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着聊着，兄妹俩都陷进了沙发。他们难得放松下来。

这是繁忙的季节。妹妹热依扎凭借《山海情》的李水花一角广受赞誉，成为今年白玉兰奖热门的最佳女主角入围者，又在两档女性题材综艺中谈论初为人母的经历，普及无痛分娩，反驳一孕傻三年，发言频上热搜。5月，更多戏剧、综艺、采访的邀约向她涌来。热依扎认为，在产后回归职场的时刻，这些机会都捞了她一把。

哥哥赛力担任主唱的钢心乐队也在音乐季巡演，一个月内跑了十来座城市。2007年乐队成立，至今14年，他与乐队几乎唱遍了全国最好的live house。乐迷们都知道，钢心喜欢喝酒，有次在北京school演出喝大了，除了鼓手还打在点上，其余人的调全走了。特别是赛力，喝多了会在街上睡着，他们最有名的歌叫《龙王》，唱的是我与龙王共饮酒，洒下甘露三千石。

5月初的一个午后，《人物》和他们在热依扎的经纪公司见面，这是兄妹俩三十多年来第一次一起工作。他们有一阵子没见面了，哥哥回家，妹妹进组了；妹妹回家，哥哥又去演出了。他们微信聊天记录里最多的是，帮我接一下快递。

1986年夏天，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北京一家医院的妇产科病房，5岁的赛力看见了一个小小、柔软的婴儿，那是刚出生的热依扎。太好了，终于有人跟我玩儿了。赛力想。从此，他有了父母之外的至亲，一个妹妹。

起初，像最普通的兄妹关系那样，他们争夺玩具，捉弄对方。随着年龄渐长，他们显露出不同的性格与样貌。热依扎紧张，赛力松弛；热依扎欢脱，赛力沉稳；热依扎当演员，赛力成为摇滚歌手。作为个体，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但他们也在深刻地彼此影响。热依扎说，自己的人格是在哥哥的基础上生长出来的。很多部分不过是复制粘贴。翻阅往年的资料，会发现热依扎的确在每一次重要采访中都提到了哥哥的角色：我哥跟我说，我哥这样讲，我哥觉得……这一次，我们直接和热依扎聊了聊她与哥哥赛力，了解这对兄妹的故事，或许才能真正理解这个妹妹为什么长成了今天的样子。

以下，是热依扎的讲述。

文｜谷幌幌

编辑｜槐杨

1

小时候，我就愿意跟着哥哥，想他带我玩儿。

哥哥才不愿意，好伙伴们都是男孩，哪儿想带一小姑娘啊。每次玩捉迷藏，他喊我先藏好，说一会儿来找我，我数着数着，哥哥不见了，很恼火。有孩子的地方，肯定得有争争抢抢。我俩也是，争吃的，争玩具，争一切。夏天买冰棍儿，我哥吃得快，吃完了盯上我的，让我给他尝一口，我说行，一口尝下去，三分之一没了。后来，特害怕他抢我的，每次我都吃飞快，结果他又来馋我。他还特喜欢吓唬我，大晚上深蓝色毛线帽套脸上装毛孩儿，跳来跳去，气得我够呛。

他很聪明。举个例子，有次他考砸了，我爸不太高兴，把他的《机器猫》《幽游白书》之类的漫画书都扔了。他倒机敏，偷偷收起来，趁我爸妈上班去，从家里扯了破床单，在楼下街心花园摆起了书摊。看一本两毛钱，买一本两块钱，算得挺精细。我们小区特大，孩子特别多，生意极其火爆，这个小摊基本垄断小区娱乐产业了，连隔壁小卖部阿姨都看不过眼，说我们没有营业执照，属于违法，要收我们租金——小朋友不去她家买零食，都跑来看漫画了。

最后还是败露了。邻居见我爸就夸，你这儿子真有经商头脑。我爸好歹是个文人，听到这事儿脸上多少挂不住，非常生气，责令我们解散书摊。后来也没下文了，但那时候就觉得，我哥真聪明啊。

我也有招数对付他，有时他欺负我，我就去告状，爸，他又欺负我了。我爸教育他，你是哥哥不能欺负妹妹。女孩子嘛，父母会更娇惯一些，我哥出去挨训前，会先瞪我一眼，你等着。现在想来，我们之间大多是这些打打闹闹、逗来逗去的事，蛮好笑的。

可要有人欺负我，他绝对站出来护我。我初中时，他已经是高中生了，个头蹿到一米八几。有人说我什么，想对我怎么样，他放学就来接我，只是站在那儿，初中小孩们直接怵了，别说做什么了，都是赶紧走。

