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词》,念念不忘,难有回响
人们无数次提起那个太平缓缓揭开薛绍面具的瞬间,那个足以让全天下所有初恋少女失去全部理性的瞬间。
那个瞬间,肇始于上元灯节14岁的小太平偷跑出宫,那是决定太平命运、决定太平同母亲旷日持久的战争的关键夜晚。
多年以来,人们似乎忽略了,那也是大唐公主第一次看到盛世长安的夜晚,后来武则天要责罚太平和香儿时,太平反问武则天,「母亲为什么不问问我今天的收获是什么?感受到了什么?母亲可知道女儿今天有多么快活,如果今天没有韦姐姐冒死带我出去,我怎么会真正体会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多么伟大富足的国家,意识到自己拥有多么良善聪丽的人民,难道母亲以为我聪明到仅从那些象牙塔中的故纸堆,圣人们晦涩干瘪的教诲中就能获得这些发自内心的骄傲吗?」
文|矮木
编辑|金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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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看《大明宫词》之前,特意检索了一下留在记忆中的残片,试图撇开有了岁数和阅历后的成人目光,温习一下《大明宫词》在少年时代刻下的印记。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小时候对这部剧没那么喜欢。20年中《大明宫词》穿过开播时的纷争与口水,完成了自身经典化的过程,又因为其风格太过凌厉鲜明,不管是主创自身,还是后来者,都没有可与之比肩的作品出现,也让这部剧成了世纪之交一面孤独的旗帜,前不见古人,后面也再无来者。
小时候看的时候并没有后来附着的荣耀与声名,当时不喜欢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演员大段大段让人听得迷糊的台词,台词太长太拗口太折磨人。
尤其让自己在少年时代备受伤害的是,第八集大婚之后,薛绍抬起盖头,太平的脸由周迅变成陈红,前七集中那个灵动、快乐、抓着白绫假装上吊跟武则天娇滴滴喊妈妈的小太平,在一场盛大的婚礼后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结满愁怨、委屈求全、好像随时有眼泪要滴下的脸,那瞬间的错愕和失望,大约是人生最早接收到的关于「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的残酷教育。
除了太平,印象最深的是太子弘,小时候完全不明白剧中那段大胆的禁忌之恋,不明白合欢当着皇帝李治的面说出,「我是太子的仆人,又不仅是他的仆人,我还是他的……爱人……」这短短的句子背后,几乎定义了几十年来大众文化宽容和勇气的峰值(《大明宫词》当年在央视首播),但当时并没有这些认知,只是觉得弘英俊而委屈,莫名其妙地就死了。
成年太平与张易之的一段缠绵同样挥之不去,烛光和红绸把暧昧的气氛推向极致,这个片段蜗居在某些脑细胞中沉睡了十几年,如今想来还是能调动起少年时代观看这场戏时候的脸红心跳,想来,那应该是第一次在影视作品中完完整整见识欲望。
调动十几年前观看《大明宫词》的初始体验很有意思,不喜欢,不爽,不明白,不理解,不认同,但很奇特的是,这些情绪并没有战胜当时的好奇心,说不清楚什么原因,当时就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着看完了,即使经历漫长时间的冲刷覆盖,一些记忆依旧深刻生动。
这些记忆和情绪的顽固证实了《大明宫词》神奇的生命力,一部对观众远算不上友好、创作者有意设置了不小观看门槛的剧集,在20年后依旧以其华丽的诗意定义着无数人关于爱与哀愁的知觉,进而变成一种底色和方法论,以一种隐约不自知的方式滋养着经历过它的观众们可能的审美乃至性格。
太平与薛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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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成年人的眼光再看一遍《大明宫词》,实在难以抑制 「而今识尽愁滋味」的怅惘。
