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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像土拨鼠一样的小故事

2020年11月6日 文/ 王双兴 编辑/ 槐杨

老人们乘凉的地方能看见很多芒果树,到成熟的季节如果没人去收,芒果就大颗大颗摔烂在水泥地上。老人们说,人就像树上的芒果,熟了、长虫子了,自然要掉下来。

文|王双兴

编辑|槐杨

图|受访者提供

「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你挂念他,他挂念你。」

麻风病康复村在泗安岛上,村口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樟树,树下是石桌石椅。茶余饭后,老人们爱到树下乘凉,看报纸、下象棋或者发呆、聊天。

翠屏有段时间没进村了,刚一冒头,就被樟树底下的老人发现了,有人喊:「终于回来了!」

「还不鼓掌欢迎?」翠屏开玩笑。

于是,一群老人,抬起各自截肢的、萎缩的或是正因为溃疡打着绷带的手,噼里啪啦鼓起掌来。这些老人们早年患上麻风病,隔离在这座小岛的泗安医院里,后来麻风病治愈了,但他们因为种种原因,留在岛上生活。

2010年,翠屏在东莞理工读大二,因为五一不想回家,她开始在网上搜索假期可以去做点什么,无意间看到一个NGO组织在招募志愿者,到泗安岛的麻风病村陪老人聊聊天、干干活,报名费100元。翠屏看了一眼钱包,够100,就报了名。在此之前,她对麻风病一无所知。

临行前,她搜了搜麻风病的资料,这种主要影响人体皮肤和外周神经的慢性传染病,会给感染者留下明显的斑疹和肢体残疾,手脚像尚未发育完全的果实,佝偻着,指头粗细不匀,看上去「挺可怕的」。

翠屏和志愿者们一起上岛,他们中的一些人此前来过多次,早就和老人熟悉了,大家说说笑笑,「好像没有人在意他们肢体上的残疾」,翠屏也很快不觉得「可怕」了,她看到大家「特别开心,像等了很久的朋友。」

志愿者们的工作,就是去房间陪老人聊天,组织电影会、游园会或者节目表演,以及修路、修屋顶、修厕所等小工程。那天,翠屏帮忙洗了麻将。她还不知道怎么跟老人相处,一位叫张献的伯伯先开了口,问她:「你认不认识许志安?容祖儿呢?你有没有QQ?」

这位74岁的老人很讲究,桌子上垫着报纸,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地板总是干净的。后来翠屏发现,张献喜欢把从电视和报纸上看来的新鲜东西偷偷记下来,用来和年轻人聊天时炫耀,翠屏在他房间里发现过一张带字的小纸条,上面写着「电影:失恋33天」。

张献喜欢把电视上听来的新鲜词记下来,用来和年轻人炫耀

那一天,翠屏还在二楼的小画室里见到了彭伯。他会画画,也健谈,是村子里的名人。在挂满字画的小房间,他给年轻人们展示了自己的作品,有装裱起来的行草诗文,也有红红绿绿的工笔画。

翠屏给老人们拍了照,答应回去把照片印好,下次再来时送给他们,于是有了第二次上岛,又有了第三次、第四次……老人们见到翠屏,有的从抽屉里摸出一包饼干;有的早早买好翅尖,等她来了炸着吃;还有的气呼呼:「柠檬都熟了你还不来。」担心被别人偷走,摘下来用盐水泡着,专门留给她。

后来,刚进村坐下,老人们就开始找翠屏帮忙。事情包括又不限于:数钱,清空手机内存,递指甲刀,下载APP,把微单的照片传到手机上并发朋友圈……翠屏是老人们心中的手机维修高手,其实她的秘诀只有两个字:重启。大家都爱让她帮忙充话费,因为有一次,一个伯伯当众盛赞:「你充的话费,比在镇上充的耐用多了!」

