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对待笔下的失节女性（无论其失节是否自愿），一直都是男性作者绕不过去的问题。在古典主义时代，「罪的代价是死」，《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都注定必然是悲剧。托尔斯泰再惋惜无奈，安娜也是要投身火车轮下的。到了近现代的通俗文学，金庸先是将求而不得的夏梦的影子投射到小龙女身上，然后安排她出场没多久即被强奸，在他原先的设想中，小龙女是跳崖身亡的，最后不堪读者恳求只得重新安排圆满结局，然而还要用十六年的夫妻分离去消解层层道德压力。个中创作心理，实在值得玩味。然而剥去性别元素，这个问题的本质是：犯错的人该不该、以及如何获得幸福？

文｜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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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世纪的前几年，是海岩剧的巅峰时期。

作为作家的海岩从1985年的正剧《便衣警察》开始试水，中间经历了情景喜剧《海马歌舞厅》的失败，到《一场风花雪月的事》（1998年上映），「刑侦+言情」的类型初步确立，直至「生死恋三部曲」（《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玉观音》、《永不瞑目》），「海岩剧」已经成为品牌。

《玉观音》是三部曲中最晚改编上映的。剧中女主角为年轻女警安心，安心美丽善良，但是在云南小镇实习期间不甘寂寞，背着未婚夫与当地青年毛杰恋爱交往，竟致怀孕而不自知，最终导致了大悲剧。在一场缉毒行动中，安心发现毛杰竟是个毒贩，同为毒贩的毛杰父母死于缉毒行动，安心的丈夫则因此被毛杰枪杀。之后，安心带着她和毛杰的孩子来到北京，隐姓埋名地开始另一段生活，从而认识了男主角杨瑞，但过去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

在我国的影视剧中，我从未见到作者对女主角的出场设定下如此狠手，简直是置其于道德洼地的最低点。

相对于女主角，男主角杨瑞的形象好一些，但也不怎么样。认识安心之前，杨瑞是个胸无大志的北京青年，基本上靠吃软饭活着。他对安心产生兴趣，纯粹是被她清纯的、「处女一样的」外表吸引。在追求安心时，杨瑞身边还有一个有钱又强势的、已论及婚嫁的女朋友钟宁。

《玉观音》的开端是杨瑞在婚礼前夕抛弃了富二代未婚妻贝贝，从加拿大返回中国寻找安心。以杨瑞的找寻之旅为线索，逐步展开追忆，交代两人的往事。如是，直到整部剧的中段，观众们才看到安心和杨瑞倾心相爱，也就是从此时，两名主要人物的自我救赎和成长才开始。最终，安心遵循内心的呼召，重新成为一名工作在缉毒一线的警察，而杨瑞则回到他们的爱情的原点，独自守候。

是个复杂且分外激烈的故事。

海岩早期还有一部小说《死于青春》，其中有句大俗话：早死早托生，辈辈活年轻。因为尚不知生死，所以不管不顾，拿一生换一时也干，这是青春的迷人之处。海岩应该是很迷恋青春，他笔下的男女通常都极年轻，实际上，只有非常年轻才有可能犯下那些错误，也只有非常年轻，才有可能说服观众他们会那样对待生活和生命。

拍摄《玉观音》时孙俪年方19，这是她的处女作。而另一主演佟大为当时也不过二十出头，两人都正值青春少艾，是正经的新人。孙俪演少女妈妈，佟大为演女人一见就生扑的公子哥儿，都非常有说服力。青春不仅仅是美貌，那种又勃发又决绝的气息是装不来的。

《玉观音》中的爱情不是完美的爱情。一个背负着巨大罪责的女孩遇到了一个好吃懒做的小白脸，他们相爱了。实际上，爱情本身并没有任何可歌颂之处，动人的是相爱的人为爱所做的事情。

《玉观音》花了相当篇幅去展现安心和杨瑞的具体生活。相爱容易，而生活总是艰难的。脱离了家庭和女人的帮助，杨瑞去干体力活儿养活自己的爱人和她的孩子，饱经创痛的安心为了营救被冤入狱的杨瑞，卖掉了家乡的老宅，最后，两人还要面对毛杰的追杀……被爱情激发的勇气和坚韧最终使得观众的同情油然而生。

