每天有做不完的事。「25岁考电影学院,我知道这应该是我终身的职业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得拼命。」

但毕业后,他四处碰壁。好友周一围的蛰伏期比他短得多,在毕业后的第三年,接戏的节奏渐渐走上正轨。周一围开始向各个剧组推荐张颂文,「我有个哥们儿叫张颂文,他是个好演员。」但每次都没能成功。

后来,电影学院来找他,想让他回学校当助教,张颂文接受了。老师张华和他有过对话,「你作为一个年轻的演员,还没创作什么呢,就来当老师或者做助教,你能教学生什么?」他鼓励张颂文走出去,去见组,去接触更广阔的生活,「你觉得机会总会轮到你,但机会迎到你头上的时候,你能不能接住呢?」

张颂文又出去见组,找机会。有一年他去跑龙套,副导演悄悄将他带去了主演的休息室等待入场。他进去后,像一个闯入的冒充者,手足无措地摆弄着桌子上归置整齐的饮料和鲜花,有人来了,脚步声惊得他从座位上跳起来。副导演开门,问他怎么了,他尴尬地摆摆手,「没事,没事。」

后来,电影《西小河的夏天》里有一场类似的戏。张颂文饰演的教导主任得到了副校长办公室的钥匙,他被允许在那里工作。那是一个他觊觎已久的位置,他进入办公室,动作僵硬局促,紧张地环顾一圈,坐下,然后伸手挪了一下桌上绿植的位置。

图源《西小河的夏天》

跑龙套的日子,收入也不稳定。有一年,张颂文全年的收入就3万多,后来变成7万多。很多合作过的人都说,张颂文绝对是一把好手,可每次谈价钱时,对方又说,「张老师,你是艺术家,但是你出演这个角色,你没有流量,你懂吗?」

周一围记得,张颂文等待的日子里,他们会去潮白河上划皮划艇,或者骑个小摩托,去河对面的某一个小区散步,一人买一支冰淇淋,坐在长椅上观察小区里的人走来走去。通常都是张颂文在说话,他听。两个人看着湖面,聊河边住着的老年人,他们会怎么打发接下来的时光,聊形形色色的人,如何和他们相处。冰淇淋吃完了,再骑着摩托车回家。

有一天夜里,张颂文独自跑去家附近的公园里骑摩托车。夜很深了,那里没有一盏路灯,他索性把大灯关掉了,只剩下朦胧的月光。他踩着油门,闷头冲进了黑夜里……后来,张颂文把这件事告诉了好友林家川,他们认识十几年,这也是张颂文唯一一次对林家川透露,自己用这样的方式宣泄愁闷。「撞到哪儿就摔哪儿了,但是要是我摔不死,我就活过来了。」林家川说,「当时我觉得,他一定是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2009年11月,因为市区的房租太贵,张颂文正式搬到北京郊外的院子。搬进去的那天,暴雪来临,到了晚上,郊区的气温降到了零下21度,室内只比室外高了3度,倒出来的水瞬间结冰。因为没有关好水阀,第二天,张颂文家的水管被冻裂了,水流了一院子,结成了一层亮晶晶的厚冰。

开始,他试着用菜刀凿冰,刀刃崩了,只能一边找邻居借水,一边等待那块冰融化。每次走在那块冰面上,他都会滑倒,摔得又肿又疼。冰面透亮透亮的,他烧了一根钢丝,穿进冰里,烧出了一个「迷宫」,想象有小兵在里头打仗。后来,他用干草和木柴在冰面上铺了一条路,「我脑子里只想着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家里头还有什么工具,我知道一定有办法去解决的。」

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都需要面对「寒冷」——这是他的职业处境,也是他的生活环境。

