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鹏:互联网造车,不会有百团大战
一个互联网人,骤然闯入造车丛林,会遭遇什么?
这曾经是属于何小鹏的故事:37岁时,他将自己创立的UC手机浏览器以43.5亿美金卖给阿里,实现财富自由;两年后,电动车市场正蓄势往上,他加入自己投资的小鹏汽车,开始全职造车。作为小鹏汽车的CEO,他与蔚来的李斌、理想的李想,一起被称作互联网造车新势力三杰。
但今年之后,这也许会是许多互联网人的故事。智能汽车行业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行,百度、小米陆续宣布成为整车厂商,在赛道上跃跃欲试,华为也开始为车企提供智能解决方案,它们是崭新的入局者。与此同时,蔚来、理想、小鹏与特斯拉的竞争也越发激烈。正在进行的上海车展上,小鹏所在的展馆,就是一个全员造车的缩影——这里有华为,有第一次参加上海车展的恒大汽车,有比亚迪、吉利的智能汽车品牌极氪,也有传统车企宝马。这样的战局之下,小鹏的故事会怎么继续?
在去年的北京车展与今年的上海车展上,《人物》分别对何小鹏进行了采访。我们和他聊了聊小鹏汽车与新兴造车势力、特斯拉的竞争,最新发布的P5和自动驾驶系统。以及,他是如何进入一个陌生的行业,如何看待那些创意和挫败。
文|汤禹成
编辑|金匝
谈全员造车
《人物》:今年以来,越来越多的公司宣布加入造车的行列,对小鹏汽车来说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何小鹏:造车新势力、互联网厂商、传统汽车厂商、手机厂商都在进入市场,他们有各自的优点和能力,但是,很多优点的背后就是缺点,比如他们个子很大,意味着他们的人可能不会有强烈的战斗力,因为他进可攻,退可守,所以,优点跟缺点往往是一个谁上谁下的问题。
《人物》:小鹏会感受到一大波竞争对手来袭吗?
何小鹏:我非常欢迎他们,他们的布局让市场更大。我会从他们的角度来想,他们怎么切进市场,为什么可能会赢得这个市场,再反过来找我的问题。我觉得2021到2025年这5年,全球市场还是有些机会的,智能汽车全新的春秋时代会到来。在过去5年里,中国大概有累计300家左右新造车企业,到了今天,大家知道的还有10家左右。未来5-10年,今天在全球的大概300家,甚至更多的、全部的造车企业,可能在那个时候也会缩减到10家左右,成为最主体的智能汽车公司。2025以后,就是从春秋到战国的变革,我们也是期望成为战国诸侯之一的。
《人物》:那你觉得小鹏未来的对手会来自哪里?以及造车行业也会出现泡沫吗?
何小鹏:我觉得它是一个过程,中国有无数的百团大战,百车大战,以前是共享单车,但智能汽车,现在还没到达那个百,而且我认为不会,因为这个门槛太高了。我知道还有好几家大型的公司正在内部讨论这个事情,但是都还没有到真正立项的过程。
《人物》:那当所有企业都在说智能化造车的时候,小鹏的核心竞争优势又是什么?
何小鹏:我们的团队很大,做了很久,软硬件的整合,还有数据量,这些都是我们的优势。实际上今天我们在这个领域的门槛是最高的,因为我们经历了差不多7年自动驾驶的研发,3年量产的实践,实践中间有无数的挑战。现在,我们已经能在一个相对收敛的成本里做到很好的自动驾驶,这个能力真的很难。花100块钱做一个好东西,和花30块钱做一个一样的好东西,肯定30块钱的难度是100块的10倍,但这个非常重要,这样才能全民化。
《人物》:那如果回到造车新势力这三家,大家还是会把小鹏和蔚来、理想拿出来一起对比,你认为小鹏在其中是处于什么样的角色跟位置?
