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奥运冠军,也是妈妈
曾经,对很多女性运动员而言,退役、生育,意味着对竞技生涯的告别。2016年退役的奥运竞走冠军刘虹也这么想过,但她发现,自己还是想走,想赢。女儿出生后,刘虹重新回到赛场。就像竞走需要在规则与速度之间找到平衡,在高强度的训练和对女儿的陪伴之间,她需要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
近年来,不少女性运动员产后复出。生育改变了她们的身体,也让她们以新的眼光打量输与赢。她们正在以更主动的方式选择自己的人生。
文 |王双兴
编辑 |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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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月子的第一天,在北京接近零度的气温里,刘虹裹上毛衣出门,一口气跑了5公里。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动,想跑,想摆脱臃肿,想检查自己的机能。体力和产前相比差了不少,没跑多久就开始喘粗气;剖腹产的刀口已经基本愈合,但跑起步来,还是会在束腹带下隐隐约约地疼,像肌肉在撕裂。但不管怎么说,「终于能动了!」
作为曾经的奥运冠军,以身体为武器的竞走运动员,在此前近一年的时间里,由于怀孕、生育,刘虹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过去,因为运动量大,每天都要走20-40公里,她的体重一直保持在90多斤,但怀孕后,运动量降低,食欲却大涨,牛奶一天可以喝一升,体重最高达到144斤。她试图限制食量,不吃主食,只吃沙拉,然后发现自己只剩下「饿」这一种感受。
待到预产期,刘虹以为终于要从失控的状态里解脱,没想到,身体的失控在分娩时达到了顶峰。她想顺产,但熬了两天,宫口依然停在五指,疼得她几乎崩溃。
刘虹的朋友、跆拳道世界冠军吴静钰在4个月前进了产房,当时,她听医生说:「运动员好生。」根据航空总医院产科主任蔡贞玉的说法:「腹部肌肉力量的增加对分娩过程有良好作用,女运动员比活动较少的妇女通常有更短更容易的分娩过程,而且会阴切开、会阴撕裂以及剖宫产的发生率少于一般人群;子宫收缩乏力导致产后出血的发生率也低于正常人群。」
但事实上,一些运动项目可能增加女性运动员分娩的难度,郑州大学体育学院讲师吴严冰长期从事运动人体科学方向研究,曾对70名16到30岁的跑跳女运动员进行骨盆形态指标外测量,并将测量结果与普通女性进行比较,结果表明,跑跳运动员骨盆相对窄小且骨盆明显前倾,这样的骨盆形态变化对分娩不利。骨盆倾斜度过大与力量训练、弹跳训练密切相关。
因为一心想要顺产,吴静钰忍受了三天阵痛。跆拳道靠髋关节带动腿做出踢的动作,时间久了,宫颈肌肉比普通人更紧。分娩当天,吴静钰感受到的阵痛越来越频繁,最初15分钟痛一次,慢慢缩短成10分钟、5分钟,最后则变成1分钟、30秒痛一次……但直到开了十指,依然生不出来,最终她决定剖腹产。
「生孩子这个事还是别较劲,不是生完了就没事了,还得养啊。(如果)生孩子把体能消耗完,后面还得两小时喂一次奶,更崩溃了。」生完宝宝,吴静钰把经验告诉刘虹。疼了两天后,刘虹也选择了剖腹产,腰麻没效果,换成全麻;剖腹过程中出现了大出血;等女儿皱巴巴的小脸终于出现在眼前了,刘虹又被医生告知:持续发低烧,有感染迹象。她开始注射抗生素,也因此不能喂奶,但为了防止母乳停止分泌,仍然需要月嫂帮助挤奶刺激,「非常痛苦,生不如死的痛苦」;手上的针孔一直没断,尿管也一直插着,和腹部的伤口一起,疼,她「像一摊肉被扔在病床上」,瞪着眼睛看天花板。
对身体的失控,运动员比一般人感触更深。刘虹想念一年前,她那么自如地掌控身体。走得好时,能清楚地感知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每一个关节,能准确地控制每一块肌肉、每一步的落地点,身体里好像有用不完的力量准备爆发,「一直想加速,怎么走都不累」。偶尔也会遇到瓶颈,腿越来越酸,肌肉越来越紧,甚至会头晕、恶心。这是身体发来的战书:你不能再快了,你必须停下来,你现在就给我停下来。这个时候不能投降,要对抗,坚持着从身体各个部位调动力量朝前走,等极点一过,轻松的感觉又贯穿全身。刘虹享受那种和身体极限较量的感觉,征服它,然后驾驭它。