2013年四川雅安发生地震,他发了一条微博,演示了露宿时保暖的方法:把报纸平铺在衣服里面,再把外套裹上,相当于多穿了一件保暖内衣。他说,这是他以前做导游常用的应急方法。但他没说的是,在那个最困顿最寒冷的冬天,他也是这样裹着报纸睡觉的。他还会用废弃的纸箱套住头,把枕头塞进去,戳出几个用来呼吸的洞,哈出的热气被包裹在纸箱里,可以没那么快散去。

当然,如果能去剧组,就没那么冷了。2010年,他前后演了5部戏,但是戏份很少,在剧组的天数加起来也只有10天。原本只有一天的戏,他和导演硬是拖了4天。酒店暖和,还能吃上盒饭。他在酒店的阳台抽着烟,高兴坏了,冲着窗外,又像是冲着生活揶揄道,「就是牛逼啊,你能奈我何。」

回到家,最冷的时候,张颂文会在中午12点,拉来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然后想起母亲。

母亲早年间是下乡的赤脚医生,村民们常常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疑难杂症,赤脚医生的专业能力有限,但总会想很多方法来解决问题。母亲最喜欢给人支的招是晒太阳,她告诉张颂文,晒太阳会让一个人开心,因为,在她看来,很多病的根源是因为沮丧。她告诉张颂文,「文仔,一切都会有办法,只要你清楚你的目的,就一定能找到。」

过去上学的时候,周一围叫张颂文「老鬼」,后来,年纪大了,「老鬼」变成了「鬼仔」,对于这个「鬼」字,周一围的解释是,「世故而不圆滑,绝顶聪明却从不偷耍小聪明。」解决问题,这也是在经历了那么多生活曲折后,他获得的生存方式,「埋怨和怨气我也会有的,但是我很愿意去想『我们应该怎么解决掉它』。」

因为头发扁塌,显得发量少,他就用海盐水喷在头上,让头发支楞起来。衣服变黄,用苏打粉煮,能恢复原来的颜色。「我喜欢研究其他所有的学科,对表演恰恰没兴趣研究。」

他一直记得母亲的话,「一切都会有办法」,在那段寒冷的日子里,他也是这样想的,因为,这样想也会让他好受一些。

从13岁那年母亲去世后,这也一直都是他的生活状态,自己想办法去解决自己的问题。

他的父亲是个退伍军人,对待子女是拘谨、严肃的。他们除开具体而微的生活,很少言语。当年他在汽水厂工作,身上被箱子划破,父亲看到了衬衫下的血渍,但父子俩都对此保持沉默,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他离开家,离开广东,父子之间的对话也很简短,「你有时候买点猪蹄子吃。」「有啊,有在吃。」沉默了一会儿,父亲又说,「你脸色好像不是很好。」「没有,灯光的问题。」「你要觉得身体不舒服,记得去医院看看,别担心距离太远。」「好。」对话的结尾,两人都不知道再说什么,掐了电话。

今年,张颂文以表演指导的身份出现在综艺节目《我就是演员3》中,其中有一期,年轻演员李汶翰被要求即兴表演「试戏失败后接到家人的电话」的场景,表演不尽人意。大家起哄叫张颂文上台,做个示范。随后的几分钟里,张颂文调出了自己和父亲日常的对话情景。

他接通父亲打来的视频电话,语气故作轻松,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压抑着自己倾诉的欲望,用力抹脸,不让对方看出太多情绪,「嗯,好,没事,就这样吧。」挂掉电话的一瞬间,他先用手捂住了摄像头,因为,眼泪已经快落下来了。

看完那段表演后,李诚儒说,自己找到了年轻演员没演好的原因,「没饿着,明白吗?能耐是饿出来的。」

《我就是演员3》中张颂文的表演

奇妙一夜

也就是在张颂文搬去郊区的那一年,他偶然结识了经纪人赵玉德。赵玉德曾经担任过许多香港演员的经纪人,带过张家辉、舒淇、余文乐等,但因为欣赏张颂文,他专门从香港搬来了北京,只负责张颂文一个人。

