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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虹洁,晃晃悠悠

2020年11月21日 文/ 王双兴 编辑/ 金桐

42岁的倪虹洁身上有一种略带神经质的天真感。

在《演员请就位2》(以下简称《演员2》)的节目中,她把市场评级为B的卡片打开又迅速合上,吸气、眨眼,吃惊和尴尬全都写在脸上;坐在木箱上羡慕S级的沙发,嘟囔「应该发个冰淇淋」;晋级之后蹦起来朝观众比剪刀手,被导演批了一边抠着胳膊一边哭……

她不懂掩饰,也不想掩饰。说话直,甚至有的时候有点愣。误打误撞进入这个圈子,她花了十年去排斥,当她发现当演员的好,机会似乎又在慢慢消失。

《武林外传》火了之后,对她来说,不过是多了些戏演。接了能挣些钱,不接其实也无所谓。闫妮红了,姚晨红了,倪虹洁呢?她说她一直在面对这样的提问。

她闲逛去了。

她喜欢在山野里闲逛,喜欢晃晃悠悠的状态。对拍戏没有太大热情的时候,经常到四川,在镇上提个羊腿,带个面包,骑一匹马,带着帐篷和一群不认识的人一起进山。那些年和快乐相关的记忆,全和演戏无关:看小镇里的老人坐在板凳上晒太阳,在路边小摊吃到了好吃的小面,想象着自己买了一匹马养在后院。

她自认为是一个成长缓慢的人,没有理想,对未来也没什么规划,像个野性十足的小兽,一边玩玩闹闹,一边慢慢长大。直到遇上《蓝色骨头》才后知后觉地嗅到演员这个身份里迷人的味道。在那以后,倪虹洁开始喜欢上演戏:「慢慢和这个行业结合成一体了,觉得自己要当一个好演员。」

但机会没有因为态度的改变而增加。影视市场里,闲逛的那几年一点折不打的记在她身上。和很多中年女演员一样,倪虹洁陷入「只能演妈」的尴尬处境。有网友做了统计,《过春天》里,倪虹洁演黄尧的妈妈,两人相差16岁;《摩天大楼》里,倪虹洁演Angelababy的妈妈,两人相差11岁;《第二次人生》里,倪虹洁演王媛可的妈妈,两人相差6岁……在《演员2》的舞台上,倪虹洁补充:「我还演过和我同龄的芦芳生的妈妈。」

但有了热切的渴望之后,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就像当年她晃晃悠悠时有一股自在的悠闲感,现在她也有自己的节奏。就慢慢来,最好能演到80岁,最好有更吃重的角色,最好在演员这条路上更淋漓尽致一点。

以下是倪虹洁的自述。

文|王双兴

编辑|金桐

1

参加《演员2》之前,我等了好久,怎么没人邀请我参加演员类节目呢?我可想上了,觉得能上台演好开心,而且能让大家看见。

没想到,上这个节目压力还挺大的。排《误杀》那几天,每天都在怀疑自己。

最开始我们在导演的休息室练过一遍,我当时觉得自己特别投入,不停地琢磨什么能让我感动,什么会让我气愤,什么时候我要畏畏缩缩,比如说警察来我不敢看她、喃喃自语什么的,自己觉得想得挺明白的。

没想到导演看完之后说,这么演不是他想要的:「十个母亲,十个都你这么演,你怎么做第十一个。」

我懵了。凭我自己现在的表演经验,想不出来到底要怎么演,又没有人商量,我就乱了,没有信心,没有底气。

凯歌导演就跟重型压土机一样碾过,我本来是可快乐的一个人,早晨来的时候踢踏踢踏,晚上回酒店时就变成了踢…踏…踢…踏…录像厅那个过道很长,真的是感觉走不到尽头,灯光还不是暖色调,煞白煞白的,一个人也没有,我跟个纸片人一样飘回去,然后耷拉在那里,整个人特别焦虑特别紧绷。

