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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壳:狠人

2021年3月19日 文/ 谢梦遥 编辑/ 金石

去年夏天,《人物》在西安与弹壳长谈10小时。他谈到音乐,谈到成长环境与打拼经历,强悍形象一次次浮现。随着对话往更深进行,他谈到父母与妻女,那些失败、痛苦的过往,以及公关语境不会出现的许多话题。至少在这些坦诚、不设防的瞬间,他短暂地走出过那个「人」的人设。

文|谢梦遥

编辑|金石

这本可以是个励志故事。一群玩说唱的孩子,经过多年的浮沉,终于等来了说唱的最好时代。与那些发生在摇滚歌手、脱口秀演员身上的经典故事没什么不同,主角都经历过被他人看来是无所作为、不务正业的时期,最后是热爱和坚持带来了一切。但从什么时候起,故事变成了另外的走向?

作为整个故事的主角之一,弹壳1992年生于广东,中学时来到西安,在2011年成立自己的说唱团队。长久以来,他的人设是狠人。那个人设,存在于他的歌里,存在于他的直播里,也存在于互联网上与他相关的种种轶事里。那是他部分的真实自我,但也是某种保护壳。所有发生在中国说唱江湖里的恩恩怨怨,从真正的成人世界来看,纯属年轻人的小打小闹,与美国残酷街头生活不可同日而语,源头不过是想争同城第一,赢得所谓的respect,或者孩子气的「看不惯」。狠人弹壳,除了放出一些狠话,摆出一些姿态,做过什么真正的恶行?好像也没有。但一路以来,这个鲜明的形象帮助他赢得了注意力与敬畏,也成为商业价值的一部分。

在2017年《中国有嘻哈》节目将说唱文化推上热潮之前,所有的中国rapper在大众认知范围,都是无名之辈。弹壳和团队的成名几乎是一个夏天的事情。但在那之后,他们经历一系列不幸事件与愚蠢决断。一段时间沉寂后,弹壳重新出发。去年夏天,在《说唱听我的》的选秀中,他担当导师。近期播出的《吐槽大会》中,他作为表演嘉宾,在第一轮竞演打败了包括职业脱口秀演员在内的所有人,拿到了全场最高分。大众关注与喜爱重新回到他身上。太合音乐在3月签下了他。

人是复杂丰富的,人设不是。「刘嘉裕(弹壳本名)是一个很谦逊、很搞笑的人,信仰佛教。弹壳目空一切,也不会给你任何的怜悯。这是两个人,他用一生在扮演这个角色。」在几年前的对话中,与弹壳认识多年的西安说唱圈老炮夜楠告诉《人物》。

某种程度上,弹壳也困于人设。《吐槽大会》邀请他,显然是对他的角色定位有所期待,他再次主动进到那个狠人的人设中。这是一场有编剧写稿的娱乐秀,也有对人设的消费。节目实现了效果,但弹壳的刻板印象也进一步加深。他的经纪人告诉《人物》,在那个现场,他感受并不全然愉快,甚至对他人的一些超出边界的语言描述感到愤怒。

当我们讨论说唱歌手的时候,不要忘记,他们来自一种崇尚自我表达、高调外放的文化,这文化里可以有对深刻价值的追求,但浅薄的、形式意义上的酷,也是其重要组成。对于弹壳来说,消除那些负面意义上的叙事已不可能,未来如何将不为主流所喜的部分特质剥离,同时保留吸引受众的固有人设,是一个挑战。

去年夏天,《人物》在西安与弹壳长谈10小时。他谈到音乐,谈到成长环境与打拼经历,强悍形象一次次浮现。随着对话往更深进行,他谈到父母与妻女,那些失败、痛苦的过往,以及公关语境不会出现的许多话题。至少在这些坦诚、不设防的瞬间,他短暂地走出过那个人设。

在那次采访完成后,他的团队一直对这篇报道的内容表达不安,「都是过去的破事」,「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把意义理解为把一个人推向艺术高峰,或者梳理深具启发性的哲思,这个报道并不承担以上效果。报道的意义恰恰在于,弹壳提供了关于他的故事所有旁人视角之外的一个新的角度:本人的视角。在「一个人做了哪些选择」的简单事实之外,多了一层「究竟为什么做出这些选择」。同样的情节,有了人的情感作为注脚。