好的爱情不是两人抱在一起沉沦，而是共同成长，共同面对真实的生活，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并为之付出代价，从而拓宽生命的深度和广度。安心和杨瑞的爱情之所以动人，正是由于其不完美。

与海岩的其他作品一样，《玉观音》有设计精巧的刑侦剧情线，但在我看来，爱情线是本剧的精髓，一对殊不可爱甚至不乏可厌之处的男女，因爱而蜕变，而有所担当，共同面对逼近的命运，哪怕观众很清楚剧中惊心动魄的人生纯属虚构，这种具有普世性的情感仍能很容易地唤起共鸣。

在主要人物之外，《玉观音》的配角也个个可圈可点。贪财好色但又还有点义气的刘明浩，英勇坚毅的潘队长，深沉的钟国庆；还有，要不是看演员表，真没发现那个泼辣又不乏俏丽的钟宁是海清演的……甚至剧中最反派的毒贩毛杰，他也不会让人简单地归类为恶棍。毛杰与母亲的亲情，对安心的痴情，都在提醒着观众，他是一个人，也有人性。这些人物，跟安心和杨瑞一样，很难定义为单纯的「好人」或「坏人」，他们有优点也有缺点，真实得仿佛身边的某某，让我们感到熟悉。

剧情之外，《玉观音》最杰出之处，就是在奇情故事中塑造了这些立体可信的人物，让七情六欲落了地。当然，那也要归功于当时国剧正值现实主义的黄金时代。在本世纪初。

《玉观音》里的孙俪饰演的安心与佟大为饰演的杨瑞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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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孙俪和佟大为因为《玉观音》一炮而红，海岩本人也靠此剧拿到了金鹰最佳编剧。同一年，继创立「海润影视」之后，海岩加盟世纪英雄电影公司，并成立了「海岩影视工作室」。这标志着这名前军人、警察、作家兼企业家，将自己的事业中心明确转移到了影视行业。

那几年海岩不仅是电视剧界的收视保障，还是造星能手。因此，海岩经常被拿来与琼瑶作对比，甚至一度被命名为「大陆男琼瑶」。

海岩的红，可以说是各方条件风云际会，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则是「刑侦+言情」这一类型的确立——即在风花雪月中注入大量现实主义元素，以悬疑剧的模式来讲述爱情故事。看腻了琼瑶式的煽情，这种全新的形式牢牢抓住了当时年轻观众群体的注意力。而若干年后在脱离刑侦叙事时，「海岩剧」便也逐渐式微，风光不再。那是后话。

今日回首再看，当年海岩剧的刑侦/悬疑剧模式中，其实很有一些颇具前瞻和实验性的尝试。

海岩剧通常以女性作为第一叙事驱动力；剧中人物，特别是女性人物，往往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正面形象；剧中的道德标准也经常是含混的、善恶交织的。如开山之作《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中女警吕月月与罪犯私奔；《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中的罗晶晶则有欺骗利用他人感情的嫌疑；《永不瞑目》虽然扣着缉毒的帽子，然而事实上，肖童愿意去当卧底甚至奉献自己的身体，大部分出于他对女警察欧庆春的爱情。据说在挑选肖童扮演者时，陆毅最终胜出陈坤，就是因为他看上去更乖更无邪，在剧中吸毒堕落能带来更震撼的效果。

从这个角度看，可以说海岩剧具有某些黑色电影的特征。这样的情节和人物设定即使放在今日也仍然是先锋的。

海岩剧的这些特征，每一条都在《玉观音》中达到了峰值，之前剧中女主角的道德问题：虚荣、意志脆弱、屈从于情欲等等，安心全部具有，且有过之而不及。但同时作者又将大量美好品质赋予了她：温润、坚韧、善良、坚强……在剧中，作者先是通过安心自己的口说出了评价：「我是个狐狸精，男人沾上我都要倒霉」；而在结尾，又通过最正面的人物潘队长之口给予了最高级别的肯定：「这辈子我佩服的人不多，安心算一个」。