回去之后,压力大睡不着,每天换各种方式,从一开始数羊,到听白噪音,再到听佛经,听一晚上也睡不着,脑子里一遍遍在过,到底要怎么演才能达到导演的要求。

我是个特别感性的人,特别愿意相信我演的角色,所以我现在看所有角色,还是在自己身上找相同的地方。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样,然后无限放大,这是我目前能做到的。就像我理解的那个妈妈,你儿子把我女儿强奸了,我恨不得手撕了你,这是一个普通女人的想法。所以表现出来就是外放的,青筋暴起,眼泪往下流。

导演站的高度不一样,他觉得大家都是深受伤害的母亲,没有必要再伤害对方一番了,要平静、克制地呈现。

直到最后一遍排,我的状态濒临崩溃了,特别冷静地在那儿演,心里还委屈,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掉。导演说:「老倪,就是这么演,这么演就对了。」我的天啊,我当时又哭又笑,真的没想到,导演从来没表扬过我,突然表扬我,就感觉那根筋要断了的时候,突然峰回路转。

我看到了第11个母亲,背后是另外一个高度:两个母亲的和解,以及爱与宽容。我思想还达不到那个境界,但是看到了这种可能。这就是有导演教和没有导演教的差别吧,你可能永远看不到自己身上少什么东西。

我觉得这是来节目最大的收获。平时谁会打击你?虽然说你名气不是很大,但是也演了那么多年戏了,是吧?没有谁会说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被导演骂过,真的被导演批评过之后,感觉自己没有自信了,好像不会演戏了,但是导演又把你捡回来了。

当时我在微博里写:我在这里生出了一股大力气,拔掉了自己一直想拔掉的、卡住表演瓶颈的那个橡皮塞子,听到「嘭」的一声,非常痛快!

《演员请就位》中的倪虹洁图源网络

2

其实,最初入行时,我对这个行业根本没这么多热情,挺有偏见的。

高中时,我陪朋友去拍广告片,被化妆师发现了,她和我说:「哎呀小姑娘,你长得太好看了。」我特别吃惊。小时候,父母下乡去常熟,我被寄送到上海的姑姑家,每天穿着大人穿剩下的、肥肥大大的衬衫裤子去上学,觉得自己就像丑小鸭,对外貌完全没有信心。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听别人夸我漂亮。

后来,化妆师带我见了导演,一周后,导演找我拍了朵而胶囊的广告片,也是因为那次的机缘,两年后,婷美内衣找了过来。

签合同的时候,上面写着「婷美保健修身内衣」,我还在想,怎么还成了内衣形象代言人呢?但想到前两天试穿的时候,只不过是类似背背佳的保健衣,就签了。

直到我进公司的时候,看到模特们都穿着文胸在那儿,他们好像也无所谓,特别大方地走来走去,但我当时坐在地上就哭了。那个夸我长得漂亮的化妆师过来说:「没事没事,你先试一下给导演看看,明天要拍,我和导演说给你找个替身。」

结果第二天去了,不是替身吗?事实上,机器架好,就等着我开工,片场所有人都看着我,大家都这么穿着,好像我不穿才是怪物呢,更何况,合同已经签了,我没有钱赔。

就这么拍了一条火遍大江南北的内衣广告片,我还被评了「全国十大广告明星」。那时候是1999年,接下来的五六年,那条广告在电视上放得特别多。

当时整个社会的氛围还不是特别开放,每次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饭,开始还在叽叽喳喳说话聊天,突然电视里传出那段音乐,我出来了,大家就都立刻低下头在那儿吃,一片安静。那二三十秒极度煎熬,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们也不跟我说话,电视也不看,等那个广告过了开始放别的了,又开始抬起头叽叽喳喳说话了。

从始至终那件事他们一句也没有提过,但越不提,我越知道他们肯定特别介意。

倪虹洁早年间的造型图源网络

期间,我在同济大学读了书,学的经济信息管理。有人建议我考上戏,但是家里人觉得,以后还是要找个正经的工作,就这么去读了我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专业。

