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志愿者，在昔日汶川地震震区组建了一支留守儿童棒球队。在全民鸡娃时代，这场乡村教育试验多少被视作奢侈和不切实际。但他们相信教育要回归本质，把孩子培养成大写的人、舒展的人而非复刻品。

文｜唐步

王浩宇上场了！红光小学棒球队已落后青溪小学4分，他才四年级，却已是队长。王队长单手执棒，直指前方，再缓摆至肩上，通常这是要全垒打的信号。

啪！球击出去了，凌空一道白色弧线……

王队长有点紧张，不是全垒打。他和队友跑垒，上垒，得分，现场沸腾了。

王淑娟站在赛场边，嗓子都喊哑了。她是球队创建者兼领队，孩子们都叫她王姐姐。她另一个身份更为人知，震后回乡电商创业，带领农民养蜂重振家园。2014年，她受邀成为阿里巴巴上市八位敲钟人之一。6年前，还给他们远程上艺术通识课。

这场热闹又孤独的棒球赛，在四川青川县的深山里，不远处就是东河口地震遗址。这里距离成都270公里，距离北京1600公里，当王浩宇们在阳光下自由奔跑时，北上广名校的学生正在奋力刷题。他们都是中国的孩子，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童年。

王淑娟这场棒球+艺术的乡村教育试验已经走了6年。一路走来，掌声和质疑一样多。在教育焦虑、全民鸡娃（给娃打鸡血）时代，反对者视之为奢侈和不切实际。

王淑娟们不这么认为，他们相信教育要回归本质，把孩子培养成大写的人、舒展的人而非复刻品。也只有差异化成长，山里娃才有出路。

友谊赛上，红光小学的球员奋力击球

这洋玩意儿，有用么？

85后的王淑娟生于青川，在汶川地震中失去了爷爷。爷爷养了一辈子蜂，她决定接过来干。

青川以蜂蜜闻名，无奈山河阻隔，曾是国家级贫困县。汶川地震后，浙江对口援建青川，很多人选择淘宝创业，王淑娟是最早的一批，她还带领乡亲做，帮助了数千人。

成为阿里敲钟女孩后，她又开始做公益，起因是看到山区令人忧心的教育现状——王淑娟大学读教育专业，还短暂当过老师。

阿里敲钟女孩王淑娟和棒球队孩子在一起

养蜂要进山，她常看到野蜜蜂一样乱窜的留守孩子，有些揪心，如果教育只是放养，山里娃啥时候能走出大山呢？

像红光乡孩子这样的留守儿童，全国约有6000万，而前者因位处贫困县、深山和昔日震区变得更为特殊。大地在愈合，心里的伤痕却仍隐隐约约。红光乡的孩子，大多是震后重组或独生家庭所生。这些震二代是大人劫后余生的慰藉，却经受更孤独的童年。

她上微博吐露这些见闻和忧虑，结果引来风言风语。有人留言，山里的孩子就该待山里，这是命。凭什么呀？王淑娟回怼，他们天生就该土该low？他们不应该有平等的机会？

2015年，王淑娟遇到了日后盟友秦坤。秦是棒球教练，运营着一家NGO欢行公益，免费教孤儿和特殊孩子棒球，成功把四位孤儿保送进大学。出去当教练的，月入有七八千。大球打不出来的，反而小球能帮到他们。

在成都一家咖啡厅，王淑娟被这句话点亮了：那山里的孩子也可以呀。秦坤觉得有做头，能延伸其小球公益模式，可以试试。两人一拍即合。

接下来，王淑娟回县城找学校落地，结果到处碰壁，没有学校理我，还质问这洋玩意儿，有啥用呢？有相熟的老师告诉她，城里升学压力大，即使学校答应，家长也会闹，分数才是硬道理。

在中国，鸡娃家长的集大成者是海淀妈妈，扎堆竞争清北，一年给娃报十多万元的补习班，四岁英语词汇量1500也嫌少。她们的信条是：孩子一天都不能虚度。

中国教育学会的调查报告显示，中国中小学课外辅导行业的市场规模已经超过8000亿元，参加学生规模超过1.37亿。另有数据显示，中国课外辅导服务机构超过10万家，城市学生平均每周要花费10.6个小时接受课外辅导。