在以往乃至以后的国剧中，极少看到这样沉重的人物进化轨迹由女性角色来完成。特别是《玉观音》的结尾，安心重返贩毒一线「上马安天下」，后方痴心守候的却是男主角杨瑞。「刻板的性别印象」被彻底颠覆了。较之后来的所谓大女主剧，《玉观音》无疑已经走到了很前方。

所以在我看来，《玉观音》是最「海岩」的海岩剧。作为大众文化消费品，海岩剧的核心价值也在于此——哪怕必将带来争议，唯有多往前迈几步，才有可能进行稍微深入的、人性层面的探讨。

电视剧《永不瞑目》剧照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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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止到目前，《玉观音》共有三个影视版本，其中2003年的这一版被公认为最成功的版本。时隔近二十年，这部剧仍被许多观众评为海岩剧之中最佳。在当时，1300万的投资确属大手笔，导演丁黑、配乐作者叶小纲也都是上上之选，但2003剧版《玉观音》的成功，在我看来，最终还是要归结到故事和人物本身。

海岩与其他作家的最大区别，大概是他的很多小说在创作时即带有明确的电视剧改编指向，到后期他甚至直接略过小说创作阶段，将剧本直接出版。2003版《玉观音》几乎是小说的全盘翻译，甚至结构都没做变动。唯一肉眼可见的改动是将女主角安心与毒贩毛杰的交往模糊化，交代为酒后的一夜情，而在原著中两人确是谈过恋爱，上过很多次床的。

可见在电视剧改编时，导演和编剧都考虑到了女主角的形象。

海岩在一次访谈中谈及安心这个人物时曾说过，「一个女人是否纯洁跟她和几个男人上过床没有关系」。话虽如此，在电视剧改编时，安心与毛杰的交往细节还是被弱化了，估计是考虑到了电视剧主流观众的价值观。但其实没什么用，一切均始于女主角的不伦之恋，不仅出轨，安心还在婚姻中生下了她与毒贩的孩子，这是矛盾爆发的焦点和核心，改无可改。

海岩还曾表示，安心是他本人最喜欢的女性人物。

如何对待笔下的失节女性（无论其失节是否自愿），一直都是男性作者绕不过去的问题。在古典主义时代，「罪的代价是死」，《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都注定必然是悲剧。托尔斯泰再惋惜无奈，安娜也是要投身火车轮下的。到了近现代的通俗文学，金庸先是将求而不得的夏梦的影子投射到小龙女身上，然后安排她出场没多久即被强奸，在他原先的设想中，小龙女是跳崖身亡的，最后不堪读者恳求只得重新安排圆满结局，然而还要用十六年的夫妻分离去消解层层道德压力。

个中创作心理，实在值得玩味。然而剥去性别元素，这个问题的本质是：犯错的人该不该、以及如何获得幸福？

作为电视剧集的《玉观音》在处理这个问题时，所触及的是三层心理：第一层是作者本人的价值取向；第二层是人物本身的心理走向；第三层，也是最重要的，是观众的观看期许。

《玉观音》最终安排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剧中，安心的自述是「无法在丈夫和孩子死后再享受快乐」，于是她主动放弃爱情，放弃了一切俗世幸福，将自己献祭于宏大的理想，以这种方式去进行她的自我救赎。

不得不说，这或许是当时最符合大众心理的结尾。

2011年翻拍的《玉观音》电视剧则是大团圆结尾。同时，剧中删去了安心的丈夫，杨瑞对富家女的追求丝毫不假以辞色，毛杰根本不知道家里贩毒。这是道德的升华，还是人性的端正，不好判断。

反正电视剧永远是时代之声。如果电影是梦，电视剧就是人间烟火，我们在其中看到自己，偶尔认同，偶尔警醒。但如果所谓的认同仅限于对美好的品质，则这种认同何其单薄。

批判比理解容易。那些从不迷惘，在生活中从未经历过任何诱惑和选择的观众是何其幸运，他们永远不犯错，永远不需要考虑关于幸福，永远立于高地，可以在看电视剧的时候伸出手指，大言炎炎地说：「渣女/男」。

重看2003版《玉观音》，我想到维特根斯坦那句话，「只有非常不幸的人才有怜悯别人的权利」。

《玉观音》剧照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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