一个普通人如何进入到一段戏剧性高度浓缩的人生,以下为弹壳自述——

人设

我在上学时候一直是圆寸,不知道谁取的,叫我蛋壳。我想艺名时,觉得鸡蛋的蛋太der(东北话,此处指一个人憨傻)了,我就想子弹的弹,后来就一直用这个名。有一些人说你长得挺可爱的,对别人来说是夸他,对我来说不是。我不希望我的形象是可爱的。老爷们儿得有个老爷们儿样。

但我不是完全地像我音乐和对大众展现出来的那种状态。嚣张跋扈、仗势欺人,那是外界对我的误解,某种程度上,我要有一些保护色。因为首先作为团队leader,我是一个门面。当时签第一家公司,他们就说你保持神秘一点,你就狂,我本身不笑的时候,人家就觉得我很凶。

内心里,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能算是一个100%的好人。好人不去逞凶斗狠,会希望大家都好。而我必须要压你一头,必须比你强。我最开始的想法,我这辆坦克车在往前走,你不挡我的路,你要跟我并排走,没问题,你如果是我的阻碍,我就把你轧过去。在这个说唱圈子里,谁是这样一个好人?我觉得没有。

但我绝对不是一个坏人。我没有欺负过别人,顶多算是反击。我有过坏心眼,但是没有付出过行动。曾有一次,我把一个说唱歌手堵在了演出现场,因为他辱骂了我的队员。之后跟他说开了,也就没事了。如果他不是那种态度,我会跟他单挑,你把我打倒了也行,我把你打倒了也行。

我希望做个好人,如果好人不受欺负的话。就我的经验来讲,你太过于「好」,就会有人觉得你好欺负。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第一下我就会瞪眼。有个团体巡演到西安,我们当嘉宾。在休息室,我看到其中一个rapper笑呵呵给我比了个中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我说你再给我比一下,你信不信我当着你们兄弟们的面把你手指头给你撇折了。所有人转过来看我,他就收回去了。我要让外面看见的是我比较可怕的一面。

这些阶段其实都是在underground的时候,现在来说,很多人已经走入大众视野,大都会想说我要一个什么形象,我要怎么样发展,我要怎么往更高了走。现在已经不是「干」的时代了。你把我整一下,我就必须把你打趴下,我自己也废了。

我现在不是一辆坦克了。坦克得会开炮,我现在已经不会开炮了。因为我没有机会了。别人有机会,遭受一次打击,可以再来。如果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再有一次打击的话,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承受得住。不知道结果的情况下,所有的事情再来一遍,我的选择应该不会变。但到了现在,我有了牵绊,有了要去顾及的东西。不是我变了,是我要负担得更多了。我的方式方法不会像原来那样。我希望变成一个更自在的人,就够了。舒服不代表肆意妄为。

音乐

我是一个rapper,我要尊重我的音乐。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你会跟Giao合作吗?我回答,我不会。我尊重他的职业,他是一个主播,他给大家带来欢乐。我也看他的直播,还给他刷过礼物、连过麦。但是我不会跟他做歌,因为他不是一个音乐人。

我们的歌更多表达的东西是,我要往上爬。你说纸醉金迷的这种是有,比如说我开多少瓶香槟了。歌和现实是有差距的,不是说我的生活是这样,但歌里是那样,是我不real。比如一个动作片,你怎么可能不出现兵器呢?那是你需要的元素。如果我要做一个迷幻一点的音乐,我需要让你能够体会到那个情境。有一些词写到歌里它就是酷的,比如说香槟、劳力士、兰博基尼。不只是我,很多的rapper都会去写。那个音乐需要那种元素、那样的内容,至于我生活的状态,我家庭的状态,这是我音乐之外的。

最早的时候,我团队的成员蜘蛛跟我说,你写得词太飘了,我们写踏实一点、接地气一点那种歌词。我给他说的原话是,兄弟,我们现在写的这些,对于我来说以后会成为真的。你不要把它当成我在吹牛,这是我的目标。当我有一天我真的做到了,我回头看那些歌词时候,我会觉得自己非常牛。

我有些纨绔子弟的朋友,我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很多东西,我发现,有很多刚富起来,买辆法拉利,过一段时间就一个重创,一蹶不振。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看到这些形形色色的人,跟看电影是一样的。

我这么说吧,某种意义上能够达到那种生活方式的人,已经废了。当你每天去泡吧,每天撕来撕去的时候,你还有心思做正事吗?你只是想要秀,我有钱我也不会买兰博基尼,我会买辆商务,我会找个司机,我老婆要去shopping的时候,他可以在下面等她五个小时。

