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人物 内文

地铁什么都知道

2021年5月28日 文/ 王双兴 编辑/ 槐杨

工作了11年,马拓的眼睛像一台架在站台上的摄像机,习惯性地四处打量。见惯了不停地朝着车驶来方向伸脖子的人,频繁抖腿、皱眉、抬手看表的人,还有发微信语音汇报行程的人,他在社交媒体上写道:形形色色的人进出地铁站,他们年龄不同,职业各异,表情和步态也都极具个人色彩。如果说人与人的相遇是两条直线的交叉,那么地铁站就一定是无数条线交汇的轴心。

文|王双兴

编辑|槐杨

1

清晨,马拓肩膀上的灯和整座城市一起亮起来,一侧红一侧蓝,交替着闪啊闪。走进地铁,他被声音包围:电梯刷刷声,高跟鞋敲击地板声,东北人广东人山东人贵州人打给王总李总小张小赵的电话声,地铁轰隆隆的进站声,被上班族视为噩梦的提示关门的嘀嘀嘀声……这些都和马拓无关,又都和他有关——所有人都在忙着赶路,马拓忙着看所有人——他是位地铁民警。

他的辖区里有一站以拥挤著称,因为附近坐落着几家大型公司,每个早高峰,那一站地铁都会迎来过万的客流,曾有地铁工作人员描述那里的拥挤场景:经常会在车门关闭前,看到一只忽然从人群中伸出的胳膊。几乎不能犹豫,站务员要迅速抓住它,把胳膊的主人拽出车厢。轨行区里,每天都有乘客掉落的手机、挂件、鞋甚至房产证。

在早高峰的地铁里,陌生人挤着陌生人,起床气挤着起床气,小小的冲突随时可能被引爆。马拓的工作,就是在人潮里巡逻,准备应对各种意外。在他处理过的案子里,两个姑娘因为拥挤打了起来,一个被耳光打肿了脸,另一个因为被推扭伤了脚,最后闹到了派出所,还各自叫来了男朋友;一个老大爷和一个小伙子又骂又打,老大爷情急之下解了皮带当武器,马拓到现场时,小伙子满脸是血;两个年轻男孩在排队时发生龃龉,一个指着对方的鼻子开骂,另一个咬住了对方的手指,前者赶紧往回抽手,后者被扽掉了一颗大门牙……

这些鸡零狗碎,每天发生在马拓的工作里,他只能耐着性子调解:安抚情绪,讲道理,劝双方互相道歉。马拓说,没人愿意因为一时冲动背上案底,类似的纠纷大多数以私下和解作结。地铁里发生的事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没有什么连环杀人之类的重大刑事案件,都是一些小事引发的一时冲动,普通人把另一面暴露出来。

还有一些人,日常就飘荡在地铁里。比如一个年轻人,不爱念书辍了学,嫌父亲对自己管束苛刻,每天到外面游荡。冬天冷,夏天热,春秋风吹日晒,他总是到地铁里宅——每天过了早高峰就进站,带上三部手机,四个充电宝,一待就是一天。

在地铁里,他像在家般随意。啃周黑鸭,被工作人员制止,他觉得自己被针对了,于是变本加厉:有时吃东西,有时乱扔垃圾,有时骂站务员,还有一次买来一堆避孕套,一个一个摆在地上……最严重的一次,他捂着鼓囊囊的衣兜窜过了安检,安检员问兜里面是什么,他丢下一句是炸弹,跳过闸机钻到了人群里。

安检员赶紧上报派出所,正值班的马拓立刻通过监控录像调取出他的乘车轨迹,几个小时后,因为散布虚假恐怖信息,年轻人被刑事拘留了,同时也被马拓放进自己的故事匣里,和踩脚的、丢手机的聚在一起,共同构成地铁浮世绘。

工作了11年,马拓的眼睛像一台架在站台上的摄像机,习惯性地四处打量。见惯了不停地朝着车驶来方向伸脖子的人,频繁抖腿、皱眉、抬手看表的人,还有发微信语音汇报行程的人,他在社交媒体上写道:形形色色的人进出地铁站,他们年龄不同,职业各异,表情和步态也都极具个人色彩。如果说人与人的相遇是两条直线的交叉,那么地铁站就一定是无数条线交汇的轴心。