《大明宫词》的出现并不符合中国历史剧的发展脉络,简单来说,历史剧有正剧和戏说两套传统,前者如《康熙王朝》、《雍正王朝》、《走向共和》等,讲的是王侯将相和他们背后的历史,具备一定的教化功能;后者如《康熙微服私访记》、《宰相刘罗锅》、《铁齿铜牙纪晓岚》等,借古装剧的外衣嬉笑怒骂,讨老百姓欢心。
《大明宫词》显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此外,对历史题材的发掘,不管是正剧还是戏说,基本上没有跳脱出男性视角,男性眼中的成王败寇、尔虞我诈、嬉笑怒骂,《大明宫词》绕开了这种目光,用武则天和太平母女在权力与情欲之间的挣扎起伏,以一种特有的绮丽和包容,重新定义了人们看待历史乃至现实的方式。
《大明宫词》抛弃了成王败寇的逻辑,武则天和太平母女,包括她们身前身后的那些男人,都有各自注定的命运,在这个被权力诅咒的游戏当中,没有真正的胜者,没有谁能长久地安乐,阴谋和欲望无处不在,处处唯美又处处破败。大明宫更像是一座空旷阴森的舞台,接次上演大唐皇族一个又一个辉煌的悲剧。而这些悲剧的报幕人,是太平五十多岁时沧桑苦楚的声线(来自配音演员徐小青)——
「你从未见过弘,我的哥哥……他是那样一种男人,活得隆重而典雅,并且时刻都在动员一切热情来呈现一个帝国太子所应有的骄傲与风采。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似乎永远在担心他会突然失声痛哭。弘是悲伤的,他内心荡漾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类似秋水般深刻的孤独,我们很少再见面,但我,我很想他。」
「贤被废了太子位,而且废得极不光彩。他曾经多么热情地相信自己的才华和胆识,多么骄傲地坚持自己的雄心和志趣。然而,他终究摆脱不了身败名裂的厄运。没有人能够精细地把握阴谋的走向和脾气,他犹如一头被圈养的猛兽,一个发动阴谋的人在启动智慧的一刹那,就已经沦为另一场阴谋的猎物。贤随着那群大雁一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永淳二年,你五十六岁的祖父死于大明宫一片潮湿的天空之中,死于对大唐山河不出己愿的漠视之中。只有我,目睹了他最后的纯真与快乐。原谅,这是父亲对世间全部智慧的总结,他依靠这样的品格赢来了一生相对平静、祥和的心境。但最终,丧失了自家的山河。」
……
这诗一样恢弘凝练的台词,搭配叶锦添雍容华美的服装、林海婉转哀伤的配乐,以及那段时间李少红身为女性导演天然的敏锐,共同编织出李家男人的孱弱与优美、混沌和善良,以及各自无可回避的毁灭。而这华丽与悲哀的一切,是武则天和太平母女人生的背景板,这对母女在一生的纠缠与承受中失去亲情,失去爱情,得到权力却最终趋于虚无,委身情欲又发现情欲的虚伪。直到她们自身终结于无字的石碑和飘荡的白绫,最终也成为华丽和悲哀的一部分,这段大明宫词,才迎来了最后一段尾音,在呜呜咽咽中不知所踪。
《大明宫词》太平与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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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词》始终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故事。
今天我们评价演员表演或影视作品的优劣,经常用到的一个标准是,是否生活化,是否接地气。《大明宫词》是这套审美固执的反面,它的美悠远疏离,高度诗意和反写实,遥遥指向形而上的精神世界。大明宫里的男男女女为爱而活,为权力疯狂,为理想走火入魔。太平在宫外吃两碗野菜馄饨都得像古体诗中起承转合的关键韵脚,提示着她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的同时,还要让馄饨摊主感叹下是不是碰到了仙女。
