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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可能绕过痛苦而获得爱情

2021年5月15日 文/ 叶三 编辑/

在我国经典剧作之中,如果想获得关于爱情和婚姻的深度思考与启示,《金婚》仍是最佳选择。甚至,相比当年,这部剧现在更有被重温的必要。距离它2007年首播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时代变化,思维方式和话语变化,而人类最基础的情感和行为模式不会轻易改变。婚姻乃至于亲密关系,在任何时候都是人生最重大的命题之一。爱从激情到深情的转变、中年危机、亲子关系和代际差异……这些问题将长久地存在,长久地被讨论,控诉是容易的,超越是困难的,而对于人生而言,只有后者才有价值,因为面对难题,每个人都只能在自我和解与超越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

文|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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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爽的反义词是闷,那《金婚》就是一部闷剧。闷到让你怀疑这是剧,还是你本想打开电视一逃了之的日常。

《金婚》的灵感源自导演郑晓龙的一次回乡探亲。因为父母吵架,他特地赶回老家去劝解,驱车回北京的时候,他想父母这一辈子的婚姻之路如果能拍成电视剧,一定好看。

回到北京,郑晓龙启动了《金婚》项目,找来王宛平做编剧。《金婚》的形式定为编年体,一年一集,50年的婚姻生活,就是50集。剧组成立了策划班底,天天开会,50集的内容需要足够的生活细节去填充。为了解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生活,王宛平做了大量的资料搜集和实地采访,还有更多细节来自剧组成员的生活体验。比如剧中的佟志生了三个女儿后终于生了个儿子,一高兴,差点把儿子摔在地上,这是郑晓龙出生时的真实情景;中年文丽抹了时髦的珍珠霜引起过敏,却是王宛平的经历……

为了呈现各个年份的特色,郑晓龙对服装和道具部门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自筹备期起,《金婚》剧组想方设法从民间征集了大量服装和生活用品,小到墙上的挂历、一张自行车票,大到50年代的公共汽车……剧中使用的道具数以万计,光是最直接表明年代特点的报纸就制作了100张。

五十年如流水,在还原度极高的历史环境中,《金婚》的时空就这样从建国初期缓缓流到改革开放,又流到了新世纪,观众与剧中人一同体验了半个世纪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部剧的风格不仅是现实主义,更是写实主义的。

我相信朴实可以打动人。王宛平曾在采访中说,要写好一段跨越五十年的婚姻真不容易。我尽力展示这对平凡夫妇从年轻到老的过程,还原生活本来的真实,没有刻意求新求奇。

五十年时代变迁是大背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则构成了《金婚》的戏肉。一集一年的严格编年体形式决定了剧中的叙事是匀速的,没有明显的戏剧冲突,没有悬念,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详略起伏,虚构感被降到最低,与其说表现,不如说《金婚》是纤毫毕现地记录了五十年来一个普通家庭的生活,是最典型、最真实的平民剧。

说《金婚》闷,是与若干年后流行的爽剧对比。其闷不仅指情节的写实、节奏的舒缓和场景刻画的细致入微,还有人物。

《金婚》中的人物,借用沈从文评价小说的一个词,就是家常。无论主角还是配角,都熟悉得像身边的邻居,而且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邻居,其中没有英雄,没有鲜明的忠角奸角,都是普通人,有优点也有缺点,帮你陪你也烦你,吵吵闹闹中共度了几十年,一起老去,最后全成了亲人。

这是《金婚》的闷,也是《金婚》的魅力。《金婚》叙事和塑造人物的浸入型调性,是《儒林外史》和《金瓶梅》式的,承继自我国源远流长的世情小说,又与城镇居民中最后的熟人社会语境契合,那世,那情和那人,娓娓道来,然而眼看就将消失。

佟志一家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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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数学老师文丽和四川籍青年技工佟志自由恋爱,结为夫妻,从此,开始了《金婚》中长达半个世纪的婚姻生活。

幸福的家庭个个相似,幸福的爱情也是如此,无论什么年代。新婚伊始,一对年轻人共同探索爱与性的甜蜜,青春少艾,海誓山盟,在最初阶段,婚姻和生活一样轻盈。

时代的烙印也很明显。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婚前,两人共处的时间不多,性格与志趣的差异被激情掩盖,并没有充分磨合便走入了婚姻。而佟志为了让文丽一家人对他放心,双方共同商定的方法是——写保证书。那封充斥着政治语言风格的保证书,现在看来天真又朴实。

