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路修,或许逃无可逃
选手的命运由粉丝左右,这是选秀类节目的规则。节目也给这种控制提供了路径,通过投票,粉丝们可以帮助选手完成出道的梦想,而成为一个男团的成员。但利路修的出现让人们发现,原来这个控制还有另一种玩法——不仅可以帮人实现梦想,还可以摧毁一个人的回家梦想。
文 |张炜铖
编辑 |金石
自由
如果把一个完全不想成团、只渴望回家的人,扔进一个以出道为底层逻辑的偶像选秀里,并且给他充足的曝光和表达自我意愿的机会,会发生什么?
俄罗斯人利路修在过去4个月中的经历,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他在《创造营2021》中的境遇,就像一场大型的社会实验,数以万计的人全情参与,围绕着利路修,粉丝、节目,产生了无穷无尽的冲突。最终的结果是——利路修收获了大量的粉丝,并在这档以粉丝投票决定选手命运为游戏规则的选秀节目中,最终摆脱了粉丝的控制,获得了自由。
利路修最初正是因为渴望自由火起来的。在3月13日播出的节目里,他进入了代表最低等级的F班,这是一个离淘汰很近的危险位置。但是在采访中,导演问他有什么感想,他回答:F班意味着freedom,自由,应该回家。这个片段被截取出来,在微博上获得了上万的转发。
利路修对F班的理解
从来没有人会在选秀中给出这样的回答,所有来参加选秀的人,不论先前经历如何,都被默认会遵循游戏规则、通过竞争与展现自我去博取关注,并争取出道的机会。
很显然,利路修是不属于这个系统的人。与其他选手进入节目要进行严苛的面试不同,他的出现更像是一场误入。他有一个朋友,开经纪公司,送了两位日本选手来参赛。利路修的中文很好,朋友就拜托他去岛上照顾那两位选手,顺便教他们中文。他上岛之后,恰好有选手因为签证问题来不了,而他又长得不错,节目组就开始说服他参赛。在正式开始录制五天前,他同意了。
他没有任何唱跳经验,在来这档节目之前,摆过地摊、做过代购、当过模特,为了发展代购生意,他的微博关注了一千个美女博主,名字利路修也是决定参加节目后临时改的,原因是,如果用原来的名字会尴尬。至于为什么决定参加节目,他给出的理由是,我的生活很模糊,没有什么兴奋的事情,所以我想试一下新的生活。他认为这次体验不会持续太久,他估计的时间是一个月。
在最初亮相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有点异类的偶像候选人。节目用孤独的男人来介绍他和另外两名选手。利路修也很直接地表示自己羡慕其他选手,因为他们有梦想。
他的消极态度从最初就开始浮现。初舞台的评级规则是台下的选手们为台上表演的选手撑腰(即投票)。大家的表演都陆陆续续结束了,他还在问旁边的人,规则是什么?首次舞台任务发布,他显得不关心又不在意。最后轮到他选歌,他没有波澜地走到《爱you ready,爱我ready》的组里,笑了笑问同组的人:这是什么歌?
在选秀节目中,初舞台的评级和首次舞台任务是极其关键的环节。最终成团的刘宇、赞多等人都是通过初舞台就积累了相当的人气。首次舞台任务更加是展示自己舞台实力的第一次机会。在这之后紧接着就是第一次顺位发布,55名之后的选手将会被淘汰。
利路修期待自己被淘汰。他从很早就开始盘算这件事。第一次在沙滩上拍定妆照,他和另一位选手一起做头发,刚自我介绍完,他就问对方,你知道第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吗?