考高分、考好大学不是人生的唯一，应该有更多可能。王淑娟说，我相信美好快乐的东西，会成为孩子生命中的光亮。

现实却很骨感，王淑娟又找了大半年，学校越找越小，越找越偏，直至经人介绍到了红光小学。这是她见过最小的镇小了，学生大多来自贫困和病患家庭，已不足100人，老师都配不齐。

但即使在这么小的地方，家长和年长的老师也只认分数。时任校长冯江为人开明，认为小学校要有特色。他开家长会，劝说先弄，看娃的成绩下不下降，家长才勉强答应。

2015年冬，王淑娟和秦坤拉着装备来到这里。十多个高年级孩子列队欢迎，穿着花花绿绿的棉衣裤子。红光小学棒球队成立了。

2015年冬，秦坤为红光小学孩子上了棒球第一课

谁更焦虑？

山里的孩子，大地就是操场。和娇滴滴的城里娃比，王淑娟和秦坤更爱他们身上那股野劲。许多个午后，山谷一声长哨，摆龙门阵的老人，便知娃娃球队要出动了。

在蜿蜒的村道、碎石河滩、高山密林，少年们呼啸而过，笑声、欢呼声、口号声在昔日地表伤痕上回荡。他们是崭新的生命，一如满山怒放的山花。

放学路上，也是孩子们的训练场

然而，当王淑娟深入孩子们的世界，又看到另一种坚硬。红光小学的学生大多是留守儿童，不是父母生病了，就是父母离异，或者为生计远走他乡。到收获的季节，爷爷奶奶要上山赶野猪，他们就要独自熬过漫长的假期。

而另一边，则是城市鸡娃家长精确到分的盯梢，这是中国教育并存的两级。资源越集中的地方，父母反而越焦虑，他们为了孩子的学习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职业和前途，甚至还有高管辞职在家鸡娃，或砸锅卖铁买个学区房陪读。

网上流传着海淀家长的鸡娃规划表：1岁刚开口说话，中英双语教学；3岁能自己看英文绘本，背100首古诗；5岁奥数学习，思维训练……10岁奥数比赛一等奖，英语拿PET证书。内卷仿佛从出娘胎就种下了根。

越来越多的新事物要从娃娃抓起，例如少儿编程，市场规模已达30-40亿，用户规模约1550万；马术开始向10周岁以下少儿延伸；少儿冰球一年训练费则超过20万。

这造成了中国教育的怪现象：明明拥有资源最多的一群人，却在孩子教育面前如履薄冰，殚精竭虑。

这种窒息式鸡娃饱受诟病。一个从业几十年的资深教师在朋友圈感慨：现在的00后鸡娃已经废了。他们没有童年，没有体育，一个个近视、肥胖、颈椎病腰椎病，一辈子的劲儿已经在童年被鸡没了。

北京大学副教授、心理学博士徐凯文则说：你们用焦虑『鸡』出来的娃, 最后都送到我这里了。

秦坤在成都私立高中也发现，学生连简单的抛接球都接不住，这对山里的孩子却小菜一碟。当然，他们也要面对另一个极端：孤独。

队员嘉嘉（化名）球风勇猛，场下却寡言孤僻，常急得爷爷拽他胳膊。妈妈两年前突然出走，杳无音讯，爸爸在成都打工，供养爷爷奶奶和智障的舅舅。

一个二年级学生，由爷爷奶奶照看，两老却相继患胃癌和肾衰竭；还有个女生，突然不交作业了，老师问她，才知道她爸爸白血病走了。

王淑娟一个朋友到学校参观，被一个小女孩抱住腿，对方哭着说：你好像我的妈妈，我想妈妈。

王淑娟意识到，与城市鸡娃家庭相比，留守儿童家庭的焦虑更隐性和绵长，为生存，父母无暇顾及孩子。长期缺乏温暖和陪伴，则让孩子更孤僻。单纯以提高分数为目的的刷题教育，只会适得其反。

