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黎晖 茫茫荒野漫游
这个星球其他地方都是废墟,灰蒙蒙一片,只有摩登天空这里灯火通明,人们彻夜狂欢,听着音乐欢笑流泪,派对永不落幕,这里的人们永不孤单。但如果这个镜头放大再放大,寻找设计这一切的主角,大概率会发现,主角并不在狂欢的人群中。
文|卢美慧
编辑|姚璐
摄影|王海森
入侵
在北京东四环外一片废旧厂房区寻找摩登天空很容易,最高最大的那栋就是。底楼被铝板包裹,好像太空舱。如果没有雾霾,北京冬日放肆的阳光会在银色材料上形成反射,将整栋建筑变成一个发光体。
沈黎晖先生的办公室在发光体的三楼。这间办公室这两年人来人往,在这里,沈黎晖和马东敲定了《乐队的夏天》的合作方案,不久前乐华娱乐的CEO杜华带队来公司参观,顺便谈了谈摩登乐队和旗下流量艺人的合作。位于他办公室楼下的录音棚更是热闹,「谁没来过啊,鹿晗啊,他们所有这些男团、女团全来我们这录音。」
时间往前倒退几年,作为摩登天空的大脑,沈黎晖的办公室迎来送往的宾客还不是这些。彭磊冲进办公室跟沈黎晖吵过无数次架,严重的时候把桌子掀了;张曼玉造访摩登天空后决定合作,据说沈黎晖办公室陈列出的审美是打动女神的关键因素——这里延伸着沈黎晖的一部分人格,整面墙的书架上有从全球各地搜罗来的潮流杂志和唱片,各种造型或可爱或奇特的手办,小马,小鸭子,草莓音乐节那两个标志性的机器人。这个面积不大的小套间,是酷的,时髦的,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任性的主人自建的乐园。
乐园从23年前的一间地下室漂流至今,地点几经变迁,但风格没什么变化。也是在沈黎晖的乐园之中,不久前让滚圈提前过年的万能青年旅店,完成了与摩登天空的签约,作为庆祝,那天大家喝了不少啤酒,结果发现啤酒全是过期的。
但是如今,类似张曼玉或万青这种「大概只能在摩登天空发生」,混杂着巧合、趣味、相见恨晚,甚至几分命中注定的浪漫气息的美妙故事,沈黎晖要作为往事讲述了。当下他要谈论的,更多是合同,玩法,利益分配和游戏规则。他乐园般的办公室也有了被外界入侵的迹象,球型座椅旁边的小书架上,整齐码放着《OKR工作法》、《技术的本质》、《金字塔原理》、《执行——如何完成任务的学问》等书籍。
「没看,都没看呢,你看塑料皮儿还在。」不管是开始搜罗管理类书籍,还是跟龙丹妮或是杜华计划中的合作,沈黎晖并不承认被入侵这件事,「我觉得是这样,其实不是在互相入侵,是我们在入侵他们的,是单向入侵,不是相互入侵。」
在现实世界,沈黎晖最著名的身份是摩登天空CEO,前后两季《乐队的夏天》,让外界前所未有地关注到占据独立音乐行业半壁江山的摩登天空。最近两年,你没被彭磊的彭言彭语逗笑,也该看过新裤子出没的各种广告;你对仁科语录缺乏了解,周围也一定有人莫名其妙就哼出一句「道山靓仔,噫哟」;你对滚圈的事完全不感冒,那可能也看过今年国庆,与北京初代摇滚圈有着若干羁绊的王菲,在草莓音乐节开心蹦迪最后把手机蹦丢了的新闻。
今年「乐夏」,沈黎晖最高兴的不是后来被人们广泛讨论的以五条人为代表的随心所欲和信马由缰,或以重塑为代表的容不得半分差错的绝对理性之美,而是他们看似矛盾对立,但又共存于此。他最喜欢的是五条人和福禄寿。他们的不同也让沈黎晖有些得意,而且「他们都不是我(亲自)签的,所以不是我厉害,是我们某种意义上创造了一种游戏机制,然后游戏自己驱动,让我们签到了这么棒的artist,太棒了,有意思,有意思。」
游戏是沈黎晖的世界观。世界是一场游戏,摩登天空是游戏中的游戏,是比别的游戏更刺激、更好玩的游戏。你能从他的语气、表情、语速中轻易判断出他在传播这套世界观时的坚定和兴奋,对当下的沈黎晖来说,游戏显然进入了新的副本,「其实你看,龙丹妮和杜华以前我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现在我们的人也变成流量了,他们的人也是流量,就两边是流量,就可以弄一弄,要不然你这边不是流量,这事它也不成立嘛。」
总之,摩登天空开始无所不在,它衍生出微博热搜的话题、豆瓣月亮组的八卦以及一种主打永远年轻和快乐的生活方式,乐队们成为新时代的明星,摩登天空成为独立音乐界的国家乒乓球队。
作为代价,沈黎晖不得不承受外界的想象与拆解。一个沈黎晖是台面上的,发布会,行业论坛,名流聚会,总之就是成功人士经常出没的那些场所,他是摩登天空的「沈总」、「沈老板」、「中国独立音乐教父」、「草莓共和国国王」,几次在破产边缘不忘初心,而今家大业大,坐拥独立音乐行业半壁江山的业界精英。
另一个是地下的,野生的,live house的演出后台或是那些喝大了的酒局中,烟雾缭绕下的嬉笑怒骂里,沈黎晖是「奸商」、鸡贼代言人、冷血动物、滚圈黄世仁,没少辜负兄弟,也不知辜负过多少姑娘,总之就是这人不行,绝对不值得深交,珍爱生命,远离沈黎晖。
或者还有第三个,去年「乐夏」决赛,彭磊在台上说从来没见过沈黎晖这么抠的人,旁边的庞宽跟着补刀,说「沈黎晖就是没有把儿的大衣柜——抠门儿」,而后随着新裤子出圈,彭磊的漫画《北海怪兽》被翻出,漫画中出场的沈黎晖梳着中分,穿着西装,眼镜片上被画上美元符号,在洒出钞票的时候,彭磊给他加上了一圈光芒,坐实了那句「沈黎晖只认钱」。
经由综艺节目的放大,沈黎晖成了舆论场上滚圈黑心资本家的代言,在网络世界越来越少的人会提到他的名字,大家简而化之,只叫他的代号——「大衣柜」。
在这种想象和拆解中,真实的沈黎晖被严密折叠。他本人与摩登天空、与中国独立音乐行业千丝万缕的关联,也在粗暴的成功学叙事或网络段子中被消解。《人物》的第三次采访中,面对外界的这种消解是否会影响到他的话题,嵌在自己办公室半球型的椅子上,沈黎晖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容,用他的口头禅给出答案:「我不在乎。」
无聊
在沈黎晖并不怎么在乎的那个世界,他正处在一种不能自控的忙碌之中。
11月25号,沈黎晖出现在摩登天空2021年发布会现场,发布会上受关注的两则消息是,摩登天空将进军综艺,以及伊能静、秦昊夫妇加盟摩登天空。
后一则消息在当天直接上了热搜,摩登天空的官微下面,乐迷们把「滚圈迷惑行为大赏」回复的四个问号顶到了最前排。乐评人、摩登天空前员工丁太升也发了一条微博,「摩登天空分两部分,一部分是资本层面的摩登天空,一部分是摩登天空。资本层面的摩登天空做什么都不稀奇,签谁都是应该,但摩登天空的那个层面,是骄傲的,孤独的,是属于音乐和艺术的。只不过随着摩登的壮大,人们所看到的,将更多是资本层面的那个摩登天空。」