华丽繁复的台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演员的噩梦,剧中饰演薛绍和张易之的赵文瑄在很多次采访中都大倒苦水,理由是现实中没有人会那样讲话,「《大明宫词》的台词让人难以接受,不中不洋,凑凑合合,每到拍戏都要读这些台词,实在让人很难受。」
整部剧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傅彪扮演的太平公主的第二任丈夫武攸嗣,他是傅彪最擅长表演的那类无能又善良的小人物,说一口山西方言,无时无刻不向外传递着他与大明宫、与太平公主的格格不入。傅彪曾解读过自己在剧中的表演,「别的演员说的是『大明宫』词,我说的却是『人话』,是老百姓的话。」这注定了武攸嗣永远只能是大明宫的外人,「武攸嗣这人一直在努力向『大明宫』靠拢,可他就是融入不了。」
傅彪扮演的太平公主的第二任丈夫武攸嗣
把武攸嗣的平凡庸俗和无济于事的善良作为一面镜子,能更好地窥见大明宫内华丽深刻的悲哀,大明宫内的人使用的是另一套语言,那是武攸嗣至死都没能靠近和理解的一个世界——
「我的第二任丈夫死了,怀抱着关于我们爱情的希望。尽管那希望早已被证实永远不会实现。他死得毫无光采,就像他的出生,他的婚恋,及有关他的一切。他仅仅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无意中成了某场争斗的牺牲品。他木讷而顽固,这就是他的悲剧,一个真诚的小人物的悲剧。」
在编剧郑重看来,语言的高贵衬托着人的高贵。不是要端着装着做样子,而是帝国的女皇、皇子和公主,本就应该那样言语,「文学作品的审美是第一位的。语言丧失了它的崇高性,直接影响一个人的气质。」
对于「美」的苛求贯穿了《大明宫词》的始终,武攸嗣憨憨地盯着太平看,在惹恼太平之后他理直气壮地回答,就是因为太美了,连哭都美,连生气都美。可以说,在对「美」的营造上,《大明宫词》毫无克制,台词要美,服装要美,演员要美,音乐要美,就连贯穿剧中的皮影戏,讲的都是关于美的故事,「你最大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就像是一个陷入迷狂的画家,用尽世间一切艳丽的色彩,表达最激烈的情感和情绪,《大明宫词》最吸引人的,便是这种对「美」几乎挥霍式的展现与营造。
成年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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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浓烈的唯美主义倾向自然会让那些信奉历史的绝对真实性的人上蹿下跳,对此郑重的解释是,「我认为历史学家总结的历史本身是值得质疑的,因为在写历史时,道德标准是第一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比如《资治通鉴》在写这些人的时候,价值取向已经很明显了,对我来讲,已经不可信了。」
郑重写作《大明宫词》时只有27岁,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1991年出国后选择在芝加哥艺术学院进修戏剧,一头扎进莎翁的戏剧,按照他的说法,学习戏剧的那段时间「每天都在造梦、讨论和写作中度过」。那个时候,《唐璜》是郑重每天睡前必读的作品,西方戏剧所强调的抒情传统和人文主义奠定了他认知戏剧的方式,27岁学成归国时,一个抱有如此认知的年轻人,带着满腔浓烈的志向,要写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故事。
对他来说,「不可信」或者至少不客观的历史本身,还有一重他厌恶的以绝对的男性口吻流传了数千年的道德判断,「中国的历史缺乏客观性,基本上是后一代修前一代的史,是官修的,是政治史,不像西方有民史。所以说武则天是个坏女人,非常淫荡的女人,非常自然地,我想这绝对是一个男性的口吻在说话。中国千百年来是一个男性传统社会。性别取向已经很明显,它所带来的一套伦理道德,已经成为主导。」
《大明宫词》强烈的女性主义气质同它华美哀伤的语言是同构的,一直到今天,纵观我国历史题材影视剧集,真正跳脱开几千年来幽灵一般的男性口吻的剧集,依然凤毛麟角。