「把一些东西带进去,把一些东西带出来,就是我的任务啦。」翠屏说。把熊猫不走蛋糕、佳能相机、麻辣王子辣条和大白兔奶糖带进村,把两块姜、一袋桑葚、四个西红柿和一朵栀子花带出去;把一本诗集、37码洞洞鞋、改小的老奶奶汗衫还有玫瑰花苗带进村,把两根苦瓜、四根青瓜、薯片、碳酸汽水和126个蝉蜕带出去……

志愿者活动基本在假期,但隔三差五,翠屏就自己去一趟,先花5块钱坐22路公交车,再花2块钱换乘77路,最后花2块钱搭船过江,就可以上岛了。明明是成年人之间的交往,却仿佛回到了小朋友的年纪:我喜欢你,所以和你玩,离开后牵挂你,所以把好吃的留着,等下次再来拿给你。

翠屏和老人在房前

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翠屏的专业是广播电视学,进电视台等是最对口的选择,到大四,同学们开始实习、找工作,但她发现,和同学的交集越来越少,和志愿者的话题越来越多,很多个周末,她在泗安岛上度过。她想,要不干脆留在村里种花,或者开一间小卖部?

那一年,碰巧岛上有一个政府项目招募助理,带岛外青少年来这里耕种、体验生活,虽然工作内容和老人们无关,但可以长期住在岛上。翠屏报了名,事实上,「也并没有人来抢这份工作」。她的宿舍就在老人的饭堂楼上,一下楼,就可以一起聊天晒太阳。

起初,翠屏想:自己是去当志愿者的,跟老人在一起是因为同情。朋友听说,也要感慨一句:「你真伟大,真有爱心。」但很快,同情背后的俯视感被朝夕相处的友情拉平了,好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笑,「每天都在发生小小的有趣的事」。

一年后,项目结束了,翠屏又要面对去留的问题。也不是非要留在这里不可,只不过想到出去工作后和老人们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她就开始纠结。村里有一条小路,两旁长满了假芋头,头顶是巨大的榕树冠,阳光从叶子缝隙洒下来,风一吹,颤颤巍巍。没事做的时候,翠屏就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不去面对,在岛上多待一天是一天。」

村里常走的一条路,两边是榕树,地上长满假芋头

她在小路上遇到了新上任的院长。早在八九十年代,泗安医院已经从专门隔离治疗麻风病变成了省立皮肤病医院,被视为麻风病村的小岛也从最初的封闭状态,开始有了外人的进出。康复后依然留在岛上的老人有专门的医护照顾,新院长上任后,为这些老人设置了「康复中心」,正需要一个文员处理文件,召集老人做做文娱活动。

就这样,翠屏从志愿者到无业游民,又变成了院里的职工。老人们不懂什么文员文件,有人说她是妇联主任,也有人见她经常用电脑——明白了,是掌电机的。

她和老人们真正熟络起来。以前,90多岁的刘大见请翠屏吃炒猪肝,刘大见不爱干净,用另一位老人的话说,「砧板碗碟放在地上,猫又来睡,狗又来睡,洗都不洗继续用」,翠屏看着黑乎乎的炒猪肝,为了难,想着米饭是干净的,把米饭吃完了。但现在,再看到不干净,她就喊,「你去洗一下啦!」或者直接动手洗掉。

熟了,就不用不好意思了,可以不客气、不礼貌,甚至不耐烦。

有人问翠屏广东省省长是谁,旁边的张献突然冷哼了一声,扯起嘴角坏笑:「问她?还不如问我的膝盖。」

张献是个嘲讽高手,长着一张长长的脸,眼睛垂着,笑起来眯成缝。翠屏和张献也不客气。张献做得一手好饭菜,翠屏总爱和他蹭吃蹭喝,有时在市里采购,打电话给他:「喂?张献,买什么菜?」张献不满:「别人都叫『张献伯伯』,为什么你直接叫『张献』?」