婷美内衣火遍大江南北之后,陆续有其他广告找过来,我对这个行业很抵触,觉得都是骗人的,就都拒绝了。

上学期间,因为长得还可以,也被星探找到过,说只要留张照片,我们的广告就会来找你,我全都拒绝了,完全没想干那行。

也没想过将来要做什么,直到千禧年初,一个山东的制片人到上海找到我,拍电视剧。我说没演过,他说:「没有关系,你肯定能演好,那个角色特别适合你。」就这么拍了第一个戏,后来陆陆续续有其他戏找过来,倒没有因为内衣广告的影响突出身材之类的,但好像都不是那么好的角色,情人、小三之类的。

早期的影视剧制作门槛比较低,活儿会做得比较快,比较套路化。我都会拍:来,大家走一遍啊,好;全景,一起哈,来,靠近,切;你坐这儿,我坐这儿,这儿个机器,那儿个机器,总体再来一个,好,下一场。那时候我觉得,演戏好像和拍广告差不多,挺简单的;可以挣钱养活自己,挺好的。

有一阵儿烂剧本特别多,不知所云,我都看不懂;剧组也鱼龙混杂,我还遇到过当街打架的,灯光组拿着灯架,满大街追录音组。

那时候拍戏,很多就是自己在往外掏,别人没有时间来跟你说「我觉得这个人物前面后面怎么样」,或者「这个你演得非常好,但是可不可以给我另外一种」,没有人说这样的话,也没有人去说戏、磨戏,大家都特别忙碌,希望快点完成任务。

「导演用不用再来一条?」

「不用了,我觉得挺好了。」

那个时候也无所谓,你拍得快,我早点收工,觉得「挺好,挺好,过了就好。」反正大家都这么拍嘛。但是你会缺少一种成就感,就觉得没意思,没意思也得干,但是不会花太多精力。

拍摄中的倪虹洁图源网络

3

到了《武林外传》剧组完全不一样了,真的是世外桃源,一群人生活在一起,大家特别亲。

中午拿着一个饭缸去食堂吃饭,伙食可好了,都是肉。喻恩泰老爱吃蒜,我们都嫌弃他。吃完午饭,下午一点钟才去拍戏,围着一个大桌子,就一个房间,里边是换衣服的,大家在外面嘻嘻哈哈对词。到五六点,就收工了,大家在门口聚餐,再喝点小啤酒,他们爱看球赛就看看球赛,其他人就聊天。

那时候是夏天,我记得山上空气好,各种虫子叫鸟叫,还有一群猫猫狗狗。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就牵着组里的狗去玩,很开心。

一点负担都没有,拍戏也没有负担,人和人之间没有什么隔阂,特别坦诚。半年生活下来觉得大家都好亲好亲,没有原来看到剧组那些可怕的场面,我才知道也有剧组会是这样子的,好开心。

倪虹洁在《武林外传》中饰演无双图源网络

那时候对「演员」这两个字,没有太深的理解。我做功课也很简单,剧本拿过来,把我的词划下来,全背出来。我背得可快了,然后一拍,就过了。演员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后来,没想到《武林外传》火了,想在小面馆啊、小地摊啊吃碗面、吃个串儿,刚觉得好吃,就发现有人坐到对面了,一直盯着我看,瞬间汗出来了,面也吃不下了,就走了。

那时候我真的不希望自己火,反正我有戏拍,也有钱挣就行了,不希望自己红,被人关注我还挺难受的,被认出来也觉得好尴尬。

之后有公司找过来,我没签;有戏找过来,也没全接。每年用小半年时间拍戏,其他时间在外面闲逛。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属于一种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经常一个人去四川,在镇上带个羊腿,带个面包,带个帐篷,骑一匹马,和一群不认识的人一起进山。

晚上就在山上露营,天好冷,但是星星好近,全是星星,密密麻麻。身边都是不认识的小青年们,他们也不认识我,大家叫上老乡、护林人一起烤面包、烤羊腿、煮羊汤,分着吃。

有一次结束之后,要各回各的城市了。有人拍了很多照片,打算通过邮箱发给大家,到我的时候突然说:「你长得跟《武林外传》那个无双好像啊。」还问,「是不是啊?」我说:「不是!」

