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何展

编辑| 顾鸽

看到#白冰 高定礼服#事件登上热搜的时候，露西放下手头没做完的造型方案，转而积极「吃瓜」。她是时装杂志编辑，兼职造型师，对发生在本行业的新闻尤为敏感。

事件的起因是，白冰穿着一件「造型师通过不当渠道拿到」的Elie Saab高定裙子参加电影节活动，引起争议。10月24日，其经纪公司声明此事是由于第三方造型团队「在报备阶段的沟通存在问题」引发，且造型团队已向白冰正式道歉。

品牌、造型师、艺人三方，究竟发生了怎样的纠葛才导致这场闹剧？接连几天，露西的微信群中都充满了各种传闻与争论。在「给明星借衣服」领域，大家虽然感觉此事遥远，但又很好奇。

身处行业内，她觉得，造型师将品牌衣服借给非品牌指定艺人、甚至来源渠道「不正规」，这种事情其实挺普遍的——私下给品牌PR（注：品牌公关）打个招呼或不打招呼，并非大事。

但疑惑点是：「我们只敢搞小品牌，那个造型师怎么敢乱搞高定首穿呢！？」

图/微博

合作

一套对艺人的造型方案白做了，是很正常的事。

当接到拍摄工作时，露西首先得整理手头各家品牌Look Book（注：品牌服装图册），筛选出合适风格且「大概率艺人会喜欢」的几家，从中搭配出几套造型，做好方案PPT，然后分别发给艺人方和品牌方。

问艺人方，这几套造型是否OK；问品牌方，衣服是否有档期借给这个艺人。

衣服就跟明星一样，有咖位有档期。

露西很容易陷入双方难匹配的窘境：艺人喜欢的方案，衣服品牌没档期（也可能是不想借），愿意借的品牌，艺人又不喜欢。抑或是一整套造型中，某件单品借不到，又得找替代品。

反正，她又要重做方案了，没日没夜改方案，就是这一行的日常。

图/视觉中国

当一个艺人很难借到衣服的时候，愿意向露西「伸出援手」的品牌PR（注：品牌公关）就像「亲人」：有人愿意把借给大牌艺人的衣服多留几天，让普通艺人穿着拍摄；有人临时帮忙，私下借出，「不要标注就行」……

时间久了，露西心里也有一张列表：哪些品牌的人好说话，衣服可以给其他艺人用，哪些品牌管得严，不能乱「搞」。

友谊是双向的。若是与品牌PR关系好，露西会在有大牌艺人、流量偶像客户的时候，优先考虑这家衣服，并尽量给出PR想要的明星返图。很多品牌PR会渴望大牌艺人穿上他们的主推款，动用各种渠道关系给艺人seeding（指让艺人穿上并返图），「造型师朋友」就是渠道之一。

「这在行业里很正常，大家都那么做，是互相帮忙。但你不能太离谱闹出事来，那就僵了。」

所以，白冰高定礼服事件让她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她并不奇怪衣服会「非正常渠道流出」，但这种事向来是在一定范围内进行：造型师不能给品牌PR朋友惹麻烦，不然以后谁敢借给你衣服？

品牌越大，限制越严格。为了防止「非正规渠道流出」及不当使用，品牌往往会有借衣单，上面写明：借出/归还时间、用途、联系人、联系方式、注意事项等。取衣服的人需要在单子上签字，一旦出事，品牌完全可以追查到是从谁手上「非正规」流了出去，然后追责拉黑。

在时尚杂志十余年间，露西游走在艺人、品牌的关系网中，熟知几个顶级大牌看得严，但次一些的品牌却有操作余地。例如，某B档品牌，本来只允许A、B档艺人借衣，但时装编辑手上有A、B、C多档艺人要拍摄，双方各退一步达成合作，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自己出来办时尚媒体及摄影工作室的刘理，甚至会集中安排拍摄日程，男/女艺人连着拍三天，这样同一批借来的衣服，可以给三个人用。

至于要不要告知品牌，视情况而定：如果是咖位还不错的艺人，就跟品牌PR说一声，保险一点；如果是咖位略低的艺人，预料到品牌PR不同意，那就干脆不说，以免被明确拒绝。

在她看来，这是一种微妙的「默许」：你若来问我，那肯定要说不行，不合规矩；你不来问，我也不会追究——除非我领导知道了，他要追究。

一般情况下，品牌PR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大家平日是合作关系，友谊的小船不翻，人情债有借有还，这是双赢。若要追究，自己也会成为事件内部责任人，导致双输局面。所谓行业的潜规则，就是双方在见不得光的玩法中皆有获利。

