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躲避过敏,他每年迁徙
37%的患者在5年内会由过敏性鼻炎发展为过敏性哮喘,9年内这个比例可以达到47%。一种较为彻底、无害的治疗方式是过敏迁徙,干脆远离过敏原。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迁徙,在外漂了十几年的人也想有个不过敏的地方可以安居。
文 |戴敏洁
编辑 |槐杨
秋天是过敏患者最难熬的季节。曾经一位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花粉过敏患者走进尹佳的诊室,为了防过敏,他戴上帽子、防护镜和口罩,口罩内,两个鼻孔里还塞满了卫生纸。但尹佳说,他没必要这样。这种因花粉过敏而咳嗽、鼻塞、打喷嚏的症状,只是过敏的开始。
尹佳是北京协和医学院变态反应学系主任,从事过敏性疾病诊治和临床研究30年,她说,过敏性疾病有其完整的自然进程。最初,病人能用药物控制症状,但今天用了就今天管用,在长达两三个月的过敏季,每天,病人几乎无法离开药。而病情会继续发展,药物的疗效也在减弱。尹佳在2000-2003年总结了1096例花粉过敏患者的临床特征,结果显示,37%的患者在5年内由过敏性鼻炎发展为过敏性哮喘,9年内这个比例可以达到47%。
过敏性哮喘使人咳嗽、憋气、喘息,严重的患者夜间不能平卧入睡,活动时还会加重,有16%的患者需要急诊治疗,甚至有生命危险。而过敏性鼻炎和过敏性哮喘是变态反应科最普通的病。很多花粉过敏可以合并严重的食物过敏,甚至导致休克。
花粉症并非近几年来才发生。早在1957年,北京协和医院的变态反应科成立的第二年,就来了一批不停打喷嚏、像流水一样流清鼻涕,咳嗽,憋气,症状几年来从未间断过的病人。当年协和的医生叶世泰在北京郊区发现了漫山的蒿,进去走了一圈,衣服都被蒿的花粉染黄了。他们将蒿花粉采集回来制成抗原,给本来没事的病人眼睛、鼻子里滴了一点,病人立刻就打喷嚏、流鼻涕,眼睛肿了。2005年,北京协和医院乔秉善教授等人出版了《中国气传花粉和植物彩色图谱》,研究表明,蒿属花粉是中国长江以北地区致敏性最强的花粉。
蒿类植物是引起中国北方地区夏秋季花粉症的最重要原因 图源微博@协和尹佳
尹佳也做了一系列研究,证明葎草在中国北方地区也是非常厉害的花粉,引起的哮喘症状重于蒿花粉,且持续时间更长,在北京地区,能持续到10月底、11月初。
过去几十年来,花粉过敏的发病率不断上升。一些地方的人们提出拔蒿,但尹佳认为,这样做没有用。花粉随风播散很广,且蒿和葎草都是中国本土植物,特别顽强,拔砍不尽。过敏的增多,还是由于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以前人类的体质能跟自然相处,所以就没事。但是我们现在都变成了现代人,全有事了。」现代人每日用的洗发液、洗衣粉,食物里的添加剂、药物和抗生素,甚至于室内的装修,都在改变着人的体质,使得一些人无法与环境自然共存。尹佳发现,过敏是一种「富贵病」,「生活方式病」,家里条件好的,有过国外留学经历,或者长期在海外生活过的人,尤其容易出现症状。
不仅是花粉过敏,食物过敏、皮肤过敏、呼吸道问题,所有的过敏性疾病的发病率这些年来都在上升。过敏性疾病已经成为21世纪的流行病。但即使到了今天,过敏原的检测也极为有限,尹佳有相当一批的病人,表现出和花粉症一样的症状,但所有的过敏原检测都为阴性,大自然中植被多样,医院无法拥有全部,也就无法检测出每个病人具体的过敏原。
尹佳说,过敏性疾病无法根治,唯一能减缓病的自然进展的是脱敏治疗。每年的10月到12月,空气中的花粉大量减少,是开始脱敏治疗的最佳时期。但脱敏治疗过程繁琐,连续3-5年,每年过敏季中每周注射2次,每年花费3000多元。中国目前仅有协和医院有花粉注射脱敏治疗制剂。这使得很多病人无法进行脱敏治疗。
