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不开挂
上映十天,票房只有三百多万,五一档电影《寻汉计》票房完败。电影讲述了一个意外怀上前夫孩子的北京姑娘,为了给孩子落一个北京户口,在姥爷的帮助下开展的一段啼笑皆非的寻汉之旅。在一众谍战、悬疑、爱情、犯罪题材影片交汇出的热闹中,《寻汉计》的温情和冷幽默显得突兀和不合时宜。这样的失败对参与电影的所有人都是一次打击,但因为大家心都挺大的,连日来苦中作乐,在嘻嘻哈哈中吞咽作品最终没被更多人看到的苦涩。
唐大年不是那种经常被看到的导演,他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与后来转行导演的曹保平是同班同学。按照代系划分,他们应被归入第六代。作为编剧,唐大年参与了张元的《北京杂种》,张暖忻《北京,你早》,王小帅《十七岁的单车》等作品。第六代的电影道路走得踉跄曲折,唐大年是其中的一条游鱼儿,有本子写就写,没有就拍拍电视剧挣钱,有机会拍电影的话就想办法做出自己的表达,但万一没有,日子还得往下过,研究研究佛法,打打咏春,跟酒友们往一块儿腻一腻,像《寻汉计》里男主角杜微说的,人生这东西,就跟堵车一样,有别人走的就有你走的。
拍摄《寻汉计》的冲动跟阅读太宰治的小说《斜阳》有关,小时候读《斜阳》,完全看不进去。到了四十岁重新拿来读了一遍,唐大年觉得有些情感他能感觉到了,小说里写我觉得,我这样一株柔弱的小草,在这尘世间的空气和阳光下,是难以存活的。我缺少某种继续求生的东西,我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能够活到今天,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太宰治不是唐大年特别喜欢的作家,太丧了,但是他非常同意生活中有无数像小草一样活着的人,太宰治的美学是求死,但是这些小人物要的是求生。《寻汉计》讲的就是两株小草的故事,那些活得很吃力、没那么正确、得不到上天一点点照拂的人们,挣扎着猫到一处,彼此给彼此点温暖的故事。
不管是唐大年本人还是《寻汉计》都可以被当作观察当下中国电影乃至中国社会的样本。一些观众对于女主角的不理解让他非常不理解,这个女孩太窝囊了,太不自爱了,怎么没有一点自尊?这些情绪偶尔会让唐大年感到挫败,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市场也愿意投喂这种东西,于是这些小草一样的人哪怕只是出现一下似乎也成了冒犯,相比来说,这种对弱者的不宽容是比票房失败更让他糟心的事情。
以下为唐大年的讲述——
文|卢美慧
编辑|姚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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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五一上映后一看排片,就知道不行了,就是排片排成这样,我觉得可能一个是档期可能选错了,另外就是说这个片子的发行砸不过其他那些电影,现在不是都要排片费什么的么。这是小成本电影普遍的困局,你砸不过,你就不会被看到。作为创作者,我们能做的其实有限,最开始看到这个情况,我也盼望着能有一些应急的办法,是撤档还是追加预算,要不然你冲这个档就没意义了,纯粹是开玩笑似的那种愣冲就没意义。
不管怎么说,就是一个完全的失败,我觉得可能这个片子的类型,票房可能不会太高,但是我也没觉得会这么差劲。也有人给支招儿去策划新闻炒作什么的,但一方面是真没钱,一方面这也不是什么体面事儿,不想那么干。
我觉得像这种片子的体量就是弄个小档,就是弄一个普通的周末上映,适合它的体量,适合它宣发的费用上一下,至少能做到保本。然后让这样的片子能够生存下去,这就是一个比较健康的环境。如果挤压得太厉害了,不光是我们这个电影,反正这一类的东西完全没有空间,那长此以往,会对整个电影行业造成特别大的伤害。
大家一起用心做的东西,最终没能抵达更多的观众,说完全不影响心情也不可能,每天也惦记着这事儿,去猫眼上刷刷什么。因为我现在,就这个年龄了,我觉得心情不好要票房能上来就行,票房也上不来,我心情不好,何必呢。
我觉得也有收获,就是各路朋友真的都玩儿命在帮着吆喝,狼师傅(老狼)给写了歌,赵赵好些朋友们真情实感帮忙写文章,跟着可惜和愤愤不平,大家都不是托儿,都是自发的。你看这两天这票房,我就说主要靠亲友包场(大笑)。素汐有天说,人为知己活,就是这么个理儿。
包括我也看到一些评论,还是有一些人能够觉得这个片子就是想传达的东西还是能捕捉到,能够有一点善意地去看待这些人,看待生活这种滋味。其实本身这个故事也是个小故事,就是一个很小的小故事,就是这么一个题材。如果在一个健康的电影环境里,能让大家看一看,乐一乐,就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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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也有一些争议。大家会说素汐演的这个角色太窝囊了,没有独立意识,或者上来就说这电影三观不正。最好笑的是前两天有个女孩微博上给我发私信,说看得特生气,要我给她退钱,这都哪跟哪啊?