被问到的选手叫伯远。他们简直是相反的两极。伯远28岁,怀揣着偶像梦想奋斗了很多年,参加一次又一次的选秀。比较知名的一次,他参加2019年的《青春有你》,在决赛前被淘汰了。为了做偶像,伯远六年没有谈恋爱,和父母的关系也出现了裂隙。按照饭圈的说法,伯远是一个标准的秀人,即靠选秀获得人气和关注的艺人。秀人被默认处在娱乐圈的最底层,因为他们的一切都靠粉丝——最鲜明的一条规则是,演员可以谈恋爱,但秀人谈恋爱是死罪。
《创造营2021》可以说是伯远最后的机会,他紧绷着,时刻担心自己能不能被看到——在选秀节目中,这一类选手,是观众们更加熟悉且认可的。伯远有过关的实力和鲜明的人设:温柔。在他初舞台有了不错的表现之后,他的后援会迅速成长起来,粉丝开始打榜投票集资。这本应该是所有选手都要走的一条路。
但利路修却走在另一条路上。《创造营2021》总编剧陈一个说,利路修每天的生活就是吃饭、在食堂转悠、睡觉、看看外面。他不喜欢发型师做的头发,不爱洗头,每天通告之前,他会把头发用水打湿,再喷上发胶,就算做了造型。海外选手们都会积极学中文,但已经通过汉语水平考试5级的他却在采访中假装不懂音调。主题曲第二次创作的活动里,他甚至都没有去参加,因为这是节目组说可以不去的流程。但正是在二创中,选手韩佩泉改编的《爱上哪闯上哪闯》火爆出圈,在B站上获得了超过四百万的播放量。
到了主题曲考核,每个人都录了主题曲的舞蹈。利路修艰难地把舞跳完了。导师宁静看了大为赞赏,用她那种常见的夸张语调说:他跳、唱、表情都没有,我喜欢他,非常极端。
一切似乎都在按利路修的计划进行。在第一份淘汰名单公布前的夜晚,他收拾好了行李,坐在行李箱上快乐地转圈。
控制利路修
给利路修投票的人仿佛是一夜之间出现的。
3月13日,那段说到自由的采访被放出。第二天,根据中国娱乐指数统计,利路修的活跃粉丝数就超过了节目里人气排名第一的刘宇,登上《创造营2021》选手中的榜首。热度在持续发酵,3月17日,利路修的微博超话排名上升到了同期节目《创造营2021》和《青春有你3》所有选手里的第一位。
选手的命运由粉丝左右,这本就是选秀类节目的规则。节目也给这种控制提供了路径,通过投票,粉丝们可以帮助选手完成出道的梦想,而成为一个男团的成员。但利路修的出现让人们发现,原来这个控制还有另一种玩法——不仅可以帮人实现梦想,还可以摧毁一个人的回家梦想。
利路修的粉丝自称笋丝(笋谐音损)。在他们看来,给利路修投票是一件好玩又新潮的事情。吸引他们投票的是两句传播颇远的口号,一是这辈子能左右别人命运的机会不多了,另一句是花最少的钱,缺最大的德。缺德则是一种集体的戏谑,让这件事情变得非常荒诞,参与到其中的人都可以得到喜悦。并且这场游戏还不用花太多钱——比起粉丝们送一个选手出道动辄几百万的付出,这一切都太划算了。
投票非常有效。3月20日,节目录制第一次淘汰,在这个利路修心中本该离开的日子,他意识到,围绕着他的世界发生了变化。
他顺利晋级,且排名29。宣布他的名次时,导师都笑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想留下来,但是他还是必须发表晋级感言。成为男团不是我的梦想。我感谢观众支持我,但是如果因为观众把这个位置给我,有人今天会走,我觉得这个不对,不太公平。他说,对于今天走的人我想说,这个排名并不表示我比你们好,你们未来一定加油。我希望观众会发现更多的人,然后不会给我撑腰。
但是他说的话并不算数,甚至还起到了反作用。他的拒绝反而激发了更多人想要加入游戏的兴趣,3月23日,利路修的微博粉丝超过了一百万。几天后有人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他的反应是:放过我,我害怕。接着,他说出了一句像是判词一样的话:从喜欢到恨只有一步。
有学者用虚幻的权力感来解释粉丝在选秀中打投氪金的动因,平台将挑选偶像的权力下放给粉丝,通过节目的选拔给他们制造一种虚伪的幻觉,但实际上,控制着粉丝们情绪的是节目,而节目则掌握在平台手里。在这场选手、粉丝和平台的角力中,选手处于绝对的弱势——他们既在平台的操纵下毫无话语权,又必须服从于粉丝的安排。面对着粉丝们爆长的权力欲望,利路修其实是选手里最弱势的一个。
但对于大多数日常被支配的普通观众来说,支配一个同为社畜的利路修带来的快感,显然比替他人圆梦更直接。正如后援会在3月末发出的一条回应微博所说的那样,我们的宗旨是快乐追星。