马拓 受访者供图

2

马拓是北京人,高中毕业误打误撞报了警校,没想到笔试面试都过了,他想,那就上吧。专业他选了侦查,具体的了解其实也不多,但刑侦总归更符合一个年轻人对职业的期待甚至幻想:刺激,带劲儿。

警校毕业后,马拓被分配到了地铁派出所。以前在学校,练体能,学逻辑推理,用来分析的案例都是杀人、诈骗、盗窃;等毕业穿上了警察的制服,发现迎面扑来的案子都那么小:因为互相踩脚打起来了,因为着急下车丢了书包,因为喝醉了酒找不到回家的路……以及和地铁口的摆摊大师们斗智斗勇。

工作内容显得不那么威风,连工作环境也算不上体面。每天潜伏在地下,不仅见不到天日,人还多,眼一转,就有几百人闪过去,眼看着一阿姨公交卡掉了,我撅屁股捡起来随着人流挤下楼梯,阿姨就跟穿越了似的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咋出的站。

烦,繁琐,琐碎。回忆起对职业的第一印象,马拓嘴里蹦出的都是一两个字的形容词。工作第一天,他写道:卧槽卧槽卧槽……这都是什么啊,快让我晕倒吧。

同一时间,同学很多被分到了刑侦总队、指挥中心、各种大型派出所,大家在群里报单位名称,马拓一直等到深夜,才把自己的发进去。心里不痛快,蹲地铁里打电话给哥们儿,吐槽打架的乘客,哥们儿正在接逃犯,冲着话筒喊:你丫不会是跟我炫耀呢吧?电话挂断,他的沮丧感更强了。

迷茫持续了一段时间。接布警,接报案,调解纠纷,在小商贩中周旋……岗位很少变动,内容也日复一日,没有成就感,剥离了莫测感的人生,好像脚下的一条不曲不弯不洼不陡的直路,你能看到路的尽头是你的坟墓。他想着,要不要换工作,去尝试自己心里惦记过的、刺激而带劲儿的刑警。

在社交媒体上闲逛成了那段时间的主要消遣,逛着逛着,马拓发现,很多网友感兴趣的话题在自己工作中接触到的人和事里都有所映照,他开始在网上记录地铁小民警的故事。

起初写轻松的、荒诞的以及让人啼笑皆非的:从警几年来最让我无法忍受的就是,当安检员从安检机里找出个枪状物交给我,然后主人乐颠颠地向我显摆:蜀黍你看,这是打火机!啪!点了火;蜀黍你看,这是滋水枪!哗!滋出了水;蜀黍你看,这是手电!砰!亮瞎了我。要说以上我都能忍,那么最后一个我决不姑息:蜀黍你看,这是蛋糕!啊唷一口,枪把没了。

越写越多,生活的全貌开始在琐碎的记录里展开,在温暖和快乐之外,也有苦涩、辛酸、颓唐或是悲戚。

马拓遇到过一个流浪歌手,穿着牛仔衣,戴着棒球帽,一把旧吉他糊满了贴纸,在地铁里风尘仆仆地弹唱。马拓听说,歌手从老家的音乐学院毕业到北京追梦,开过直播,但人气上不去;参加过选秀,但反感裁判的臭脸;去酒吧驻唱,被评价曲风单薄;好几次都要订回家的车票了,还是想留在北京试一试,白天写歌,晚上背着吉他到地铁里赚些零钱。因为有乘客举报他扰乱车厢秩序,马拓只能把他查获,带到站台上。但临走时,对方问了句:你觉得我能红吗?马拓说:能。

类似的故事马拓写了很多。一个务工失败的男孩准备返乡,想找家人帮忙网上购票,翻遍通讯录打给姐姐、舅舅、堂哥,不是被拒绝,就是被敷衍;一个在报刊亭打工的小伙计会第一时间捡起别人扔掉的方便面调料,后来马拓才知道,他的午饭经常是清水挂面,有了捡来的料包,挂面就是烤肉味了;一个喝醉酒的中年人翻过防护栏进了铁轨,恰好一列车经过,他在意识全无的状态下,离开了人世……

长短不一的故事,有的关于工作,也有的在工作之外。它们大多是小片段,偶尔也附着一小段马拓的思考。点开他的账号,就像打开一个巨大的糖果罐,每剥开一片糖纸,都能看见一个普通人的悲欢。