何小鹏:不同的选择,不同的道路,没有对错,都有可能走向成功。在智能上,小鹏已经先走了一大步,小鹏今年预计整个的公司人员数量超过一万,这里最重要的是我们在智能化上有接近两千名研发人员。在过去两年,我们每一年研发上的费用有20亿左右。非常骄傲地说,小鹏汽车是在智能汽车里面,单车型投入最多、起步最好、智能最强的公司,但小鹏也有一些偏差,就是我们在销售、品牌上花了太少的人和钱,这也是错误的,并不代表我做得好,而是代表我过于不平衡。
《人物》:小鹏的目标跟另外两家有什么相同和不同?
何小鹏:我觉得小鹏做的目标是15万到30万的中高端车。中高端车的一个逻辑就是将来它会大众化、智能化。2020年底,中国的智能电动汽车已经在一线城市开始快速发展,开始初步在二三线城市发展。这种变化下,我们来回忆智能手机的颠覆——智能手机真正在中国全面颠覆,不是苹果手机的出现,而是更便宜的智能手机出现,改变了我们很多人。所以,我觉得在高端、中端都应该布局,比如我们 P5的布局,我觉得是非常好的一步棋。
何小鹏
谈自动驾驶
《人物》:特斯拉状告小鹏汽车员工商业窃密的案子已经结束了,但争议还是很大,我们也想听听你怎么看这件事?
何小鹏:这个事情从头到尾,小鹏都不在任何诉讼里,一直是特斯拉和当事人之间的。法院也拿了特斯拉的代码跟我们的代码去看,一点事没有,完全都是两套(代码),所以我们根本不关注这个事。
《人物》:但马斯克说小鹏汽车抄袭它自动驾驶的数据时,你还是用了一些很激烈的表达去否认,为什么?
何小鹏:就是愤怒,所以很直接地回应。在生活中我更个性、更随意。我是程序员出身,程序员就是直接的、固执的。
《人物》:特斯拉的Model 3 也是小鹏P7的对手之一,你怎么看它们之间的竞争?
何小鹏:P7在这个价位上卖到这个规模,我觉得已经非常不错。说实话,Model 3也是真的做得很棒,model Y出来,也给我们以及其他友商带来了很明显的压力。所以,这是我们真的需要思考的,一个产品不错,为什么没有卖到足够好的量?我经常说做车跟互联网不太一样,互联网就是看一个长板,车不能有短板,而且还要有长板。
《人物》:你个人觉得小鹏和特斯拉的差距主要存在于哪些地方?
何小鹏:第一,它出发比我们早一两年,我们2017年开始做大规模,特斯拉是在2015年,时间是很难(超越)的;第二,它的数据优势也不错,但是我觉得,在2021年你会看到,我们的自动辅助驾驶在中国会超过(特斯拉)。
《人物》:在对方有一两年先发优势的情况下,要怎么追赶呢?
何小鹏:我们大概是中国最大的做自动辅助驾驶的第三级和第二级的公司,人员数量比较多。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们先只做好中国,做中国跟做全球是两个体系,两个逻辑。最后,我们用了更多硬件,更多硬件意味着更多成本,但好处在于可能有更强的能力。比如说我们用了高精定位,有些车子也说用了,但你问他在哪里可以用?他说在某一个城市的某几条街上。那怎么用呢?但我们用了更贵、更多的硬件,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人物》:自动辅助驾驶在推进的过程中,具体会遇到什么困难?之前我们也看到过,比如一个窨井盖掉落,车子是没法识别的。
何小鹏:很多挑战,遇到红绿灯、快递小哥、修路怎么办?有人硬杠你,别你的车怎么办?有很多时候,我上班的时候我自己开车挤进去都很难,要挤半天,它又怎么挤得进去?它是用一个挤进去的逻辑,还是一个礼让逻辑?
《人物》:你也提到过,你的司机有时也会抗拒自动辅助驾驶这个功能,你会劝说他使用吗?或者你会劝说身边的人去使用吗?
何小鹏:我绝对不会劝说。你可以看到我们在体验里面,逻辑就是——因为它(自动辅助驾驶功能)本身是一个渐进(完善)的过程,在安全体系里面,永远不要去强制。实际上,我们最开始讲自动泊车、自动辅助驾驶的时候,我们自己都很忐忑,但现在,忐忑就会少很多。
《人物》:你认为自动驾驶能广泛实现的元年会是哪一年?到那时,小鹏的核心能力又是什么?