快乐是一个在追星族的话语体系里少见的词语。长久以来,东亚饭圈里的教导是责任和奉献。出于一切为了偶像好的宗旨,粉丝们必须付出感情、时间和金钱,约束自己和他人的行为,甚至完成自我牺牲。就像饭圈一个流行成语买一咬三说的那样,如果我的预算是买一张专辑,那么我就应该咬咬牙,买三张。咬牙的忍耐充斥着追星体验。
越来越多的笋丝开始称呼利路修为朕的利妃。就如同言情小说的套路,朕是霸道总裁一样的角色,而利妃在朕的掌控下插翅难飞。有笋丝剪辑了有利路修笑容的节目片段,称朕愿意做周幽王博利妃一笑,结果发现所有笑的镜头加起来只有1分30秒。
在团队中努力营业的利路修
利路修的痛苦越来越显现,他不止一次地抱怨,起床、通告、吃饭、睡觉时间都是被安排好的。手机要上交,录制全封闭,按照课程安排,经常要练舞练到凌晨。这档选秀的录制地点在海南的一座人工岛上,普通游客在岛上出行只能乘坐单向行驶的接驳小火车。这更加显得节目与世隔绝。有时候录外景去海边,利路修也没有兴趣,他从小在海边长大,他想的只有逃离。
有网友质疑笋丝,问他们在不在乎被淘汰的选手的感受?笋丝们答,我们连利路修的感受都不在乎,怎么会在乎别的选手的感受?第二次公演举办时,录制现场出现了笋丝拉的横幅,标语是:上岛以后别想溜,国民天选利路修。公演之后,利路修对自己公司的老板说,他搞不清楚笋丝跟他对着干是因为喜欢他还是讨厌他。
利路修不止一次地表达自己的疲倦
失控与分寸
随着节目的继续,走不了的利路修和执意留下他的粉丝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在一次采访中,导演问,如果可以给娱乐圈制定一条规则你会选什么?利路修有点答非所问,说:我非常需要自由。4月12日,临近决赛,官方微博放出了选手们的问卷。在心愿那一栏里,大多数人都填上了出道,有人写了健康或者长高,利路修用拼音写:自由。同时在最讨厌的东西那一栏里,他写上了:规则。
但在笋丝间出现了一则传言,称利路修愿意满足他们的要求,进入决赛,只是不想成团,于是,笋丝们为利路修打投的心情变得更加强烈。双方的关系在4月17日播出的节目里达到了破裂的边缘。
这一期节目是决赛前的最后一期,主题是第三次排位发表,这次排名可以说是最终排名的模拟考。利路修又晋级了,晋级的25位选手被拉到海边,等待着宣布名次。
从第25名开始,选手们的名字被一一倒序公布。最后,只剩12个人了,而成团名额是11个。利路修的名字还没被念到。导师停顿了下来,留了一个悬念,让他们猜谁是第12名。利路修马上接话是我,然后想要走到属于12名的位置。
但是离成团只有一步之遥的并不是他,而是伯远。伯远从第9名下跌到这个名次,在惊愕中,他示意大家It's okay。利路修呆住了,不对的,这个不对,他不停地念。
伯远得体地发表了他的感言,用一贯的温柔鼓励他的粉丝:我想站在这里,告诉我的创始人们,我们一定会赢。很快,利路修知道了他的名次,是第10名,进入了出道位。他看起来带着微微的怒意,说出了那番著名的话:虽然我站在这里特别害怕,但是我还是相信我的创始人们会尊重我的意愿,不成团,我相信他们是有分寸感的人。
利路修关于分寸感的发言
分寸感一词引发了激烈的讨论。围观者对笋丝的指摘变成了谴责。如果一个玩笑当事人觉得不好笑,那就应该结束这个玩笑。但是投票并没有立马停止,笋丝依旧在刷:吊打皇族,脚踩资本,饭圈改革,从利路修开始。
皇族指的是节目里镜头多、看起来被力捧的选手,资本则被认为是在背后主导节目的平台,饭圈改革是说粉丝们要站起来追星。而面对利路修本人说出的分寸感,有一部分人仍然主张,投票体现的是个人支配财产权,与投票对象个人意志无关。
但伴随着利路修的再次破圈,越来越多的路人开始对这件事情发表评论,继续为利路修投票这一行为被上升到了失去人性的地步。有人将笋丝比喻为最糟糕的那种中国式家长,忽视孩子的自我,满足自己的私欲。
与此同时,有媒体发布了一篇对利路修本人的采访,在文章里,记者用崩溃形容他的状态。如果他们还在给我撑腰,那么他们就不是我的粉丝。真正的粉丝只会让我进总决赛,但不成团。利路修说。
虽然依旧有笋丝怀疑这篇报道的真实性,但是大部分的人都终于趋于冷静。第二天,在舆论的重压和内部的分裂意见中,利路修后援会宣布,关闭冲刺决赛的集资链接,并号召停止有组织性的集中投票。很快,这一消息也登上了微博热搜。
到此为止,从第一周的第74名到第三次顺位发表的第10名,笋丝为利路修进行了10轮集资,超过14万人参与。但对比其他热门选手粉丝人均100元左右的出资,笋丝的人均出资只有约18元——护送利路修晋级,确实是一件门槛低且存在感极强的社会活动。