「乐夏」之前,关于摩登天空的故事是,一代青年为了心中的热爱燃尽青春,熬过了中国独立音乐最艰苦的年月,从无到有,将摩登天空和草莓音乐节打造为业内最知名的品牌,也让中国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本土独立音乐文化,然后经历两个燥热的夏天,在前所未有的热闹与欢快中,一道横亘在主流与野生王国间的屏障被彻底攻破。而后界限消失,溪流入海,多多少少以对抗主流文化为天职的独立音乐大踏步迈进新时代。取舍之间,「骄傲的」和「孤独的」成为旧日谈资,小众与大众合流,那些曾经流传于小众之间、来自山河湖海的声音借由新的游戏规则进入大众世界,也不可避免地接受着大众世界的凝视和改造。
在这个过程中,让百万嬉皮们心痛难耐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新裤子上了《乘风破浪的姐姐》,彭磊登上了昔日被他炮轰为城乡结合部的舞台,闭着眼睛把那句「那些为了理想的战斗,也不过为了钱」改成「那些为了理想的战斗,也不过为了爱」;比如五条人结束「乐夏」之旅火速进了李佳琦的直播间,大家觉得一个读齐泽克的人怎么能去卖货呢?比如今年北京草莓音乐节的三日通票卖到了史无前例的1080元,因为票价太贵,部分乐迷选择在场外蹦迪,以示对草莓不再亲民的愤怒。
天真的乐迷们倒也没有过多苛责乐队,大家集中火力,痛骂沈黎晖。几天后,在沈黎晖的办公室,《人物》同沈黎晖聊起了外界的这些议论,也说起包括丁太升在内很多摩登老员工记忆中那个越来越遥远的理想国。沈黎晖反应冷淡,用一段听起来颇为自洽的话结束了关于伊能静的话题,「我相信就是说,现在对我们(签伊能静)有质疑的人,我相信等他们音乐一出来,他们会觉得,哇,这就是摩登应该干的事儿,对。」
宾客悄然变化背后所折射的时代变幻,沈黎晖更是反复说自己没什么兴趣。沈黎晖对自己要做的事有着坚定的判断,比如刚刚结束的发布会,伊能静的事一定会被外界讨论,这是公司现阶段需要的那么「一点动静」,外界理不理解无所谓,这只是沈黎晖许多拼图中的一块儿。以此作为论据论证沈黎晖的「背叛」也不大说得过去,发布会上,另外两组签约的一个是去年「乐夏」中表现亮眼的九连真人,另一组是只有资深乐迷才会有印象的老牌乐队与非门。
更准确的定义应该是,这全部都是沈黎晖的排列组合游戏。伊能静有流量和话题,合作不说双赢至少也不亏;九连真人是不容小觑的新生力量,在他们身上有未来;与非门则是小众音乐世界里的沧海遗珠,可以打捞起不少旧日遗绪,符合摩登天空一贯的调性和美学。
11月中的一天,沈黎晖在北京一处摄影棚为《人物》拍摄封面。没有助理陪同,他一个人开车到了现场,他换下自己80块买的MUJI打折衬衫,又把脱下来的袜子团成一团塞进球鞋里——他似乎不接受被娱乐工业驯化。拍摄中途,他有点饿了,但不好意思说,偷偷发微信给远在公司的同事,能不能给自己点个外卖?
太合音乐的CEO徐毅是沈黎晖的好朋友,好的级别是每次吃饭他们都要雷打不动地分享同一款冰淇淋。徐毅二十几年观察下来,觉得沈黎晖性格里一直有非常害羞的一面,「他并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徐毅的办公室里有不少他们一起参加活动的照片,合影中的沈黎晖永远是人群中最放不开的一个,肩膀常常是瑟缩的,两只胳膊总是不知道该放哪儿,膝盖并在一起,抿着嘴让自己笑,一副努力完成任务的样子。
沈黎晖也非常清楚自己这个阶段的角色,「我就是摩登天空的吉祥物,这个没疑问。」他半是无奈半是得意地说起临近年底扮演一个成功人士的烦恼,「比如说我下个月要去出好几次差,每次都是吉祥物,论坛啊,战略合约签订,什么政府的,见市长,什么我们的Club开业,都不是具体的工作,但是这就是我的工作啊。你开业你不去吗,战略发布会你不出现吗,人市长让你去你不去吗,对吧,让你领奖你不去吗?」
「但是我已经很,我本质上是一个不喜欢热闹的,我从来不会主动,反正这个就是,基本上不攒局,你要再攒局的话,那无数局要攒,对吗?根本不是一个爱攒局的人。」这是沈黎晖身上呈现着的巨大矛盾,人生中的很多事情,他一边投入,一边抽离,一边觉得没劲,一边又沉醉其中,他身上遗存着老牌文艺青年认知世界的方式,很多事情不能细想,细想之下所有事情都没劲透顶。
用什么来对抗没劲透顶呢?那只能把自己投入到摩登天空的具体事务中。所以沈黎晖一直做的,就是希望摩登天空本身不那么无聊,至于他自己,「因为如果你在企业家所谓的那个模式里,你会走到一个你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一个阶段,就要变成谁,你要演那个人。我觉得那个会让我觉得也有点无聊,就是当现在的沈黎晖,就是有点无聊。」
一刻
对沈黎晖来说,不管是早年组乐队,还是后来的摩登天空,都是他选择对抗无聊的一种产物。
1986年,崔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唱响《一无所有》开启中国摇滚元年的那个夏天,18岁的沈黎晖正在北京工艺美校做着自己摇滚巨星的梦。那之前的1985年4月,英国超级明星乐队威猛(Wham!)到北京开了一场演唱会。为了促成这场演出,Wham!的经纪人花了18个月的时间,飞了13次中国,请了100多个大小官员吃饭,才有了中国大陆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西方乐队演唱会。
弟弟沈黎阳比沈黎晖小一岁,他形容哥俩初中时在录音机里第一次听到Wham!时的震撼,「一下就是就我们前面听的都是臭狗屎,一下就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就觉得这个太好了,跟世界同步上了就。」那时沈黎晖超迷主唱George Micheal,「很阳光很有范儿,他那个满头金发,看上去就特别帅,我们就把他当作一个偶像,不仅是音乐好玩,而且是偶像,觉得这个太招女孩子喜欢。」
经历这层启蒙之后,沈黎晖彻底放弃了内地摇滚乐和港台流行音乐,转投David Bowie,DuranDuran,Aha这些80年代西方新浪潮音乐的怀抱。20世纪后半段,东方和西方都在长久的折腾后迎来了难得的平静,到沈黎晖进入青春期的时候,全球化浪潮掀起第一波浪花。这个北京中产家庭中的小青年追着最时髦的资讯跳进全球化的河流,we are the world,世界是平的。
当时磁带并不好找,打口时代尚未开始,但80年代的北京经常举行各种博览会,沈黎晖就常往博览会上跑,在里面找原版磁带。那时候普通磁带三块五一盘,原版的要十块。后来国内观众将摇滚乐视作地下的和艰难的是一个魔幻和复杂的误会,不管是西方摇滚乐诞生之初,还是它传入中国后最早接触它的那批年轻人,事实上都有着鲜明的阶级色彩,穷人家的孩子在那个年代根本碰不着摇滚乐。