棒球打破了这个魔咒，带来快乐外，还有团队与陪伴。一段时间后，孩子们不仅成绩有了提升，还懂得相互击掌、鞠躬和脱帽致礼，以感谢对手、感谢教练、感谢场地。

红光小学队员（黑色球服）和对手击掌致礼

在王淑娟看来，这是竞技以外更动人的部分。仪式背后传递了文明和教养。这是很宝贵的东西，和富有还是贫穷没有关系。

家中老人偶尔来接孩子，看到这场景，觉得新奇极了：这还是我家拖着鼻涕扔石子的娃吗？这打得什么球哟？口号喊起来还挺精神……

推不倒，弄道划痕也是好的

除了贫困和孤独，王淑娟还发现了新问题。一位老师向她诉苦，全班语文考试考砸了，看图作文基本不会。王淑娟拿过试卷一看，画的是旋转木马，但孩子们都没见过。

很心酸。王淑娟说，城里的孩子忙着全世界打卡，山里的孩子却寸步难行。

2016年夏，成都有一场少儿棒球联赛，王淑娟和秦坤为红光小学争取到了名额。王淑娟给12名队员准备了短袖和帽子，还有一面红色校旗，雄赳赳气昂昂开拔省城。

到了现场，他们却泄了气。别家小学一身专业装，还有手套、面罩、大牌漆皮背包，又摆造型又喊口号，远处亲友团阵阵欢呼，大多全家出动。

秦坤对这些孩子并不陌生，每年爸妈在他们学棒球这件事上的花费有一两万，超过四川一个普通农民的年收入。如果是贵族学校，孩子的兴趣班还包括高尔夫、马术、击剑、滑雪等，花费数以十万计。在红光的孩子眼里，他们简直是人民币玩家。

这是中国城乡教育差距的缩影。北京、上海等发达地区生均教育经费支出超出全国水平的2—4倍，而贵州、广西等省份却不足全国平均的80%；从家庭教育年支出看，2017年全国学前和中小学教育阶段平均为8143元，其中农村3936元，城镇1.01万元。

有家长看到红光小学，以为是哪个好学区的，一问才知道那么偏远，觉得不可思议。而在王淑娟看来，平行世界般的两群孩子能同台竞赛，已意义非凡。

秦坤给红光小学队开了小灶，赛前带到特殊学校特训。孩子们第一次见聋哑人，得知世上还有另一种不幸，他们一起练球，学手语，很快便成了朋友。

正式比赛时，红光的孩子们却紧张了，他们第一次站到有绿草坪的正规赛场，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观众。面对一干豪门，红光小学一场未赢。

成都之战，是红光的孩子第一次站上正规赛场

赛后，王淑娟和志愿者带孩子们去宽窄巷子、锦里、博物馆和海洋公园，吃汉堡、火锅，还坐地铁。地铁简直神奇，有钻不完的山洞。到天府广场途中，一个女生睡着了，醒来问带队老师何先红：跑了这么久，是不是到凉水（红光旁边一个镇）了？何先红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一阵难过。

中国国家棒球队前队员、棒球教练熊小波介绍，仅孩子的全套入门装备就要2000元，一个专业的棒球教练课时费可高达600元。城市鸡娃父母趋之若鹜，农村家庭却根本玩不起。

何先红老师到绵阳的小学交流，看到一群同学在摆弄一个东西，一打听才知道是3D打印机，孩子还现场为她打出一个茶杯。山里娃只要跳出去，不输城里娃。她感慨，关键跃过这个坎太难。

这次出征既是开眼界，也是测距，照出了现实的残酷和无奈。填平城乡教育鸿沟还有很漫长的路。王淑娟说，好比铜墙铁壁一时推不倒，弄道划痕也是好的。

志愿者、棒球教练苏丹全程陪伴孩子们比赛。赛后，他和组委会商量，单独寄一个冠军奖牌给孩子们，还附了一封信，意思是：在我心目中，你们已经是冠军。

孩子们高兴坏了，也回了信。一名叫王思雨的队员在信中写道——

在这三天的成都之行里我体会到了许多，也看见了许多。如果没有你们，我这个『井底之蛙』恐怕永远也不知道世界原来这么美，可现再（在）不一样了，我们带着『信念』和『勇敢』闯出了这狭窄的井！谢谢你，苏教练。

成都比赛后，队员王思雨写给教练的信

另一种井底之蛙？

王淑娟很多朋友和生意伙伴知道棒球队后都加入了进来。一开始是好玩，但走了一两趟后却有了变化。有淘宝商家出衣服，有天猫商家出装备，还有主播写队歌，就像一场微小但认真的接力赛，涓涓细流般支撑着幼嫩的球队。