再长大些，我也不爱粘着他了，我和小姑娘们玩去了。只是慢慢发觉我哥变得挺酷的，做什么事儿都挺酷的。

越是觉得他酷，越想要喜欢他喜欢的，学习他，跟随他。和小孩时期不一样，我渐渐想看看哥哥都在做些什么有意思的事。

8岁前，我的曲库都是妈妈听的邓丽君或民族音乐，8岁后，我跟哥哥听歌了。周边同学在听张学友、张信哲，我都不知道，只知道哥哥听的黑豹、唐朝、魔岩三杰。我听不懂，却特喜欢凑在边上听。最初听何勇的《垃圾场》还以为是首儿歌呢。直到哥哥拿回一本送磁带的音乐杂志，我听到了披头士的《Let it Be》，天哪，好酷啊，还有这样的音乐呢。我第一次开始真正喜欢上哥哥喜欢的音乐。

有段日子，我很喜欢听希莉娜依的《秋天》，每天幻想这歌放在学校广播里会是啥样。后来我还真放进了广播，煞有介事说是送给老师，其实自己想听，当时我特沉醉地趴在讲台上听，同学们觉得热依扎好奇怪，在听一首大家都没听过的歌。我觉得自己也特酷。

可以说，从那时起哥哥就一直在影响我的兴趣、认知和审美。他让我在处理生活上更晚熟一些，但有些方面比同龄人要早熟一点，可能追求的更缥缈一点、理想化一点吧。

他会带着我蹲在马路边观察形形色色的路人，看见有意思的，悄悄跟着在后面模仿。很长时间那是我们最喜欢的游戏之一，这大概也是我演员潜质的初现吧。还有小学时候我嘴特笨，老师同学都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也有点嘲笑。所以周星驰的《九品芝麻官》很吸引我，他对着大海说说说，把那些鱼都炸出来了，我好羡慕，跟哥哥说，我也想那样。他特认真地告诉我，脏字骂人是最低端的，你应该用讽刺的、幽默的手法回击别人，这才是高级的。渐渐地，我解锁了这项技能，发现自己确实有丰富的联想力，最终，我的口才在学校称霸了。

有这个哥哥是我的幸运，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带我看更广阔的世界，也让我学会如何观察，如何应对这个世界。

小时候的热依扎和哥哥

2

其实，我对哥哥的依赖不止是想跟他玩儿、跟他呲水枪、听他的音乐这么简单，而是总想从他那里找到答案。

拿学习来说，每次有什么题不会，我都问他，根本不动脑子。只要不会，就去问他。哥哥说，你想都没想，你先想一想。我进屋躺一会儿，转了一圈出来，哥哥，我还是不会。

他从小成绩优秀，但我是认真学才能考好，不认真学就中等。父母对我们挺平等的，不会因为我们成绩好坏区别对待，也不会因为哥哥是长子就偏爱他。反倒因为我是女孩，尤为宠爱些，保护些。在家里每次捅了什么篓子，哥哥都能给我打掩护。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在后来的人生里，我能保留的自我也就更多一些。很多事不需要我去担忧，去冲锋，有哥哥在，都能解决。

我长大了，工作了，有些事儿还是挺想听听他的意见。刚入行还年轻，脑子比较封闭，很多东西不愿意去做，比如这个片特商业，肯定不接的。后来我哥告诉我，我这样理解也是错的，文艺片也有傻文艺，商业片也有好商业，还是要看剧本，看角色。我的思路和视野才开阔了一些。

刚才来的路上，还跟他聊了最近看的剧本，哪个细节特逗，哪个逻辑不通。我当然有自己的想法，可并不阻碍哥哥的审美直到今日仍然能够带给我一些东西。

现在想想，我们一路扶持着走到今天。我们没有亲戚在北京，只有一家四口人，过年几乎不串门不做客，就窝在家看电视。小时候父母工资不高，又要养两个小孩，还要帮助亲戚，生活并不宽裕，甚至还有那么些拮据。那会儿，揣上两三块的零花钱，都觉得自己太有钱了，不知道怎么花了。哥哥学习好，我不行，只能靠节省零用钱让爸妈对我另眼相看，表现我的乖巧。

最初踏入这行时，没想过赚大钱，只想着能下个馆子、买点运动鞋就挺好的。我们都是小时候穷惯的，只想着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好演员，他能不能做成一个好乐队。这事高兴了我们就做，如果不高兴，可能给多少钱我还不想做呢。一年拍一个戏，剩下时间傻玩，我也觉得挺好。

慢慢地，觉得自己是不是能做得更多、更好，能帮衬着家里，改善家里的条件，有一种必须努力养家的责任，但我哥就说，不用你改善，为什么压力都放你这儿呢？我们家都挺好的，不管爸妈还是我，都是希望你能够对自己更好一点。