张颂文说,赵玉德「纵容」了他8年。他从不逼迫张颂文接戏,将选择权交给他。张颂文也就那样等着。

有一年冬天,他正谈着一部戏,如果谈成了,家里这一年过冬的煤就有了,但后来,因为大家对角色的理解不一致,张颂文选择放弃。周一围来劝他,想想煤,先把煤的事儿解决了,张颂文回道:「我冷死都不会去拍。」

直到2016年,有一天聊天,赵玉德慢悠悠地说,「颂文,能不能积极一点,其实你有机会的,很多人欣赏你。你总是看到人家的剧本说,那个戏不行,不拍,但是后来人家拍出来也很合理。是不是有些不行的东西,可以在现场通过努力把它变好?」他还强调了一句,「你40岁了。」张颂文摇摇头,「哎呀,无所谓。」

赵玉德摊了牌,「你能不能为我努努力,我现在连房租都交不起了,这样都陪你熬,你能不能做些改变?」那是赵玉德第一次向张颂文坦白自己的窘境。张颂文愣了,答应赵玉德「今年多接几部戏」。那一年是张颂文最拼命的一年,一口气拍了四部戏,包括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和《西小河的夏天》。但也是在那一年,赵玉德突然因为心梗去世,倒在了张颂文的家里。

张颂文为赵玉德在北京八宝山办了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前后有4家经纪公司派人前来悼念,他们和张颂文握手、拥抱,安抚的话没讲几句,便直接表达了要和他签约的意愿。他回绝了所有邀约,把自己藏起来,那之后足足有两年没有拍戏,「我经纪人刚去世,我就马上签约别的经纪公司,我会觉得很对不起他,像是背叛了他。那八年,最苦的时候,他和我在一起。」

他回忆起为了拍《西小河的夏天》,他和赵玉德提前到了拍摄地绍兴踩点。夏天快来了,他们俩在西小河的溪边散步,闲聊着。赵玉德提议,「咱俩合张影好不好?」他们请路人帮忙拍了一张。

两年后,张颂文因为电影路演在绍兴停留,他又独自回到那个旧地。张颂文依然请经过的人拍了一张同样角度的照片。张颂文抬起手臂,做出了搭肩的动作。拍照姿势和两年前一样,只是,赵玉德不在了。

后来,综艺节目《演技派》里,排演了一个类似的故事。故事主角的儿子去世了。起初,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在朋友的劝说下逐渐接受。故事的结尾,丧子的父亲和儿子的朋友合影时,父亲喊「等一下」,然后突然抬起手,搭在空中。这个动作正是表演老师张颂文建议的。

《演技派》中张颂文指导的表演

那场表演后,在场很多人因为抬手的动作哭了。他们问张颂文,「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点?」他没有跟他们讲这个故事。「我不知道别人演戏用什么办法,我的方法就是用真实的生命体验。」

他想起在北影那几年,老师问他们,你们觉得表演是什么?班上的同学给了各种各样的答案,老师都不满意。谁也不知道,老师的那个答案是什么。

张颂文回去查百科全书,找到那个关于表演的字面解释——「表演是演员利用自身的材料塑造人物的心理变化过程。」

「自身的材料」,对于张颂文,这就是他经历的所有生活,而表达这一切的工具,就是他的肉身,「你生活中一定有你的难堪的地方,你不会像讲段子一样,说自己的不堪,讲的时候会让你难过。但演员不可以,演员就得不停地挖出来,要回忆所有的悲伤,回忆我的不堪,我的窘迫。我不能忘记它,甚至要不停地反复地去回忆有些亲人离开的那天,我的反应是什么样。你知道吗,每回忆一次对我都是一次伤害,所以方法派表演是很伤身体的,我不能来假的。」张颂文说,「我们要允许很多人进入我的体内,侵蚀我的心,这是演员最残酷的地方。」