一段小插曲是,当年《大明宫词》首播后引起了观众群的分化,郑重在采访中证实,「女性观众大都特别喜欢,即使她没有那么高的文化层次,没看过一个 莎士比亚的戏或别的什么古典戏,但是对这个戏都比较认同,因为台词华丽的基础还是因为感情比较细腻。男观众则普遍特别烦,比如认为「语言是令人作呕的」,「谁这么说话啊」,「听两句就起鸡皮疙瘩」,等等。
从这个层面上看,年轻气盛的郑重当初的反叛即使在今天看来仍具有革命意义,我们能从不多的几次采访片段中窥见他对女性的爱与崇拜,对于纯粹的东西,郑重总抱有一种崇高的敬意。他说自己「敬慕」乃至「崇拜」女人。郑重的母亲和妹妹,两人都是粉黛略施,素雅清新,脸上时常散射着一种平和宁静的光泽。在《大明宫词》播出的褒贬声浪中,郑重毫不掩饰自己「敬慕女人,我的妈妈和妹妹,她们都是这样美好,我非常喜欢她们,崇拜她们」。其中,可能是因了女人对于爱情、婚姻的追求与呵护时的那种单纯心态,接近本质的人性之真。
《大明宫词》本质上是一个远离生活,远离世俗,远离不客观的历史和道德判断的惯性,远离幽灵般的男性口吻后所形成的创作,至于这种创作所奉行的原则,郑重也曾有过解释,「我认为文学创作所坚持的最大的道德原则就是同情。像贝托鲁奇拍《末代皇帝 》,首先他是爱这个孩子的,所以才会表现他对一个空空的大殿表现出的孤独。」
「同情」或许是我们理解《大明宫词》最重要的密码,有谁会不为太平心痛呢?她一生的爱情悲剧,非她所选,非她所愿。
除了太平,作者以近乎泛滥的同情心描写笔下的人物,李家的男人们,薛绍,武攸嗣,包括通常意义上的反派韦后、安乐公主和张易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可悲,这份深刻的同情最终让这个高高在上的故事变得可以接近,这种高高在上非但没有冒犯观众,反倒因为同情将两者紧密连接在一起,并依靠这份同情和它背后强烈的人文主义精神,以及对纯粹艺术创作规律的信奉,最终完成了作品与观众之间的精神交流,并在彼此的互动之间,扩展了人们关于大唐风流的终极想象。
太平上元灯节「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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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最绕不开的人物是武则天。
关于李氏王族的悲剧,《大明宫词》开篇即借大臣上官仪之口点明了它的不可避免,面对众多皇子,上官仪告诉刚刚当上太子的弘,「你将面临你一生最大的两个敌人:无条件的尊奉和最深刻的仇恨,所为皆因为你高贵的血统。你甚至会悲哀地发现,那仇恨来源于你血统的内部。这绝不会仅仅因为嫉妒和愚蠢的虚荣,而是源于与你相同的远大抱负和血液中流淌的同样的骄傲。」
但最终凭借「相同的远大抱负和血液中流淌的同样的骄傲」赢得天下的,却是作为大唐皇后、作为皇子们的母亲,以及作为一个女人的武则天。
如果说太平的一生始终是被动卷入命运的一生,那武则天人生的每一步,都来自于她自己的选择。她以一己之力向天下人证明,向男权社会发出诘问,为什么女人不可以有「相同的远大抱负」?为什么女人的血液里不可以「流淌同样的骄傲」?
完成这道证明题并不容易,她像一个参透世间一切规则的智者,一次次地对既定规则和秩序表达不屑,她仰仗权力给予的威仪理直气壮地击溃薛绍的深情,「因为你恐惧,因为你畏惧强大,所以你就把愤怒转嫁给一个软弱的、甚至比你还无能为力的人身上,并且完全忽视她无辜受虐的心灵,这公平吗?」
她痛恨女人将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的软弱,对薛绍之死造成的太平近乎发疯般的痛苦不以为然,「女人最可怕的弱点就是过于急切地承担责任,薛绍明明死于自己的懦弱,他爱上了你,他背弃了慧娘,他对不起两个女人,但是太平,你却认为他是被你害死的。」
她对祖宗的规矩和所谓天理加诸于女性身上的枷锁不屑一顾,站在权力顶峰面对朝臣们的反对,她干脆点明男权治下游戏规则的制定源于对方深深的恐惧和缺乏智慧,「女人当道是男人们最不能容忍的。他们会无限苛求,夸大她们可能犯的错误,甚至怪罪她们高于自己的智慧。」
而剧中最精妙绝伦的一段论述,出自男宠张昌宗对着她撒娇和搔首弄姿时,她向太平点出几千年来人们从来没有正视过的真理,「你看到了吧,任何男人,柔媚的,阳刚的,任何男人,只要他处在女性的处境里,他就是个女人。」