随着孩子相继出生,压力渐渐加码,佟志文丽都进入了中年,之前被潜藏的种种矛盾不由得显现出来。作为家里最年幼的女儿,虽然善良勤劳,但文丽自小娇惯、任性,不擅家务;佟志则面临着所有男人进入中年时最沉重的问题:事业危机。年轻时的激情和甜蜜被繁重的工作、恼人的婆媳关系等现实问题不断磨蚀,婚姻进入最危险的时期。

就在这个阶段,佟志和文丽分别遇到了家庭之外的诱惑。在年轻同事小夏的身上,文丽看到了久违的青春和纯真;佟志的红颜知己李天骄则一方面有着文丽年轻时的文艺浪漫,一方面又有文丽不具备的干练上进。二人情感的外泄,实质上是对柴米油盐的厌倦,是被压抑的爱欲在沉重的日常生活之外寻觅出口,试图去触摸遥不可及的理想。

文丽的婚外情还没开始便结束了,因为文丽很清楚,小夏只是个幻梦,这份情只可能为她的生活增添烦恼,而无任何现实意义。佟志则不然,他与李天骄的感情和事业交缠在一起,撕扯了数十年。这数十年间,虽然两人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关系,但彻底破坏了文丽和佟志的感情,三个人都在痛苦中挣扎。最糟糕的时候,文丽和佟志先是大打出手,继而互相憎恶,最后形同陌路,下定决心终止婚姻。

佟志向李天骄坦言心里有她

这无疑是文丽和佟志的婚姻中最大的考验,刚好出现在整段婚姻的中间:第二十六年。在这个时间,二人青春已逝,肉体刺激无法再像年轻时那样,作为感情的助燃剂,而欲望却依然灼热;四个孩子半大不小,正是最耗费心力的时期;事业正需要加劲争取,之前可以依靠的父母却老了。

内外交困,上下压榨。所谓哀乐中年,无论什么时代也都差不多。

将二人重新粘合在一起的,首先是当时保守又无比强大的社会伦理体系,而最终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二人之间的情感——那在二十六年漫长的岁月中积累起来的情感,其中有忘不掉的最初的美好,有相互扶持的过往,有怨恨有忍耐,有深厚的相互体谅,还有无论如何也分割不清的种种责任。

经历了痛楚的二度磨合,走到老年时期,又共同度过了多次伤病、危机乃至丧子之痛,两人的关系被岁月彻底淘洗过,终于渐入佳境,到达一种相濡以沫的和谐。

其中最动人的一个情节是,老两口拌嘴闹别扭分房睡,佟志给另一个房间里的文丽打电话:你猜我是谁,我是小夏啊!逗得文丽哈哈大笑道:我是李天骄!

曾经的痛彻心扉,而今毫无芥蒂,都化为笑谈。这一幕比老去后的佟志再会李天骄时的疏离更令人感慨。情欲的折磨远远褪去,夫妻二人的默契和亲昵有如返老还童般纯净。

但是,人生的尽头也就在眼前了。

整部《金婚》中,佟志唯一一次直抒胸臆,是在他晚年与儿子对幸福的争论中。儿子说,看着父母一辈子吵吵闹闹觉得没滋味,不打算认真恋爱,更不打算结婚,您是痛苦的哲学家,我要当快乐的猪;佟志则铿锵有力地反驳说,这种绕着责任、绕着痛苦的生活没有意义,我和你妈这一生很有滋味,很幸福!

幸福与否是彻底的主观判断。佟志的这句话,可作为《金婚》的文眼。

‍ 佟志与儿子对幸福的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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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无新事,只有新词。纵使《金婚》的创作时间在本世纪初,而剧中时空要追溯到近七十年以前,在当下,这部剧仍富含现实意义。

譬如关于原生家庭的讨论。

重男轻女是历史糟粕,也是时代产物,文丽和佟志并没有超越他们的时代。文丽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后生了唯一的儿子大宝,之后,几乎全家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儿子身上。大姐从小要帮着照顾弟妹,同时又与弟妹们争夺着父母的注意力;因为生活困难,二女儿南方一出生就被送到四川奶奶家抚养,南方心里委屈,一直与父母不亲;三女儿多多认为自己从名字到存在都是多余的,从小叛逆;独生子大宝则养成了自我为中心、玩世不恭的心性。四个子女成年后,心理各有缺损,婚恋生活更是各有各的不平坦,如果按当下的思路去解读,无一不可归咎到父母,归咎到所谓原生家庭。