沈黎晖从小学美术,进入工艺美校后接触了埃舍尔、契里柯、达利等一批超现实主义画家的作品,世界在这些画家笔下,成为另一种排列组合,融化的雕塑、比例失调的建筑、扭曲的钟表、不可能的结构,意识挣脱现实世界的羁绊,变为一个又一个神秘奇特的梦境在画布上永生。这种表达让当时的沈黎晖心醉神迷,写歌的时候也自然而然受到这种超现实氛围的影响。当时乐队写歌词玩儿的也都是鬼魅的排列组合,每个人想出几个词,然后随机组在一起,连起来就像一句诗,比如「精美的尸体」、「旋转的房间」、「黑夜在跳动」等等等等。
跟崔健那一辈相比,年纪小上几岁的沈黎晖经历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摇滚乐不再关于世界和时代,不再是远处的饥荒和无情的战火,不再是一无所有和红旗下的蛋,不再是一块红布蒙住了眼睛也蒙住了天,而转向一种毫无历史包袱的、剥离了集体主义和宏大叙事的轻快,一则漫长的天马行空的超现实主义梦境。
沈黎晖进入工艺美校后就开始组乐队,当时他选乐队成员的标准是瘦和帅,一脸煞白,病怏怏跟鬼一样才好,这种类型的长相配把吉他往墙根儿一戳,就是让80年代的姑娘们心醉着迷的那一款。按照这个标准,沈黎晖在工艺美校找到玩贝斯的刘维和服装班的于凯,开始了自己的乐队生涯。乐队最开始的名字是π,后改名为清醒。
那时候大家的技术都非常次,写歌排歌几乎只能靠肌肉记忆,谱子不识,乐理不通,有的只是成为摇滚巨星的狂热梦想。跟学校老师连哄带骗搞定了需要的乐器,在工艺美校四楼一间排练室里摆弄了一年,沈黎晖在当时的班级教室里举办了人生第一场演唱会,当时玩得不错的同学在学校里帮忙贴海报,还借了窗帘挂到教室烘托气氛,唱第一首《石头心》时,沈黎晖刚唱了两句发现不对,扭头对于凯说,「唱错了!重来!」那场简陋又紧张的演唱会取得了空前的成功,教室窗户上后来都挂满了人,挤在一起的观众最后把黑板上的字儿全给蹭没了。
对沈黎晖来说,学生时代的这场演唱会是他人生中经历的真正辉煌的一刻,「因为那个是一种从来没被体验过的一种满足感,因为你如果是想成立一个乐队,你得有观众,得有观众的掌声、欢呼、尖叫、认可。在那之前我们都不太明显,在那之前可能我们出现在一些学校的晚会或者什么之类的,下面的反应只是正常的反馈」。那场演出让沈黎晖体会到一种此前从没有过的愉悦,「那个是让我们感觉到我们变成了摇滚明星,所有的同学都非常的疯狂,就是那种差异,和你日常的那种特别不一样。所以那会有一种成功的感觉。」
隔了30多年,沈黎晖告诉《人物》,这是自己人生中唯一一次觉得自己「成功」,此后这种生命深处真实的愉悦再也没有过,「没有没有,完全没有,一直没有,不是这两年没有,从来都没(再)有过。」
摇滚梦
但倒回到30年前,对当时的沈黎晖来说,生命中经历了那样美妙的一刻,接下来的问题只能是,如何复现和延续这一刻。
那时候,经由父亲的关系,沈黎晖进入中国录音录像出版总社工作,每月工资180 块,这点儿收入当然支撑不了他滚烫的摇滚梦想,脑袋活泛的他联络了一个印制刘德华磁带封面的活儿,开始了自己的印刷创业。但因为缺乏经验,一顿倒买倒卖之后,这个活儿不但没挣钱,反而赔进去十几万。
为了解决这次危机,沈黎晖拉上几个当时认识的乐队,花光账面上最后7万块钱,凑出9首歌,出了《摇滚 94》拼盘合辑。当时债主追来,沈黎晖跟对方说,「这个钱我肯定会还给您,但是等我的摇滚明星梦实现了再说。」
经历了80年代末期的孕育和积累,1994年,中国摇滚乐迎来了辉煌的顶点,魔岩三杰的红磡演唱会让那个时代的人们都以为摇滚乐的春天真的来了,在这种气氛的感召下,《摇滚94》跟着吃肉喝汤,竟然卖了小20万。而对沈黎晖来说,《摇滚94》的成功有更现实的意义,既然能出两首歌,那为什么不试着出张自己的唱片呢?
1994年,鼓手郭一环加入清醒乐队。他是长春人,自小学习打击乐。来北京之前郭一环在南方呆了一阵子,对大城市有了初步的浪漫想象。但第一面郭一环心就凉了半截,当时是冬天,郭一环被七拐八拐带进北京二环里一个用蜂窝煤炉子取暖的小房间。更让郭一环崩溃的是整个乐队的水平,完全谈不上技术,拍子都不在点上,「大家基本上是商量不好就吵,吵了不好就打。」
郭一环的记忆中留存最多的,就是沈黎晖的顽固,「沈黎晖方向性极其强烈,毕竟歌一开始他写,他主唱,词也是他填,除非我们哥儿四个都不同意,他就折了。过两个月他又倒回来,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稍微改了一下行吗,就这种。」
这个时期,沈黎阳成了哥哥的跟班、助理以及不定期的提款机。印刷厂的事情沈黎晖张罗起来,很快就没了兴趣,沈黎阳得接着干,「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个,他觉得这个是挣钱的事。弄了摩登天空之后,可能他就更不愿意干这个。所以这些事就得我在后面撅着屁股干,撅着屁股干,没办法。」
那个阶段是沈黎晖生命中的灰暗时期,乐队老吵架。印刷厂那边,5点就要爬起来坐长途车往大兴,买纸,倒腾油墨,起早贪黑忙下来结果还赔了钱。当时郭一环跟沈黎晖挤在花园村的地下室,沈黎晖经常会跟他说夜里又做了哪些诡异的梦,有一回他被拽起来,「他跟我说在梦里,天上那么多星星,那个星星是上帝在那儿,那是耶稣,那个是谁谁谁,我在那个星星上,摩登星球,还是啥的。那会儿看就觉得这哥们儿有病吧。」
1997年12月27日,经历了无数次排练,重录,吵架,和无数局乒乓球,清醒乐队发行了自己的首张专辑《好极了?!》,唱片封面上沈黎晖穿着借来的风衣站在乐队最前面,低头直视着前方的什么。许多年后,这张专辑和早年的摇滚巨星梦在沈黎晖生命中一再褪色,唯一有意义的只剩这个日期,沈黎晖把12月27号这天,当作了摩登天空成立的日子。
专辑《好极了?!》封面
平行世界
清醒乐队的出现是对当时长发、花臂、皮坎肩的重金属摇滚的一种反叛。90年代,长着一张奶油娃娃脸的沈黎晖在MV中摆动身体,摇晃着脑袋唱着那个时候的心事,「云彩移动,树影移动,钟表移动得很快,天色暗了,你在闪亮,照亮这黄昏……」
发了唱片,但在工艺美校教室里举办演唱会的那种快乐却没有出现,性格里冷漠疏离的一面随之浮现出来。那个年代发唱片要去西单音像大世界做签售,乐队的海报贴得到处都是,「虽然将近10年都在为这件事努力,但我当时特别明显的一个感觉就是,这人是谁啊,是我吗?感觉这事就与我无关了。」
有一次在广西演出完,乐队几个人坐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哭了一顿,当时的键盘手张阳问大伙儿,「这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吗?」沈黎晖也在琢磨这个问题,「后来就变成一种完成任务式的在舞台上表演,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赚钱吗?也没赚到钱。那快乐吗?也不是很快乐。就变成了好像一种,生活的一种套路。」