对于我来说,黑人在音乐里面炫富也好,但是更深层次是说,哪怕我住在贫民窟,我要摆脱这种困境,我要让我的家人过上好的生活。在国内,我希望说不要把它想成是一个很糜烂的东西。作为不是传统意义上好学生形象的人来说,其实内心都会有一点这个。我们每天朝九晚五,当我听到这种音乐的时候,它可以让我放松,它可以让我兴奋起来。

电影是编剧的构思、导演拍摄的手法和他们的品位(决定的),我创作音乐时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通过的是画面,而我通过的是旋律。像昆汀,他做很多暴力美学的东西,他能把那种画面和刺激到你神经的东西呈现出来。所以当我在创作,也要有状态。当我听到这个beat的时候,我首先第一个感觉,这个beat适合做什么样的主题和内容,我想要在这个音乐里头展现什么状态。

两种歌我都在做,一些歌就是给美国人、韩国人听了,会觉得这个中国人做的东西,跟我们的音乐是接轨的,而不是脱节的。另外一些歌,可能就是我内心想要说的东西。我也在找方法让它们能够融合。

弹壳参加《吐槽大会》

少年

我父亲做汽车贸易的,那个时候算潮汕第一批暴发户。所以我从小生活条件还算可以。我父亲有点社会气质,脾气很暴,大大咧咧,好喝酒,有很多应酬。我也是因为看到我爸的那种状态,他出去也是很多哥们兄弟,也希望能够自己出去闯出一番名堂。

我母亲心思细腻,情商很高,她信佛,吃了二三十年素,从小带我五台山去拜,所以我还能综合一下我母亲的性格。我姥爷会拉小提琴,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我妈一直有一个西洋乐的情结。还很小的时候,我妈在我床上面放了一个CD机,天天放《致爱丽丝》这些钢琴曲,天天就在那循环,我睡觉的时候也放。我3岁时,她让我去学钢琴。那时买钢琴很贵,她就愿意花钱买了一台在家里。她希望我成为一个演奏家。现在做音乐,我很感谢我妈,我对旋律的感觉比别人可能更敏锐一些,这是我的优势。

我爹妈比较忙,基本上我从小都是老姨什么的带我。在外面发生什么事,我也习惯不给家里人说,自己消化。我学习很烂,但我小学是副班长,初中也是副班长。谁要在那儿睡着了,或者说话太大声,我直接就拿书扔过去。我也会整老师,但是我心里有数,班主任的课我会很老实。我会很给班主任面子。

我初中还在汕头上学。有天我妈叫我起床去上学,她正在跟人家打电话,一边要去看外面有没有下雨,没有注意落地窗是关着的,膝盖撞上去,腿被划破,留下一道疤。她就去把这个疤纹了个花。不久以后,我也花几百块钱纹了身,纹完不是肿嘛,我在屋里把衣服脱了,刚好我妈一开门就看见了。直接就炸了,从9点给我骂到半夜2、3点。我爸妈是比较传统的人,觉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纹身等于毁自己的身体。后来越纹越多,他们就不管了,当然还是希望我不要纹。

高中我来了西安。那个时候比较瘦小,讲的是广东普通话。我会觉得,在这边我得强硬一点,不能让人欺负我。我有我自己的生存之道,我是比较敞亮的一个人。同学也好,乱七八糟(的社会人士)也好,我交朋友的方式,请你出去吃饭,举拳不打笑脸人。

我读的是西安音乐学院附中键盘系。考学时一天6个小时、8个小时练琴,但考上后我又不爱去上专业课了。高中念到最后一年,因为两次打架,校长给我妈叫去了,原话就是你儿子是附中里头最大的「黑势力」,说毕业证还是照样给你儿子,但是你不要让他来了。大学我报考了电子音乐工程系,但是文化课没有过,我跟老师上的私课,上了不到半年(就不上了)。

从高二开始,我开始听Hiphop。别人的歌没办法说到我心里,我就自己尝试写写词。音乐学院旁边有个商场,我在那儿认识了丁飞。他当店员,卖衣服。大家都喜欢hiphop,没生意的时候,他在店里放伴奏,就开始battle。

等到我不上学之后,我的规划是,我要做我喜欢而且能让我一直做下去的一件事。我觉得说唱就很适合我。我在YY语音的说唱频道上面练习freestyle。玩了半年,我意识到,光在这儿freestyle,太玩闹了,这不是一个长远的路子,我要开始出歌了。