成为好朋友之后,老人们甚至还会「争风吃醋」,有时候,陪哪位婆婆多待了会儿,隔壁就有人开始张望,还故意酸溜溜地提高音量:「哦!还给她买饼吃!」有一次,翠屏刚从一位婆婆那里离开,就听到她跑去和隔壁的婆婆炫耀:「翠屏在我这里坐了好久!」

要说岛上的不好,也是有的。信号不好,没什么娱乐,想要看个电影,翠屏都要离开岛,去市里姐姐家用WiFi连夜下载好再带回岛上;收不到快递,有时候会想念披萨和薯条……虽然不如在城市里工作的同学赚得多,但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加上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几年下来,翠屏反而比同学攒钱更多。

翠屏是那种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好的女孩。她的爸爸是小学老师,妈妈开了一间小卖部,小时候,她去做儿童节的主持人,妈妈说,「你以为是你能力好吗?只是因为人家给你爸爸面子。」那时候在家里,她没有被认可过,「说话的方式都是指责、批评、居高临下的。」直到现在才尝试着互相和解。不过,妈妈不明白翠屏在一个全是老人的村子里做什么,她觉得,不用晒太阳、坐在办公室打电脑的工作才是正常的工作。

但在泗安岛上,和老人们相处几年后,翠屏想,远离城市没关系,工资不高没关系,别人不理解也没关系,老人们喜欢她,需要她。她想,和老人们在一起挺自在,就留在这里吧。

大樟树下老人家自己跟自己玩(杨四妹婆婆识字不多可是喜欢看报纸)

「不要坏了家里的名声」

泗安是个小岛,在东莞的最西边,两侧的淡水河汇入狮子洋,再一路南下,就入了海。小岛离陆地不远,站在水边能看清对岸,但岛上只有一家泗安医院,每天下午五点钟,医院的职工下班,沟通两岸的船也就停了,长久以来,它总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2013年,岛上通了桥,但外人很少进来,岛上的人也很少出去。

很多个白天和夜晚,在房间里,樟树下,荷塘边,老人们零零碎碎地讲起曾经的经历。彭伯说,自己最早出现症状,是在1950年左右,那时他14岁,脸上一块一块的红斑始终不褪,后来在家乡皮防所被告知:「得了麻风病。」

和彭伯一样,泗安岛上很多老人的麻风病初显症状,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时,麻风病的发病原因、传染机制、治疗药物都没有答案,人们「谈麻色变」。彭伯说,病毒对身体损伤日益严重,「赤脚走在地上像针扎一样痛」,紧接着,学校不让他上学了,路人见到就躲开,妈妈每天求神拜佛……他自杀过两次,一次用绳子,一次用农药,幸而被救了回来。而翠屏在大樟树下听过谢伯的故事,感染麻风病后,婶婶端了一碗药给他,说喝了可以治病。谢伯喝了,上吐下泻,昏睡了好几天。后来,邻居告诉他那是毒药,他逃出家,一路南下去了广东。

后来,政府采取措施,把病人们隔离在山坡、岛屿和偏远的村子里。1958年,泗安医院建成,专用于隔离治疗麻风病人,直到1982年,联合化疗法被引进中国,麻风病可以治愈了,持续了几十年的隔离政策才得以解除。

一部分康复者离开小岛,回了家,但还有一些人留了下来。原因很多,有的是得病时家里人、村里人都很害怕,后来治好了也不敢回;有的是家里人觉得丢人,出去和邻居说这个人死了,这样也不可能回去了;有的因为麻风病导致截肢、残疾,回去没办法干农活,担心成为家里的负担;还有的觉得留在这里有朋友,有医生,更方便一点。彭伯也留下了,他想,「死在外面,不要坏了家里的名声。」

