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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明星家的衣橱整理师,究竟看到了什么?

2020年10月23日 文/ 赵雅静 编辑/ 孤鸽

作者| 赵雅静

编辑| 孤鸽

崩溃的衣橱

卞栎淳见过艺人不同寻常的一面。

她是一名衣橱整理师,日常走进人们的家中,让混乱的状态回归有序。去年六月,在一个人设「文艺」的一线艺人家里,卞栎淳感受了一把心惊胆战。那天,艺人的情绪极不稳定,一会儿对着助理和阿姨发脾气,一会儿又吃着薯片开心地看起韩剧。

当一个人把自己的衣橱乃至整个屋子交到整理师的手上时,有些秘密就注定会被看到。但是等杂乱的物件被收拾齐整,委托人的心情或多或少都会变得明快。

随着社会经济的巨大跃升,「衣橱整理师」这个解决人与物之间焦虑的职业迅速兴起。整理师面对的不只是物品,走进一个委托人的家中,就意味着走进他们的生活,感受他们的性格,体验他们与周围人的关系,拥有了观望他人人生的机会。

图/视觉中国

当代人的崩溃,很多是从自己的衣橱开始的。

周轶至今都对一个失败的会议耿耿于怀。她被公司派去谈一个重要的项目,那天早晨,她想好了应该穿什么去应对这个特殊的场合——黑色的西服外套,配一件柔和的白色内搭。但问题出现了,白色的内搭消失了。

「我今天必须要穿它」,执念涌上来。半个小时之后,消失的衣物被找到,在一片杂乱无章里,它被团成一团。周轶把它展开,发现上面满是褶皱,还带着吃饭溅上的油污。

什么时候洗都没洗就塞起来了?她想不起来,只记得那天从一开始就是「混乱」的,那件内搭像蝴蝶效应的起点一样,影响了整个过程。最终,项目没谈下来。

「她今天没有穿到这件衣服,就觉得能量提升不起来。」衣橱整理师邵帅这样总结。

这场崩溃后来才被邵帅知道。踏入周轶家的那一刻,她首先需要解决这场混乱——沙发上、床上、桌子上,到处都是衣物;打开衣柜门,成堆的衣服溢出来。

图/视觉中国

2011年,邵帅从形象设计转行做衣橱整理。从业近十年,委托人们各有各的故事,但大多逃不开一个共性:杂乱的衣橱就像一个象征符号,意味着藏在背后的人,生活状态一定不好。

行业发展至今,工作已不局限于收拾衣橱,更多的时候,整理师们需要关照整个空间,包括厨房、工作室、儿童房、书架、酒窖,甚至是行李箱。遇上「复杂」的客户,会从早上收拾到晚上,短则一天,长则十几天。

接单也不是单独作业,可能是几个人的团队一起工作。服务费按照柜子的延米数收,一延米上千元,总价动辄万元起。

但凡还能坚持一下的,都不会「斥巨资」购买这项服务。反之也意味着,选择了整理师上门,一定是糟糕情绪到达了极点,背后不仅仅是失败和崩溃,还有逃避与孤独。

在成都开展业务的整理师田媛,接到的第一单来自一个「拥有上千件衣服」的女孩。

女孩不喜欢回家,经常在外面参加各种聚会,在不同的酒吧中间周转。深夜回到房间,只打发掉睡觉的时间。因为家里太混乱了,「回家只会让心情变得糟糕」。

田媛跟着她搬了几次家。每一次把屋子打理好之后,女孩的心情都会变得敞亮,待在家的时间变多了。聚会照常发生,只是更多地转移到家里,一瓶红酒,一场电影,生活从混乱变得温暖。

「其实人获得快乐的成本还是很低的」,这是田媛的结论。她曾经的一个委托人是患有抑郁症的研究生,在整理结束之后的某一天,研究生给她发了一张照片,是新换上的完整四件套,正巧太阳照在床上,她觉得「心情真好」。