我写了六首歌,自己找地方刻了碟,做了包装。我说我要办一个演出,我要卖碟。联系了一个livehouse,场地很小,弄了个专场,那是2010年。来了几十个人,还都是圈里的,要不就是认识的。本来抱了一两箱碟去是要卖,结果我自己那天演嗨了,我说大家那么看得起我,这个碟我免费了,你们谁想要,要几张拿几张,都拿走吧。结果他们就真拿了 。

演完了那一场之后,我的想法又变了,单打独斗好像不是太行,要在这个圈子里面闯出名堂,我得有哥们有兄弟,我得有队伍。我们要让别人认可我们,而不是去给人当小弟。

丁飞

团队

我去找丁飞,咱俩组个队。他不愿意。他在西安的这个圈里待了很长时间,他说他看到了很多队都是分分合合,为一点钱闹得不愉快,所以他想自己玩。

我跟他保证,在我这,不会因为钱或者什么乱七八糟闹得不愉快,团队是一辈子。

我有个朋友的同学也在玩说唱,这个人就是蜘蛛,他也加入进来。然后,在一个活动上,我们在台上直接就说团队成立了。当时没有仔细定谁要当队长,因为这个事是我撺掇的,队名也是我取的,所以顺理成章好像我成了队长,实际上事情我们都是商量着来。

有一天,我跟蜘蛛两个人压马路。那个时候有一个队叫爵症,是乱战门里头的张昊组的。蜘蛛跟我唠说,我的目标是出一张mixtape,要比爵症的好,我就满足了。我的原话,兄弟,那你的目标也太小了。我想要在圈里头不说成为一哥,至少要独当一面。那时候在圈里头出名的是北京的王波那些人。他觉得我不切实际。

「我砸碎了钢琴,毅然选择说唱」,这句词是2012年写在《HHH forever》里的。那是当时我最满意的一首歌。我记得很清楚,歌发了之后,圈里前辈第一个转发的就是Young Mai。我觉得我的作品被前辈认可了,很高兴。后来,Young Mai免费给我们做了很多编曲。他是一个眼光有点毒的人。他说我就是看好你们,觉得你们肯定能成。

我们做了一段时间的歌,办了一个专场。啊之也加入了。他是说唱爱好者,想拜丁飞为师。后来,蜘蛛说他要去考研,等于就退了,就剩我们仨了。兵不在多,在精。进队的人,一个是我们要处得来,一个是必须业务水平要可以。我不需要那么多人,我不是来玩闹的。早年乱战门有二三十个人,结果散掉了。

到2014年,老贝来西安参加地下八英里battle。那个时候丁飞已经自己开店了,给了比赛一些衣服之类的赞助。我们在台侧看老贝freestyle,觉得很猛,丁飞说这个人可以把他拉进队,我说对,那你去跟他联系。那天晚上我们一块吃了个饭,邀请他进队,他很乐意。他当时在兰州,过了半年,他来了西安。

西安还有另外一支说唱团队。跟他们走得近的人,我就会抵触。为什么不和,最初是因为这样一个事:那时候那位主理人也是年轻,他想把整个西安其他所有人都收编了。他跟丁飞说,你来我的工作室。丁飞说我不去,你要来找我说事,你过来。他把其他人叫去之后,就说你得进来我这,要不以后你在哪办演出,我就在你旁边办。我挺独的,我没有去想我们要抱团。我想的是我要做大,我要做强。他想吞并,那咱比比,这是我的想法。

那几年rapper会坐火车去其他的城市办巡演,但是我非常清晰,我一个(专场)演出也不演。我要在线上积累粉丝,我们在豆瓣发歌,在贴吧发歌,但是让他们看不到。我们的歌需要有很多粉丝了之后去演,画面也才会好看。如果我去到一个地方演只有几十个人、只有一百人,这是在消耗。

丁飞开店,我是家里头维持,其他的人基本上没收入。出去吃饭,我们从来没有AA制。要不然我请,要不然丁飞请,一直都是这个状态。

直到2016年的时候,我们在圈内的知名度可以了,我才觉得需要去扩充编制,让队伍更加壮大。有人想进队,就让他们进了。Young Mai也是这一年加入我们。

2016年,我们才第一次正儿八经巡演,走了六七个城市,基本上票房都是几百张票。归功于我们过去一场都没演过,大家都听过我们的名字,所以到了一个地方都会来看。场场爆满,对于我们后来的商业路线,以及扩大圈里的影响力,帮助很大。

