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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中国》结束了,不要去打卡,也不要美化烟火气

2021年3月21日 文/ 赖祐萱 编辑/ 金石

一部纪录片,在它口碑达到顶峰的时候,停止了拍摄——由腾讯视频和福建海峡卫视联合出品的纪录片《早餐中国》,在一年半的时间内推出三季,第一季豆瓣评分8.1,第二季8.9,第三季9.1,总导演王圣志告诉《人物》——《早餐中国》不做第四季了,它差不多了。

在三季、总共100集的《早餐中国》中,我们认识了100种早餐,也记住了很多令人难忘的故事和瞬间——

一位曾在美国教授外国孩子华语的女性,跟随爱人回到甘肃张掖做牛肉小饭,直到现在仍然保持每天喝咖啡的习惯;

哈尔滨的女大学生被豆腐脑店老板做饭动作吸引,两人一起经营豆腐脑摊,当放起一生最爱的《布列瑟农》,她会对丈夫说,这首歌代表了你不知道的,我的一种情感。

无论多早都会精心打扮自己,化好妆再出摊的闽南糊店老板娘,生活的哲学是,每一天都要是美的。

……

食物之外,记录下这些动人的、针尖似的细节,大概是《早餐中国》最特别的地方——作为所谓的美食纪录片,《早餐中国》从不推崇哪家店第一,也没有最好吃、最正宗,他们想记录的,只是真实的故事和人。

从第一季开始,《早餐中国》就收获了无数写着温暖烟火气好感动的弹幕。王圣志并不喜欢这些评价。因为,一碗热滚滚早餐的代价是老板们必须凌晨起床,日日重复昨天的生活,永远陷在单调、庸常的循环中。那些被人们赞美的烟火气其实并不全然美丽,它的底色是复杂的,伴着苦涩和无奈——而这些,才是一家早餐店的真相。

以下,是《早餐中国》总导演王圣志的讲述——

文|赖祐萱

编辑|金石

拍人

2018年,我们团队打算拍一部有关福建文化的纪录片,切口要小,想来想去觉得早餐很有趣。我是极爱早餐的人。无论前一天忙到多晚,或是朋友聚会喝到酩酊大醉,我都会早起出门去吃早餐,一碗热腾腾的锅边糊下肚,就能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抽离出来——这就是早餐的特别之处,它有着不同于其他食物的意义,它背后的故事也足够复杂有趣。

当时,我们拍了两个样片给台里送审,同时也发给腾讯那边看,大家都很惊喜,说就这么拍吧,于是,有了《早餐中国》。

《早餐中国》的每一集都很短,大部分只有5分钟,最多不过10分钟。许多人觉得很奇怪,质疑我们哪有纪录片这么拍的。那它不是纪录片,是什么呢?现在很多纪录片往往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拍得复杂,追根溯源,没完没了,眼花缭乱地拍,我就觉得为什么不能简单点,轻松点呢?在我看来,说好一个故事,5分钟足够了。

但找到这个故事,就没那么容易了。

先是选店。我们团队里没有北方人,全是南方孩子,选店光靠自己的味蕾判断是不行的。我们会找当地人去了解他们最爱吃什么,为什么爱吃这个东西。然后筛选一些店,一个很重要的标准——都是专心做同种食物,至少历经两代人,甚至还形成了一种社区美食氛围的老店。

我们手上往往会备非常多家店,编导都要试吃过去,吃多了,才能知道这家店有没有我们需要的故事。点碗面,坐在那里,看看面好不好吃,老板会不会和人聊天,与食客的关系怎么样,这都很重要。做早餐已经非常辛苦了,如果他们和食客还有良好的互动,这才是真的难得。我们不单纯在选择食物,而是在选择人,我们拍早餐,说到底拍的还是人,像陈晓卿老师说,最好吃的永远是人。

只是,这些人都是素人,没有接触过镜头,打开他们不太容易。

王圣志通过聊天拉近与店家的距离

我印象最深的是福清滑那集的施老板。他母亲是福清市渔溪镇有名的福清滑师傅,当年走街串巷地卖,依妹粉店是一代人共同的集体记忆。从小浸泡在福清滑味道里长大的他,曾经发誓打死都不会去做早餐。出国,去日本打工,承包工程,风生水起。结果母亲去世后,他莫名其妙带着所有东西回来,哗掉到早餐这个坑里面去,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他妈妈的那套手艺。他翻着白眼跟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幽默,时间的轮回,很玄妙。