马拓开始喜欢上和事主们聊天,聊天的内容常常超越了案件本身,有人生得失,有后悔,有遗憾,有牢骚,有吹牛。他们也愿意和马拓聊,话匣子打开,一说就是老半天。这是成年人的困境:和同事说吧,怕同事在背后说闲话;和朋友说吧,有的人甚至没什么真心朋友;和家人说吧,又怕把负面情绪传递给对方。在这时候,陌生人是最合适的倾诉对象,如果陌生人的身份恰好是民警就更好了——民警值得被信任,秘密倾泻过去,不会被指指点点,也不会被借题发挥。

马拓承担了这些倾诉,又转而倾诉进自己的文章里。写了半年,关注他的人越来越多,一个小故事发出去,用不了多久,点赞数就过了千,读者们有时候会留下一串哈哈哈哈,有时候会分享自己在地铁里的经历,有时候会称赞马拓工作中的温暖和负责,也有时候会羡慕这份职业看遍人情冷暖、人间烟火。

听了好多人的故事,了解了好多人的故事,说实话每个人都有所困惑、有所焦虑,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又都在活着,为自己负责。 马拓说。

图源cfp

3

除了来来去去的乘客,马拓接触的另一个群体是地铁口的小商贩们。

每个站前小广场都是一个摆摊江湖。卖伞小贩们爱坐地起价,小雨卖十块,中雨卖十五,大到暴雨直接三十;贴手机膜的迷上耍牌会找卖水果的借钱;开黑车的竞争激烈,有的开始找家属支援……马拓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游击战每天上演。前脚刚把占了路的小摊贩轰走,对方后脚就抱着货回来了。一对倒腾袜子的夫妻每次摆摊都像开展销会,看见马拓巡逻就立刻把袜子塞进小金杯,锁车逃跑;跑黑车的周老二最夸张,他拉着马拓说:你别拘我,我家里有产业,回头一定不会亏待你。

令马拓最头疼的是两个卖花的中年女人梅梅和琼琼,梅梅素面朝天,经常和老公干仗、和其他摊贩吹牛;琼琼能说会道,擅长拍马拓的马屁。最开始,两个人结成了战略联盟,互相掩护着躲开监控和民警,到出站口堵着乘客卖花;有时和乘客起了纠纷,另一个人还会跳出来帮腔。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两个人决裂了,打起了价格战,今天这个买花送小花瓶,明天那个半价出售,今天这个和看车大爷诋毁对方人品差,明天那个跑过去和对方厮打起来……

因为那次厮打,马拓把两个女人一起带回了派出所,要维持地铁秩序不让她们堵门,还要维持她们之间的秩序不要打架,主要方法就是好言相劝外加和稀泥,直到后来琼琼去其他地方开了花店,两个人的战争才算消停。

到底应该怎么面对这些小摊贩?刚工作那些年,马拓心里纠结,他碰到过卖花大姐天不亮去南城上货,知道卖水果的老王没上过学找不到工作,每个人都不容易,心一软,甚至会怀疑自己执法的初衷。但如果不管,出站口就变成了黑车蛤蟆坑,还有人会直接溜进站里卖货,影响乘客出站。

马拓摸索着规则和人情之间的平衡点。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是在保证车站环境的前提下,多替小商贩们想想。只要不坐地起价,在出站口卖伞就不会被驱赶;摆摊可以,但炉子不能点煤气;揽客不能造成骚扰,麻辣烫不能让人吃坏肚子。

他说,时间长了,大家也就化敌为友了,有时候打游击,有时候也扯闲篇。他听卖水果的姑娘讲谈恋爱的事,替在燕郊买了房的黑车司机高兴,找小贩贴膜时对方不肯收费,马拓抓着五块钱追了他两公里。

尊重换来尊重。在调解卖水大爷和顾客的纠纷时,马拓给两个人都倒了水,又在事后送他们出门。从那往后,成天板着脸的大爷变得格外客气,总朝马拓喊:以后你想喝什么水尽管来拿!而且,地铁口再有纠纷,他和其他小贩都会第一时间站出来,愿意到派出所作证,帮马拓调解。马拓假装一本正经地写:虽然偶尔他们还会趁我们不注意时过分一下,但也算是贯彻了我们传达的精神,有了大局意识。

后来,贴膜的小伙因为迷上耍牌欠了高利贷,从租住的大院里消失了;开黑车的大哥把儿子供进了大学,自己退隐江湖不再拉活了;卖麻辣烫的姐姐转移了,到别处开了小面馆。再后来,地铁站陆续改造,很多地方不再允许摆摊,商贩们来了又走了,不知去向。但对马拓来说,关系可以有很多种,可以是工作面对工作,机器面对机器,也可以是人面对人。这个时代,人们说,附近消失了,凭借尊重,马拓给自己建构了一个附近。

