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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自健:深渊之下

2020年12月24日 文/ 谢梦遥 编辑/ 槐杨

一些事的真正发端在哪里,已经难以追溯。对脱口秀的兴趣在何时消散,王自健记不清了,抑郁的黑暗又是何时笼罩住他,他只能指出一个模糊时间段。但可以确认的是,两者皆早在《今晚80后脱口秀》2017年最后一期录制之前。

1984年出生的王自健成名于京城相声圈,令他真正走入全国观众视野的,是2012年开播的《今晚80后脱口秀》。在中文语境里,「脱口秀」有两种形态,而那个节目将两种同时涵括:一半的时间里王自健担任talk show主持人,访谈各路娱乐明星,另一半的时间,他表演类似stand-up comedy的段子。

那档节目的原班人马,创立了后来的笑果文化,从线上到线下,打造出一条脱口秀的全产业链。人人谈论脱口秀的时候,王自健消失了。他仅仅在《吐槽大会》的试播版里短暂地出现过。

就像从未宣布过隐退,他也从未宣布过复出。从2019年开始,他的形象又出现在荧幕上,只是与脱口秀再无关联,《安家》里他扮演了一个努力的房地产销售员,连续两届春晚他都参演了小品。娱乐圈的版图极速变化着,笑果已成业界顶端的内容公司,李诞在多档综艺中担任导师级的角色。王自健偶尔上过几次热搜,大多是在人们怀念那档已经不存在的节目的时候。

直至近期登上《我就是演员》,他才讲出令他这些年陷入停滞的原因:重度抑郁症。大约两年时间里,他无法工作。通过服药,如今他已经从危境中走了出来。就像他选择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一样,选择讲出深渊之下的一切,同样需要勇气。

当一个人被命运按下了暂停键,又如何踉跄追赶上来?王自健曾经心高气傲,绰号「小王爷」,但这一次,他没有把话说满,拒绝用「事业」来描述他现在的影视演员身份,也没有对未来做过多畅想。深渊的记忆在不远处,他仍在小心地保护自己。12月中旬,在接受《人物》2小时的电话采访后,王自健拒绝了第二次采访,节目处于封闭集训排练阶段,他想要更专注。

以下为王自健自述。

文|谢梦遥

编辑|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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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事我都记不住了,近处的事可以。没有很煽情、很强烈的感觉,我吃的那个药叫左洛复,它的一个最大的功效就是让你不喜不悲。

做《今晚80后》,前两年特别美好,当时我和王建国、李诞有个共同的感受,才华这个东西不会消失,灵感这个东西也不会枯竭。我们几乎每周都会统稿,他们俩到我家,我们喝着饮料,吃着烧烤,非常快乐地把这件事干完了。

我那会儿20多岁,一直都觉得自己能成为大卫 · 莱特曼(David Michael Letterman,美国脱口秀主持人)。现在想想非常好笑,一个20多岁的人,非得指点江山,强迫自己要变得沉稳、圆滑、世故、看似有智慧,其实现在回过头去看,这种强迫的转变是很幼稚的,因为你转不过去,你20多岁就是20多岁。

第一份稿子,是王童(时任《今晚80后》执行制片人)他们写的。我印象里是被我全推翻了。在酒店,我弄了个iPad插个键盘,从头到尾地写了一遍。后来就让李诞和建国按照我的这个风格去写,这也是他们想写的。

最开始我的兴趣就只是在做喜剧表达,什么思想性、什么倾向、个人的私货都没有。当你没带着很成熟的三观在做的时候,会摇摆,不太统一,也会有现在看不合时宜的东西。

原来(的结束语)是「今天的节目到这里就告一段落,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我们下周再见」。我觉得太普通了,也没跟别人商量,我就说了,有感而发,就是我录完第一集时脑子里的感受。「这一夜有你们真好,愿你们这一夜过得愉快」。你今天看这句话好像还有点文艺,但是你仔细想想这句话是一个大白话。有人愿意听你说话,感恩啊。

多多少少会膨胀,可能伤害过其他人吧。我是一个很严厉的人,我想要的东西大量的时候都是呈现不出来的,我会对整个团队不满意,对每一个人都刻薄。包括叶烽导演(《今晚80后》总导演),我经常跟他说的话是,「要么你来写,要么你去说」,确实挺难听的。

后来限制的东西太多了,有自发的、有外来的。我的失望在于,我越来越去扮演一个「王自健」。到节目最后几季,没有一句话是我想说的了。你能明白那种痛苦吗?特别无助。什么样的段子能播出,什么样的段子安全,什么样的段子「有公式」地能笑,我们按照标准去写,完全失去了那种野生的、茂密的、杂乱无章的美感。

我知道自己成不了大卫 · 莱特曼了,是在2014年8月,接第一个电影《我们结婚吧》。没有忧伤,没有欣喜,因为本身那就是一个特别遥不可及的目标。大卫 · 莱特曼这辈子啥都没干,连广告都没拍过,人家就只是做这一个秀而已。他真正成名的年代,在美国克林顿时代经济腾飞的那八年。那个时候真的是什么都有,但他没有被外物侵扰,做了一个全美国说话最算数的人。谁能抵御住那么多的诱惑?