这个故事是我跟他喝酒时候,聊着聊着聊出来的。大部分人哪能这么轻易把过去的故事讲给你听。

为了拍5分钟的视频,我们会跟店家待上好几天。第一天,老板都非常警惕,正襟危坐,说出来的话跟《新闻联播》一样。第二天,我们再去,警惕少了些,会问你们怎么还在拍。第三天,放松了,看见我们挡道了,还会生气了,让开让开。最后,导演看到店里忙,都会帮忙照顾生意。所以,我们剪辑基本上用的也都是第三天的内容。

这个时代,整个社会都在演,快手那种农村重金属,每天想着花样博眼球,吸引流量的状态,我很害怕的,每一个人都在舞台上演,真实性变得尤为稀缺。能不能把表演背后最真实的一面拍出来,我很在意。

我们还特意在《早餐中国》每集的片尾放了一首歌曲——老板们的单曲循环。这也是我觉得整部纪录片中最本真的东西。

这并不是我凭空想象的点子,最初我跟拍的时候,发现那些老板们每到午休时,都会非常大声地外放歌曲,能看得出来,这是他们一天中最松弛、最自由的时光。有些食物与歌的搭配让人意想不到,酸汤粉是龙飘飘的《舞女》,猪血汤是范逸臣的《放生》,猪油渣烧麦是张学友的《还是觉得你最好》,锅贴是林忆莲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驴肉火烧是刀郎的《青春舞曲》,豆腐脑是Matthew Lien的《布列瑟农》……

我渐渐注意到,那些歌曲和他们的人生有强烈的连结,是他们的少年、青春、爱情、命运的写照。那才是他们的故事,才是生活中粗粝但真实的部分,才是我想要表达的,最重要的东西。

每家店老板都有自己的单曲循环

不要美化烟火气

但《早餐中国》第一季结束的时候,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了。

那时候,打开弹幕,满屏都是同样的话,烟火气好美、好感动、泪目。一个温暖后面全飘着+1、+2、+3……这让人警惕,我觉得有些没意思,这不是我想要的。如果第二季还这么搞,讲了一百个故事也不过只讲了一个故事。

我开始尝试增加一些复杂的东西,比如生活的苦涩,不再只是炊烟袅袅了。比如,第二季第三集内蒙古赤峰做对夹的徐广夫妻俩。

他们苦熬在早餐这行,知道辛苦,所以特别希望儿子有出息,考学出去做别的行当。结局偏偏是这孩子又回到这家店,又回到他身边来了。为什么呢?因为夫妻俩忙于早餐生意,无暇关照孩子,把他扔给外婆。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梗着脖子的大小伙了,跟他们不亲,也不想读书,徐广和妻子甚至不知道孩子成长过程中经历了什么。

徐广跟儿子说,我就是为了你出息才要做早餐,结果你又回来跟我做一样的事。他很无奈,一边采访一边感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儿子倒很轻松,觉得平平淡淡挺好的。

徐广和儿子

有时候父母深谋远虑,要孩子怎么优秀,怎么奋进,最后往往求而不得。看到老徐我也会想到自己,我跟我太太两个人都是学霸,可我孩子不喜欢读书,我只能接受这件事。接受孩子的平凡,孩子的样子,他就那样了。

所以,虽然拍的是对夹,实际上观众能看到对夹后面的人生与选择——自从接受了儿子的状态后,徐广一家人反而变了,每天特别开心,起床,开店,收工。

当一个人发现所有的规划都是一场虚妄,那一刻特别好。这个好是他们终于接受了自己,认命了。所有早餐店老板身上几乎都有这样的认命感。

早餐店利润很薄,十几平方每天赚个几百块钱,如果不是没得选,他们一定都不会选择这行。所以,做早餐的人,第一,他没的选;第二,他很认命。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认清了自己的道路,然后沉潜下来,变成一个普通人,这太重要了。这样他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往哪儿去。