说到父母,佟志精神出轨,家暴妻子,以当下的标准,是个渣男无疑;文丽年轻时充满布尔乔亚趣味,爱看小说,有洁癖,鄙视家务劳动和农村妇女,言辞刻薄不饶人,要贴标签,定是那个时代的小资女文青。

但人生远不是归纳和标签,幸福也无法经由公式求得,无论在电视剧还是生活中。

丈夫游离于家庭之外时,文丽任劳任怨,独自照顾四个孩子和体弱的婆婆,从小资女文青变成了黄脸婆;渣男佟志一生傲气,为了儿子,却不惜向债主下跪;大宝表面叛逆,其实一生都在寻求父亲的肯定,拼命赚钱为二老买下新房;三个姐姐虽然抱怨了一辈子,在弟弟面临牢狱之灾时,却不约而同地掏出私蓄帮助他(如要概括,那又是标准的扶弟魔)……

《金婚》中没有完美的人,也没有完美的结局,剧中的几次和解也并不能让人爽,让人解气,在为人夫、为人妻、为人父母、为人子女的路上,剧中每个人都在牺牲妥协,也都在他们的历史时代限定中完成了自己的成长,获得了幸福。这过程充满痛苦和遗憾,但却让人感动,因为其中甚少大道理,多的是最朴素的情感。

这正是《金婚》的价值所在:它一丝一毫也没有刻意去投合观众。它没有金句,没有立场和观点,它是浓缩的生活本身。

就像是《金婚》的最后一集,佟志与文丽庆祝金婚,子孙环伺膝下,看似圆满,然而生离和死别已经迫在眉睫了。两位相伴一生的老人手挽手走在雪地里,那背影不是浪漫的,而是凄丽的。

无怪乎很多观众说,看完《金婚》的感受是如释重负。

而今2021年,当下的流行语是所以爱会消失对吗?年轻人如若看《金婚》,看到吵闹、外遇、分居、互相折磨……任何一个坎儿过不去,原因都会被归结为爱消失了——这话对也不对。对是说,所谓金婚的金,本来是矿石,经历千锤百炼,石消失了,成为了金。好比爱,金婚的爱,是涅槃的爱。

但用简单一个爱字去衡量这部剧,是太轻佻了。《金婚》中的爱,千疮百孔,又肝胆相照,不仅有情,而且有义,说是爱,又并非爱,其酸甜苦辣都不止爱,其醇厚必远超爱。

《金婚》在2007年上映,之后的几年内拿了好几项电视剧大奖,在BTV4播出时平均收视达16.45%,单集收视率高达破纪录的20.83%。王宛平感叹,写完《金婚》,有一种被掏空了的感觉。几乎把所有的生活体验都拿出来了。

几年后,郑晓龙和王宛平再度联手,推出了《金婚》的续作《金婚风雨情》。

《金婚风雨情》

与《金婚》中曾精神出轨的佟志不同,《金婚风雨情》里的丈夫耿直对妻子舒曼的爱始终如一,牺牲、包容、宽厚,前后四个漂亮女人向他表露爱意也坐怀不乱,堪称绝世好男人。然而,世俗琐碎的《金婚》老少通吃,是当年的收视冠军,如今一切看起来很美的《金婚风雨情》却只赢得了年轻人。(《金婚风雨情》剧评:不见风雨只见情2010-12-10 来源:北京晚报)

《金婚》首播的时候,有记者在采访中询问郑晓龙,是否担心《金婚》无法吸引年轻观众,郑晓龙说不,他认为这部剧可以帮助80后了解上一辈人的婚姻生活,也有助于他们了解一个时代……再说,婚姻生活有很多与时代无关的共通性,80后早晚也要结婚的啊。

十几年后的当下,最年轻的80后也已经32岁,新一代的年轻观众或许已经是他们的子女辈。但郑晓龙这个回答依然有效。时代变化,思维方式和话语变化,而人类最基础的情感和行为模式不会轻易改变。婚姻乃至于亲密关系,在任何时候都是人生最重大的命题之一。爱从激情到深情的转变、中年危机、亲子关系和代际差异……这些问题将长久地存在,长久地被讨论,控诉是容易的,超越是困难的,而对于人生而言,只有后者才有价值,因为面对难题,每个人都只能在自我和解与超越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

在我国经典剧作之中,如果想获得关于爱情和婚姻的深度思考与启示,《金婚》仍是最佳选择。甚至,相比当年,这部剧现在更有被重温的必要。我们距离现实、常识与真实生活已经太远了。假使今日年轻的观众们愿意,完全可以用倍速的方式观看它——纵使人生本身永不倍速,无论欢愉或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