而在此之前,她从来没用过完整的四件套,因为「永远找不齐一套」。

从混乱到秩序

衣橱整理师负责让一切回归秩序,而在此之前,他们必须直面混乱。

走进肖静的家,邵帅首先需要「杀出一条血路」。这是一对90后新婚夫妇的房子,150平米的三居室,从门口开始,快递盒、鞋、杂物、衣服,堆得到处都是。家具几乎全部失去了功用,餐桌上的东西摞了两层,沙发需要「扒拉扒拉」才能坐上去。

房子还设计有一个储物室,几面墙都是柜子,中间留有一平米的空地,但杂物从地面一直堆到一人高。除了主卧留出来睡觉之外,次卧和书房都被物品填满。

婚后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邵帅,没有第三个人踏入这个家门,包括肖静的父母和公婆。因为离父母的住处比较近,肖静的妈妈常来送饭,每次也只能止步于门口。「她是不可以进来的,连门缝都不让趴,不能让她看屋里面是什么样子的。」邵帅说,「因为家里面没法待人,进不去。」

肖静家整理前后。图/受访者供图

物品的混乱不断蔓延,居住氛围和亲密关系均受到威胁。邵帅刚踏入屋内的瞬间,「感到一阵压抑」。肖静的老公对此无能为力,他自己的空间被压缩为「书房里的一把椅子」,每天下班回来,只能坐到这把椅子上面,打游戏。基本的交流已经丧失。

肖静找到邵帅,寻求改变,而这背后的推手是:她怀孕了。她不能让孩子出生在混乱当中,也需要重新面对和家人的关系。那正是2018年春节前几天,整理师们已陆续回家,邵帅人手紧张,想要推到年后,但最终被「走投无路」的肖静挽留,「我实在受不了了,你一定要帮帮我。」

加上同事总共5个人,整理师们每天从清晨忙到深夜,足足用了五天的时间,扔了近一半的东西——屋子所承载的物品已经远远超过了合理的阈值。肖静在扔东西时没有任何痛苦,这些物品已经折磨她太久了。

两个月后,邵帅打电话进行回访,肖静告诉她,房间维持了整理后的秩序,「我们家基本什么都没动,东西用完都会放回去,特别干净。」

孩子,是在混乱里寻求改变的一个重要因素。整理师文婷曾经接手的一个委托人也是如此,后者住在200平米的房子里,却只能在茶几上吃饭,因为餐桌早已被杂物占据。一家人在这个状态里生活了近7年,直到女儿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在餐桌上吃饭?」

整理前后的餐桌。图/受访者供图

在整理的过程中,委托人说,「我就是非常喜欢买,如果不让我买,我觉得生活就失去意义了。」

高消费并没有带来生活质量的提升。她家里的衣橱被塞到「爆」,地上、置物架上也是。文婷和5个同事,光衣橱就整理了两天,把鸡肋的隔板拆掉,增加挂衣杆,不常穿的衣服放进收纳盒......

整理完后,委托人的老公眼神呆滞地看着她,「原来你有这么多的衣服,那为什么穿来穿去都只是那两三件?」原因当然是找不到,只能穿肉眼可见的那几件。

除非屋内的物品超出负荷,国内的整理师们通常并不劝顾客把东西扔掉。日本的「断舍离」和「怦然心动整理法」在中国并不适用,卞栎淳将其归结为制度原因——在日本,买东西需要花钱,扔东西也需要花钱(垃圾分类回收),因此需要从根本上阻断欲望。

而中国经济腾飞带来的正是欲望的膨胀,如何阻断?卞栎淳因此提出了「留存道」的理念,不强调「舍弃」,更强调通过空间布局的改善,尽可能地将物品进行「留存」,并在留存的过程中,让当事人自发地进行取舍。

几件白衬衣,分布在家里的各个角落,顾客捡起哪件都不舍得扔,整理师需要做的只是创造空间把它们放在一起,一目了然,让顾客更容易做出取舍,「这件衣领泛黄了,扔掉吧」。

即使不舍得也没关系,整理师会给空间设限,「你这里只能挂十件白衬衫,如果你还想买一件,必须从旧的里拿出一件扔掉。」卞栎淳称之为「物品的边界」,当物品有了边界时,人的欲望,乃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也有了边界。

卞栎淳记得有位女委托人,被家暴多年,长年处在「为了孩子忍一忍」的状态中,在学习了整理的理念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边界和底线,开始为自己发声,「你再动我一根手指头就离婚」。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暴力从不会主动停止,女方离婚之后,「人生开挂」。