巡演完了之后,有音乐公司有意愿签我们,我跟丁飞一块去聊的。签约费给了30万。这个意义不在于钱,在于我们得到了商业的认可。我们租下别墅,在里面弄了设备。我们开始跑草莓音乐节,给的钱是内部价格,很低。我给团队说的是,不管公司还有其他什么艺人,我们要做到头牌。现在给我们安排任何一个位置也好,我们要演到能够压轴。

因为我们人多,基本上每一场演出的钱,除去税务这些之后大家分下来(不多)。分钱方案是我和丁飞商量。按劳分配,啊之名气没有那么大,歌也不是很多,那你能拿到的就少一点;很多人是奔着老贝来的,老贝拿多一点。据我了解,国内其他的团队是没有这样,(拿到)一把就平分,一把就现分。

那个时候,我25岁,到哪都有朋友。我觉得我已经做到我最开始想要做的了,而且我不是公司包装出来的,是哥几个自己打出来的。到《中国有嘻哈》播出,丁飞都没有去参加比赛,也加了杨幂的微信,去明星家里吃饭聚会。说实话,膨胀了。在我们underground的时候,谁牛谁好使,不服咱就干,把你「干掉」之后,我继续往上爬。

但我没有意识到,游戏规则已经变了。

2020年底弹壳的演出

下坠

和第一家公司解约的时候,只有冲动,根本没想那么多,连找律师咨询一下都没有,直接发了声明。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我觉得生活到40岁、50岁的人,也不一定能够经历这么多。很长时间以来,我不愿袒露我的内心。如果没有正确的途径,说即是错。

2019年,老贝出事的那天,我们刚演完音乐节。我跟丁飞在杭州,他先回西安。他从前一天的状态就不对,我们就找不到他人了,问他在哪他也不说,劝了很长时间,才把他劝住。我们就想着没事了。

但他还是伤害了自己。当天晚上我就买了最早的机票,凌晨4、5点叫朋友开车送到机场,下飞机直接去医院。看着他换了一身病号服,打着点滴。他冷静下来了,看到他的举动没有像他想象的效果,他本来想着大家会觉得他爷们,会相信他,反而是更多的人嘲笑他,觉得他有病、觉得他恶心。他心里面很难受。然后他跟我说,哥们对不起团队了。他没有哭,很沉地跟我说了这个话。我说我劝了你也不听,懂你的觉得你很强硬,但是并不是强大。我们要做的是强大。

他妈也来了,看着他没说话。他妈还跟我说,又给团队添麻烦了。我心里面非常难受。他母亲相信我们,让她儿子进队,交给我们,而我们没有做到很好的保护,出了这个事,我们也有责任。

那个时候我已经能很清楚想到,团队刚刚好起来,又废了。我们就说发声明吧,我们解散,这可能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处理。

我老婆给我发的微信说,我好恨老贝,因为我每次都在想你们在做这些事情,结果就是因为他的意气用事,把这一切又毁掉了。我给她回了一句没办法,因为他是我哥们,我只能希望他好。

后果他已经承担了。我们也做了处理。他认我,对我respect,把我当好哥哥,真心实意地对我,我们俩的感情,不会因为他做的这些事情影响。如果从大局来考虑,可能是有问题的,你要说不够果断,但是我就是这么个人。我记得,当时丁飞失控地哭,我把他抱着。我告诉我自己,我得冷静,这个事已经发生了。我能想到的就是说,怎么样把这个事情扛过去。

我上一次哭是很多年前了,在我们还没有走起来的时候。可能比2015年还要再早一点。具体什么事我忘了,我在床上,想到哥几个跟了我几年挣不着钱,我也没有办法给到他们很好的资源条件。这几年的几次大起大落,我没有哭过。总是有一件接一件的事,我习惯了。只不过就是心累,真的会累。

我一个广东仔到西安,我可以说我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我所有的都是团队,我会先想我的兄弟们。我哪怕现在不做说唱了,我啥也不干我也能活着,但是他们需要有更多的机会。在我们出事之前,团队其他人都管我妈叫妈。因为我妈不会只站她儿子,她把团队的人也当自己的儿子一样。经历这些分分合合,事实上就是关系变了。我是会有受伤的。我妈跟我说,你是一个多情的人,所以你很容易受伤。但是她也知道她改变不了她儿子的这一点。