他至今仍留着赵玉德的一件黄色皮夹克,有一些「荣耀的时刻」,他会穿上。他还在家里为赵玉德挂上了一串风铃,风吹过的时候,会发出好听的声音。

而这个故事的更残酷之处在于——后来,《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公映了,赵玉德相信了8年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他却没有看到。

张颂文至今记得那个「事情发生」的夜晚,那个他人生中「最奇妙」的夜晚。

那是2019年4月3日,《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的首映日的前一天。在中国电影资料馆,发行方组织了一场提前观影。电影放映结束,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张颂文从中国电影资料馆走出来,准备坐车回家。影院的门口站着几百位同行和媒体记者,张颂文需要穿过人群才能走到车前。

他走在人群中,认出他的人都回过头,喊他的名字,然后竖起拇指,还有的过来拉着他,努力地表达着赞叹。走走停停,那段路走了近半个小时。上了车,他的手机铃声响起,从晚上10点持续响到凌晨4点。他不停地接电话、回微信,每个人都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对他在电影中塑造的唐主任这一角色的认可和喜爱。无数人在电话里说,「颂文,我看了你演的电影,怎么那么好?」

总之,那一晚过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图源《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提着那口气

寒冷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张颂文开始变得忙碌。《人物》在上海见到他时,他正在拍摄新戏,与此同时,他还有10部电影、3部电视剧待播,此前还接连上了两档表演类综艺节目,以「表演导师」的身份。

他说,今年春节以后,他已经忙得很少回到北京的家,每次回去,停留时间都很短。不在家时,邻居们帮他照顾花花草草。想念院里的植物,他只能通过监控来观察院子发生的变化。春天以后,草木长得更加茂盛了,他不在,小狗「小乖」会独自望着烟花,他就在监控视频里看小乖小小的背影。

但他还是会尽力保持自己和生活的距离。

编剧史航对一个画面记得很深。今年春天,演员王悦伊去横店看望正在拍戏的张颂文,结束后,他们一块儿去菜市场买菜。菜摊的老板娘举着手机,声音放得很大。一般人可能要么请她声音小一点儿,要么赶紧买完菜离开。但是张颂文接过菜停住了,「大姐,你在跟谁说话啊?跟你的小学同学啊?你们现在60岁,这么多年一直都有联系,真是个很幸福的人呢。」

「这种对人的留意和读解特别好,我偶尔想起来也觉得鼓舞。」史航说。「我只觉得他是好好地吃每一粒米,最后能够让自己不会挨饿、不会腹中空空的那种人。广东人爱说一个词,叫『一碗安乐茶饭』,我觉得颂文不管怎么大红大紫,他还是他要的那种安乐茶饭。」

曾经采访过张颂文的作者吕彦妮见证了他从冷到热的过程。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张颂文清冷的家里,「你会觉得,他不红,你会很不甘心。」后来,有了《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再后来,有了《隐秘的角落》。

《隐秘的角落》播出时,吕彦妮发现,和张颂文演父子的荣梓杉长高了,在之前的电影《西小河的夏天》中,他们演的也是一对父子。她给张颂文发消息,「看你搂那个孩子,发现他真的长个儿了,长得真快啊。」张颂文反问她,「彦妮,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她问,你怎么知道。「因为你发现了搂的这个动作,我猜想,你身边最近可能出现了比较亲密的人。」

今年,他们在上海又碰了一次面,张颂文询问起她的感情、她与家人的关系,记得她曾经透露过的关于自己的细节,「我不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但是我需要的、在意的东西,他怎么也能记得呢?」吕彦妮说,「我觉得他这么敏感的人,一路走来一定好辛苦。他经历过很多很多不好的东西。他都没有因此变成一个多么市侩的、圆滑的人,他还在以最大的热忱待人和待事。」

但她也为张颂文担心,这是一个充满了人设的时代,面对热度,「舆论需要造一个人。」而这个被制造的人,或许会将张颂文身上的一点无限放大,但这样一来,这个人也会离张颂文越来越远。