村里有对麻风病康复者夫妇,结婚时只有院长做了口头证明,几十年后,翠屏贪玩,拉着二人去领了证

每个康复者都有辛酸的故事,但翠屏说,「很少听到他们纯粹地在骂一个东西、骂一个人。我觉得如果骂,代表的意思是我又没有错,你为什么要惩罚我。可是他们一般不会骂,会感觉自己的确有病,的确影响到了别人。」

翠屏曾经带阿崧婆婆去镇上拍照,店主问阿崧是哪里人,老人想了想说,洪屋涡。洪屋涡是泗安隔壁的村子,阿崧至今不敢和外人说,自己生活在麻风病村。

彭伯也一样,只要出村,都会把手揣在口袋里。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麻风病痊愈后几十年,他都没有寻亲的念头,直到八十多岁,担心日后下了地狱(他觉得自己是不能上天堂的)找不到家人,才叫翠屏和其他志愿者帮忙,联系上了大哥。

在小岛上湿漉漉的空气里,老人们没什么要紧事做,就在大樟树下,咀嚼芝麻大的小事。聊天气预报,聊被电饭锅水蒸气熏坏的手指,聊新闻里听来的疫情,一边聊,一边期待着有人从外面来岛上。有时能等到卖散装零食或者猪肉的小货车,有时能等到叫老人拉横幅拍照然后放下物资离开的企业家,有时能等到前来探望的家人,还有时能等到志愿者们或者翠屏。

很多志愿者都不再来了。老人们念叨起来,听说谁恋爱了、娶老婆了、生女儿了……又替他们开解:哎呀年轻人都忙的,现在还要养孩子的嘛,哪有空来看我们啊。翠屏有点难过,也有点生气,那些人很多躺在翠屏的联系人列表里,但她也不知道该不该、该如何转述给对方。后来,干脆也和老人们一样,替他们找理由: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不是不想见,反正一直都没见到,那就索性假装忘记吧……以及: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不能以此要求别人。

但翠屏也没能一直留在岛上。2018年初,泗安医院部门调整,翠屏所在的康复中心被取消了。如果继续留在院里,翠屏只能去其他科室,不能整天和老人在一起了。

那一年,翠屏离开了泗安,从工作人员又变回了志愿者,医院加强管理,每次去还需要申请和登记。翠屏渐渐和她的朋友们分开了。

老人们在大樟树下等待外面的人到来,家人志愿者或者卖货的人。图里是卖猪肉的人来了

青春和爱情都和泗安岛缠绕在一起

2019年伊始,翠屏离开东莞,去了广州,进入一家咨询公司。她买了眼影和粉底液,请朋友帮忙搭配衣服,岛上住了六七年,衣服都是乱穿。她感到恐惧,「怕不懂规矩,怕添乱,怕记不住客户的脸和名字,完全不知道正式场合怎么表现才是正常人。」她的工作是帮客户做调查,需要去公司门口拦人,或者给陌生人打电话,用话术说服对方,不断建立新的关系。

这和村里的生活很不一样。「和老人相处是因为有感情、互相惦念,没有任何别的目的,但是在那份工作里,是有目的地拉近和别人的关系;和老人们在一起时有被需要、被认可、被喜欢的感觉,但那份工作里我会不停怀疑自己,而且感受不到自己被喜欢。」

对工作的抵触情绪达到顶峰时,每天她要花很长时间劝自己出门。白天在公司操作excel,晚上梦见自己被困在表格里,同时出现的还有岛上一位叫杨四妹的老人,正坐在轮椅上看电视。翠屏困在星期三那一栏,杨四妹在下星期的星期二。翠屏被告知,那个星期二杨四妹就要消失了,她奋力挣扎,但仍然不能朝杨四妹更近一步。

她哭醒了,谋划辞职,「在那个位置上我只是一颗螺丝钉,还是最劣等的,有大把的人比我更合适。但是和老人们在一起的那些故事、那些细节、那些发生过的事,在这个地球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这才是必须或者唯一的事情。」