张阳后来成为了一名录音师,跟贾樟柯合作过多部电影。他回忆清醒乐队时期的沈黎晖,「他在音乐之外就会多想一下这个产品或者这个作品怎么去推广,怎么去让更多人听到,甚至是怎么去卖钱。」张阳现在觉得,一个人一生会走什么样的道路,其实早就注定好了。沈黎晖和贾樟柯身上的共同点是,他们有强烈的发散的思维,「很多搞音乐的人,思维其实非常集中,我把我的精力可能更多地匀给对声音或者对音乐的想象,但老沈和老贾他们都是会想更多的人,而且非常勤奋,他们两个是勤快到要我都崩溃了。」
为了更像是一个唱片公司,沈黎晖拉上新裤子和超级市场两支乐队,摩登天空成立之初,就有要跟以前的摇滚乐决裂的架势,要「划清界限,做完全不一样的音乐」。
进入90年代中后期,伴随着经济起飞前夜的躁动,以及改革开放之后第一次大规模人口流动的热潮,摇滚乐在庞大的疆界四处开始了各自的小鸡出壳,外省摇滚青年们在北京创造了另外一个世界。他们离开各自的老家,跟原本一望到头的人生决裂,身无分文地聚集到北京一个叫树村的地方,在极尽艰苦的环境中追逐着自己的梦想。痛苦的信仰、木马、舌头这些乐队都是早期的树村青年,不同于清醒、新裤子、超级市场这些北京新生乐队所代表的都市审美,那是一个沈黎晖不理解、多少有些好奇,又本能地保持距离的世界。那个世界粗糙、混乱、没有秩序,夹杂着妖魔鬼怪们突然迸发出的才气,这是沈黎晖当时需要的刺激。
不管用哪套理论分析,清醒注定成为不了伟大的摇滚乐队。但沈黎晖觉得,摩登天空可以成为一家不一样的公司。在原有三支乐队的基础上,90年代末期,摩登天空成立Badhead厂牌,网罗了当时一大票混迹于北京的外省地下乐队。
把北京新声与Badhead的外省摇滚混杂在一处的沈黎晖,客观上完成了对巨变中的中国社会阵仗颇大的采样和留存。90年代末到2000年后这段时间,摩登天空出了一系列风格迥异的唱片,在这些唱片里,北京土著新裤子唱的是,「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这是我们的时代」;来自新疆的吴吞在舌头乐队的首张专辑中发出对时代的诘问,「他可以是个流氓,也可以是个信徒,他可以是个小偷,也可以是个公民,要看你怎么对他说,要看你对他怎么做」;Badhead首位签约艺人,湖北人胡吗个让来自乡土中国的声音加入了世纪末中国社会的交响,从江苏来的左小祖咒在北京的饭局骗吃骗喝,跟NO乐队出了实验风格强烈的《走失的主人》。
外界普遍将Badhead视作沈黎晖职业生涯最辉煌的阶段,但对沈黎晖来说,Badhead出现依然是对抗无聊的产物,游戏总要继续下去,把相同风格的乐队弄到一起没什么意思,彼此打架、对撞、冲突背后呈现的趣味和多样性,是沈黎晖想在游戏中获得的金币。那阵子他像个淘金者,以一个滚圈小商人的身份出没于日子艰难的音乐人中间,谢天笑的合约是在京藏高速公路的一个加油站签的,高速路和加油站的意象让他觉得很吉利,一定能等来摇滚乐的好日子。
但对那个时期的沈黎晖来说,摆在他面前最棘手的问题是,一个听着欧美主流音乐长大、向往雅痞文化的北京青年,怎么跟已经成型的地下摇滚江湖打交道?
「提款机」
最简单的方式是钱。
1997年之后,印刷厂的业务蹭蹭上涨,沈黎晖把印刷挣的钱都投到摩登天空的事情上。沈黎阳记得,当时在摩登的办公室,经常能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家伙,「他们进来脏啦吧唧的,什么左小诅咒什么就进来,一会儿木马,一个个都那样,完了就是来拿钱什么的。」
兄弟俩的人生道路在这个时候开始悄然分岔。沈黎阳只比沈黎晖小一岁,他们同时听Wham!,同时学跳霹雳舞,共同经历了为了一盘磁带跑遍大半个北京的狂热的青春期。沈黎阳记得高二的时候,他去安定门桥底跳霹雳舞,当时有个比他大一点的男孩在那里弹吉他,弹的是Tears For Fears的歌,沈黎阳就跟他聊,说Tears For Fears是自己最喜欢的乐队,两个少年越聊越投机,男孩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叫窦唯。
但对沈黎阳来说,这些阳光灿烂的日子只属于生命中的一个阶段,过去也就过去了。2000年,沈黎阳有了孩子,但沈黎晖办杂志把钱都赔光了,经过一番考虑,沈黎阳决定分家,把印厂从摩登天空解脱出来。沈黎阳并不确定当时的决定是否伤害到了沈黎晖,但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必须做的决定,「当时决定分开,因为毕竟理想真的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只是个俗人。但沈黎晖他不是,他是一个天才,一个不计后果的人。他的性格就是如此。」
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是,失去了印厂的支援后,汹涌而来的互联网几乎将传统唱片行业置于死地。
这段时期在之后很多媒体报道沈黎晖的时候变为成功学叙事体系中大书特书的一个章节,大致就是摩登天空连续十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但矢志不渝地发了十几张唱片,为公司财务发愁的沈黎晖听了新裤子的《龙虎人丹》直接说「什么玩意儿」,说他们的歌一首也当不了彩铃,他们应该写《QQ爱》那种歌。
但真实的沈黎晖在反复标签化的过程中却面目模糊了。郭一环的观察是,对于不擅社交的沈黎晖来讲,这个时期他给自己筑起了一道墙,一茬又一茬人找来,张口就是饭都吃不起了,「他怎么办?他怎么拒绝人?那就直接咱们前面先来道墙,我一直在墙后,你能听懂。并不是说他冷,这只是一个不会表达的方式,我觉得这个是他解决问题的方式。」
后来沈黎晖很多次接受采访,都大谈特谈这种不谈感情只谈钱的模式在商业上的合理性。摩登天空之后的成功可以让他把这段时间的很多经历都付笑谈中,但同《人物》聊到这种性格形成的时候,沈黎晖罕见地承认了自己当时的脆弱,「我是需要保护自己的,我是需要忍受,因为这个过程一定是很不容易的过程,一定遇到很多人刺痛你,然后你就把那个壳越弄越厚,同样的刺痛你都没有感觉,你也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刺痛不刺痛我。同时我也对你也保持一个距离和冷漠,这就是我。」
音乐圈里出尔反尔的事情多如牛毛,在他最困难的那段时间,他一度认定为朋友的一个音乐人把之前的合同约定抛在脑后,他觉得对方简直太不讲道理了,给一个乐评人打电话,「我还是很伤心,我觉得这些人没把我当朋友,他说,人家就跟我说没把你当朋友,他说因为这些人,你就是提款机啊。」
一件小事是,为了应付那段时间的艰难,沈黎晖去湖南台走过一次穴,当时大家的日子都太难过了,于是他以清醒乐队主唱的身份同超载乐队的高旗、黑豹乐队的秦勇一起到湖南台表演了个节目,三个人在那一年的金鹰节上合唱了一首《还珠格格》的主题曲《当》。