图源cfp

4

城市像个巨兽,不停地朝前跑;地铁是它的脉搏,也跟着不眠不休。站在地铁里,马拓发现,当代社会的点点滴滴都能在这里短促地折射出来。

他经手过几起自杀(未遂)的案子。当时,地铁站尚未安装屏蔽门,他看到一个男孩在站台边站了很久,后来听说,男孩父母离了婚,要为分家产对簿公堂;还接到过乘务员的报警,一位乘客和男朋友赌气,在站台上声称我不想活了;最难劝解的一位从站台上下来就一句话不说,马拓猜遍了情感、健康、生活压力各种话题都碰了壁,最后对方说:父亲去世了,自己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以前忙着升职加薪国内外地跑,现在亲人走了,每天活在愧疚里……这些时刻,马拓倾听、宽慰,然后把事主送回家。

他也面对过真正的死亡。一个27岁男孩倒在车厢里;有人在电梯扶梯上突然失去意识,三个医务工作者和一位男乘客轮流做心肺复苏、人工呼吸,还是没有抢救回来。

马拓写道:死亡是件司空见惯的事,病痛、横祸,我们屡见不鲜,但像这种猝死,却显得格外荒谬。你无法想象到一个前一秒还行动自若的人,后一秒就陷入昏迷,然后逐渐丧失生命体征。

后来,看到有人在网上发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马拓就觉得无语,他形容:就好比一个正在吃糖的孩子在问大人我为什么要吃糖?把糖吃下去又能怎样?因为你压根没觉得糖是糖啊兄弟。

再看到在站台上伸脖子、抖腿、发微信的乘客,再想想急着毕业、工作、加薪、升职的自己和所有人,马拓觉得,这些焦虑变得越来越没必要。

这份职业中依然有烦、繁琐、琐碎的部分,但乐趣也不能被替代。到现在,马拓写下了几百条地铁故事,工作时间长了,身边经过的陌生人,解决过的纠纷,办过的案子,甚至聊过的闲天,共同成为了他的一部分,回过头来,学着和自己相处。

关于要不要换工作、要不要做刑警,马拓重新想过。(做刑警)得有大把时间,得家里支持,得头脑清晰,得有持枪证,得会搏斗,得去各地出差抓人,得能熬夜……不是你觉得有意思就能干。马拓说,手上的工作慢慢适应了,后来就没有那个念头了。

职业态度甚至人生观都在变。刚工作的时候,制服一穿,他就忍不住站在警察的位置劝导对方。有人和原生家庭有矛盾,马拓劝他要有家庭观念;有人性格高冷不合群,马拓告诉他要怎样为人处世;有人事业心强压力大,马拓叮嘱切莫太争强好胜……但聊过的事主多了,看到的难言之隐多了,劝导变成倾听,关系也就平等起来了。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都需要被尊重。

偶尔,马拓会在晚高峰时换掉制服,关掉一闪一闪的肩灯,穿着便衣在地铁里转悠。看看有没有打架的、散发小广告的,或者只是看看陌生人。

地铁民警都知道,晚高峰的案子数比早高峰低。刚上班时,马拓专门问过老警察这个问题,老民警说,可能因为大家离家越来越近了,回家比什么都重要。进站插队的人少了,因为脚踩到脚爆发的战争也少了,车厢里充斥着谈论综艺、电影以及晚饭吃什么的声音。

晚高峰的地铁站,像一个正在执行秘密部署的机关,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步履一致地往外跋涉。这只庞大的队伍迁徙过广场,又会四散开来,以各种方式继续奔赴这座城市里等待着自己亮起的那扇窗户。只有与众不同的我,依然滞留在站内外,仿佛从没进入节奏。马拓写道。在回家的人潮里,他依然旁观。旁观人情,旁观城市,旁观这无法停息的现代生活。

午夜,最后一班地铁回库,最后一群乘客出站,小民警的一天正式结束。马拓走出地铁,身后,灯光和整座城市一起暗下去,几个小时后,它们将再被重新点亮。等红蓝交替的肩灯开始闪啊闪地出现在站台上,等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到近,新的一天就和地铁一起驶来。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