我喜欢去云南,我喜欢那里,生活节奏好慢。我想在不拍戏的时候,每天穿着蓝色的袍子,戴着银饰,拿本书在那儿看,喝着滇红茶晒太阳。然后我再买一匹马,马不贵,七千块钱一匹,可以买一匹养在后院里。我每天四五点钟的时候就可以骑着这匹马,走过青石板路,去那边的菜市场买菜。我真这么想,因为云南的马是可以随便走的。

后来,我真的去开了家客栈,发现不行,我那个院子,妈呀,每天好吵啊。无数的人在找我通马桶啊、修电视机啊,什么开房、退房,哎呀。马也没买成,因为买一匹马不贵,但请人每天养马挺贵的,我想算了吧。

还是太梦想主义,你知道吗,还不是理想主义,就老爱做白日梦,做过无数个白日梦,自己还挺开心的。客栈现在也在,反正也不挣钱,赔着,也没人要,就放着吧(笑)。

那种日子挺开心的,去西藏啊什么的。反正除了拍戏就是玩,各种玩,我对奢侈品、买东西什么的不感冒,觉得没有用,但是这种闲逛的日子是我一直喜欢的,所以也没签公司,万一我想出去他们不让怎么办,万一他们想让我演的戏我不想演怎么办,总怕有羁绊。

真的无所谓啊,有人找我演戏,问有没有空,有空;我们预算不是很高啊,行,大差不差;后来没信儿了,不去就不去呗。连剧本都不看,只看人情,而且也从来都不会拒绝,当时「演员」对我来说连一份工作都算不上,感觉是一份闲差,打牙祭,不忘词、不被导演骂、拍完就行,其他时候还是以自己的生活为主。

我老觉得自己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到现在有很多演员和导演我也不认识。什么制片人啊,只有合作过的我才认识,你让我找一找关系,问问这个戏谁投的、导演是谁啊,请导演出来吃个饭呗,或者买点东西见见制片人,都做不出来,觉得好丢人。因为从来不跟那些「关系」吃饭,所以我也从来没有「关系」。

给我剧本我会演戏,会撒谎,会吵架,心理特别强大,但到现实中就不行了。我也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是不是适合在演艺圈生存,反正这么多年也就这么过来了。

现在好一点了,可能也没好哪儿去。我看自己参与的真人秀,刚想表扬一下自己说:看,我现在挺圆滑的,看不惯的或者不认同的,就不说了,不看你,看别的地方,努力不表现出来。结果镜头一过来,发现表情管理不好,其实全写脸上了,还是看得出来。

每天也不想什么大事,就满足于比如今天吃了碗特别好吃的小面,高兴半天,想着「我明天还要吃」。就真的这样,特别容易满足和有幸福感,所以对未来,也没有说我要怎么样、我要成什么样的人,我今年拍几部戏、做到女几号,然后拿一个什么奖,从来没想过,只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小日子。

这些年,总有人问我,《武林外传》之后,闫妮姚晨沙溢他们都火了,你却没火,有没有压力?他们做好了准备要干这一行,并且付出了努力,但是我没有。我在那时候还不适应那样的生活。机会其实挺多的,但是我也没有当回事儿;现在知道宣传很重要,那时候也不在乎。总是以奇怪的方式错过很多好的机会。

而且,不觉得会演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看其他演员演戏时,说哭就哭,好奇怪啊,好假啊。等自己拍了也在那儿演,那时候特别矛盾,又要干这一行养活自己,又瞧不上这一行。其实是没有想好到底要做哪一行,还犹豫着说要不要去开宠物店呢。

图源微博@倪虹洁

4

2009年,尚敬导演把大家叫回去,拍电影版《武林外传》。那时候突然意识到,时间在自己身上过得好快,一晃四五年就过去了(笑)。我还在原来的节奏里,但是他们都成长得比较快,变得特别特别忙,没有很多的时间,拍完戏,他们可能还在想别的戏的事情,但我拍完还总期待着能回到过去的状态,但大家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混在一起了,找不到原来拍电视剧时的感觉了。

是必然的吧,四五年过去,想的事情、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会不一样。瞬间就特别有距离感了,那种距离感并不是说多有名、演了多少戏,说不上来,和原来的感觉有很大差距,也挺失落的。