其实我觉得这片子我拍的心态和拍的方法,其实都挺平实的,结果这种平实反而成了一个冒犯。大家好像全部陷入一种极端和对立中,你不极端反而是一种罪过。
几年前赵赵这小说写出来我就看过,当时看完挺难受的,就觉得这女孩真的不容易。小说里写得更压抑,自我贬低的那个程度更厉害。
然后我一下子就想到太宰治。我小时候就看过太宰治,同学推荐的,但是我看不进去,觉得没意思。后来我40岁再看,就是自己阅历也丰富了,你就会看到有一些人就是活得很吃力,原因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天生的原生家庭,或者是社会上的压力,反正她就形成这么一种个性,就活得特别吃力,在社会生活中就磕磕绊绊。
别人很自如的事对于她来说都特别吃力,我们社会里有这样的人吧?我觉得这种人就是值得去表现。因为人都是爱自己的,都想渴望一点好的生活,安稳的生活,或者幸福的生活,就这种渴望本身我觉得是动人的,这个就值得去拍。
因为我平常就是一个比较佛的人,如果拍电影天天想着观众喜欢什么我就太累了。电影应该是自我表达。这个片子里的那些态度,都是我相信的。其实现在好多电影里,好多人拍的自己也不信嘛,而且说白了,有几个看爽剧的人现实里能过得那么爽呢?
我觉得一个电影好不好可以讨论,但上来就扣帽子,说你没拍他想看的,这个女孩不是一路开挂的大女主,不承担重大使命,她就不配出现在大银幕上,这个就不讲道理了。
如果一个女孩,她受到各种挤压,她也没那个运气懂得男权女权那些大道理,她不够勇敢,她窝窝囊囊,那这样的人就不配被看到、不配被讨论吗?
任素汐在片中饰演王招图源电影《寻汉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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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汉计》是一个发生在北京的故事,好多朋友看过之后也说,电影拍出来北京特有的一种味道。电影刚开始筹备的时候,组里好几个北京小孩儿,他们当时也说,太北京了,味儿特别对。
最开始我们美术说要不要把景定在胡同里,好拍,拍出来特别带样儿。当时我是坚决不想的,因为我觉得胡同那种,就已经变成人们抒情怀旧的地方,拍个照片什么的,像是特别陈旧的一个文化符号,不是真实的生活。
后来我们在曙光里找了一个老小区,三环边上,是航天部的一个老公房,不像有的那种老房子那么乱,因为它是一个单位的,院里还比较干净,还就是挺有当下北京人的生活氛围的。
我有一阵子其实对北京特别失望,拆的呀,然后建的,又难看,又乱建,规划也特别差。但这回我们转的时候,发现还是有很多那种美,不是说很漂亮的那种美,就是说人活出来的那种感觉,里边带着情绪,带着生活的那种痕迹和味道,就是那种路边的,有高架,有过街天桥啊,有点什么小卖部,有很多这种地方,也还是挺有味道的。
我6岁跟父母搬到北京生活,从那时候一直长到现在,对这个城市还是有挺多感触的。我的创作好像也一直离不开北京,跟1990年写《北京,你早》时相比,北京变化还是挺大的。
但北京一直就有这么一种人,他就是那种有点混不吝,也对那种权威有一种不屑或者藐视,权威不一定是那种当权的人,就是那种体制化的一种东西。我觉得王子川在电影里把这个劲儿拿捏得特别好,他心里就特信,对啊,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啊。我觉得子川也是特别松驰的一个演员,而且他的个性也挺特立独行的,他在话剧圈,虽然大家都说他是话剧奇才,其实他也是跟任何圈都不打交道,就是自己在弄。而且我觉得他有一种,那种跟一本正经的事捣蛋那种劲儿。
这样的人其实有一种天真,像电影里的杜微,表面上看起来糙了吧唧的,有网友说他长得像猕猴桃,但是心里就特别有北京男孩的那种善,这个善良他可能也不直给,他得掩饰一下自己,得臭贫一下,骨子里有一种害羞,就是这么个劲儿。