团体解散之后,我把所有的圈内朋友微博都取关了,只关注了我们哥几个。我觉得那个时候混得不行,我就自己待着。人家叫我出去吃饭,那我就要请客,如果我没有钱没法请客,那我就不去。我没有觉得我一无是处,我想静静,不想关心外边怎么样。有人给我发消息,你把我关注上啊,咱互动起来。我就会跟他说,兄弟,我们现在情况不是太好,我要好起来了,我肯定把你回关上。

之前很捧我们的、很往我们这贴的,之后又反过来踩我们的,有很多。我感受到这个圈子里的人情冷暖,但我不能把所有的问题归到他们。我自己也有问题。我太过于傲了、太过于狂了。如果我很平易近人,可能就不是这样。当我们不好的时候,自然人家反过来把这些情绪表达出来,我觉得正常。

我觉得说唱这条路是可以走的。我会等。只不过不知道机会啥时候来而已。我知道我还能再起来,我从来没有丧失这个信心。我的棱角可能被磨掉了一些,但是我也告诉自己,不能完全没有,如果完全没有了,我也就不玩了。

重新出发

2019年10月,我办了婚礼,也是想冲冲喜。领证是前一年11月。我老婆是唱歌剧的,军艺毕业的。2016年她认识我,到2017年我们演出费涨了不只10倍,再到出事,这一路她都看过来。人家这样子对你,你得负责任,你不能(对不起她),那就不是老爷们儿干的事。

婚礼现场,哪些圈内的人会到场,哪些人没到场,大家会怎么看,说没想过是假话。一闪而过,我想了之后,很快把它消化掉了。我自己明白,既然现在处于这个阶段了,那我只需要把还拿我当朋友的人诚心地邀请来。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不会给人家机会让你拒绝我,我觉得你可能会不来,我就不会叫你。我也不会为了把我的面子保住,去找很多有排面的人,把这个画面撑得很好看。

等到女儿出生,我心态上面又发生一些改变。我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陪老婆坐月子,忙活来忙活去,陪小孩打针,学习换尿布,学习给她怎么洗澡。那一个月的时间,我想了很多。我会想父母的不容易。从我这么小,把我带到这么大。所以原来我可能更多的想的是哥们兄弟之间的事,但是对于家庭习以为常,不会去想那么多。

有一个瞬间我记忆比较深刻,我一进屋,灯光调得比较暗,就一个台灯,我老婆在那儿已经睡着了,旁边是婴儿床,小孩就在那儿。突然间我感觉自己还没有完全长大呢,小孩就已经在那儿了。

《说唱听我的》那个节目,最开始是联系到Young Mai做音乐总监。他们让他推荐制作人,Young Mai就问,有没有考虑弹壳。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好事,这刚好是一个出口。

上这个节目之前,我觉得是个契机,把说唱圈的这些人都关注回来,也把当年同城有矛盾的那个团队主理人也关注了。他可能看见了,还给我回关了。制作人都敲定了之后,他也在,节目组拉群,他加我的微信,我就通过了。节目遇到,大家再聊天很正常了。具体唠的啥我忘了,我先跟他说了,之前有一些事儿,得把这个说开。他说那时都年轻,现在大家都成熟了。

我相信肯定有一些人会这么想,你们上一个节目,为了恰饭,和好了。从我本心来说,我只是不希望让这个冲突继续下去了。可以化解开,为什么不化解开呢?我们已经一身伤疤了,没有必要新仇旧恨还在这儿,一直保留着。从结婚生完孩子之后,我的目的是让我的家里人、我的兄弟们过得更好,我不是要跟别人比谁更狠更凶,这没有意义。

我现在所有的想法,是重新站到上面去,不说跟以前一样,但是我要重新证明,哪怕跌倒了我们照样能好起来。我们原来的策略是心往一处放、力往一处使,现在因为乱七八糟的事情,整个士气、势头下降了很多。可能更适合,内心的你想要去怎么做,你去把你想要做的做好,多线发展。我自己首先要发展好。我把路走宽了,才有更多的机会,才能帮助到其他的哥们兄弟。

这么多年过去了。上学的时候不喜欢钢琴,因为贪玩,现在没事,我反而会摸一摸。它能让我安静。巴赫、李斯特那些对我来说太难了,我的手已经僵了,所以我现在更愿意弹一些德彪西,也有流行,边弹边唱给我妈听。当年我妈纯粹为了陪我来西安。这里没有其他亲戚。她让我去练琴付出的这些,在那一刻的时候,她会觉得很满足,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