作为那个王朝最强大的女性,武则天终其一生都选择了对权力和欲望的诚实,她曾对着因为薛绍事件仇视自己的太平说,「我不喜欢你看我时的样子,你在谴责我对权力的执迷。那好,我告诉你,我热爱权力,我害怕失去权力。」
这种执迷完全不同于男性的权欲,太平最终将母亲对权力的疯狂等同于女人面对爱情时的激烈反应,「皇权对母亲意味着爱情,她以全部心血关照帝国的生活和人民的情感。她在皇权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渴望、激情、执着甚至猜忌全都类似于一个女人坠入爱情时的内心体验。」
但爱情带来极端甜蜜的同时,也会制造极端的痛苦。权力也一样。武则天战胜了天下人的偏见,战胜了身为女人的软弱,她像任何一个男性帝王一样,放任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但又不同于任何一个男性帝王,即使在身着龙袍登上皇帝宝座的那天,她的脸孔中依然有女性独有的哀愁。武则天题材的影视作品不胜枚举,但似乎只有《大明宫词》真正跳出了对武则天的成功学样本分析,而着眼于这位帝国女皇身处权力与欲望漩涡之中所面临的无解的困境和复杂,她是大明宫搅动风云的野心家,但也是一个被权力戕害后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女人。登基那天,武则天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对着卑躬屈膝的臣子们说,「你们,要听话。」
她也许仍爱着遥远记忆深处那个在感业寺的李治,但对他的软弱和漠然也是真的鄙视。她嫉妒贺兰氏「年轻妖娆的身体和鲜活大胆的欲望」,在可能的挑衅和危险到来之前,以她特有的轻蔑和狠毒迅速毁灭对方。她深爱太平,渴望女儿拥有自己已经错过的那种人生,但又因为自己高高在上的傲慢,亲手制造了太平一生的悲剧。武则天的复杂与多维是《大明宫词》中最迷人的章节,更为可贵的是,历史剧演绎通常结束于权力的循环,但《大明宫词》的故事结束于对权力的厌倦。武则天的晚年昏庸而荒唐,恰恰源自她的厌倦。本质上《大明宫词》借武则天和太平的故事所触及的是一切伟大文艺作品共同的母题,天真的消逝,成长的残酷,得非所愿愿非所得的永恒两难,以及衰老的降临,不可阻挡的死亡。
相比于人人都爱着的太平,武则天一生的跋涉要艰苦凶险得多。在武则天的诠释上,《大明宫词》的一件功德是,还原了她事实上女性身份的同时,拓展了中国影视剧作品中女性生命力的极值和边界。女性可以触达政治,可以追逐权力,可以凶残和狠毒,可以傲慢而目空一切,女性可以颠覆,可以凭借自己的勇气和智慧赢得属于自己的每一场战斗。而在进行这些漂亮的战斗的同时,女性依然可以拥有美,依然可以向往爱情,欲望并不可耻,哀愁也不仅仅代表软弱。
这种女性精神世界的强大和丰沛,是《大明宫词》生命力的真正根源,也让这部作品拥有诗性的美感的同时,兼具了哲学意义上的深刻,遗憾的是,不管是美感还是深刻,都没能在后来的影视作品中被好好地珍视和继承。二十年前,武则天在《大明宫词》中高高在上地走向枯萎,也让这类女性角色从此绝迹于中国观众的视线,从各个维度而言,都是一种让人郁闷和心惊的倒退。
归亚蕾扮演的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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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红曾说,《大明宫词》拍的不是历史的真实,而是人性的真实。历史剧无论采用什么表现形式,它的核心推动力始终是投射现代人的情感。《大明宫词》出现的2000年,是中国开始积极拥抱世界、加入全球化大潮中的时候。当时的人们迫切需要一种通用的语言同世界产生联系,让全世界倾听属于中国的声音。人们渴望以一种平等和互通的方式共同介入人类文明。
因此,与其说《大明宫词》是借莎士比亚式的语言完成对大唐故事的解构,不如说是当时的人们借用这样一种形式,表达了对人类共有情感的一种渴望。人类吟诵爱情,为爱情喜悦痛苦,追逐权力,又不可避免地为权力的锋芒所伤,这样的故事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在人类历史的任何时间与角落,都在永不停歇地发生着,这也是2000年前后一些优秀影视作品火山式迸发的真正土壤。