就像在一篇介绍衣橱整理师的文章中写的:「她不仅是在教你整理房间,而是在告诉你怎么自我调整,从而改变人生。」

囤积的情感

在成为整理师之后,田媛把每一次上门整理的经历都称为「购物的试错」。在网购便利的时代,大多数人的消费思维还比较线性,缺什么,买什么。而田媛的职业某种程度上为她打开了一个「上帝视角」,让她看到哪些是不用买的,哪些可以买得更好。

「很多时候我们可以不用买功能单一的物品。以前一个房子要装一个微波炉、一个烤箱、一个蒸箱。但现在你只需要买一个水波炉,就可以代替这三个机器的位置。」

更多的人仍旧在单一功能的物件上反复掷金。在给肖静家进行整理时,邵帅找到了三双雨靴,好几身雨衣,多套同一品牌化妆品,有些已经过期了。家里光被子就20床,「谁家能用20床被子啊,他们只有两口人。」

东西太多,太难找了,大部分混乱的家庭中,「物品的消失」都是一个永恒的命题。委托人小丁之前在国外住庄园,回到国内发展后,住所空间的缩减让她头疼,东西堆得到处都是。她从银行取了六万块钱,回家转眼就消失,还以为丢了,结果整理的时候被邵帅翻了出来。

「真的是一摞一摞的钱。」邵帅感觉自己在寻宝,「衣橱里面到处都有钱,还有蒂芙尼的项链、耳环,蓝宝石的钻戒,都跑到孩子的玩具里面了。」那次整理过程,引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尖叫。

图/受访者供图

除了「找不到」,囤物也是一个绕不开的现象。田媛曾在一个家中整理出满满两箱药品,过期药品占据了总量的95%。事后委托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感冒吃药一直不见好,原来最近在吃的那款药早就过期了。田媛觉得这可能和成都的历史有关,经历地震的城市,物质的囤积会带来某种安全感。

同样现象的还有东北。从北京回到沈阳做整理师的韩兴,感受到了严重的囤积现象,「塑料袋一捆一捆的,没用了,也不扔」。追究原因,也绕不开闯关东、抗日战争等历史因素。

更多的囤积现象,来自于成长中的情怀。有囤积了十多床被子的委托人告诉韩兴,因为小的时候总是盖不上被子,长大之后,看到好的被子就想买,买回去就放着,自己也没想到已经这么多。

物件的留与弃,往往蒙着一层感情的纱。这辈子最爱的男人送的西装,男人已经不在了,西装一定要留着;已经过世的亲人的病危通知书,在反复抉择之后丢弃,毕竟活着的人更重要;从白手起家时就穿着的睡衣,即使破了洞也要继续穿,因为只有「穿着它才能睡着」。

在物件与物件的缝隙中,整理师们感受着过剩的情绪,孤独、压抑、暴力、厚重的情感、残缺的童年......大多埋藏在混乱的屋子里,直到专业的人上门打理,微不足道的故事才被想起来。

图/受访者供图

被遗忘的与被怀念的,注定要走向不同的命运。几年前,一个离婚的委托人找到邵帅,整理屋子的同时,需要把所有与前夫有关的东西全部扔掉,以此种方式来和过去划清界限,开始新生。

在一堆物件中,一个「照片魔方」被翻了出来。那是前夫送给她的礼物,打开魔方,他们曾经周游世界的照片变着花样地展现,委托人感慨,「其实那段时间真的蛮开心的。」

但一切都过去了,它最终还是被扔到垃圾桶里。

「开心的也不会留下?」

「不会,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他了。」

阶层与圈层

十年前,衣橱整理师在国内尚未成型时,卞栎淳之所以接触到这个工作,源自一个企业家的青睐。

当时卞栎淳刚从舞蹈教师转型为形象设计师不久,朋友告诉她,有个企业家的衣服多到「不知道怎么弄」,想找一个懂服装搭配的人帮他看看,并为此举行了一个「招标会」。

参与竞标的人去了五六个,每个人都讲了服装搭配的理念。卞栎淳上台时,想说的话都被别人说完了,只好讲,「我是个A型处女座,如果这是我的家的话,我觉得最需要解决的不是怎么搭配的问题,而是要先找着它们的问题。」