高宪就是其中之一，她是阿里云的创意设计师，曾留学英国，混过798。虽然不会棒球，但总想再做点什么。王淑娟和老师们喜出望外：这不刚好可以教孩子们美术吗？

她们决定大胆一点，给孩子上远程艺术通识课，直播间就在杭州西郊的阿里云47层摩天大楼，通过钉钉，高宪和同事为孩子介绍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毕加索，还有中国的五岳和水墨画。

阿里云设计师在给孩子上远程艺术通识课

孩子最爱做手工和画水彩画，还有很多闻所未闻的新奇玩法，比如手掌沾色在墙壁拍成一棵树，在T恤上画喜爱的动物，用树叶和花瓣做草木画，又或者用旧报纸搭拉索桥。一次美术作业，要求在T恤上画人类该保护的东西，一个小女孩画了巴黎圣母院，因为它当时遭了大火。

学校还为孩子们开画展，摆满学校操场，镇上的人都过来了，寻找着自家娃的作品，欣赏着里面未曾听闻的地方，回去再小心装裱在墙上。

一位老师问班上同学，你们喜不喜欢艺术课？娃们都说喜欢，以前以为美术课就是坐在教室里画画，但现在发现，大自然所有东西都可以变成作品，生活处处都有美。

有人可能认为这是无用之事，但孩子们接触了，知道了，未必不会推开一扇窗。志愿者吴砚萌说，这是件小而美的事情。

棒球队孩子的手工作品

志愿者为山里孩子送去的是自然和美的教育。它对人的一生到底有多重要？林语堂曾给过答案——

童年时这种与自然接近的经验，足为我一生知识的和道德的至为强有力的后盾。

然而，在千里之外硝烟弥漫的鸡娃战场，功利正在笼罩一切，包括艺术和自然教育。你家孩子今年考几级了成为鸡娃家长间的固定问候。练琴、画画、跳舞排满了小学生的时间表，缓解的却是家长的焦虑。

一个典型例子是，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多的琴童，超3000万人，且以每年10%的速度增长。目前国内幼儿园学琴比例达60%以上,小学达到30%, 但相当部分孩子最终学了琴却最恨琴。孩子因拒上兴趣班患抑郁症甚至以自杀要挟的新闻，也偶见报端。

在一期播客节目中，一位海淀妈妈凡尔赛了虎妈式的育儿经验，却引发用户评论：鸡娃家长何尝不是另一种井底之蛙？

在红光小学，这场棒球加艺术的教育试验初见成效，在全县乡村小学评比中，红光小学成绩和办学特色皆优，跻身第二。

最早的棒球队员已上高中，个别佼佼者更考到广元和绵阳的中学，在试卷内外获得了他们人生的加分项。

不是终点

现在，除了红光小学，王淑娟跑最多的是山里的养蜂基地，前者是未来，后者是现在。她把智能养蜂模式传授给村民，教他们做淘宝做直播。如今青川随处可见电商服务站，创业园每天数千个包裹，将希望带向远方。

这个五月，一群志愿者通过阿里公益，为棒球队募集了崭新的队服。棒球帽、黑上衣、白长裤，外加鲜红的腰带，孩子们穿上在操场踏步，活像快乐的童子军。

临近缅怀的日子，球队增加了一课，孩子们到遗址逝者墙前献上小野菊，再到旁边堰塞湖岸的碎石滩徒步拉练。

5年多来，从红光小学出发，王淑娟和秦坤已把棒球送进四所学校。他们还要筹备县联赛，选拔种子选手到成都集训，未来有机会打专业赛、保送大学甚至出国交流。

哪怕简单的熏陶，成为像身边教练那样的人，也是好的。秦坤说，多一次机会，可能就改变山里孩子的一生。

每天练棒球，是红光的孩子最快乐的时刻

但也不都是好消息。产业在兴旺，学校却在萎缩，背后是城市化进程和乡村空心化。红光小学最高峰有300多学生，现在仅59人，而且还断档了，今年一年级新生数为零。

换言之，红光小学很可能面临撤并的命运。五一节过后，征求意见果真下达。孩子们一无所知，老师却暗自神伤。如果老师和孩子分流至其他的学校，可以预见，红光小学棒球队也会不复存在。

我仿佛看到这里杂草丛生的样子了。棒球队一位老师说，但这不是终点，我们到哪里，就在哪里把球队再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