这不是简单的艰辛、不容易,我不喜欢底层叙事的那套东西,认命没什么不好。怎么可能所有的人都能出人头地,所有人都在金字塔塔尖,很多人注定平凡。

比如我现在就很认命,接下来的人生就是不停地拍片、剪片到老。我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很紧张,很慌乱,早餐店的老板们也是如此。

到了第三季,光是温暖跟苦涩也不够了,那是百味交杂,生活的真相和无奈全涌上来了。我不断有意识地提升观看的门槛和难度,具体落在拍摄方案上,会丰富故事的面向,不再只找夫妻店,不再单纯喂狗粮了,不再说很甜蜜的、很顺滑的话,而是讲述更复杂的故事。

比如第三季湖南洪江鸭子粉,那家人为了更好的生意,忙到什么程度呢,自己的女儿从来没吃过自己做的早餐,小女儿常常趴在椅子上睡着了。你工作我在睡觉,你睡觉时候我起床了,一家人永远不可能在同个时间坐在一起吃早饭。钱赚到了,但相应的精神生活和家庭生活变得可有可无了。这不荒谬,又是什么?

第三季播出之后,我一看,就非常有意思,观众不懂得怎么发弹幕了。观看量没有变化,可是评论量刷掉一半。观众发现,原来早餐店背后的生活不能再用什么狗粮啊,甜蜜啊,烟火气来归纳,它是一件不那么容易被定义的事情。

特别是烟火气,很多时候,它都伴着生活的辛苦无奈。

拍早餐的过程,我们的很多年轻导演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因为早餐很特殊,一早就开门,他们可能凌晨就得去蹲点了。武汉热干面那集,只是为了拍摄老板掸面那个动作,就等了一夜。头天去,凌晨一点半到的,老板已经快掸完了,第二天,夜里11点摄制组就出发了,守着面来,掸到三四点。最后所有人都趴下了,七零八落地睡在那条街的角落,导演窝在杂物堆,摄像睡在店对面的长凳。

王圣志和他的摄影团队

早起三四天,都累成这样,那些早餐店老板一年365天,日日如此,这是很绝望的。人生的时间都是破碎的。早餐店相对稳定,每天都有现金流进来,至少能保障生活,但代价就是他们永远都在循环过去的日子——很多人都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才走到这里。

所以,千万别把我们拍摄出来的早餐诗意化,浪漫化了。我非常害怕观众去打卡。人家小店每天就只能供应那么几十个人吃,人多了,真正在那里生活的人、熟人吃不上了,还影响老板正常运作。更重要的是,你抱着对烟火气的浪漫想象去吃,然后发现食物没有那么好吃,老板也并不像片子上表现得那么幽默,可能一早上都不说话,你就会失望。

人们认为早餐的浪漫,早餐的烟火气,在做早餐的人眼里,完全是另一种含义。烟火气并不全是美的、温暖的东西,它是很辛苦的,也是复杂的,是无穷无尽的重复。

土气与克制

我是业余拍片的,学中文出身,当了一段高校老师才跑来做电视。大学之前,我是个乡下孩子,来福州时身上都是土气。我可能是班上最土的一个了。可慢慢地,我非常珍惜自己身上剩下不多的这种土气,它标明了我是福清的某一个乡下人。如果我丢掉了这种土气,基本上也做不出《早餐中国》了。

对于《早餐中国》,我就是希望它不飘,很实,没有什么高难度的镜头,也没有旁白。我办公室的墙上,也一直贴着一句话:杜绝浮夸腰封,坚持业余拍片——我想用这句话提醒自己是谁。

可能我很业余,我的团队也没有高手。说实话,随便拉个分集导演都没法独立拍摄一集《舌尖上的中国》或《风味人间》那样的纪录片。这些导演都是90后的年轻人,自己拍自己剪,什么都会点,但这样无知无畏也很可贵。而且正因为他们年轻,也给片子贡献了很多好看的意外。

早餐店的老板们大多都是他们父母辈的人,面对年轻人,老板们会很放松,聊着聊着会跳起舞,唱起歌,或者吵架,生气,牢骚满腹。我试过,我去拍,这些都是拍不到的。有时我的年纪比老板还大,俩人都觉得拘谨,他们总装模作样地给我讲一套东西。