对于这样的结果,一些笋丝并不是完全心甘情愿,但利路修终于得偿所愿。有人问过利路修理想的名次,利路修的回答是第23名,因为他的生日在23号。粉丝的控制力并没有那么精准,他的最终名次是第17名。
4月24日的成团决赛夜上,每个人都有单独表演的机会,利路修唱的依旧是初选时的那一首《jackpot》,这首歌最重要的一句歌词是,真实的生活和自由的爱才是真的奢华。他的声调像念经一样,这就像是一个脱离现场气氛的虫洞,在他所代表的世界,粉丝们参与的不是一档选秀,而是一场关于权力与自由的体验式表演。
在炫目的镁光灯和漫天的彩带中,最终有11名选手成功出道,组成了叫做INTO1的男团。他们是这场生存战的胜利者。成团名额公布完毕后,选手们在台上痛哭流涕,台下的粉丝也跟着掉眼泪。只有利路修,仿佛得到了宽赦一样,飞奔着从台上离开。灯光暗下的那一刻,他终于得到了他想得到的——自由。
决赛第二天,利路修的感言才姗姗来迟。他在微博上说,谢谢大家的支持他下班了。评论纷纷说,利老师终于实现了下班自由。俄罗斯驻华大使馆转发了这条微博,恭喜他可以休息。
最终出道成功的伯远这样理解利路修:他有自己的人生轨迹,《创造营2021》只是一个意外,他不想因为这个意外去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在3月末放出的节目里,导演问利路修,愿不愿意为了人气留下来?利路修给出了与伯远的理解相似的回答:不会,我27岁,我太老了,如果树很年轻,它可以改变,树太老了,它只能断。
成团名单公布后,利路修飞奔着从台上离开
逃跑
在《创造营2021》中,利路修曾有两次被允许的逃跑。
第一次是在衍生物料《大岛日记》里,选手付思超要带着他逃出这个节目。他们披上灰色的毯子试图隐身,想用100块贿赂保安,但这注定是一场徒劳的表演,因为有摄像机随时跟拍着他们的逃跑。
另一次,只有利路修一个人。他和摄像聊着天,来到一扇偏僻的门前面。趁摄像不注意,他从门缝里钻了出去,消失在镜头里。在他消失的这三秒里,镜头里的画面剧烈地抖动,摄像慌乱地跟上去,仿佛利路修可以成功逃脱一样。但在那道门的外面,还有一道门,从里面被锁得死死的。
这两次逃跑,准确地说,只是节目组策划的物料,以便强调利路修想要逃跑的人设,而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会进一步激发粉丝们的游戏心态和权力欲望,但事实是,在平台的操控中,粉丝们的权力感就像利路修可以离开节目的真实可能性一样虚幻。而在整个《创造营2021》进行期间,凭借利路修制造的种种戏剧冲突,这档节目获得了数十个有关的热搜。
决赛夜之后,利路修看上去真的获得了自由。
决赛后第三天,凌晨两点半,他出现在北京三里屯的街上,带着一种难得的放松表情,我喜欢散步、逛超市。然后他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了一些零食和饮料。几天后,他又在太古里南区旁若无人地逛街。在重庆参加活动时,他也一个人上街散步。
但在选秀节目中生活了四个月的经历也给他留下了清晰的痕迹。他会在面对镜头时,有意遮掩饮料瓶上的商标,并告诉记者,这个入镜要打码。过去,到拍摄现场5分钟后,他就会给他的老板即朋友发短信说:你快点过来救我,我受不了。但现在,他可以长时间地面对镜头,顺利地进行直播和拍摄。
决赛后,他拒绝了所有新提出的采访需求,看似还处于下班的状态。但人气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收益,即使是在三里屯散步,身后也是泱泱的跟着他的人群,他接到了很多选秀选手梦寐以求的大品牌商务推广。在最新放出的某咖啡品牌的广告里,他表演着上班时没有表情的脸和下班后的欢呼雀跃的神态——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人设:下班、自由。
未来,他将带着这个人设继续上班,甚至上更多的班。他是否会因此再次陷入痛苦,我们不得而知,就目前而言,他承认,在节目之外,自己喜欢这种人气。
他最近的一次出街是在上海,还特意去打卡了笋丝们给他做的应援大屏。那块大屏被做成古早小说封面的模样,中央是利路修的人像,下方的标语里运用了谐音梗,写着一句与自由完全相悖的标语——
顶流偶像『修』想逃。
笋丝们给利路修做的应援大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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