而在生完孩子后的十几天里,这个以控制身体扬名赛场内外的奥运冠军,连下床都变得吃力。很多个睡不着的夜晚,刘虹忍着疼躺在那儿,一直想:「怎么生个孩子,就变成这样了?」
刘虹和刚满月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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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国际田联竞走挑战赛冠军、同年世界田径锦标赛女子20公里竞走冠军、2016年里约奥运会竞走冠军,这三张金牌构成了刘虹的「大满贯」——新中国田径史上的另两位大满贯得主是王军霞和刘翔。但获得奥运冠军后,她突然觉得,支撑自己的动力,被抽走了。
这一年刘虹29岁,体能尚未下滑,但心里已经感到疲惫。做运动员十几年,唯一的目标就是夺冠,那不仅是她一个人的功绩,也是所有人的期待,荣耀和快乐来自夺冠,压力和焦虑也来自夺冠。对输的恐惧,远远多于对赢的渴望,「大满贯」后,她想,「没必要在这儿死磕了」,2016年8月,里约奥运会结束后,刘虹退役。
她过了十几年被安排的生活:吃饭有固定食谱,睡觉按固定作息,训练有明确的时间表,出去参加比赛,食宿交通早就被安排妥当。从这个环境中乍然离开,她发现自己不仅无力招架广阔世界,就连安排自己的生活都显得吃力。在家,她总是躺在沙发上刷手机,要出门了,连几点出发都定不下来。丈夫刘学问她下周有什么计划,她答,「到时候再说呗」。晚上吃什么?她列出十个选项,但选不出来。
在这种状态里,刘虹怀孕了。2017年9月,全运会在天津举办,刘虹挺着7个月的肚子观战,赛道是熟悉的,队友也是熟悉的,发令枪一响,她看着赛场上的选手,越来越把自己代入:这个选手身体太过僵硬影响了效率,那位运动员动作已经变形很容易被判犯规,领先者应该继续加速一公里,才能用战术打乱对手的节奏……比赛结束,曾经的队友上台领奖,刘虹有点羡慕:她发现自己还是想走,想赢。
但那时,刘虹还不知道生完孩子身体会是怎么样,在她的印象中,少有女性运动员在当了妈妈后还会回到赛场,她按住了自己的心思。
运动员退役后,选择并不多,她的前辈们要么去高校当老师,要么回体工队当教练,或是在体育系统内做些办公室工作。这些,刘虹都考虑过:当老师,要受到学历和文化背景的限制;当教练,从十几岁的小运动员开始带,不仅要教专业知识,还要影响一个年轻人的为人处世、生活技能甚至人生观和价值观,刘虹觉得自己还不具备这些能力;进入田径协会呢,或许要接受心理的落差:原本抵达过巅峰、被所有人仰望,回到办公室从基层的工作做起,「挺别扭的」;她羡慕选择创业的同行拥有了更有跨度的人生,但换成自己,思来想去,又觉得十几年积累的专业知识、经验与荣耀,很难舍弃。
她发现,自己最渴望的还是赛场。
2018年5月,国际田联世界竞走团体锦标赛(前身「竞走世界杯」)在江苏太仓举办,刘虹带着不满半岁的女儿熙熙去了现场。那一年,墨西哥运动员冈萨雷斯获得了女子20公里竞走的冠军,而两年前的里约奥运会上,她在最后几十米里被刘虹反超,以2秒之差拿到亚军。刘虹忍不住想,「如果我在场,应该能保住冠军吧。」
田径协会的老领导在一旁半开玩笑:「没有你真的不行,要不你回来吧。」刘虹也笑:「真的吗!」在心里,她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回来?她确认了,自己真的想回来。
那段时间,刘虹听到的声音不少,甚至「怀疑的声音大于相信的声音」。有人说,生完孩子年龄这么大了,安安稳稳不好吗,总不能一辈子干竞走吧?也有人揣度,是不是想借着以前的荣誉和资本,再在这个行业混几年、占些资源的便宜。长辈也不看好这个决定。婆婆劝她,「女人生完小孩,体力恢复到从前是不可能的,你这样搞,会一场空嘛。」
刘虹没怎么在意这些声音,想到要回到赛场,她觉得自己坚定了起来。她和刘学要考虑的是,如果回到原来日夜殚精竭虑的状态,无非是复制一块金牌,那意义是什么?如何享受竞技的快乐?如何既能回到赛场,又让孩子在拥有父母陪伴的环境中成长?