比如第一季第一集,湖南长沙的肉丝粉,那个小男孩坐在店里,吸溜嗦粉的画面让很多观众印象深刻。那集导演是个90后的女孩,就是个大姐姐,让小男孩表演个嗦粉,男孩的表演欲就全展现出来了,还说出这句经典的旁白,那个长得像猴子的是我爸,长得像猫头鹰的是我妈。如果我去,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也不会有这样的交流。

正在嗦粉的小男孩

而拍了那么多早餐店老板的故事,也让年轻导演们对生活多了很多思考。比如,我们拍了这么多夫妻店,看到了这么多夫妻关系,也给了年轻导演们一个重新思考亲密关系的机会。

南京皮肚面的夫妇买件皮衣就结婚了,西安油茶麻花的那对生活更是简单到令人很难想象,他们度蜜月是骑着自行车去西安动物园。他们相爱的理由都很简单,对彼此好就行了。还有赤峰对夹的老徐,导演问他们怎么求婚的,老徐说,我啥也没带,到她家说了一通,她就跟我走了。当时拍摄的导演很震惊,有的年轻导演会说,很难想象那时候的婚姻关系,然后会思考——到底是现在的人想太多,还是过去真的太简单。

南京皮肚面的那对夫妻,妻子说到那件皮衣后,其实痛哭了很久。你想想,两人结婚去买了一件皮衣,结果忙到没时间穿皮衣,最后穿不进去,只能挂在那边看着,多难受。但我们只留下了抬手抹眼泪的部分。

《早餐中国》有很多想来想去最后没有放进片子的段落。下岗的,夫妻离婚的,跟孩子感情不好的,嚎啕大哭的,情绪失控的,吵架争执的,这些都被我摁在水底。我始终这么想,那种肆无忌惮、宣泄的表达都是不美好的情感,而苦难是一个深渊,太过了所有人都会掉进去。

讲故事要克制,最高级的结尾就是眼泪要掉下来,但没有掉下来的时候,掐掉。包括情绪的表达,我们也都会调和,比如观众很喜欢听每集结尾的老板单曲循环,那些歌也不全是老板自己的,有一些也是我给他们选的,因为要调和。

新疆卖奶茶那集,片子里只有母亲,没有出现父亲的角色,因为那个人是酒鬼,没有参与过家庭生活和女儿成长,母女三人相依为命。当她谈到女儿婚后离家时很动情的,非常伤心。但我们没有用悲伤的歌,我用了动力火车那首很流行的《当》,啊—啊—前奏响起来,画面里新疆街头人们都在欢笑、舞蹈,最悲伤的时候,拿最欢乐、最世俗的画面贴上去,那种悲凉才能被稀释。

有时候,编导人生经历少,拿捏不好,会打电话问我。第三季第一集山西荫城猪汤,导演问我,有两首歌你挑一下。一首是老板爱的《鸳鸯蝴蝶梦》,第二首是《伤心太平洋》,因为他们总在说,好累好累不想再干了。这时候我很仔细地问,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印象最深的场景是什么,他们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编导们给我讲了一个瞬间——那对夫妻平日生活相互嫌弃,总在吵架,但老板娘最大心愿是不给孩子添负担,有一天,她指着老头子说,他有我呢。你能感受到不是黏在一起才叫相爱,这样也是一种相爱的方式。后来,我选了齐豫的《天下有情人》给他们,里面有句歌词:爱是一种不能说,只能尝的滋味……有谁懂得个中滋味。

冰山露出一小角,海面之下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作为创作者,不能把它无限放大,那样是不对的,你要节制,要保留,有时候还要宽慰人。苦难上面应该有种湿漉漉的东西,一点希望的微芒、怜悯、温暖附在上面。

在山西荫城卖猪汤的夫妻

不变的,被修复的

《早餐中国》的弹幕很有趣,总有人在里面拌嘴,每次出现些面食饼烙面糊糊的,南方人会留言,这玩意儿很难吃;南方的汤汤水水来了,北方人嫌弃太寡淡了。这样的评论多有意思,多珍贵啊。它让我们看到,早餐这件事,根本没有全球化,福州就是福州,武汉就是武汉,哈尔滨就是哈尔滨,他们都是不一样的人。

说实话,河南胡辣汤我至今没有办法欣赏。可河南省有一亿人口,他们天天吃那个,总归有道理的。如果这个地域差别消失了,福建人也很容易欣赏到胡辣汤的话,那是很糟糕的事啊。

