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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不公到这个地步,他也还有未来

2020年9月19日 文/ 艾沐 编辑/

翻看孙亚辉的第一次淘宝直播记录,境况异常惨淡:两件商品,一人观看。是他的母亲。

意外遭遇高压电击后,这位河南95后小伙捡回一条命,却失去两条手臂,做直播,是他的人生绝境突围。一年时间里,他每天坚持直播八个小时,用嘴含着筷子敲键盘回复消息,从无人问津,到粉丝破万,卖母亲在农村厨房里炒制的花生。

孙亚辉的店铺有个奇特的名字,叫「做个有用的人儿」,如今他的店铺每天能赚200元,够负责一家人生活,最重要是,这位曾认为后半生废掉的年轻人觉得,自己真的有用。

他拒绝所有的打赏,最怕粉丝可怜,他没有双手,却比平常人负起的责任还多,他住在最偏远的地方,却过着最前沿的生活,他的经历里藏着这个时代的最新隐喻,新的媒介工具正在延伸他的身体。

文|艾沐

搏斗

刚刚出院回村的那些日子,24岁的孙亚辉只觉得自己出生、长大的村庄和屋子突然间变成了全然陌生的地方。他做任何事情都像是从来没做过。

事实上,大部分时间他什么事也做不了。困在床上,失去了全部行动能力,甚至无法坐起身来,食物通过父母喂进嘴巴里,白天黑夜地盯着从前被自己粉刷成蓝色的天花板。

时间对他而言就是时间本身,没有任何可填充的东西。每一天都很长很长,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发生——一种纯粹、彻底、完全的无望。

此前,他已经在郑州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年半,在这期间陆续失去了自己的左手、左臂,接着是包括半个肩膀在内的一整条右臂。

高压电造成的伤害刚开始看不出什么,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皮肉会慢慢起泡、感染、腐烂,为了保命,感染的肢体必须全部动手术切除。

事故发生在2016年。他22岁,是个高挑清瘦、开朗活泼的小伙儿,虽然出身农村没读过什么书,但在朋友之间是公认的讲义气,女孩们也喜欢他。

那年冬天他去外地给承包工程的朋友帮忙建加油站,一根高压电线不知怎么就碰到了他们正在搬运的钢铁建材上。一同搬运的三个伙伴都是轻伤,最严重的一个跛了脚,唯独他全毁了。

孙亚辉

截肢,手术平均一周做一次,清理腐肉时不能打麻药的疼痛超出了言语可形容的范畴。等到双腿可以植皮的时候,家里已经再也没有能借到钱的地方。

在所有这些发生的坏事里,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相恋8年的女友的离开。他们原本已经订了婚,出院回到村子的第二天,对方托媒人把彩礼退了回来。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这不过是个寻常故事,姑娘刚刚20岁,在他住院期间一直悉心照顾,他其实是感激。

但在那个时候,他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我这一生的结局就是孤独而毫无用处地死去。

200多户人家的小村庄里,消息传得飞快。儿时的朋友来家里看望他,无论说什么都让他感到厌倦不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他想。不管人家过得好也罢,不好也罢,总归是比我要好得多。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不说话,像是会永远沉默下去那样沉默着。

所以当去年10月孙亚辉决定开始做淘宝直播的时候,大多亲朋好友的态度可以概括为「有点事做总比啥也不干强」。他自己也清楚,谁也不相信他能干出什么名堂。

在他们这个老辈居多的河南乡村,直播电商尚且算是新鲜事物,老辈们相信的是,买和卖都还讲究一个「看得见摸得着」。孙亚辉只是不甘心。

废人一样的日子过了快三年,「这孩子上辈子肯定造了什么孽」之类的话也听了快三年。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在姐姐给买的平板电脑上,孙亚辉刷到一些淘宝主播的直播视频。这份工作看上去不需要出门,不要求行动能力,他想他或许可以试试。

孙亚辉第一个告诉的人是在工地打工的发小。他请求他帮忙做一张特殊的桌子,比寻常书桌高一倍,能够让他坐在轮椅上用仅剩2厘米的左臂触碰到桌面上的鼠标。咬着筷子一个键一个键地试着敲键盘,把鼠标移动到电脑屏幕的特定位置,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需要花费至少10分钟。他日复一日练习着。