刘虹在昆明山地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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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奥运会后,曾在2008年和2012年两届奥运会上蝉联冠军的跆拳道世界冠军吴静钰也退役了,不久后怀孕。当时,吴静钰正处于运动生涯的低谷。她本以「种子选手」的身份进入2016年里约奥运会赛场,但最终没拿到奖牌。那段时间,她每天晚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复盘为什么会输,然后哭;第二天继续复盘,继续哭。
女儿的出生,让吴静钰从奥运失利的状态里抽离出来,回归日常生活。哺乳期结束后,她开始考虑未来的规划,还想练,还想回到跆拳道赛场上。但在之前,「世界跆拳道协会里还没有生完孩子继续回到赛场的」,吴静钰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后来,作为助理教练去队里帮忙时,吴静钰和主教练闲聊:「我还能不能练?」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决定试试。
生过孩子,用吴静钰的话说,「气血不足,睡眠不足,力量不足,关节全散架了」,其他队友练两天半歇半天,或者练三天歇一天,她练半天就要歇半天,不然第二天就练不动。睡眠障碍也是个问题,刚生孩子时,因为哺乳,她夜里隔一两个小时就会醒一次,回到国家队恢复训练时,她依然睡不好,第二天训练时,注意力难以集中,四肢也很难发力。
生育对女性的身体有不可逆转的影响,而运动员以身体为武器,竞技会将这些影响放大。原本,击头是吴静钰的强项,有人说,在跆拳道比赛中准确而迅猛地把脚踹到对方脸上的那个人,一定是吴静钰。生育之前,髋关节窄,她的腿抬起来就是直线,生育后,髋关节被撑开,发起力来,腿要刻意往里扣才能保持直线,发力速度和力量都受影响。有时,吴静钰眼看着对手动作慢了,是一个击头的好时机,准备进攻却发现,关节支撑力不够,肌肉使不上劲儿,步伐移动速度跟不上,一腿踢过去,踢到了对方的肩膀。
吴静钰标志性的「击头」动作
「以前明明是踢别人的,现在一直踢不到,反而老被别人踢。」吴静钰说。对抗性项目的运动员大多性子烈,心气高,看着自己能力不再跟得上,只能一次又一次崩溃。
刘虹也一样。时隔近两年回到训练场,好的一面是,身体的可塑性变强了,以前靠十几年训练打造出来的身体,很多动作和习惯已经固化,而如今基础消失,可以去建立新的模式。但是,体能下降很明显,「(同样的距离)以前跑4分半,5分根本不费劲,现在6分、7分都累得不行,喘不上气。」韧带变得松弛,肌肉也「懈了」,骨盆略微前倾,还伴随着腹直肌和耻骨联合的分离,一个简单的内收腿动作都很难完成。她着急,想快点恢复,但一旦训练量加大,就发现「肌肉会疼,腰会疼,屁股会疼」,再练久些,膝关节或者脚后跟也开始疼。
除了重建作为运动员的身体,她们还要重建有了孩子的生活。
跆拳道是需要交手的对抗性项目,离不开势均力敌的陪练,吴静钰在复出后只能回到原本的模式里,常常因为封闭训练,几个月见不到女儿。她有一次收到家里阿姨发来的视频邀请,接通,正在发高烧的女儿趴在阿姨背上,迷迷糊糊地喊「妈妈」。挂了视频,吴静钰一边哭一边练,练完,晚上请假回家,陪了女儿一夜,第二天累得只能休息,训练因此被耽搁了。
相比吴静钰面对的困难,刘虹幸运一些,可以自己安排训练场地,平时在北京,高原训练时就迁到昆明,只要出差都带上女儿的枕头被子还有一大堆生活用品。一次刘虹外出参赛,女儿因为换了新环境不适应,哭闹整夜,刘虹也无法睡好,赛前两天只能白天补觉。按照以往的习惯,抵达比赛地后的适应期需要做短距离的速度练习才能激发状态,但那次,刘虹只能零训练地上了场,「身体很难完全热起来,动作也不够协调和放松。」
不可避免地,她们会拿自己当下的状态和产前的巅峰对比,然后沮丧、懊恼甚至暴躁。吴静钰一度变得很「颓」,刘虹也会因为更换训练场地等等小事和刘学发脾气。刘虹说,有一段时间,她和刘学经常吵架。他们是夫妻,也是运动员和教练。训练地点发生变化,会吵;训练计划有分歧,会吵;买设备花钱,也会吵。没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他们应对的方法是:看谁气性大——谁生气得多一点,另一个人就妥协。