第二天,卞栎淳接到电话,十万块钱,活儿交给她。卞栎淳一开始觉得这钱好挣,带了七个朋友,前往山里的别墅。在别墅里吃喝拉撒整理了22天,最后全累哭了。

提出「留存道」理念之后,作为行业的开创者之一,卞栎淳去到了更多社会上游阶层的家庭。几百平米的大平层,有收藏名画的仓库,衣服多达上万件,一只猫都住着二十平米的卧室......

卞栎淳不敢轻率,在给学员上课的时候,她都会提到,但凡委托人是拎爱马仕的,你不能是coach或者MK,「你要拎着这样的包去顾客家里,人家怎么信任你 ?」

这个道理,也是她从委托人身上学到的。曾经一个白手起家的富豪,找工作时四处碰壁,直到提升了自己的形象之后,幸运之门才被打开。

这个富豪让卞栎淳「头疼」了好久,她拥有三万多件高档衣服,一件都不扔,想要日后在公司大楼里开一间「衣服博物馆」,把自己的理念传递下去。什么理念?卞栎淳引用了杨澜的话,「没有人能从你邋遢的外表看到你的内心。」

图/受访者供图

在富豪眼中「邋遢」的人,卞栎淳也接到过。随着行业发展,委托人阶层开始下沉。一个花了八千多元做整理服务的女孩,衣服全是从动物园批发市场淘的,平均价格几十块钱。每个月一发工资,她就拿出一两千块钱,把大堆廉价但款式丰富的衣服买回去。

整理的时候,卞栎淳把衣服一点一点铺开来,让女孩摸手感,告诉她哪种面料容易起球,哪个衣服性价比更高,可以穿更久,为其提供留与弃的建议。

除了阶层,不同的圈层也带来了新奇的体验。2017年 ,《天天向上》邀请卞栎淳与明星们分享旅行小妙招,但其实,卞栎淳更早就开始进入明星家里进行整理。回想狗仔风头正劲的那几年,她几乎每次从艺人家里出来都会被人堵截,钱直接塞到怀里,问「你给我讲讲ta家什么情况?」

娱乐圈的复杂生态像庞杂的衣物一般,每一个在其中浮沉的艺人,都需要面对好几层的关系,利益、自我、良心相互交错,活得如履薄冰。

在卞栎淳的眼里,艺人要担心的东西太多。他们害怕衣物的丢失,因为有可能是品牌方的赞助,尤其对于二线偏下的小明星,涉及利益的事情需要小心谨慎,天塌下来也不能影响合作。

面对粉丝和良心时,也会纠结。在一个女团成员的家里,卞栎淳看到了粉丝用图钉一点一点为偶像拼成的大幅照片,艺人不喜欢,没有挂在墙上,但也不能扔,因为是粉丝用心做的,扔了良心上过不去。

「他们是有困扰的。粉丝很爱很爱他们,会寄送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在家里就是一个负担。」卞栎淳觉得这也是一个「边界」问题,扔与不扔,全看艺人自己对边界的掌控和理解。

图/视觉中国

终极难题还是面对自己。卞栎淳记得有一次在为艺人整理衣帽间的时候,当事人就坐在另一个房间里痛哭,声音之大让她心里跟着一颤。

有时她也会和关系好的艺人聊一聊他们的压力,基本可以总结为两种情况,要么是上升太快,有了挫折会受不了;要么就是太累,一天跑好几个通告,还没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就垮了。

最普遍的还是精神上的压力——他们不能做错事,一点小事就会被放大。「所以他们会在家里哭,因为只有在家是最放松的,其它时候都要戴着面具。」

从业十几年,卞栎淳也接收过不少负面评论,说衣橱整理师是「吸血鬼」,都是骗钱的,也有人因为她爱穿鲜艳的衣服,说她「不正经」,攻击她「精神有问题」。卞栎淳通通不在意。

「这是你从明星身上学到的品质?」

「对,我跟他们比,那都不是事。」

(文中周轶、肖静、小丁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