2003年非典时期的一个晚上,沈黎阳接到了沈黎晖的电话,他说自己发烧了,能不能去看看他。沈黎阳的太太是医生,晚上夫妻俩拿着药跑到花园村的地下室,拿体温表一量,39度多。当时也不敢往医院送,沈黎阳的太太给沈黎晖挂吊瓶,结果扎针还老扎不进。
当了50年兄弟,沈黎晖更多是以兄长、发号施令者、天才的面目出现,这是沈黎阳记忆中唯一一次感受到沈黎晖的脆弱,同时还有他内心的孤独,在当时沈黎阳的判断里,摩登天空已经陷入彻底的低谷,实在看不到什么继续的希望,但沈黎晖还在一意孤行着,「他真是一个孤独的人,他内心是一个孤独的人。因为他的那个内心世界恐怕没有多少能跟人共鸣的。」
以沈黎阳作为一面观察的镜子,如果说他的成熟以一个男人意识到自己在俗世中背负的责任为标志,对沈黎晖来说,他的蜕变则是以剥离情感,为自己竖起一道墙为标志。
沈黎晖变得冷漠而直接,乐队们找上门来要预算出唱片,他说没钱,非要用钱也行,你们把音乐的版权全给我。于是在大家共克时艰的这段日子,沈黎晖以极低的价格收割了很多乐队的版权。
一些乐队慢慢有了名气以后,这件事也就成了沈黎晖是个奸商的论据。沈黎晖尝试过辩解,但发现根本没有用,后来他听来一个故事,觉得跟自己太像了——
八九十年代圆明园画家村的时候,有个收藏家接济了很多画家,「那些艺术家没钱,在这儿蹭吃蹭喝,他就接济他们吧,他就买他们的画,这画给3000,那画给1000,那画给5000,后来他们的画都变成100万了。然后就很多风言风语说,你看他当时那么便宜买了张画,太贼了。」沈黎晖略带惆怅地说起这个故事的结局,「那哥们儿就疯了,把那画一把烧了,好像那人也精神不正常了。」
「这种一把火自证清白的方式会在某个瞬间诱惑到你吗?」面对《人物》抛出的问题,沈黎晖立马从惆怅中抽离,「我不能成为那样的人,我可不能像他那么脆弱,我就说我不管,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我干我的。」
草莓共和国
理清这漫长的前史,多少能解释摩登天空之后的道路。
2006年,沈黎晖出现在一部纪念中国摇滚20周年的纪录片里。纪录片做得很粗糙,崔健和沈黎晖是少数没有在纪录片中抒情的人,口号、真挚的情感救不了中国摇滚乐,崔健说,唱片市场应该规范化,「中国的摇滚乐完全靠理想支撑下去,我觉得是不公平的,所以应该有商业的机制和商业的一些规则,能够良性地支持摇滚乐的发展。」沈黎晖自说自话般地说起摩登天空的商业模式,说起了自己的排列组合游戏,那之前的一年,摩登天空出了郭敬明的唱片。
今天因为抢不到音乐节门票而痛骂沈黎晖的观众们,战斗力远远不及15年前看到摩登天空给郭敬明做唱片的摇滚乐迷,包括很多圈内音乐人也表达了深深的痛恶,觉得这是对摇滚精神的侮辱和背叛,沈黎晖成了头号叛徒,一时间人人喊打。
但是那年,摩登天空好几个月没发出工资,沈黎晖用给郭敬明出唱片的钱给大家发了工资。更少有人留意的是,也是那一年,Badhead签约了一支名叫「腰」的乐队,发行了他们的首张专辑《我们应该面对谁去歌唱》,这张专辑和腰乐队后来都在摇滚圈封神,在全面娱乐化的时代巨浪里,来自云南昭通的腰缓缓唱出他们严肃的悲歌,听来也像远去时代的安魂曲,「正走在去向面馆途中的男子,他并不关心,他只是平静,平静得失去所有的血和咸味。昨天的青年死去,昨天的青年死去,我只是想,我只是想,他应该很委屈……」
徐毅在1996年左右就认识了沈黎晖,当时徐毅是EMI唱片中国区的总经理,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具备国际视野的音乐从业者。从他30多年的从业经历中,徐毅得出的结论是,中国从来不缺乏有才华的音乐人,但长期以来,我们的大环境是,「音乐市场」基本不存在,没有规范,没有标准,没有渠道。
徐毅说起自己经历的一件小事。1995年,他在EMI第一次参加大中华区会议,他带着所有的资料去,想介绍一下中国市场。「后来他们说你不需要发言,我说为什么中国不可以讲话?他说因为中国没有正版,正版太少了。90%以上都是盗版。」
从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到今天成为全球最大的音乐消费市场之一,徐毅说这里面是一代人的努力,沈黎晖在这中间最大的贡献是独立音乐和音乐节市场的建立和规范化,「可以让大家活下来,然后再去考虑怎么活得更好。」
2007年,沈黎晖顶住公司的重重阻力,在海淀公园举办了首届摩登天空音乐节。2009年,有了更多经验之后,在通州大运河公园的草地上,草莓音乐节闯入了摩登天空的历史。这一年,作为最小的一批60后,沈黎晖迈过了40岁。80后的市场日臻成熟,90一代紧随其后。时代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变化,一些人哀叹远去的潮水,沈黎晖选择拥抱奔涌而来的后浪。
「草莓」的名字来自摩登天空第一位员工陶然。经过了两次摩登天空音乐节,陶然和丁太升都觉得应该做一个更不一样的音乐节,当时三个人在公司附近一个地沟油馆子吃饭,边喝酒边畅想未来的蓝图。后来大家头脑风暴想名字,中间陶然出去抽了根烟,大概不到20分钟,回来说出了「草莓」的名字。
沈黎晖后来选取介绍草莓的关键词是「暧昧」和「性感」,平常话不是很多,但通常扮演一句顶一万句角色的陶然说出了后来摩登天空大获成功最关键的一点,「我们会永远面向年轻人。」
之后草莓音乐节在北京取得巨大成功,并迅速在全国复制。接下来的过程可借由台湾乐评人张铁志在《草莓共和国》一文中的记述:音乐节开始在这片土地的各处高速增长。音乐公司透过音乐节来赚钱,地方政府透过音乐节推动城市形象与观光旅游,地产商透过音乐节给未来楼盘挂上文化标签;年轻人需要合法的青春派对与狂欢乐园,以便集体呐喊,集体想象他们短暂的乌托邦;曾经苦逼的音乐人现在则有唱不完的舞台,姿态也不再像以前一般「地下」。
张铁志在草莓的欢快背后,总结悄然变幻的时代,「音乐节的变化其实也正是当下中国摇滚乐的命运:一切都被整编入商业体制和可接受的政治范围内,反叛不再有意义,另类精神也开始虚弱……巨大的消费主义与庞大的体制吞噬了一切,『娱乐至上』与『政治犬儒』是真正最流行的生活方式。」
为「不再反叛的摇滚商业,新一代阳光欢笑的青年」代言的草莓音乐节成了摩登天空业务板块中最挣钱的部分,资本市场这个时候也注意到了摩登天空,草莓诞生的2009年,摩登天空拿到天堂硅谷的1000万投资。对沈黎晖来说,苦日子走到终点,新世界向他敞开了大门。
草莓音乐节现场图源cfp
「渣男」
从一个在生存线上挣扎的理想主义乌托邦,到一个进入商业规则的明星公司,沈黎晖也完成了自己的进阶。在这个过程中,几乎无可避免地,他的冷血和功利时时会伤害到身边的人。随着公司的壮大,一些摩登元老陆续离开,沈黎晖躲在自己筑起的墙这一侧,看着老伙计们陆续远去的背影,然后新鲜血液补充进来,干劲十足,又好用又便宜,并不怎么为离去的伙计们伤感。