我们总是特别想鼓励对方。可能小时候缺鼓励吧。爸妈很少当面夸我们任何一个人，无论做得再好，他们只会说，你这次还不错，但是呢……总有个但是，我们老觉得自己差点，老觉得泄了气，不想努力了。其实他们也会为我们高兴，我第一次上杂志封面，我爸恨不得买一堆杂志送朋友，还默默在家里茶几最明显的地方摆上一本。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他不会当面赞美你。可能那代父母都不擅于把爱啊赞美啊说出口。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没想过找补回童年的夸奖，因为发现我们也不是那样的人，根本没掌握那种当面使劲夸人的能力。我去看哥哥的现场，拍视频，在微博上介绍我哥。我哥也会看我的剧，说水花演得挺好的。他刚和你说的那些夸我的话，我也是头一次听，他从不跟我说，看完就看完了。还会让我保持冷静，此刻高兴着就行。

《山海情》中的热依扎

3

如果要用什么形容我跟我哥的关系，那就是绝对上不了《第三调解室》的关系。

大概和一个人的边界感有关。我们都很需要自己的空间，也不干涉对方的空间。我从来不随便进他的房间，进屋要敲门，有时候还会先发个信息问他，你在哪儿，他说我在屋里待着呢。有东西想寄存在他屋里，他不在家，我会先问，哥哥，我能把东西放你屋吗？他同意了，才会开门进去。他对我也是如此。

我们也从来不谈论对方的感情生活，觉得那是对方的隐私。最多知道他交女朋友了，碰见了打个招呼。他选什么样是他的事，我选什么样也是我的事，跟我的父母一样，他们的生活是他们俩的，我们都不会彼此评价。我们很清楚，我和他不止是兄妹，是家人，更是两个独立的个体。

前一阵子我有两个综艺同时在录，压力挺大的，真有点快绷不住了，恨不得赶紧淘汰了。参加《听姐说》，我每次都说我的稿子肯定不行，结果上完台嘉宾们都说还行吧，哪有你说的这么糟糕。就是自己给自己的压力，我哥知道了，让我录完这两个节目赶紧休息。他比我清楚，我需要休息了。

原来的我算得上一个极端的完美主义者，每个工作从头到尾执拗，抠细节，认死理儿，这个为什么不行，那个为什么不行，照片怎么修了这么多，太过了……或者说好四点半，我就真的四点半到，如果对方没到，我可以等一会儿，但等到五点半还没来，我就觉得这事不行。有时候付出的时间、资金乃至情绪成本都会非常高。这让我很难受，很痛苦。

我容易紧张，相较起来哥哥的性格更随性，更松弛。他遇到什么事儿，他就会想，行吧，已经是这样的状况，差不多赶紧撤，或者三下五除二地做完它，尽快止损。哥哥一直告诉我，要放松，要让自己停一下。

现在我越来越放松。我觉得兄妹关系和其他的同胞关系不同，姐妹关系会更细腻，姐弟关系可能操心的大多的是姐姐，兄妹之间，我能感受到，哥哥不仅在保护我内心的那种软，也在教会我怎么去对抗世界的硬。

生了孩子之后，我问哥哥，你小时候是怎么喜欢上读书的呢？他笑了，小时候哪儿那么多玩具啊，闲呗，只能看书。那好，我也给女儿创造这样的环境，她的小围栏里，一半是玩具，一半全是书，她自己选。现在她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书，有时候她嫌我啰嗦，烦了，也会拿本小书在边上读。我挺喜欢，也不打扰她，那是她独处的时间。这些珍贵的经验，都是从哥哥那里承接过来的。

所以，哥哥送给我最好的一件礼物，就是舅舅这个身份。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特别多，自己的孩子将来还能有个舅舅、姨妈或者姑姑，多不容易。我女儿也喜欢舅舅，喜欢和他待在一块儿。哥哥告诉我，我女儿长得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好开心，毕竟我也不太知道自己婴幼儿时期的样子，从女儿身上，我又看到了自己。

哥哥有好多好多想法，很鲜明的人生态度。在我看来，他是拥有自己独立人格的人，而我的人格一直都是建立在他的基础之上。

从前，有个圈内朋友跟我说，你没发现吗？你聊天经常是『我哥我哥』，我觉得你没有独立的人格。那阵子我有点烦我哥，都不太愿意跟他接触了，甚至有一度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挺迷茫的。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得承认，我就是依靠我哥怎么了？我的人格就是与他有关怎么了？他费半天力气自创了一个，我只要copy一下，再加上一些我的特质，就是全新的热依扎，多好。有了哥哥，我的人生省了多少劲儿啊。

图源热依扎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