一种较为彻底、无害的治疗方式是过敏迁徙,干脆远离过敏原。在花粉症严重的榆林地区,一到夏秋季,许多家长就带着孩子飞往海南、深圳或上海。遇到经济条件好的、比较自由的病人,尹佳会给出建议,飞走吧,一过长江,什么事都没有了。但很多人没有这样的条件。尹佳接诊过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村过敏患者,她会问对方,一个月挣多少钱,能不能报销……面对这样的病人,「飞走」是不现实的,新农合覆盖不了一些药,她就开一些原始的、便宜的药,先维持住症状。
邢松(化名)是能够进行过敏迁徙的「幸运儿」之一。他今年63岁,身材高大,喜欢笑。40多岁时,他的过敏开始加重。因肝功能不好,他不能使用常见的激素类过敏药,且一旦过敏很容易引起内脏的其他问题。年岁增长,症状变得越来越严重,可能因为车窗外吹来的风,可能因为外孙的含有艾草的沐浴露,可能因为旁边有人用了什么护肤品或香水,他就会过敏。眼睛红肿,咳嗽,鼻塞,连续打喷嚏,流鼻涕,擤到后来,出来的不是鼻涕,而是鼻血。他整夜无法入睡,也不能外出。他的女儿小月说,他曾因两颗荔枝引发的过敏,导致短暂失明和呼吸困难。他平时吃荔枝都没事,她猜测,那荔枝是拿药水泡过的,里面的什么成分引起了父亲的过敏,但生活中如此细小的不确定性实在太多了。如果不是因为家楼下就是他开的诊所——她陷入了可能失去父亲的漫长恐惧。
但邢松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脆弱。他对油烟过敏,但每年春节一定要做6样菜,而后一定会过敏,这引起了家人的「心痛、愤怒和无力」,小月把这三个词重复了三遍。她怀孕那年的除夕,父亲邢松又做菜并又过敏了,一家三口大吵,她声泪俱下,「能不能不要再干仗了」——下一个除夕继续。过敏就在他们生活的每个缝隙里。
邢松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迁徙就是「旅游」,小月说,他的身体状况不可能旅游,他只是,「躲过敏」。
尹佳研究的1096例夏秋季鼻炎或哮喘患者首次发作的年龄分布图图源受访者
以下为邢松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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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40多岁开始,每年一到立秋那天,很准,我就会过敏。那时我生活在丹东。丹东气候很好,但是靠近长白山,立秋之后刮北风,我的过敏症就会出现。开始几年只是流涕打喷嚏,随着年纪增长,严重时,我的颜面是充血的,眼睛、口腔、鼻腔全是充血状态,整个脸、头都会胀起来。呼吸也不太好,躺不下去,一躺,充血就更加严重了,呼吸就困难了。
我本身算是过敏体质,年轻的时候偶尔有荨麻疹,吃蛋白质也会引起肠道过敏或者皮肤过敏,但那时身体好,发病不那么重,能熬得过来。但40多岁后,症状加剧了。
开始吃点药还可以缓解,就吃了好几年药。2007年,我去成都送女儿读书,还在火车上,我忽然发现,鼻子好了。成都有很多植物,当时到处都是桂花香,但我一点问题都没有。那一次,我忽然意识到,立秋后,我可以走,离开丹东,「躲」过敏。
2009年,我跟人合伙开了一家民营医院,转作管理层,可能跟工作压力大也有关系,病情发展了,吃药效果不太好,我就出走了,大多是趁着去全国各地医疗系统开会的机会,出去躲一躲。躲,是一种治疗方法,一种无害治疗,我到处漂,找不过敏的地方。
先是到黑龙江躲,那是我老家,就当回去探亲了。一到平原地区,哈尔滨、齐齐哈尔,过敏症能好一些,但还是有,在哈尔滨,因为过敏导致的胆病发作,半夜妻子跑遍药店给我买清胰利胆颗粒,没买到,我又难受一宿。还去过吉林,发现不行。我总结了一下,离开山区就好一些。