的确,这个人很快出现了,「这个人是一个专业能力很好,很敬业,很牛逼的人,他可以吊打现在99%的从业人员,但是他却没有他们过得好。」

去年,一篇「张颂文买不起房」的报道登出,惹得张颂文微博的私信箱塞满了安慰的话语,「张老师,我们给你买房」。他的粉丝为他发起众筹,要给他买房子。还有制作团队找来,调侃他,「张老师来演我们的戏,我们在买房的路上助他一臂之力。」

一个人因为热爱而坚守,他买不起房、忍耐着贫穷在继续行走——这是人们期待的叙事。但这却让张颂文本人感到苦恼。

父亲还看到媒体报道,张颂文为了省钱,总在傍晚去菜市场捡烂菜叶,忍不住打电话给他,「回韶关吧,别在那里待着,你捡烂菜吃,容易致癌。」张颂文厌烦外界为他树立的「贫苦」的标签。事实上,在进入表演行业的后一个十年,他的待遇已经转好,「但大家不爱听这个了。」

后来,他不得不在微博上做出澄清——

「来过我家的朋友都知道,我租的平房宅子虽然质朴但被我收拾得非常舒适,满园都是我种的花花草草,周围的集市各种蔬菜瓜果也很划算,很多朋友爱来我家小院做客,我猜他们是真心喜欢的,这样的生活气息给了我很大的安抚……」

这是这个残酷故事的下一环——一个人人到中年,终于守得云开,得到声名,但此时,无论是年纪还是环境,都决定了他无法再享受年少时对成名的渴求和恣意,如今,他只能谨慎地伴着这些声名生活,心里想的是,怎么平稳地站在水中央。

周一围说,对于「走红」这件事,张颂文始终保持警惕。他们聊电话时,张颂文会偶尔提醒他,「同样的坑咱就别掉了。」

这两年,张颂文的戏越接越多,曝光的机会也越来越多。很多时候,两人聊天时,张颂文都会以一句话作为聊天的收尾,「无惊无险又一天。」周一围回他的是,「有惊无险又一天。」然后,两个人会意地相视而笑。

这次和《人物》的谈话进行到一半时,张颂文掏出手机示意,他正在录音,他的经纪人和助理也在录音。三份录音是他对自我的保护,因为曾经的采访内容遭遇过恶意剪辑,当时,他也有录音,但最终还是选择没有将完整的录音放出来,因为,「我不能让人丢了工作。」

周一围说,「我们俩在有些地方上很像,愿意为我们身边人去发声,但是因为我的前车之鉴,他很多话就不会说了,他会变得更温和。」

对于这种「警惕」,林家川的感受更直接。他去张颂文家里做客,即使已经有了取暖设备,但屋里依然很冷。张颂文说,自己想保持这种「冷」,这会使他清醒, 「他害怕自己不平静。这么多年看着身边的人大红大紫,也有失败的,火了以后,是不是应该先等一等,冷静一下。」

这一切并不难以理解,在人生的前43年中,张颂文一路沉浮,始终提着一口气,一个人面对生活所有的难,然后一个人去解决。而当变化终于到来时,他或许会松一下那口气,但也只是松一下而已,因为,在他的意识,甚至习惯里,他还需要提着那口气,自己去守住眼前来之不易的一切。

5月底的上海,在去往拍摄场地的车上,张颂文对《人物》讲起了一件事。不久前,父亲来上海陪他拍了一个月的戏。准备回韶关之前,父子俩坐下来闲聊,父亲说,「颂文,我很庆幸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我经常回想起你小时候,好像从来不需要人管你,从来没有听你说,让我们帮个忙。」

讲到父亲对他「从小懂事」的肯定,张颂文的语气沉了下来。自己扛着自己闯荡的这些年,「只能靠自己」这几个字似乎早已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只有我能对我自己进行疗伤,只有我能对自己进行鼓励,只有我能安抚我自己。」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又高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