丁太升在「乐夏」第一季现场新裤子演唱《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时一个没忍住,哭得一塌糊涂。很多记忆涌了上来,那么多张唱片,每一张唱片的宣传页他们要自己去印刷厂搬,搬到公司一张一张折好,然后把压好的CD装盒,大家一块装邮包,给全国200来家电台寄过去给新歌打榜。
那是丁太升记忆中光芒万丈的摩登天空,所有人为了一个目标不计一切去努力。他永远记得一个晚上,大家一起坐在地下室的地板上,「谢强、彭磊、田鹏,然后陶然、沈黎晖我们在那弹着木吉他,空唱着自己新写的旋律,那不是现在的摩登天空所能拥有的浪漫。」
2015年,丁太升和爱人去了一次欧洲,有一天早上特别早的就起了床,在多瑙河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当时公司陡然增大和随之而来的办公室政治让他无所适从,而沈黎晖在一件又一件小事中让他寒透了心,抽完烟,丁太升觉得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间结束了,伤心是伤心的,舍不得也是舍不得的,他回到北京,最后一次从摩登天空离职。
陶然也在那前后离开,这个同事们很喜欢的、性情温厚的胖子如今偶尔写写剧本。他没有丁太升那么丰沛的情绪,但他相信这些情绪很多摩登老人身上都会有。他形容丁太升这些情绪像谈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但碰上的,「是个渣男」。
离开的有情绪,留下的需要意志。摩登天空副总裁乌莉雅素2010年进入公司,当时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女文青,对摩登天空也有很多美好的想象。但入职后,她发现完全是个没有章法的乌托邦。进摩登之前,她是曹方的经纪人,之前也带过张亚东,她很喜欢摩登系的乐队,进公司问旅行团的经纪,对方说,「一个活儿8000,6000也接啊。」乌莉当时都呆了,「我说我做曹方8万,在我心里旅行团跟曹方是一个量级的,怎么一样好的乐队,8000、6000都接,这个完全不对等,音乐作品和市场它完全不在一个对等线上。」然后乌莉找到摩登的财务,让她帮忙查一下重塑的年收入是多少,对方告诉她,重塑的年收入是8000。
「我刚进去,经纪都不知道自己要跟演出商谈差旅。」那阵子激发乌莉斗志的就是要建立规则,扭转这种混乱。结果工作没多久,因为一次沟通失误,新裤子就把她挂到了微博,当时乌莉负责跟演出商谈合约,结果合同没敲定对方就公布了新裤子要去的消息,彭磊直接在微博上骂,「他就不知道,他也不问,他说摩登哪个傻X把我卖了?」
类似的事多了,乌莉找沈黎晖吐槽,「我说你把这些乐队都给宠坏了,就是各种,老沈就说,嗨,艺人嘛,我也是做艺人,我们这帮人就这德行。」
这是典型的沈黎晖的沟通方式,什么事都是「我」怎么怎么样,很少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更不会反应过来,这些繁琐的工作背后,一个人会委屈、不甘心、想不明白自己图啥,在摩登那么多年,乌莉经历过很多这样的时刻。
「抠门儿」不光是网上的段子,具体到公司琐碎繁杂的事务中,涉及的往往是人的关系、观念、情感和价值认知。乌莉跟沈黎晖吵得最凶的一次,是想给自己部门的一个员工涨工资。站在她的角度,公司在快速成长期,每个人突然多了很多工作,涨钱理所应当,但沈黎晖觉得,钱的事早就谈好了,按合同来就是,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气得乌莉直接拍桌子走了。
那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乌莉想不干了的时刻,后来她去了香港,在张曼玉家住了一个礼拜。每天跟张曼玉聊天,遛狗,最后让乌莉决定坚持下来的也是张曼玉,张曼玉能签约摩登,乌莉做了大量工作,她不想辜负自己的努力和对方的信任,「最后真是看到Maggie,我觉得我还是想跟她继续合作,就回了北京。」
回到公司,沈黎晖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过来聊工作。相处时间久了,乌莉了解这就是沈黎晖的工作方式,这个人固执、迟钝、没情商,但就是这么一个人,支起摩登天空这个摊子,让大家「凭着理想在做一些特别任性的事」,无怨无悔地在里面折腾。
缺点无数,但沈黎晖的优点是给人空间,尊重才华,「说白了,老沈是能给人机会的,所以他的最大的魅力就是他信任你的时候,他可以无限给你空间。就是因为他给你的空间太大了,有一种错乱,就觉得我在做自己的事,一下子入坑了,你知道吗,没成就自己,却一起成就了摩登。」
这是沈黎晖的用人之道,利用人们心中的热爱,榨尽每个人身上最后一滴剩余价值,帮助他自己搭建心目中的乐园,「他一定是有一个力量,那个力量是有控制欲的,实际他是有控制欲的某一个生物,否则他不会到现在为止,他还能把我们控制在他自己模子里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心不在焉
郭一环在摩登天空工作至今。关于「控制」,郭一环记得有一年他和沈黎晖去日本一个音乐节,工作结束后两个人到迪斯尼去玩,当时有个项目是室内过山车,过山车本身吓人不说,屋内还是全黑的,「那个确实是挺瘆的慌,我就喊,坐第一次时候喊,他也喊」,但到了坐第二圈的时候沈黎晖捅了捅他,跟他说可以试试不喊的感觉,「他说这个是更刺激,更享受。」到第三圈,沈黎晖真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享受对自己和游戏本身的控制。
天堂硅谷的投资人安然对沈黎晖这种控制欲理解又无奈。天堂硅谷在2009年投资摩登天空,是沈黎晖首次与资本市场接触。10多年接触下来,安然觉得沈黎晖对待资本从陌生到熟悉,但他牢牢控制着资本与摩登天空关系的边界,「他会吸取他觉得有意义的事情,他非常坚持自己的想法,然后,不接受资本的束缚。」
从投资的角度,最大的希望肯定是上市,但沈黎晖一直没动静,「他有很强的这种控制欲,我不想把它放到这么公开的一个市场上,我可能会逐渐地对它失去控制……还不如我自己来玩这件事。」
很容易便会发现,沈黎晖对待资本的逻辑跟对待同伴的逻辑几乎如出一辙:「我」可以利用「你」,「你」不要反过来束缚「我」,一切都是为了游戏,而「我」要掌控这游戏。
从清醒时期到现在,郭一环觉得沈黎晖一直没变的,正是他这种「游戏心态」。这种心态从玩乐队的时候就很明显,清醒跟后来90年代那波要把生命献给摇滚乐的地下乐队们最大的不同是,「(摇滚乐)连一顿饭都不值,别说到生命了,没有没有,连两瓶啤酒都挺费劲的。」