在这两个家庭里,爸爸承担了更多照顾孩子的工作。刘虹很少接女儿放学或是哄睡,吴静钰则笑称自己连女儿的疫苗本放在哪里都不知道。专业领域上的杰出和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帮她们抵挡了一些社会对女性的规训;爱人在父亲角色上的充分承担,也帮她们避免了不少所谓「兼顾事业和家庭」的麻烦。
复出像爬山,她们都在2016年登上山顶,但生育让她们重新站到了山脚下。虽然知道哪里是弯路、可以省掉不少功夫,但即使走直线,也得靠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那个过程,「超过自己的极限就会疼,不疼了就继续练,然后变强,再超过极限,再接着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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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08年的一个「奥运冠军妈妈盘点」网站上,「现役勇夺奥运冠军的奥运妈妈」一栏,只有「柔道妈妈冼东妹」和「射击妈妈刘英姿」两位中国运动员,大部分女运动员在产后离开了赛场。但是,近几年,越来越多的女性运动员选择了产后复出,和刘虹、吴静钰同龄的85后运动员里,花样游泳姐妹蒋文文和蒋婷婷、黄雪辰,蹦床运动员李丹等等,都在近些年选择回到赛场。
2019年元旦举办的香港新年竞走赛是刘虹复出后的第一场比赛,她获得冠军;在2019年全国竞走大奖赛暨世锦赛50公里选拔赛上,她又打破了女子50公里竞走的世界纪录,随后又获得世锦赛女子20公里竞走的冠军。这一年,吴静钰也在世界跆拳道联盟富查伊拉公开赛这一复出首赛里夺冠,又拿到2019年跆拳道世锦赛亚军等大大小小的奖牌。她们关注着彼此的成绩,总在对方获得奖牌时送去鼓励,「我们要给妈妈级运动员长脸。」刘虹说。
吴静钰说,做了妈妈的女性运动员能够重回赛场,一个重要的支撑是系统的训练环境。早期的运动员很大程度上是「拔苗助长上来的,死扛,扛几年出现伤病就要退役。没有科学的训练方式,没有系统的训练计划,没有好的恢复手段。」但现在,队里有加压训练、水疗恢复、营养恢复等各种恢复方式,还有各种指标的测试,随时监控运动员的身体状况,「可以让运动员平稳上升,保持更长时间的训练状态。」
吴静钰在训练
教练员的视野和认知也在改变。吴静钰说,自己的教练相信女性运动员产后可以回到赛场、可以恢复原本的竞技水平,这种认知给「妈妈级」运动员回归打开了一扇门。教练虽然是男性,但对女运动员生理周期表现出的状态很了解。吴静钰复出是这位教练第一次带产后运动员,他特意上网查资料,请教专家,了解女性产后心态和身体结构的变化,制定合理的恢复计划。
运动员也在发生变化,刘虹觉得,女性运动员在产后回归赛场,和整个时代观念的变化是同步的,「以前考虑到家庭的压力、社会的压力,有很多顾虑,并且很少有人给你做榜样,你看不到希望,就会觉得,需要自己克服的困难太多了,所以大部分人很难迈出这一步。」而现在,追求事业的女性越来越多,在体育界也一样,女孩儿们「想要把自己变得更优秀,想追求更好的东西,所以回来了」。
在重回赛场的路上,有一位意大利运动员艾丽莎曾经给刘虹启发。艾丽莎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竞走比赛中获得季军,刘虹在她之后5秒走过终点,没能拿到奖牌。那届奥运会结束后一年多,中国田径协会聘请意大利资深教练达米拉诺协助培训中国运动员,之后刘虹和队友每年有六七个月在意大利北部小镇Saluzzo训练,在那里,她和艾丽莎成了朋友。
那时刘虹的训练模式和国内一样,依然是每天宿舍、餐厅、训练场三点一线。但她发现,艾莉莎不这样「刻苦」,住在自己家里,时间充裕就拿出半天时间训练,训练时还把女儿带在身边。有时,艾丽莎在公路上练习竞走,丈夫就儿童车推着女儿在河边散步,远远看到妈妈走过来,小女孩就两只手抱起保温杯,给妈妈递水;2012年伦敦奥运会,小女孩已经三岁多,出现在赛场旁,给妈妈喊加油。那几年,艾丽莎重新走出了生育前的最好成绩,哪怕比赛结果不理想,她仍然挺开心,「能站在赛场上,她觉得就是一种收获,就很满足,拿了六七名,也不会觉得很失落。」刘虹羡慕艾丽莎,能享受家庭,也享受竞技。