那时候我就猜测,可能是长白山的一些植物或者植物的花粉,立秋以后通过北风吹到丹东来,导致我过敏。我去查过三次过敏原,但意义不大,无论是粉尘过敏还是螨虫过敏,这些在空气中无法避免,医院里能查的过敏源的种类也有限,所以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对哪一种植物过敏。
因为还需要工作,躲过敏,一般1-2周我就回丹东,后来我又往北走,去草原,到海拉尔、呼伦贝尔去看看,发现这两个地方也可以,但还是会过敏,就再走。躲的时间也从半个月变成一个多月,8月份出来,到9月下旬,东北就会有一些霜冻,植物起不来了,我就可以回家了。到了10月,开始飘雪,过敏原基本被杜绝,我的症状就消失了。
借着开会,我也走到关内来。有一年我到西安去,感觉还可以,就寻思到延安去转一转玩一玩。结果到了延安就不行了。先是过敏鼻炎发作,引起上腔静脉的充血。那天晚上几乎一宿睡不了觉,躺不下去。还去过山西,一到大同就开始咳嗽、流鼻涕,到五台山,车一走到那儿我就好像有感觉,山上好多人烧香,我又过敏了,那天晚上就睡不着,坐着,呼吸憋闷,如果更严重一点,胃肠会充血,消化系统也会受到影响。不能让它变严重,第二天一大早,我赶紧走了。
对我来说,到每个城市,就是一个试错的过程。到了2011年,我发现,即使天冷了,我回丹东还是会发作。病情又加重了。我只能再走。之后三年,我基本每年都要出外至少两个月。
2015年,女儿怀孕,我挂念她,11月回到丹东,待三天发现不行,还得走,走到天津,过敏好一点了,又想回丹东,回去待三天又不行,如此反复了三次。家里人跟我急,劝我走,劝我在外面呆到12月。年龄增长,我不耐受的月份在一点点推迟,11月,12月,有时要到下一年1月,甚至2月。反复地走、回,一年好几个月漂在外面。
那时候想家都是一种痛苦。回到家还要犯病怎么办?我都不敢想了。
过敏病人接受过敏原测试中 图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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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一下,过敏来了我能躲出去,是很幸运的。
退休之前,我是一名医生。1981年毕业后就开始当医生,1988年调到丹东一家企业医院,做心血管内科医生,但那里是综合内科,出门诊什么病人都要看,那时候我开始接触过敏症患者,主要是春秋季节,尤其秋天,和我相似的病人很多。
和患者交流,我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开过敏原。对小孩,我建议他们高考报一个南方的学校,走了之后症状也就缓解了。有条件的就出去躲一躲,老是用抗过敏药物治疗,对身体会有损害。有的药物一开始用有效果,慢慢地也不行了。但是这玩意儿,不是说想躲就能躲得出去的,你在这个地方生活,方方面面的条件都会约束你,你可能走不了。
一个朋友的孩子过敏性哮喘很重,几乎是春季、秋季都会过敏。后来我建议他换个地方。孩子还在生长发育期,用了激素效果不太好,还有副作用。他当时上初中,朋友把他转学到大连去了。后来那孩子一直在大连生活,不敢回到丹东。
有些病人是到了跟我相仿的岁数,子女在外地生活了,他们就去子女那里,过敏会好一些。至于跟我一样主动到外地生活的,我周围没有。他们的过敏症状跟我不太一样,我是速发性过敏,很重,他们多是过敏性鼻炎,严重一点有哮喘,但很少有头颈静脉充血这样的现象。现在我出门,气雾剂、治疗哮喘的、抗过敏的、抗组胺的药物和激素类的药物都得备一些。
激素能不用的时候不用,必要的时候也得用,治疗过敏症的药物也有很多。但我不太想用药。根治是根治不了的,包括脱敏治疗,要做很久的治疗,也不能根治。如果有人说贴这个贴、吃那个药能根治,那都是骗人的。也有病人去做过,开始可能会有一些效果,好像好了,但是没过两三天就不行了。我没有做过,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