在郭一环看来,正是沈黎晖这种心态和相对冷漠的性格,帮助了摩登天空的成功,「大家老说他情商太低,其实我觉得不是,你说情商高怎么着?嘘寒问暖没有用,真的没有用,真要是说什么够意思,我把你签进公司了,我把你打造成一个牛X的艺人比什么都强。」郭一环觉得,摩登天空这些年,也让沈黎晖形成了他自己的行为模式,「说那么多干吗,我跟你聊什么聊,我给你做好不就完了,沈黎晖就习惯了他用最短的劲做一个更大的东西。」
对沈黎晖来说,生命中的一切都是为这个「更大的东西」服务,人们说他奸商和薄情他都不在乎,「我不想当一个好人。不是,我不是。我本质上可能是一个好人,但是,我不想成为大家眼里那种好人。因为无聊。」
他唯一在意的是游戏是不是依旧有趣,「我的快乐是创建一个虚幻的一个王国,就是这种,是一个大家看得到,我搭一个积木搭在那儿,你看,这是我的作品,我觉得可能更外在一点。就是在做事来讲,其实我要给大家看,给大家看这是我的作品,摩登天空是我的作品,其实还是为了证明自己。」
而这个虚幻王国之外的世界,沈黎晖一直缺乏热情。作为家人,沈黎阳已经默认了沈黎晖性格里的某种寡淡,父母年纪慢慢大了,对儿子会有更多的依赖和需要,但更多时候,沈黎晖都躲在自己的虚幻王国中,把这种俗世中的琐碎和责任都给了他。
比如沈黎阳搬家,父母也会搬到附近。家里买了数字电视,老爷子鼓捣半天鼓捣不出来信号,沈黎阳要一步步地跟老人解释,这些是怎么回事,「小到就是这种事,大到看病,半夜去医院,我妈有一回凌晨3点多钟,肯定不可能给他打电话,因为我住得也近,所以分工自然而然的就这么形成了。而且也没人挑战这个分工,我们也不会说这不公平什么什么的。」
沈黎阳想不出什么原因造成了兄弟二人的这种区别,如果以2000年分家的时候算作分界点的话,他选择当一个凡夫俗子,沈黎晖好像有意让自己的生命停在了某个时刻,而后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和频道里。
沈黎阳脑海里总出现的一个片段是是他们小时候踢球,沈黎晖是那种从来不知道分球的人,球到了脚底下,恨不得从左边线一直冲到对方底线,就算零角度了也要抡上一脚射门。沈黎阳觉得这种绝对自我的性情伴随了沈黎晖的一生,「他的世界里不大有别人。」
外界说沈黎晖抠门儿在沈黎阳看来更多是一种迟钝和最简便的跟人打交道的方式,「他对自己也那样。」
沈黎阳记得10多年前,沈黎晖跟当时的女朋友住一块儿,有一段时间女朋友出差,等她回来,发现垃圾桶里「全是酸奶空瓶,大概有好几十个,他那阵子就只吃酸奶活。」在沈黎阳眼里,沈黎晖就好像完成任务似的过着自己的日子,一种常人很难理解的心不在焉。
去年「乐夏」总决赛,沈黎晖没有去现场,他甚至没有看那场比赛,原因是家里电视没有爱奇艺会员,他懒得弄。后来工作人员告诉他,前七里面6个是摩登的,「我没有表现一丝高兴」。在得到一个预想中的惊诧反应后,沈黎晖告诉《人物》,「我知道如果前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不是我的,我会很不高兴,但全是我们的,我并没有很高兴。」
这种沈黎晖式的游戏心态夹杂着显而易见的任性和傲慢,但幸运的是,沈黎晖总能赌赢。不那么幸运的是,成功本身并不能带给沈黎晖多少快乐,「就像你如果是一个小孩,那玩具你拿不到的时候,你就会哭着喊着要那个东西,所以你得拿完以后,你才说这个我不要了,我觉得(人生)就是这么个过程。」
机器人与热气球
试图在沈黎晖身上搜寻一些柔软瞬间往往会陷入徒劳,10年前,沈黎晖成为了一名父亲,问他儿子的出生会对他有影响吗,他说,「这是对父母的交代。」「出生的时候你在吗?」「我在,但一出生我就走了,我飞了。」「第一次抱他的时候没有感觉吗?」「没有感觉。」
达达乐队的彭坦和妻子春晓有时候会带女儿来办公室,彭坦当爸爸以后简直柔情似水,一个摇滚明星卸下铠甲,享受生命柔软的馈赠,但这是沈黎晖理解不了的世界,「我挺难理解他们那样的,当然女儿可能会好一些,但是真是黏黏糊糊,特别传统的那种一家人,其实我并不羡慕,我觉得可能我不太能体会那种东西。我一直就很淡,你就觉得好像这世界就应该这样,就应该是大家有自己的生活,然后干自己的事儿,适当地保持距离,哪怕是家人。」
他说起儿子三四岁的时候,他们去过一次普吉岛,他带儿子在海里玩,「我就这样牵着他,他说爸爸,你放开我,他就说爸爸,我自己来,我自己可以。我那一刻我觉得,当然他带有救生圈,我说人啊,就应该是这样,人就应该是自己独立的。」
试图追问沈黎晖所有关于「现实世界」的问题,都会导向一种坦诚的冰冷,「你跟它也不能说远,也不能说近,但对我来讲,我又回到自己的世界,反正真的是这样。我就是喜欢一个人的生活,所以这个东西听起来好像有点操蛋,但某种意义上来讲我是一个挺操蛋的人我觉得。」
严格说来,沈黎晖身上的边缘和疏离,完全符合当下人们热烈讨论的赛博朋克人类的定义。关于自己性格里的这种冷漠,沈黎晖告诉《人物》,他的某一任女朋友说过,他就是一个科幻片里的变态神童。他觉得这个概括挺准确。
摩登天空数字传媒CEO陶雷更愿意把沈黎晖这种状态形容为「自给自足」,不是孤单或孤独,后者听起来有点儿惨,沈黎晖的状态是完全不想跟外界发生关联,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陶雷比沈黎晖大4岁,他觉得对他们这拨北京孩子来说,80年代突然涌入的西方流行文化提供的是一道屏障,沈黎晖比较绝的是「他一直在那里面,我觉得我要是太冷漠,我会过意不去,他完全没有」。
理解了沈黎晖的这种生命观,摩登天空的很多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不是沈黎晖带着摩登天空从地下到地上,迎来独立音乐美好时代的过程,而是一个生于上世纪压抑年代的古怪儿童,幸运地避开了时代的陷阱和社会规则的绞杀,在80年代突然涌来的流行文化中找寻到认同和安全感,而后把这种认同和安全感不断放大、加固、排列组合,最终与今天的流行文化彻底合流的过程。世界变成一片电子荒原,浸泡在「佛」与「丧」时代情绪里的年轻人们,走进沈黎晖建立起来的草莓王国,在规定时间和规定地点的派对里寻找短暂的欢愉,以此积蓄派对结束后面对现实世界的动力和勇气。
摩登天空MVM主理人李帅和经纪六部负责人胡楠都是公司的新鲜血液,毫无意外地,沈黎晖身上让老伙计们为之神伤的冷漠在两个年轻人看来完全不是问题。同是金牛星人,李帅完全明白沈黎晖为什么要给自己竖起那道墙,「他要做的是事儿。」李帅还提到沈黎晖身上没什么年龄感,他也见过沈黎阳很多次,「就觉得黎阳是个大哥,社会哥哥,但沈黎晖站在这儿,你永远不会觉得他是个长辈,这词放他身上太怪了。」
不久之前,35岁的胡楠和51岁的沈黎晖去了一趟内蒙,官方说法是两个人要到当地商谈政府合作,但那趟旅程真实的目的,是沈黎晖不知道从哪儿得知内蒙有一座平顶的孤山,非要拉着胡楠去看,这座山像是被拦腰切开的半截,在茫茫荒野中透着神秘,沈黎晖和胡楠都坚信宇宙之中存在更高级别的文明和意志,披星戴月飞过去,两个人都得到了信仰被印证的满足。