表演上也有了差距。那时候我觉得闫妮演得可好了,觉得自己好像总是演不好,两三年没怎么好好拍戏,变得生疏了,不太能适应拍戏的环境了,一说「预备开始」,说词儿我就心慌,心里觉得自己会忘词,虽然没有忘,但是说的词都是不在点儿上,不在节奏上。

尚敬导演他从来没有说过我,那次他突然说:「哎,倪虹洁,你怎么变木了,你怎么没有灵气儿了?」

他有个习惯动作,就是提裤子,一边走一边拽裤子,然后半开玩笑地说的。我听了之后,当时在努力地笑:「啊?有吗?嘿嘿。」但是后来回去哭了好久。

他这么说让我觉得,原来那么一点点骄傲都被打灭了,本来觉得导演不会说我的,每次都「演得还行吧」,但当时觉得,我是不是真的不能再在这一行干下去了。

拍摄《武林外传》电影版时的倪虹洁图源网络

好在很快遇到了《蓝色骨头》,遇到了崔健。

拍完电影版《武林外传》之后,尚敬导演打电话给我说:崔健找你,崔健你知道吗?我说:崔健?不是唱摇滚的吗?他说:对,他拍一个电影,你回北京见一下吧。我当时觉得,女主角,找我也不可能让我演,只是尚敬导演说让我见一下,那我就去见一下。

当时是夏天,我记得还挺牢的,我也不会打扮,把长头发半扎起来,穿一条白裙子,开着我的黄色小polo就去了。

看到崔健的时候,咦?小老头儿?本来我觉得他应该很摇滚,很酷,没想到是那个状态,很放松,坐在窗边。他也没给我看过剧本,简单聊两句之后就给我放他的那首《迷失的季节》,「(哼唱)太可惜/也太可气/我刚刚见到你/你是春天里的花朵/长在秋天里……」

那天的天气就像今天一样,不是特别晴,但太阳照进来,我能看到光线里好多小灰尘在那儿飘。然后听到他的歌词,他的曲子,哇,心里就像有石头一块一块压上来,喘不上气。心里在想,一个女人生错了年代,又错过了属于自己的感情,好可惜,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

他坐挺远的,我也没看他,反正我也没什么压力,觉得他也不会选我,来见一见而已。没想到后来就叫我演了,可能觉得我能听懂他的音乐吧。

拍的时候在巫溪,重庆一个特别偏的山区,好像到了一个隔绝的世界。那是「文革」年代的戏,跟我生活差距还挺大的,但是我生活当中也不是很现实的人(笑),所以就还好,无形当中倒特别契合那个角色。

崔健是个特别像孩子的一个成年人,我觉得是因为我们俩有相同的地方,就是真的很单纯、很单一,看东西看事情比较简单,就能聊到一起。

他有时候看我演戏,比如一场哭戏,儿子被抱走,我一遍一遍地摔倒在地上,一遍遍地哭,一上午都在哭,然后他真的特别认真地跑过来,就这么盯着我,说:「好厉害,倪虹洁你怎么哭的,一直在哭哎,好厉害。」会问那种很奇怪又很单纯的问题。

在戏里,我演的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生活中因为美貌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每天一穿上那个年代的衣服,走在石板小路上,我就会觉得自己就是个文艺小青年,身上有那个年代的美,每天都觉得哎呀,好开心啊,不自觉地就投入进去了。以前演戏,可能演谁都是在演自己,但是在那部戏里突然有了另一种感觉,就是演谁就是谁。

最开始叫我去演的时候,除了崔健之外,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不相信我,说「她演喜剧的」,问导演:「你没有看过她的《武林外传》吗?」然后崔健说:「啊?我没有看过啊。」

「哦……」

除了他之外,所有的工作人员对我都是一样的态度,就觉得,哎,反正差不多能完成就行吧,因为是导演定的嘛。但没想到竟然能演好,所以他们总是在夸我,每见到我一次,就会说:「太出乎我们意料之外了,我们都觉得你就是个情景喜剧演员,能演成什么啊,没想到你能演得那么好。」到现在好几年了,我跟那部戏的工作人员还有联系。