可是卖什么呢?没钱没资源,他盘算一圈,只能想到自己家地里刚成熟的花生。他网购了一只用来做砂子炒花生的大锅,用的是分期付款。锅寄到家里,妈妈从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开始生闷气。

孩子出事之后她从一个开朗能干的农妇变成一个越来越沉默的母亲。借了村里人的钱还不上,没脸出门,跟亚辉一起成日窝在巨大而简陋的祖屋里头。那个锅一千多块钱,是他们家半个月的生活费。母亲的说法是,常人都不一定行,你怎么行,只希望儿子平平安安,养他一辈子都可以。

孙亚辉却执拗,他给自己的淘宝店起的名字叫「做一个有用的人儿」。这的确是他当时唯一的愿望了。命运围过来,他想打出去。

孙亚辉口含筷子打字

希望

孙亚辉永远记得那个初冬的傍晚。

天刚擦黑,母亲把锅从院子移到屋里,就着昏暗的灯光沉默地炒着花生。那天早上他们刚吵过一架,直播半个月,花生炒了几十斤,一份没卖出去,母亲觉得完全是浪费,让他别干了。

也难怪,那时候孙亚辉直播不出镜也不说话,妈妈炒花生,他就打开直播用手机镜头对着她。他无法设想网络另一端的陌生人,如果看到一个没有双臂的小伙出现在屏幕上,会发出怎样的议论,连想象一下都不敢,承受不了这个。无望的一天又要过去了,两个人都很压抑。

那是去年复健期间发生的一次争吵,母亲扶着他试图让他站起来,但是太难了,无论如何就是站不起来。当时又着急又暴躁,完全控制不住情绪,他跟母亲大吵起来。「我不锻炼了!」他冲母亲喊道,「不想练了,就这样吧!」母亲沉默很久,低着头,眼睛不敢看儿子,说:「已经这样了,还是要看开,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照顾你。」

那天晚上孙亚辉一直睡不着。愧疚吞没了他。他默默在心底下了决心,一定要自立起来,至少要能给父母养老,让他们不要一生都怀着担忧。「再坚持一下吧。」于是,现在换他跟母亲说这句话了,「咱们锅都买了,再试一试。」

昏暗的厨房里,一阵清脆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那种消息他以前从没见过,手机淘宝界面跳出来的:您有一笔新订单。孙亚辉懵了一下。有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赶紧去翻后台,那个买家有真实的名字,真实的地址,真实地付款拍了一份炒花生,花生将寄往江西。

「妈,」孙亚辉坐在轮椅上说,「有人买了一单。」

「真的假的?」母亲的声音是轻轻的,怀疑的。

「真的,有人付款了。」

一份花生5斤,按他们的定价能赚到5毛钱。孙亚辉听到母亲的哭声。

天光很暗。自从出院后,孙亚辉家的房子就再没收拾过,显得又空旷又寂寥。母亲拿着铲子坐在炒花生的大锅旁边,昏暗的光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毫无疑问她老了,老得很迅速,泪水从她浑浊的眼中不断掉下来。但她是笑着的。孙亚辉没见过母亲什么时候这么开心过。「她真的是为我高兴。」那个画面剪影似的印在了孙亚辉的脑子里。

那之后,两个人都像是有了盼头,那种久违的、看到希望的感觉如「金色的空气」飘荡在房子里。孙亚辉打点起精神每天直播8小时,生活在三年的崩坏之后重新开始有了规律,就像上班打卡。那位江西买家的ID总是出现在直播间。

孙亚辉直播间常卖的东西是家里产的花生

渐渐地,眼熟的名字越来越多了。平台的机制会给努力的人以报偿和奖赏。当然,孙亚辉那时候不懂这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以为那些只是来自陌生人的同情。因而他最看重的数据是复购率,如果有购买记录的客人再次来店里下单,哪怕是数额再小也能让他高兴一整天——这说明是店里卖的东西获得了肯定,他不仅仅是别人展示善意的工具。