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非正规渠道流出」的勾当做多了，总有一天会出现品牌忍无可忍的极端案例，利益天平失衡，导火索被引爆成大新闻。

这几天，有咖位较低的艺人的宣传人员，向露西询问之前拍摄服装来源渠道问题。她让对方不要杞人忧天：「人家出事的那是高定，我们用的牌子没人管的。」

中间人

胆子总是越来越大的。

露西刚进入杂志社的时候，看到同事借了某大牌的衣服，却在杂志编辑时未标注，好心提醒说：「你那件西装忘记标了。」但同事摆手拒绝。

原来，该衣服是同事相熟的品牌PR私下借出的，要求就是不准标出。

她当时吓了一跳：这不是很容易被发现吗？但后来她明白了，还真没那么容易被发现，或者说即使发现了，也未见得追究。

几年后，同事开始兼职做造型师，手中的造型单子越来越多，能够为不知名艺人借到大牌服装，让客户非常满意。

露西自己也逐渐成了「中间人」，开始接私活。这是一个自然发生的过程。

每次拍摄，她都要与借衣服的品牌、艺人团队进行一场social（注：社交互动），久而久之，手中掌握了大量品牌PR及艺人团队人脉资源。

某天，有个经纪人朋友问她：「咱们过几天有场活动，你这边能帮忙借点衣服吗？」

起先是免费帮朋友，但随后「要不要再合作一次」，后来就成了艺人的固定造型师。艺人团队喜欢用熟人，因为熟悉艺人风格喜好，不容易出岔子。

再后来，品牌方也来找她：「这套衣服，你能不能帮忙找几个明星穿，给返图就行，走机场时粉丝拍的图也行。」

对于很多时装编辑来说，兼职给明星做造型师，甚至干脆拉了朋友合伙开造型工作室，都是很普遍的事。每单生意所得，远远高过时装编辑的工资。

在行业时间长了，露西也总结出了一套风险规避指南，其实就是平衡术，谁都不得罪。

当艺人试装的时候，需要准备好几套LOOK供挑选，最后只穿一套，其他的衣服都会用不上。虽然品牌方也明白，借出去的样衣没被挑中很正常，但作为「中间人」的露西得拿出诚意致歉：「不好意思这次没穿上，我过两天还有xxx要拍，你看可以给他吗？」

因为，若是让品牌方觉得，借给你的衣服，总是「无功而返」，以后恐怕就难合作了。当然，要保证这个策略的可行性，造型师手头必须有足够的艺人客户供「周转」。露西是时装编辑兼职造型师，杂志拍摄艺人自然也在「周转」范围内。

还有一些艺人，在拍摄时闲着翻衣架：「这件好好看，我过两天活动可以借我吗？」此时得衡量一下分量：如果与品牌PR相熟，好说话，就做个顺水人情；如果品牌PR规矩严，就找理由委婉推掉，或者帮助借个相熟品牌的衣服意思一下。

露西最害怕遇到大型晚会时，准备走红毯的艺人们扎堆借衣服，几大品牌的礼服很难协调档期，尤其是咖位较低的艺人。她按照手头各品牌Look Book，做完造型搭配方案，艺人也同意了，但一问品牌，结果是「已经借出去了」。

第二志愿、第三志愿相继档期已满……她最后只能问品牌PR：「你还剩下哪几件？」

最惨的一次，她连续八套造型被拒。眼看死限临近，有个品牌PR朋友临时帮忙调货，她感激到起誓：「以后我一定找个大牌艺人穿你们衣服！」

有时候档期紧，衣服不是从品牌PR处寄出，而是直接由上个借衣服的艺人团队寄出。露西养成了职业习惯，收到衣服第一时间里里外外翻看一遍，检查出任何污渍、破损，立刻拍照发给品牌PR。「总不能给上家背锅，让人家以为是我搞坏的。」