那个剧组是一个专业性特别高的团队,导演、摄影、特效等等,每一个工作人员都特别敬业,嘴里全是关于戏的事,连闲聊都听不到。不拍戏的时候,崔健就抱把吉他边弹边唱,特别陶醉。你能从他们身上看到创作带来的享受,也是头一次知道那么多人那么认真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像好多细细的小麻绳,最后拧成手臂那么粗,就觉得这个组好扎实啊。

那个环境对我帮助特别大,我每天都特别自信,特别骄傲,因为他们说我戏演得好。就像这次在《演员2》和大鹏导演合作《花木兰》,最后的影视化呈现,导演们的反馈特别好,全是夸奖我的,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特别怕离开这个舞台的时候会有遗憾,包括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只能演以前演的那些角色。现在我觉得不光是对我表演的认可,也让我有信心去接各式各样的角色,有信心把它们演好。

从崔健那个组出来之后,我发现其实演戏演得好是很受人尊重的,跟你长得好看难看没有关系。努力了是会有回报的,这个回报不在于得到了多少流量或者多少名气,而是你的努力和付出是被认可的,这个荣耀感每天都萦绕在我身上的,所以我每天都特别开心,是一种幸福感。

原来我是分裂的,一边当演员,一边怀疑这个职业,可干可不干,老想干别的;浑浑噩噩一蹦10年就过去了,直到有一天真的是感觉好像在慢慢长大,觉得自己是要有一个喜欢的事,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才发现,哦,我越来越喜欢这份工作,从那时候开始,我慢慢和这个行业结合成一体了,觉得自己要当一个好演员,要好好演戏。

《蓝色骨头》里的倪虹洁图源网络

5

有了喜爱,有了信心,对待这份工作的态度就不太一样了,每天的重心也不一样了。《蓝色骨头》之后,我开始以戏为主,以角色为主。到了一个城市,拍比较重要的戏,会有心理压力:我不能干别的事。所以就不会出去旅游,不会跑出去遛弯、吃好吃的。

心思开始用在演戏上,人也不自觉地开始用功。后来,每接一个角色,都会理无数遍剧本,想很多东西,一般功课都是用铅笔做的,因为我经常改主意,老是想找一个最好的,然后把原来那个擦掉,重新写,或者把三四个都备注上去,看看哪个更好。

而且比如说今天要演一场比较有情绪的戏,我可能早上我就不跟任何人说。几年前我接到一个毒枭的角色,因为我没演过,女毒枭的形象在电视上也不太看得到,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直到给我造完型之后,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好凶,再看,越看越凶,从那时候开始,看化妆师就这么斜着眼睛看,看所有人都这么看。

因为我知道如果刚笑完眼睛眯着,一说开始我没办法很快变成角色需要的样子,所以从进组第一天起基本不跟他们嘻嘻哈哈聊天,就抱着一种看谁都不顺眼要灭了他的心态待着。在那个组大家肯定觉得我特别不好相处(笑)。

以前有大把机会的时候,我在四处闲逛,后来慢慢喜欢上这个职业了,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和名气的下降,机会变得越来越少了。

《武林外传》之后,你没有往前走,就等于往下走了,后面就会越来越难,机会也变得越来越可贵,并且很多时候是争取不到的。所以我只能去演一些没有人和我抢的反面角色,比如《娘道》里的隆万氏;要么就是去演各种妈妈。

就像我在节目里说的:「假设我不去演妈妈,或者不愿意演大反派的话,我就没有戏可以演。我觉得我自己现在就像一根皮筋,每天都会把自己的能量充得特别满,然后满怀着激情地说我要创造一个角色,但是这根长长的皮筋每次都会狠狠地弹回来,因为我根本就争取不到这个角色。」

有一次,为了争取一个角色,我花了两天时间,把一部戏八十多集的剧本全都看了,看得头晕脑胀,就是为了把人物关系捋清楚,等导演问的时候我要说给他。

但到最后,让我一次试戏、两次试戏、三次试戏……我很少有试三次的,我当时在想,这意味着他对我的认可,因为每演完一遍,导演都说「很好」「我很感动」什么的,但后来还是没让我演。