当时我真的是疲于奔命,又要回上海录节目,又要回北京拍戏。我已经用加班、熬夜、努力去尽可能地弥补,但是还是影响脱口秀的发挥了。我把大卫 · 莱特曼的事抛到脑后,先顾眼前了。

王自健录制《今晚80后脱口秀》

2

得抑郁症,其实是一个挺漫长的过程。

真正的成因,连医生都不知道。科学上说,去甲肾上腺素分泌不足,多巴胺受体受损,但是它怎么受损的,不知道。我试着分析,那个时候减肥,我有八个月没吃碳水化合物,再加上长期工作压力很大,限制又越来越多,我就很容易失眠,一直在吃褪黑素,应该是这些导致生理上的抑郁症,不是说遇到了什么天塌地陷的事。

2015年10月,我在拍一个叫《八月未央》的电视剧,我能明显知道自己不太对劲。为什么能记住时间,是因为那个时候这个戏杀青了。我刚开始觉得是不是入戏了,没出来。不是说那个角色令人多难过,而是你认为你是这个人,然后这个戏杀青了,你这个人认识的所有的朋友,都在你生命中消失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对快乐的感受几乎没有了。

我自救很快,大概是从2016年3月份,我开始吃药。吃上药以后,两三个月就恢复了社会功能,可以工作,但是不能社交。人还是没有什么求生欲,也抵抗不了(抑郁)突如其来的爆发。很可怕,非常非常可怕。没有办法,它是生理问题,不是心理问题。

抑郁的事情,我尽力地不让人知道。因为说不清楚啊,那感受不是用语言能形容的。今天我去看很多人描述自己抑郁症的感受,我看得懂,但是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是根本看不懂的。跟别人说,很难获得什么。家人很着急,还好他们在北京,我在上海,我就跟他们说没事了,吃上药了,已经好了,没有细说。

但叶导知道。当时我们准备成立新公司笑果,我没办法不跟他说了。我说,我可能没法跟你们继续走下去了,我抑郁症了,我现在就是什么都顾不上。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又见面谈了一次,我还是很坚持,说如果状态可以的话,我去帮你们录《吐槽大会》,但是新公司我可能真的参与不了,我现在就是不能想太多的事情。我还特地跟建国和李诞打了电话,我说你们不要因为我不参加就不参加,从体制出来,能赚更多的钱,肯定是更好的机会。

那是个很轻松的决定。我当时的肩膀上扛不住任何东西了。理智尚存,但感性全无。

2016年拍完《宣武门》之后我没再拍过戏了,知道自己有问题,去拍戏是给别人添麻烦。《今晚80后》 是我唯一的工作,还在继续,你有知道你必须做的事,但你不见得有兴趣。我对一切东西都没有兴趣。脱口秀里能看到,我越来越瘦,越来越瘦。

2017年,《今晚80后》结束了。最后一期录制,那晚叶导没去,事后我、建国、程璐、梁海源去喝了个酒,多少得有个仪式感吧。没有难过,我只是想,我终于可以不出门了,我终于可以在家待着了。

那两年,影视剧、综艺节目什么都看不了,怕失控。社交媒体只发不看。外界的信息,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工作,无法工作。就是玩游戏,《王者荣耀》、《国王战争》,手游,其实也没玩进去,但总要动,要有个声音。我是一个看书不费劲的人,想知道我究竟怎么了,看了大量心理学方面的书。当时是帮助到我了,总归是让你维持住了一件你可以干的事。

回头想想,非常快,因为是空白的嘛。真的谁都找不到我。我原来也不是一个社交能力强的人,微信上本来也就一百多个人,删了八九十个吧。把张国立老师也删了,因为他微信的名字首字母特别靠前。随机删,基本就是看见了就删。刚开始一天删一个,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会连删五六个到十个。最后可能剩个三四十人。

几乎不见人,养了两只猫。有时候,建国会来陪陪我,不是工作,他只是单纯地来陪我。见过三四次吧。他(的情况)也不太好,我意识到了,就带着他,在家朗读心理学的书。我读一段,你读一段。我们俩的对话是没有正经话的,全都是破梗,笑得不行。在那个时候,哪怕在读《101种心理防御》这种很严肃、很艰涩的书的时候,也是这样。

王自健在2019年春晚上表演小品《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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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的6月份,医生跟我说,你可以停药了。我知道这个病会经常性复发,哪怕你觉得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也不能停药,你不知道是你真的治好了,还是药物干预。那之前我已经能笑了,我已经可以做很多事情了,我甚至可以打游戏了,我都不敢说我好了。我分辨不清什么时候是真的能笑了,因为之前会为了让别人觉得我没事而笑。