何小鹏:大概在2023年,现在都是前夜。(核心能力)还不能告诉你。实际上大部分的新兴造车企业,技术的成熟都会在2023年下到2025年之间,全球和中国的市场也会在那时成熟。
北京市海淀区自动驾驶应用示范路段。 图源cfp
谈创新
《人物》:你一直对创新很感兴趣,之前也听说你关注过飞毯、海上城市,在小鹏量产的汽车中,有哪些创新是你提出的?
何小鹏:P7的音乐功能就是我强烈建议的。我以前不怎么听音乐,但我第一次试过智能汽车之后,我发现它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就是安静,天生就安静。你在油车里听音乐,不会有愉悦感,只会有轰鸣感,但你在电车里可以听轻音乐,也可以听圆舞曲,中国人里,音乐发烧友还是挺多的。
《人物》:也有没成功的创新吗?
何小鹏:有很多没成功的,比如我想让P7上面的玻璃可以像波音787飞机的玻璃,能够调亮度、调透光率,想睡觉的时候,或者不想晒太阳的时候,可以把玻璃调到最暗,但我们在车上做不到。实际操作中,它变成一个雾气状态下不均匀的深灰,那这感觉是很low的,而且成本也高。这个玻璃当时已经做了几个月了,样品都出了,还是放弃了。在智能汽车行业里,有很多的想法最后可以实现,但有更多的想法实现不了,因为成本、时间,或者供应链、合作伙伴的原因,各种原因都有。
《人物》:和我们讲讲你的创新很难推下去的例子吧。
何小鹏:2019年时,我想在P7上做一个灯。这个灯是可以在线升级的,我希望有个功能是,当你的女朋友来的时候,它会显示一种特别欢迎的灯语。这里涉及到的能力有,首先,你要识别这里有个人,并且是你女朋友,其次,这个灯最好可以你自己编程。技术人员就和我说做不到,供应商不配合,以及成本、时间周期等等,反正讲了无数理由,就是我不干,或是干了没有什么意义。这种时候我就生气,这东西你只要花力气,3个月干不好可以9个月对不对,30万干不了可以60万对不对?我一般先讲一下道理和逻辑,他已经听懂了,但还是想讲难度——我要做的是结果,不是难度,再不行我就换人。
《人物》:为什么会对这个灯这么执着?
何小鹏:我觉得做科技创新的人,要有自己的想法、执着和钻研,很多时候,你的想法可能需要十几个学科支持,这些学科里有一个人告诉你不行,你可能就怯了,但实际上,有可能想想办法是行的。所以,科技创新的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创意,而且要有把创意执行到位的能力,这两个都需要。
《人物》:P5有个创新的概念是第三空间,让汽车成为车主在工作和家庭外的第三个空间。你说这几年,你陆续看到员工会在车里休息、看电影甚至吃饭,你自己有这些需求吗?你自己在意第三空间吗?
何小鹏:我稍微另类一点,因为我的工作很繁忙,我把车最一开始就作为一个纯的A点到B点的交通工具。我最近刚去长沙,观察这个城市时发现,那里出现了很多新的国潮品牌,他们(长沙人)的生活品质很不一样,生活节奏很慢,有钱有闲,又有很多新的很酷的东西。我觉得(等我)老了,应该去过一点慢节奏的生活,慢节奏的生活里,我们的第三代智能座舱会非常好。大家可能一开始还是会问(这样的需求)到底会不会形成习惯,但我觉得最后数据可以证明,我还是有信心的,这是一个趋势,包括很多互联网人都正在思考这个趋势,只是说今天我们在这个趋势上走了第一步。
资料图 图源cfp
谈陌生人的闯入
《人物》:最早你在阿里就投资了小鹏,后来又加入自己做,为什么不能继续以前的模式,而是要自己干?