我知道,跟我演得好不好没有关系,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现在导演的话语权不是很大,在很多条件的限制下,他也没办法做出决定。

还有的就是导演见过之后,聊得特别好,最后还是没拿到角色。等片子出来了一看:哦,最后是她,比你有名气,人家可以,你只是备选。

以前没有这种感触,可能本来我也不太在乎,等我在乎的时候,觉得好喜欢啊,觉得我一定能演得很好,那么仔细地看剧本,但是当我做完自己的努力之后,发现我还是争取不到,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不够有名,我就开始焦虑了。我一直玩儿下去,50岁我还在玩儿,那基本就不进则退,至少不能往前迈一大步。

但是自己也清楚,流量、机会这些都很难说,付出的努力和得到的回报可能不成正比,我能做的就是溜着小步往前走,至少我在演戏,不管演什么角色,对自己都是种锻炼,因为我一直在干这个事,就会游刃有余,真要是哪天碰上了,至少做好了前期准备。

所以前几年我也一直在拍戏,演过《一夜惊喜》里丑丑的海蒂,演过《加油,你是最棒的》里的职场女强人牛美丽,还演过《摩天大楼》里被家暴的妈妈钟洁……会珍惜找到我的每一个角色,哪怕是很小的角色。

《摩天大楼》里的倪虹洁图源网络

市场很现实,在《演员2》的评级环节,我被分到了B级。不过也没关系,参加这个节目,就是希望自己的表演能被更多人看到,希望我可以有一定的市场竞争力。

去《演员2》之后,得到的关注确实比以前多了很多,原来路上被别人认出,都说「你演的无双怎样怎样」,现在变成了「你是倪老师吧,我看了《演员2》,你演得可好了」。

找我拍戏的也多,是真的多,基本上每天都有,最多的一天收到过3个剧本,而且很多无论是制作班底,还是导演和编剧团队,品质都特别好,还有导演约我明年的戏。我说这是什么情况,就突然觉得自己好红。

找过来的剧本会有不同的角色,不过还是有很多妈妈的角色,但是戏份变重了。那天我接到一个剧本,很好的导演,我一看,从第二场开始就有(戏份),然后翻页,发现第七八九十……到底有多少我的戏?一看有几十场。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心想:是让我演这个妈妈吗?再翻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妈妈……

所以说虽然更多的还是妈妈的角色,但是可演度变宽了。以前在十场里面塑造一个不一样的角色,现在我可以在几十场里面找到自己,也是挺开心的事。

原来是无所谓,现在懂得珍惜机会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能在同一个时间里轧几个戏,还是要有取舍,虽然也不一定是正确的,但是不要过多地消耗自己。

我可能成长得比较慢,某些方面特别滞后,对未来的规划什么的,都没有,每天都很开心地过着。我现在40多岁,心智还在30多岁,但你要知道我30岁的时候,心智可能也就20上下吧。

慢慢长大,对演员这个职业的理解也越来越多,回过头去看,这个事情你能干得了,你又喜欢,然后又能养活你自己,还能让你去不同的城市,不用朝九晚五,还能演各种各样不同的人物……特别适合。上哪找那么好的工作,就在你眼前,瞎晃什么啊。

我看过很多国外的片子,看到很多优秀的演员,但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到那个状态。比如《达拉斯买家俱乐部》演艾滋病感染者那个,瘦得身上全是一根一根肋骨,跟飘着的鬼一样,一个演员为什么会对角色付出那么多?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去够到,但是我特别想成为那样的人,可能真的是需要像凯歌导演那样的训练,无数次地把你弄扁了重塑,就是重生。

现在,戏演得好的时候,我晚上躺床上还在笑,真的很开心;第二天早上要去片场,想到有重要的戏要拍,又特别兴奋。

就像我在节目中说的:「我觉得我这辈子只会干一个事儿了,因为我喜欢演戏,我会一直当演员,我觉得我可能会拍到八十岁,然后真的哪天身体不行了,某个片场我就倒下去了。」

图源微博@倪虹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