只有医生跟我说停药的那一刻,才证明是痊愈了。

重新出发,接到的第一个工作是2019年春晚《站台》那个小品,赵越导演找我。其实,最开始春晚找我,我还没做脱口秀呢,还在说相声。去了,初审过不了。第二年又找我,我把(前一年的)段子又给他了,说我还是觉得这个段子合适,人家也就不理我了。之后又有过几次,都拒绝了,因为自己状态问题。

就挺简单的一个事。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开始,就像任何一个开始一样。春晚在我心目中固然非常神圣,但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个毕生追求。我可以恢复正常的工作了,刚好是春晚,刚好就去了。刚停药,人还是战战兢兢,也不敢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今年跟佟大为一块拍戏,我们喝点酒,他就跟我说,那年春晚看见我真的太讨厌了,全是负能量。

春晚之后去拍了《建国大业》,又拍了《安家》,就正常起来了。我告诉自己,我可以开始工作了。演不到男一号了,就演配角。

抑郁症显现之前,我对演戏还是真的有点野心,觉得我演得真不错,反而到演《安家》的时候,就没有这些感受了。演戏对我来说,已经从自我实现,变成了这是我的工作。拍《安家》,我才是真的开始好好拍戏。

我现在会尽量地表达一些复杂的细节。比如说刚演完的《功勋》,讲的是孙家栋院士的故事。有一场戏,我自己特别得意的一个细节,就是一个眼神。当时苏联给我们介绍导弹的制造,说苏联的导弹已经射程达到一万公里,这个时候我有一个近景镜头,我在那个眼神里面,赋予了一点残忍。我觉得在那个国际斗争环境,一个中国的军人——少壮派,刚从苏联学空气动力学留学回来的这样一个人物——他一定是条件反射出来的感受。我没去看回放,问了一下导演,你看到我那个眼神了吗?导演说看到了,非常凶。我甚至不知道那个机位是咋摆的,我能感受到,就像做梦的那种感觉,一个四维空间,我同时能看到全景和我的眼神。

我已经从事这项职业两年了,不做别的,专一地演戏已经两年了,应该还会继续下去吧。这是我的职业。

王自健在《安家》中扮演一个努力的房地产销售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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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去参加《我就是演员》,我是希望获得内行认可的。我演的余欢水,跟我拿到的剧本不太一样。原来是一个前面弱后边强的反差,最后他在那屋子里炸了,但我觉得那样表演难度太低了,我希望演更难的东西。大家会知道这个演员的上限,可能比想象中的高。

我在节目上谈抑郁症的经历,是因为导演做了很多工作,他用了大概一周时间来说服我,说他就有一个朋友,因为抑郁症自杀了,跟他打完那个电话就跳了。他说你现在走出来了,你可以帮助到别人,你应该让更多人知道这东西是可以好的。

我必须承认,抑郁症的这个经历,它并不会转化出对演戏有建设性的东西。好多人说演哭戏,要调动自己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去刺激刺激,我真的不太敢调动。因为那个太难受了。它特别明显地帮到了我什么,我说不出。你的每个经历、每个瞬间成就了今天的你。

这件事情对我来说,不是一瞬间的事,它已经挺长时间了。我只是比较羞于说自己抑郁症的过程。它毕竟是有起承转合的,你要有说服力,你要告诉别人你曾经变成什么样了。基本上我下定主意,说了就说了。我不需要心理建设了。

节目播出之后,我微博的私信就都是人来跟我说,可能之前都放弃了,看到我,觉得自己应该也可以。几千条吧。开心说不上,我觉得我还做了点有用的事吧。

关于我和《今晚80后》,隔一阵就会被大众提起。我相信肯定有人是真的怀念我。那些往事,在我心里毫无波澜。怎么说呢,之前是我自己的决定,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决定都反复后悔的话,这个人强度也太低了。

实话实说,我也很怕因为脱口秀我被大家一直定义成那个样子。因为我最开始出现是做大卫 · 莱特曼,不是做个讲笑话的人。可能能力也差一些,但可能没差那么多,但是客观的环境对你的要求,就是一个让人看到就想笑的人,我不想这样啊。所以这事对我来说真不苦恼,你知道吗,很不苦恼,很不苦恼。

复出后,也有一些别的机构想做跟《脱口秀大会》、《吐槽大会》对打的节目,会找我。我直接拒绝了。我不想为说话而说话。

我的傲气一直没丢过,刻薄也会在,但相比过去好一些了。其实到今天,我也不是特别愿意用自己的真面目给大家看,可能躲在一个角色后面会安全一点。并不是出于我不行、我不能直面观众,只是因为(抑郁症)这个东西是会复发的,我还是谨慎一点。艺人还是更多的让人关注作品吧,真正关于自己这些事掰开了揉碎了也就这些。

如果把我演艺生涯比作一本小说,可能像《倚天屠龙记》。2018年复出之前,都是张翠山的故事,后面是张无忌的故事。

后面的故事刚刚开始。张翠山的故事精彩吗?也很精彩,但是他就是张翠山的故事。

王自健在《我就是演员》中饰演余欢水,这个短剧让他的表演获得很多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