2019年底,翠屏离开了公司。她又有时间经常去岛上了,但是,疫情来了,今年年初,泗安岛被封闭。

无法进岛的日子,翠屏开始写村里的故事,发在豆瓣和微信公号上。公号叫「土拨鼠小卖部」,因为她喜欢那个土拨鼠表情包,也想像它一样尖叫。她写刘大见端着碗去自己的小玫瑰园吃饭(刘大见曾在门口种了一片玫瑰),写没有手指的彭伯用叉子吃饭自称在吃西餐,写杨四妹给自己剃的光头,写张献把五彩椒扎到柚子树的尖刺上骗志愿者……「想让大家看到麻风病康复者不是一类人,不是一个苦难的群体,不是历史上的例子,他们是一个一个,很有性格的人。」

张献把五彩椒扎到柚子树的尖刺上骗志愿者

她发现,每次推送文章,都会收到一个网友的19元打赏,后来网友告诉她,这些是自己当天的奶茶钱,希望省下来,让翠屏买好吃的带给老人们。还有网友看到了彭伯的画,联系翠屏想要买一幅。彭伯可开心了,棋也不下了,麻将也不打了,在小画室里坐了两天,画了一簇大红色的牡丹花。

到7月份,麻风村的故事写了好几篇,翠屏突然在微信上收到了佘伯的消息:「你是天下第一个写麻风病康复者故事的伟大作家,写得太生动,读之动容,感触颇深。」

佘伯也是一位康复者,住在汕头的一个麻风病村,翠屏做志愿者时走访过他,老人89岁了,视力不行,连电视都看不了了,平日里只能靠助听器听收音机。翠屏吃惊,打电话过去,问佘伯怎么看的文章,怎么发来的消息。佘伯答:「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看呀,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

挂掉电话,翠屏把佘伯的消息截屏下来,保存在手机里。

疫情逐渐缓和下来,经过申请和审批的程序,翠屏又可以上岛了。9月,她计划和男朋友小窝去领证。小窝也曾经是泗安岛上的志愿者。那时翠屏还在医院工作,彭伯总把她和小窝往一块撮合。翠屏笑彭伯,「你不应该是这种人啊,八婆一样。」实在被说烦了,她干脆跑去找小窝,说:「你去和彭伯说,你是潮汕人,只想找潮汕女朋友,不喜欢东莞的。」

小窝支支吾吾,有点为难。

很久之后翠屏才知道,其实是小窝喜欢上她,不知道怎么办,跑去找彭伯帮忙。彭伯当然愿意,转头就去找翠屏说。现在翠屏和小窝真的成了恋人,彭伯很高兴,吵着等年底拿到残疾补贴,就包一个大红包。

领证那天,她邀请三位腿脚利落的老人跟她和小窝一块去。林伯带了饮料,钟伯负责拍照。出发前他去摘了花,把七里香、鸡蛋花、红玫瑰、龙船花用报纸包好,请护士帮忙缠上胶带,拿上送给翠屏。他们五人去了泗安岛行政所属的麻涌镇民政局,这是以前村里一对麻风病康复者夫妇领证的地方。到了才知道,登记要去户籍所在地,还要预约。

婚没有结成,大家照旧开开心心去吃牛杂火锅。火锅钱是彭伯付的,彭伯总是付钱,他说:「你们年轻人的钱留着有用,我们老人留着钱没用的。」

青春和爱情都和泗安岛缠绕在一起,翠屏的泗安故事还在继续,她想过,写下这些故事,除了让自己安心,还有其他价值吗?现在每天都在确认:有的。自己被老人们喜欢,又因为和老人们的故事被更多人喜欢,值得;让很多人看到他们,又让他们看到自己,都值得。

三位老人陪翠屏领证

人就像树上的芒果

岛上所有老人的存折密码,翠屏都知道,因为老人们领取补贴的存折都是她办的,分三批,每一批设置同样的密码,这样有人用到存折时,只要回想是第几批办理的,就可以想起密码了。