碰上难借衣服的关口，设计师的自创品牌往往会成为首选。这些品牌本身需要推广，无论何时她开口，无论是什么艺人穿，对方都会同意，随时欢迎光临。

但风险也在，曾有某造型工作室，将某国产品牌的礼服借给艺人穿着，结果被时尚大V和粉丝认出，该礼服是「山寨」某国外大牌，闹出笑话。

随时翻看并牢记国外各大服装品牌Look Book，是造型师的基本职业素养。但露西也感叹，近年来网友时尚知识的提高，让造型师必须更加谨慎，「本来没人发现就过去了，现在你穿什么粉丝都能给你扒出来，还跑去@品牌。」

一旦被发现「山寨」，艺人尴尬，造型师更在业内无地自容

做中间人，最重要的就是别给艺人和品牌添麻烦。这次白冰礼服事件，对业内的工作流程敲了警钟。但刘理觉得也不可能完全禁止，「（不打擦边球）这些小艺人怎么借衣服？」

她依旧按照往常的套路工作，靠大牌艺人的名气借来衣服，再给拍摄的普通艺人用，但她会更加小心，不可能去碰那些特别严的品牌。

光环

在职业生涯中，有个「心里没数」的艺人一直令露西印象深刻。

那次约定拍摄后，对方经纪人态度高傲，表示非大牌不穿：「我们拍封面一向穿大牌，人家都很愿意借我们的。」她硬着头皮去问一线品牌，但被品牌PR拒绝了：「我们名单上没这个艺人。」

她只好拿二线品牌、用心做了造型方案，和经纪人商量，但对方不同意。

当时拍摄场地、时间已定，不拍成本无归，眼看日期临近，她气得想把一线品牌PR的聊天截图「甩经纪人脸上」，无奈承担不起后果，只好作罢。

最后，她的领导出面，找了该品牌非公关部门的高层朋友，跨部门递话，才借了几套衣服过来。

后来她在网上看见粉丝盘点同期艺人的时尚资源，说这位艺人形象高端，受大牌青睐，不禁好气又好笑。

不过，她也觉得对方经纪人确实厉害：「卡得紧，把艺人做高端了。」

她接触过另一些艺人团队，杂志拍摄来者不拒、上身品牌毫不挑剔、商务合作有钱就好，结果艺人一路「low」下去，后来高端合作再也不找他。

在这个行业，是高端还是低端，本就依赖外表的光环。

一件品牌衣服的首穿，得找大牌艺人代表其档次；一本新杂志的首封，得找大牌艺人做封面，毕竟以后邀约艺人，经纪人都会问「之前封面拍过谁」，听闻艺人咖位低于自家，很可能拒掉。

反过来，一个艺人走红之后，首个杂志封面也代表了他的档次，得优选大刊，否则被普通刊抢了先，大刊也瞧不起。

明星、衣服、杂志，既是互相借力，也是互相角力，都想依靠外部光环，跨越自身阶层。

露西之前有个长期合作的设计师品牌，就是借助明星，有幸成功了。

那位设计师与业界某知名造型师关系很好，让其不断向各大牌明星推荐自己的新款。恰好有款衣服的设计，契合了一位顶流爱豆的喜好，穿了一回，品牌知名度立马飙升。

如今，露西在为普通艺人借衣服的时候，靠交情都磨不动这个设计师品牌了。「人家火了，开始挑艺人了，我都不见得借的到。」

不过，高层路线毕竟不好走，成功很大程度上是靠运气，亲民路线才是许多小品牌的常规选择。何况近年来，影视业行情不好，原本只和实力演员合作的顶级大牌，纷纷「低下头」找爱豆，小品牌更是一片下沉景象。

露西原先是借衣服，现在却经常干送衣服的活——许多品牌PR让她帮忙，将衣服送给各个流量爱豆，只求能返个图，「机场粉丝们拍的也行」。

当偶像们穿着新款衣服走过机场，站姐们快门一按，美图一发，同款品牌便会在网上受到关注，衣服会被当成偶像「私服」，受到粉丝们的青睐。

图/视觉中国

名气，会赋予很多事物以光环。露西也梦想被光环笼罩，她羡慕一个同行的故事：曾拍摄一位「十八线小艺人」，让他穿自己朋友设计的品牌衣服，还压着照片没发，结果不久艺人却意外爆火。

一人得道，他穿的衣服、他拍的杂志、他被强塞的商务植入，一并「鸡犬升天」。而造型师的履历上，又多了一个合作的大牌艺人。

（注：应受访者要求，露西、刘理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