关于冷漠问题,胡楠从手机里找出一张他给沈黎晖在那座山前拍的照片,照片中沈黎晖插着口袋,笑得非常开心,「他的表情出卖了他。」胡楠理解是,要说冷漠,沈黎晖对现实世界的一切确实都挺冷漠,来摩登之前,胡楠是创业公司影响城市之声的联合创始人,后来摩登收购了后者,「谈判的时候,奸商奸商,真的是奸商。」
但是另外一些事情,沈黎晖身上又会迸发出不可思议的纯真。胡楠一直对重型机甲着迷,几年前他知道日本和美国都在研发各自的巨型机器人,就找沈黎晖说要不要掺合掺合,沈黎晖一听,这事儿有意思,马上就拍了板。胡楠有相关资源和海外项目运作的经验,一番努力下来他们真的做了一个巨型机器人,还把日本和美国的机器人邀请到中国,在鸟巢弄了一个三国机甲大赛。
项目最后花了大概500万,单造机器人就100多万,美国的机器人在太平洋上漂了两个多月才运到北京,「老沈知道这个有非常巨大的亏损的风险,但是他骨子里有非常疯狂的东西。」
胡楠看过一个社会新闻,有个人自己弄了两个热气球,结果被热气球拽飞了。这个新闻让胡楠觉得特别有意思,觉得这个哥们儿内心一定有特别天真和浪漫的东西,但是新闻下面都是说这个怎么怎么作死和浪费社会资源,这件事儿让他恼火了好一阵。
胡楠觉得沈黎晖是一个可以让大家把气球放飞的人。不管是内蒙的那座没什么名气的山,还是机器人大赛,或者是摩登天空自身,原本就都是沈黎晖的热气球,是他捍卫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天真和浪漫的方式。
这座山像是被拦腰切开的半截,在茫茫荒野中透着神秘,沈黎晖和胡楠都坚信宇宙之中存在更高级别的文明和意志
生命
关于现实世界,张阳觉得最根本的问题是,沈黎晖好像并不怎么爱这个世界,摩登天空的产生,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解决他的这个爱不怎么够的问题」。
前一段时间,沈黎晖约张阳和超级市场乐队的田鹏吃了顿饭,一个从来不主动攒局的人突然攒局,张阳一开始以为沈黎晖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三个人后来聚到田鹏的住处,一个不算宽敞、只有录音设备和一只猫来回走动的房间,田鹏简单弄了点吃的,三个人边喝边聊,在沈黎晖渐渐被成功霸占的生命里度过了一个不被打扰的夜晚。为什么是这两个人?沈黎晖后来跟《人物》解释,因为他们两个都「活得很单纯」。
那顿饭之前,田鹏已经有十五六年没跟沈黎晖吃过饭。张阳碰面的机会虽然多一些,但沈黎晖这突然的热络还是不大寻常。说是聚会,但更多是沈黎晖一个人滔滔不绝,他把人类世界中的一些创造和大自然中的植物构造联系到一起,不管是古罗马时期的穹顶画,还是欧洲的大型粒子对撞机的内部结构,它们的形状布局竟然跟细胞连接细胞、叶片追逐叶片形成的图案惊人的一致。沈黎晖跟他们两个天马行空讲了很多人和宇宙的关联,人类生存在世界上,好像一直在追逐和模仿着自然界的法则,总之就是两眼放光讲了一些有的没的。沈黎晖给这些胡思乱想起了一个名字,叫「生命颂歌」。
那顿饭之后11月25号的发布会上,沈黎晖把那个晚上提到的「生命颂歌」宣布为摩登天空的使命,所以在沈黎晖的排列组合游戏中,那天最重要的不是综艺和伊能静,也不是摩登天空未来的蓝图,当天他最心爱的一块积木,是跟老伙计们在小酒桌上吐露出来的,一个在漫长时间内习惯了绝对理性,习惯了用钱和利益制约人性,习惯在绝对自我世界漫游的生命体,突然意识到,生命本身的意义,或许不在于自娱自乐,不在于攫取和占有,而在于给予和连接。
对沈黎晖来说,一些极其微小的改变在慢慢发生。乌莉刚进公司的时候,得知沈黎晖结婚生子的消息震惊不已,「他那个样子真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公和爸爸。」但是从去年开始,沈黎晖的表达明显多了一些,孩子平常在长沙,他会突然跟乌莉说「我得回长沙,我得陪孩子」。疫情之初,沈黎晖被困在长沙,有了跟家人相处的时间,他带儿子去踢球,发现儿子跟他也在较劲,「踢球要赢,跟我较劲,我觉得挺棒的。」
这是整个采访中唯一一个瞬间,沈黎晖在论述了无数「没有兴趣」、「不大关心」、「保持距离」、「与我何干」之后,表达出他对生命关系的一丝丝喜悦,他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亲生的。」
但沈黎晖究竟能「生命颂歌」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因此变成一个稍微有那么一些温度的人,所有人都没有答案。甚至「生命颂歌」是否只是这个阶段沈黎晖给自己制造的新玩具也没有答案。
张阳跟摩登天空之间并没有那么多羁绊和纠葛,他眼中的沈黎晖一直有非常感性的一面,只是这份感性被层层包裹,从不轻易示人。这份感性说到底,是他怎么处置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把这个问题丢给沈黎晖,他说自己跟这个世界的关系就是摩登天空,这里有他的全部理性,也有他的全部感性,有他不可理喻的冷漠和控制欲,也安放着他全部的天真和恐惧。
躲避
12月27日,摩登天空迎来23岁生日。广州场是草莓音乐节的第100场,那天沈黎晖去了广州。像很多次在音乐节现场一样,看着热闹的人群,沈黎晖觉得一切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数字100当然也没什么意义。
两天后回到北京,沈黎晖给《人物》展示了几个他珍藏的笔记本。本子都不厚,活页,年代最久远的边缘已微微泛黄,提醒着时间的存在与流逝。沈黎晖在每个本子的封面上标记了更清晰的时间刻度,字很小,1995,2004,2005……
循着这些时间刻度可以进入沈黎晖的异想世界,很小的时候开始,沈黎晖就会做许多奇奇怪怪的梦,高中之后,一些梦变得坚固而清晰,从小喜欢画画的他会在醒来的时候把梦里见到的场景画下来,有的梦很长,就要像动画片的分镜头脚本,每一帧一个画面,于是有的梦8个方格,有的10个方格,最长的有20几个。
这些草草画成的片段是另外一个沈黎晖存在着的证据,在这些梦境当中,沈黎晖见到过飞碟、外星人、突然变成碎片的月亮,也见过高耸入云的楼梯、展翅高飞的凤凰、长着锋利牙齿的鱼,他也见过慈祥的佛祖或是受难的耶稣,见识过很多次世界的毁灭和重生。
最可爱的一幅,他梦到天空中有人驾驶一艘飞船,地面上是一列急行的火车,一只小猪倒挂在雨伞上飞在半空。总之很多梦就这么没头没脑,没有具体所指,也没有边界和定数,沈黎晖能做的只是把它们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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