这几年,翠屏发现,她只需要记住两种密码就可以了,用第一种的老人,已经全部不在了,而第二种第三种的人数,也在陆续变少。

衰老和死亡在这个村子里总是步履坚决,又悄无声息。

马伯因为贫血住进医院,还有神经痛、白内障、糖尿病、溃疡……他告诉翠屏:「我差不多要收工的啦!」肖伯感觉自己身体状况不乐观后,把心里感激和惦记的人一个一个念出来,翠屏是其中之一;徐伯每次见翠屏就像播新闻一样一件一件通告最新消息,后来,翠屏听见的最新播报是:屏屏,我走不动了;邱婆婆去世后,翠屏看到黄婆婆拄着拐杖赶到,认认真真地喊她的名字,认认真真地按她的心脏,最后认认真真地滚下了眼泪……

这样的时刻,翠屏都只是陪在一边,不说话。说什么呢,别说傻话了?以后再说吧?会好起来的?都太敷衍,也太残忍。

村里不会再有新来的病人,全都是老人,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里。从第一次到泗安开始,翠屏就知道,生命的消逝,在这里是无法避开的话题。

刚到泗安时,她把岛上的老人们走访了一遍,印象最深的不是彭伯,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叔叔。在康复者中他算是年轻人,因为不想被当成病人和老人对待,他留长发,穿喇叭裤和花衬衫,翠屏听说,他爱在半夜三四点听迪斯科,因为太吵,还被住在附近的老人举报过。

志愿者帮大家拍了照片,说好下次去交给他们,但再去时,所有照片发完,喇叭裤和花衬衫那张剩在了手里——他突发疾病,住院,然后走了。

翠屏心里的拼图脱落了第一块,之后是第二块、第三块,在有她参与的时间里,岛上的麻风病康复者最多87位,如今变成了五十余位。

「你不知道下一个是谁,又不是按年龄来排,就像抽签游戏一样,谁都不能提前知道答案,也不给谁后悔的机会。」

2015年,翠屏的好朋友张献也去世了。生前,他喜欢尝试一切新奇食物,他尝过各种口味的泡面,做了胃癌手术被禁食时还躺在医院床上研究外卖单,后来,泡面和外卖单都留在房间里,张献走了。

有一次,翠屏在海底捞吃火锅,咬了一口鱼籽福袋,好吃,第一反应是张献肯定喜欢,紧接着才意识到他已经去世了,她埋着头吃,眼泪往下流。

每年11月,翠屏和朋友去墓园看张献,不带花不带酒,带的都是当下最流行的食物,第一年有pizza和烤翅,第二年有杨枝甘露和米芝莲,第三年有自热火锅和寿司,第四年有进口海苔和绝味鸭脖……马上就要到第五年了,这一次,翠屏可能会带肉蟹煲。

对待死亡,老人们比翠屏更坦然。有人拼命和医生「推销」自己,想要等去世后捐献遗体;碰上谁因为急病去世,大家会替他开心,还会有点羡慕,能够不痛苦并且有尊严地离开,多幸运咯。老人们乘凉的地方能看见很多芒果树,到成熟的季节如果没人去收,芒果就大颗大颗摔烂在水泥地上。老人们说,人就像树上的芒果,熟了、长虫子了,自然要掉下来。

支撑翠屏陪在他们身边的力量,从最初的同情,变成后来的喜欢,如今渐渐地,又生出了一层关于时间的紧迫感。「无论有没有我,他们生命的轨迹都是不变的,都会在既定的某一天去世,可是在他们去世前我在啊,至少让他们多了一点点开心。」

她一直记得十年前的五一,她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坐船上岛,穿过大片香蕉林,就看到那棵大樟树。午后的阳光照着,旁边是一片玫瑰花,老人们坐在大樟树下笑,招呼年轻人快去放行李,然后出来聊天,「是朋友又来的感觉。」

老人张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