那时,刘虹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走上和艾丽莎同样的道路。但回顾复出的决定,她觉得,因为当年看到过另一种可能,等到自己做决定时,就多了一种选项。她希望自己能像艾丽莎一样,成为打破行业刻板印象的一分子,让更多人看到竞技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2020年1月,刘虹在意大利训练,女儿熙熙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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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刘虹结束独自训练的阶段,回归国家队,备战当年9月的世界锦标赛。和从前的模式不同,不再是十几个人三点一线的大团队,而是和刘学以及队医一起自我安排自我管理,训练的方式更加灵活机动。她开始井井有条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上午室外竞走,下午去健身房核心训练。晚上是回家陪女儿的时间,等女儿睡了,她再回到基地宿舍。最初,女儿也会央求她再陪自己多玩一会儿,刘虹告诉她,「妈妈要训练」,准时离开。偶尔,她也会把熙熙带到赛场,让她看着自己训练。女儿开始接受,妈妈有自己的时间,自己的安排。
吴静钰觉得,生孩子之前,比赛占据自己全部的精力和生活,赢了,荣耀,输了,沮丧;赛前,焦灼,赛后,空虚……所有情绪和感受,全都装在这一个盒子里,她也经常把自己困在里面,和自己较劲。女儿的出生,像是从盒子上开了一扇门,她走出来,看她喝奶,睡觉,发脾气,长大,突然意识到:比赛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
重新回到赛场,她也不再是困在盒子里死磕的状态,她比以前更丰满:赢过,也不怕输,选定一条谁也没走过的路,没有人可以评价自己,只要大着胆子往前走,将来就可以和女儿说,看,妈妈很优秀。
输赢变得没那么重要,和吴静钰一样,刘虹觉得,女儿为她打开了新的世界,她从这个小生命身上重新学得了如何与世界相处,如何与自己相处,这需要细心、耐力还有生活的智慧。她再也不是刚退役时那个晚饭吃什么都做不了决定的人。
在安徽黄山举办的「2019年全国竞走大奖赛暨世锦赛50公里选拔赛」是刘虹复出后的第三场比赛。女子50公里竞走的项目是在2017年世锦赛新增设的,而当时刘虹已经退役,这是她第一次走50公里。那时,她刚刚恢复训练9个多月,最长一次训练也只有36公里。
参赛前,她还特意去请教完成过50公里比赛的运动员,有什么经验可以借鉴。非常一致,大家都提到了「40」。有人说,40公里是一个鬼门关,很多人突然就「撞墙」了;有人说,在那个阶段,散步的,垮了的,腿抽筋的,晕倒的,都很多;还有人说,原本和前面的运动员跟得很紧,突然一下就走不动了,突然一点劲儿都没有了……这个描述出自李毛措之口,这位藏族姑娘是刘虹见过「意志品质最坚强的运动员之一」,但也没能迈过40公里的坎儿。
初春的黄山气温只有几度,还下着小雨。刘虹和另外几个运动员一起,走在第一集团。熙熙含着奶嘴在赛场边玩,看到刘虹走过来,奶声奶气地喊「加油」。以前看到的艾丽莎女儿给妈妈递水、喊加油的场景,如今同样发生在自己身上,刘虹觉得,因为女儿,自己变得放松。
靠近40公里,身边开始有人呕吐,有人边走边拍腿,有人减速、掉队,只剩藏族姑娘李毛措和刘虹两个人走在最前面。没多久,李毛措也降速了,她和刘虹描述过的「突然」,这次还是没逃过。
最后10公里,只剩刘虹自己。她开始调动身体各个角落的力量朝前走。她发现,自己不仅没有「撞墙」,反而越走越「自由」。生育给身体带来的影响她似乎完全摆脱,重新获得了控制每一寸肌肉的主动权,有了前几十公里的铺垫,髋关节好像彻底打开,像一个灵活而稳定的轴,不停地带动双腿,交替向前。对手都在身后,她无需考虑别人的速度,只需要感受自己的身体,以自己的节奏,往前走。
3小时59分15秒。这一天,刘虹打破了世界纪录,也成为该项目首位走进4小时的
女选手。年龄与生育没有成为她的限制,家庭也不是职业的终点。刘虹觉得,生活就像竞走:膝关节伸直,落地,一步一步,不能腾空,在规则和速度之间,她找到自己的平衡。
刘虹为女儿庆祝生日
(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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