北京一直是一座巨变中的城市,但是在这种巨变中,人跟人之间那种关联,人在这种环境中才能长出的那种独特的气性,我觉得还是有一些残留,它的生命力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长久,那我就想在这个小片里呈现这个残留。
王子川在片中饰演杜微图源电影《寻汉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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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挺高兴的是这回选的人都特别对,不光是在电影里,在生活里大家也是同类,我们有一个微信群叫六院五病房(北京大学第六医院以治疗精神疾病闻名),整天在里边瞎逗,就是我,素汐,还有子川夫妇,赵赵我们几个。
哎呀,不是像大家想的失败了就多惨,就都这样了我们几个还是整天在里头瞎贫,那天素汐还说呢,说现在票房这样,咱们还这么逗,是不是该有点负罪感。我说没有,我说就不爱有那玩意儿。为什么非要跟别人一样呢,我就不爱有那玩意儿,我觉得其实没什么意义,也不用想着法儿折磨自己。
包括李保田老师,你想他都多少年没出来拍戏了,其实老头儿对现在的文化环境挺失望的,对名利那些看得也非常淡。这些年主要是在画画,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做自己。最开始我们去他家里找他,老李家也挺逗的,特昏暗,都是书什么的,碟堆在一起,老李放着古典音乐,就跟一老乌鸦似的盘踞在那儿,挺逗的。反正聊得挺高兴,老李的愤怒值比我高多了,但也能说得到一块儿,老头儿一看我们这种状态也不是那种一般的剧组的状态,就接了这个电影。
演的时候也特别投入,后来因为我删了一段他挺看重的戏,老头儿特别不高兴,就这个人特别真,反正就挺难得的是,我觉得他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在他最辉煌的时候就隐退了,而且真的是对名利就完全不在乎,也不愿意委屈自己去迎合这种现在的环境。
其实我们这代人,有自己确信的东西。前段时间偶然我读到我父亲的一篇文章(唐大年的父亲唐达成是著名文学评论家,生前担任过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对他们那代经历过更大的时代风浪的知识分子而言,他们人生中很悲哀的一件事是,就是长时间的自我审查,自我批判。就是不对了,先找是不是我哪有错,是不是我又不够进步了,我觉得像我这一代的人,包括这岁数,我觉得内心并没有这种恐惧,我有我自己对自己的否定,或者是我自己的反省。但是我不会说因为别人说我不对,我就去开始检讨自己、反省自己,所以我觉得这个其实是,就是经历改革开放这一代人的幸运。
导演唐大年
所以不是故意说大话,虽然票房完全失败,我觉得这次收获还是挺大的。一方面在那些争论里你能感受到我们这个社会的一些现状,大家都激烈地输出观点,比谁更极端,就好像那种所谓的独善其身的空间都没有了,或者说你就是想比较逍遥派的空间都没有了,但是我觉得就是希望别那样吧。然后在这样的状况下,大家还能凑到一起拍电影,讨论电影,去做出自己想要做出的表达,我觉得就挺好的。现在回想起来,最快乐的就是拍电影的40多天,我们一帮人凑到一起,也不赶工,慢慢悠悠有滋有味儿地就把电影拍完了。
前些天跟一个朋友聊天,想到契诃夫说过,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小狗不要因为有大狗叫就觉得不安,小狗也应该按照老天爷赋予它的嗓门叫一嗓子。可能越是这样的时候,小狗就要汪汪汪叫一叫。有机会就是得叫一叫,我觉得越是这种环境,有机会就叫一叫呗,因为你再不说,就更没机会说了。
李保田在片中饰演姥爷图源电影《寻汉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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