更为可贵的,《大明宫词》的外在表现形式或许受到莎士比亚或西方戏剧传统的影响,但其内在表达,仍旧围绕东方特有的优美与气度。郑重在《大明宫词》剧本的封底上写过一段话,「我怀揣着寻找美的坚定信念,战战兢兢地开启历史庞大厚重的封盖……最终,我兴奋地发现,他们至今都没有中止典雅而优美地生活」。可以说,《大明宫词》的出现,重新书写了女性欲望的同时,也重新书写了人们对于盛唐的想象。
在这关于盛唐的想象中,梳头的宫人可以大胆说出对帝国太子的深爱,太平可以为了一个甜蜜的瞬间飞蛾扑火般地搭进自己的一生,人们可以为了理想和信义九死不悔,即便是因庸俗一直被人嘲笑的武攸嗣,也在生命尽头的羞愧中以死证明了他无人关心的气节。
人们无数次提起那个太平缓缓揭开薛绍面具的瞬间,那个足以让全天下所有初恋少女失去全部理性的瞬间。那个瞬间,肇始于上元灯节14岁的小太平偷跑出宫,那是决定太平命运、决定太平同母亲旷日持久的战争的关键夜晚。但多年以来,人们似乎忽略了,那也是大唐公主第一次看到盛世长安的夜晚,后来武则天要责罚太平和香儿时,太平反问武则天,「母亲为什么不问问我今天的收获是什么?感受到了什么?母亲可知道女儿今天有多么快活,如果今天没有韦姐姐冒死带我出去,我怎么会真正体会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多么伟大富足的国家,意识到自己拥有多么良善聪丽的人民,难道母亲以为我聪明到仅从那些象牙塔中的故纸堆,圣人们晦涩干瘪的教诲中就能获得这些发自内心的骄傲吗?」
《大明宫词》中的经典场面,太平揭开薛绍的面具
《大明宫词》完成后不久,郑重随剧组去过一次戛纳。很多看了《大明宫词》的外国人以为它是一部日本剧集,这件事给了郑重强烈的刺激,「因为在很多欧洲人看来,凡是牵涉到美的、神秘的、华丽的就是日本的,这让人很生气。因此,我把这种追求看成是我们的一种责任。」
但遗憾的是,《大明宫词》释放了浓烈情感的同时,似乎也耗尽了与之相关的所有人的才情。更让人唏嘘的是,中国影视剧在之后轰然涌来的市场经济大潮中被拽入另外的轨道,《大明宫词》所追求的诗意与唯美,那种高高在上与遗世独立,最终被一种讨好观众的创作逻辑所取代。
于是作为一部电视剧本身,《大明宫词》也分享了大明宫里同样的哀愁。它成为一种混杂美学的标本,不时被人凭吊怀念。它也成为李少红和郑重们一生的纸枷锁,提醒着上天在给予人类才华时某种难以名状的慷慨和随之而来不可思议的吝啬。它所唤起的对美的渴望悬置于两个世纪交替的时间节点,人们念念不忘,但始终没能等到回响。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正如太平和薛绍那场天时地利的相逢,拥有和阅读这样的作品始终是观众们的一段幸运。也像成年后重温《大明宫词》会得出与少年时代完全不同的结论,时间会打败如武则天一般强大的人,但艺术作品本身,始终是人类对抗时间和失忆最为有效的武器。
《大明宫词》里容易被人忽略的一个片段是太平和王维的一段情愫。晚年两人重逢,太平问王维当年为何不辞而别。王维回答说,因为怯懦,因为再多呆一天他就会陷入爱情。王维说自己缺乏应付现实最基本的技巧和勇气,而在世间,只有幻想才可以绝对完美。
借用王维总结出的智慧,《大明宫词》为人们提供了一种浓烈的关于美的幻想,或许在幻想中,大明宫可以祥和安宁,小太平可以永远无忧无虑地奔跑,在硬邦邦的现实面前,拥有这样一份幻想,总算是一件不大糟糕的事情。
青少年时期无忧无虑的太平
这里是「坏姐姐来了」,一个女性成员占据绝大多数的团队。社会对于女性的凝视已经让我们非常烦躁,我们相信女性是充满生命力的,有多样可能的,而不是凝固在母亲、妻子、女儿的身份之中。
我们将在流行文化的流变史中观察女性,考古她们曾在老电视剧、老电影中呈现的丰富面貌。她们可以时髦,也可以疲惫,可以美好,也可以狼狈,她们可以非常有力量,当然,也有权利十分软弱。
她们不会被大众审美所绑架,坏姐姐永远都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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