我知道,这个病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从我当医生的经验来看,感觉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末期开始,过敏症人群在不断扩大,发病率也在逐年增加。现在过敏的病人特别多,人群10个里头怎么也能有个1、2个。我觉得跟环境有关系。雾霾、粉尘,都是过敏源,环境治理不好的话,这些东西自然就会增加。过去咱们很少见到雾霾天,退回去30年前,雾霾的天气谁听说过。尤其丹东那个地方,空气非常新鲜,但是近些年来也不行了,化工产品对空气还是有影响。再一个就是人们的生活压力和精神压力越来越大了。
过敏症已经成了一个难题。这么多年,这方面的医学上进展不太大,它涉及到一些免疫功能的东西,它不止是表现出来一些过敏的症状,鼻炎的症状,哮喘的症状,它的根源还是内环境出现问题,方方面面的事情。你要调节它,就得从整体的环节来调节,很难。
过敏病人正在使用洗鼻器 图源视觉中国
3
2014年,我爱人让我跟她回老家看看。她家在江南。我们先到了南京,说来也奇怪,江南也有很厚的植被,但我没有什么明显的过敏。在四川,尤其是在成都,气候可能湿润一些,我也基本上没有过敏。那两年我基本就是在江南待着,漂在宾馆里头。爱人偶尔也陪我漂,我们带着被罩床单,还带着一口锅,住宾馆,能简单炒个菜、下个面,不至于顿顿外头吃。
爱人是教师,我过敏的时候正好她放暑假,赶上开学,她就连着请假一个月再陪我一段时间,实在不行了,她就得回去,就我自己在外面。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我这种过敏情况,她在学校也得花心思处理自己的同事关系。但我又习惯了她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一个人在外头不方便,对她有一种依赖。
出去漂、躲过敏是被逼无奈,但我有点疲了。2016年,我快退休的时候,就想给自己找一个养老的地方,一个不过敏的地方。江南是个好选择,我想,就离开丹东,在这里定居了。先是准备到无锡,考虑房子的性价比,镇江远比无锡、南京好。镇江小,挺宜居的,交通又方便,在京沪线上。干脆吧,就在镇江。
2018年我退休,爱人也提前退休,我们就搬到镇江来了。女儿成家在北京,但在北京我也会过敏,很少去。除了夏天天热的时候回丹东避暑,现在我和爱人几乎常年在镇江生活了。
不过敏的话,身体还可以。去年女儿带着外孙来看我们,他们来了两三天,我又过敏了,家里因为这个专门清洗了空调,没有用,后来,爱人把女儿给外孙用的沐浴露扔掉,我不过敏了。可能是因为那个沐浴露吧,我们几个人也找不到其他原因。
过敏发作的时候,还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得和疾病抗争。睡不好觉,不想吃饭,有时候还会出现腹泻、恶心,呕吐。年轻身体状况好一些,扛病能力是有的。四十多岁过敏越来越严重,是因为我的器官在逐步走向衰老了,老去的按钮已经启动了。现在你让我回忆以前,回忆是衰老的表现,我就不回忆了。
如今,待在这个不过敏的地方,我就过我的退休生活。每天充分休息,家里也不做油烟大的饭,偶尔和爱人去老年学习中心,看书看报看看下棋,或者就是出去散散步,钓个鱼。你问我想不想老家,也没什么想不想的,丹东基本上没有什么牵挂了,退休之后我也跟医院的事务彻底切割。一开始这里的方言听不懂,但时间长了,也能听懂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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