所以,《早餐中国》每集末尾,我们都会附上一句话——只需早起,你就能找到故乡。因为就算在外地工作20年,看到福清滑我也会想起来,哦,我是福清人。海南人看见老爸茶,顺德人看见生滚粥,兰州人看见牛肉面,汉中人看见锅贴,都能回溯自己的来处。这个强烈的地域属性跟人的自由一样重要。

早餐让很多城市的面孔都清晰起来。我去一个地方出差,每个城市都是那么几栋楼,先有个CBD,再来个金融中心,在最繁盛的中心,北京上海广州又有什么区别呢?但当我们回到早餐上,面孔马上清晰起来,人的性格也清晰起来。这是很难得的。

一个地方的人怎么吃早餐的,吃什么样的早餐,就决定了这个地方的人怎样在生活——蒸包子的水蒸汽从临街小店飘出来。那个汽有多重要,那是一个人,一个城市热爱生活的依据。我不喜欢去北京,因为它的早餐店很少,甚至很难在北京找到那种热腾腾的气息。

《早餐中国》里拍摄的场景,不仅有食物,也有城市的样子。早餐文化繁盛的地方,可以看到有人在街边下棋,白天也会跳舞,有人唱歌,他们热爱生活,也会热爱早餐。如果没人养鸟了,没人去看一棵树开花了,怎么还会去吃早餐呢?明明吃一个馒头就饱了,人类为什么还要创造这么多种吃法呢?因为早餐不止于饱,它还有美的需求,情绪的需求。

我不是什么美食家,吃东西水平也不是很高,但我很感激早餐的存在,它们让每个人拥有了一种恒定的情绪,这也是我想把早餐记录下来的原因。

这种恒定还在于——早餐它很少会有变化。我们的父亲,父亲的父亲,吃的都是同一种早餐,同一种味道。它是最接近历史,最接近时间的食物,从前的基因一直都在。福建龙海土灶柴火面那集,有个食客这样说,二十几年前,我还是孩子的时候父亲就带我来这里吃面。他三代人掌勺,我们三代人端他的碗。

我也揣测过很多次。为什么人们不去变化它?可能是因为人有一段时间是依着父母,父母教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父母吃什么你也就吃什么。早餐作为每天起床的第一餐,对一个人的刺激和记忆是强烈的,那种影响一旦被固定了很难改变。就像大家都永远觉得小时候家楼下的早餐店最好吃,真的是最好吗?也未必。只是记忆里的味道最好。

《早餐中国》不做第四季了,它差不多了。不是食物拍的差不多,早餐远远没有结束,至少还能再拍一百集,可是这种节目形态成熟了,讲述的方式就是那样,我们如果只停留在这里,只会自取其辱。

现在美食纪录片很泛滥,有时候给我一种歇斯底里的感觉。手机打开,电视打开,几乎所有自媒体、众媒体、公媒体都在做美食节目,我挺恐惧的,所以希望自己少做一点。

吃饭应该很简单,一碗主食,一个菜,一碗汤,往往就够了。现在大家吃得太热闹了,四处觅食,打卡,总感觉除了吃没有别的事情做了。食物一定是起修复情绪作用,当这么多美食纪录片同时出现,太喧嚣、太疯狂了,耳朵被吵得不行,眼睛又被扰乱得不行,还怎么修复呢?

我常常会看网友的留言,那些大部分说到烟火气息,好温暖,致敬平凡,我都不爱看,我记得有一个人说,早起上班途中,在车上放一集,突然有胃口吃点什么。我要去吃一顿正常的早饭,再开启打工人的一天。这就是我做《早餐中国》的目的——希望能够修复那些漂泊的人,那些在北上广打拼的、无根的人。

当周遭世界飞速发展,科技越发达,人们越渴求心灵的抚慰。清晨醒来,看见妈妈在厨房煮饭,你会想,哦,那今天跟昨天没什么差别。现在的社会拼命地引诱每个人说将来会更美好,但早餐会告诉你,将来是一样的,昨天、今天、明天都一样。早餐给所有人带来稳定,它重新定义了守旧这个词。它像是一只手,把你一直往前奔的那个身体拖住了,拽一拽,拽回来,然后,对自己说,算了,吃完早餐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