何小鹏:最重要的原因,是当时这个市场已经蓄势开始往上了,尽管还是很难,但我觉得加入还是有机会。
当然,我自己要能够想清楚为什么我要创业。UC之后二次创业,我想做一些不一样的产品,想去折腾自己后面的时间,因为我也不安分,包括小朋友出世,一下情感上打动了,我就觉得那让小朋友将来能听一些爸爸的故事……是多个原因的组合。
《人物》:那你大概花了多长时间做这个决定的?
何小鹏:大概接近3个月的时间,这已经很长了,我一般做决定很快。当时有个朋友跟我说,你还是去做车吧,他说我在谈其他业务的时候,都没有像谈做车时那样,眼睛是发光的。
《人物》:那做决定的三个月里都干了些什么?
何小鹏:买了一些书,看汽车是什么制造的,纯技术的书看起来比较吃力,但福特的历史啊,特斯拉的成长啊,这种书就能看得下去。汽车制造这个学科还是蛮深的,一般来说,互联网人基本上就是学完以后,前10年是他的黄金工作时间,比如说22、23岁到32、33岁,但汽车不一样,可能工作10年之后才是黄金时间,因为它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人物》:传统车企人才和互联网人才是来自两种不同的文化,要在同一个公司里工作,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
何小鹏:我冲进去这个行业第一年,这是最痛苦的问题,没有之一。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过往给我们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第一台G3的前身车下线那天,发生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员工跟我说,两拨人都哭了——传统车企来的人哭着说,我的车下线,能开了,虽然很丑陋,当时连喷漆都没有喷,就是一个白色的金属。但互联网来的人也哭了,说的是,这是什么垃圾啊?他觉得比起来他开过的宝马、玛莎拉蒂,差太远了。实际上这种合作是很难的,两边会出现很多的矛盾。
《人物》:那你会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何小鹏: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用大量的沟通去磨合,信任是再次信任的基础。我们有食堂,公司给你提供两顿免费的饭,食堂就是给大家一个交流的机会。我要求高管的办公室尽量都跟我的办公室在一层楼,你每天碰得到,聊两句天,抱怨一下,要不然它会积压、爆发。
《人物》:有哪些因为融合得不太好吃苦头的例子吗?
何小鹏:我们以前做整车时,车是一个项目,互联网跟自动驾驶是另外两个项目,不是走同一个节点测试,出现了很多问题。我举一个例子,自动驾驶有很多感知模块,有一个叫做冬标测试,那时硬件都有了,但软件还没做完,做软件的人说,等你硬件测完了,我们软件再升级上去测吧,结果就出了问题。硬件在零下40度的时候会结雾,这个雾气下,硬件没有坏,但是做软件的人都疯了,因为软件用不了。这样所有的测试都要推翻全部重做,成本不便宜,动辄几百万起。所以后来这些,都是真正磨合出来的。
《人物》:你大概花了多久,才完成这种思路、逻辑上的转变?
何小鹏:我觉得起码我现在还是在转变,还要继续学,一个不停地想学的人,如果在国内的环境,可能至少需要学习5年左右吧,才能够对基本框架性的东西有所了解,海外场景还得另说。
《人物》:未来你对小鹏汽车还有什么期待?
何小鹏:我们看长定位,不看小定位。实际上我们G3和P7有很多的优化跟变化,第三第四款还会有,对一家整车厂商而言,一般来说,会在一个平台上稳定发展,追求利润,但我觉得,前几款车创新是最重要的,我不会因为迎合成本,迎合某些定位的逻辑,去做小定位——短时间的少部分用户群的定位,我追求的是车的长线逻辑。如果我把第一款车的很多技术直接放在第三款车,第三款车会便宜、可靠、稳定,但意味着它不会有足够的创新。看长定位对短期销售有挑战,但好处在于,对科技树(通过选择发展不同的技术方向导致不同的研发结果,用图形表示则成树状图像)的成长是最顺的,不会走弯路,我走的,是相对而言我看到的最近的路。
何小鹏和李斌在上海车展上。
(第一次采访为《人物》专访,第二次采访为小范围群访,部分问题为其他媒体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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