有一天,直播中途,在他一如既往地卡了壳、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的时候,江西姐姐在打字问他,今天吃什么了?他猛然意识到他们是在帮他找话题。他们希望陪伴他。

还有一天是另外一个熟悉的买家,自然而然地跟他说,「小灰灰,要不要到时候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啊?」开玩笑的语气,却让他有点哽住了。能开玩笑那就是真正的朋友了吧,他想,他们是真的喜欢他。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还会有让人喜爱之处。

今年的除夕夜孙亚辉是开着直播过的。自从受伤以来,每年春节都变成了最索然无味的日子,他和父母看着全村的热闹像一家子不合时宜的客人。但今年不一样了。

看村播的粉丝年龄通常都比较大,那些哥啊姐啊边看春节晚会,边在他的直播间里热烈地讨论。人气超过了1000,对于那些网红大主播来说或许不值一提,可孙亚辉心满意足。这样的流量刚好让他可以念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回答每一个问题。

店里只有炒花生和红薯粉条两样产品,卖出去一两百份,一个月的生活费足够了。大家吵吵嚷嚷,提议「阿姨」也就是他母亲趁年节蒸点农家馒头,他心怀忐忑开了预售,白面的1块5,杂粮的2块,豆包贵一点2块5,没想到全都很快卖光。他剪掉毛衣的袖子好方便操作鼠标,断肢被磨破了,伤口流血化脓,但是很奇怪,竟然不怎么觉得疼。

孙亚辉直播吃饭,使用的简易辅助工具

土地

过完年,疫情跟着春天一起来了。一时间整个国家的人都被困在了家里不能出门,跟孙亚辉没有两样。世事维艰,陪伴成了相互的,孙亚辉每天跟粉丝们聊到很晚。

每个周一他会停播半天,让母亲推着他在村里转悠,想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多给大家找点河南农庄特产的好东西。

他们隔壁的许昌是闻名全国的「腐竹之乡」,纯手工制作,不像超市里卖的那些工厂制品,为了凑重量玩儿命放盐。他寄给群里的哥啊姐啊们试吃,都说口感嚼劲比城里的不知好到哪里去了。他心里有了底,上架。

舅舅女儿的婆家是做松花蛋的,河南土话叫「变蛋」,做几十年了,孙亚辉从小就吃。他跟人讨了些样品过来,剥了壳,蛋白像凉粉一样晶莹剔透,蛋黄如雏鸟一般嫩黄新鲜。这个不用试吃了,百分之百的好东西,上架。

他又想到舅舅家祖传磨香油的手艺,乡下叫「小磨香油」,飘香四溢。舅舅有小儿麻痹症,身体不方便(跟现在的自己一样了),就在村里开个小油坊,磨了一二十年。他让妈妈去村里收了今年新下来的芝麻送过去磨成油,寄给包括江西姐姐在内的几个老粉丝尝试,反馈是香油非常好,很香。上架。

还有杂粮、蜂蜜、豆皮、花生酱……他选的每样东西都卖得不错,直播的工作将他原本的自信找回来,还给了他。变蛋卖到了香港和美国,都是些即使在他能够自由行动的时候也没想过会去的地方。还有一个身在印度的买家,自费转运买了三箱,运费比蛋还贵。买家说,就想尝尝家乡的味道。

小的时候,孙亚辉初中没上完就去城里打工了。他从小看着父母种地、养鸭、运猪草,一心只想脱离黄土地去过另一种生活。他也说不清那种生活是什么,总之就是更广大,更潇洒,更像年轻人。后来出事回家,两年没下过床,第一次重新接触地面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无法把脚掌放平,连大地也变得陌生了。他一屁股摔在地上。

孙亚辉目前只能勉强站立

如今,他通过直播重新观察四季轮转,寻找自然的馈赠,土地再一次接纳他、保护他。淘宝的所有活动他都报名,无论是早上6点还是半夜3点。时间一长,负责活动统筹的小二们都知道河南新乡有一个没有手臂的残疾小伙主播,朴实勤奋,工作起来不挑时间。只要有空的位置他们就帮他留着。

邻里乡亲都听说了孙亚辉做淘宝直播的事儿——「这孩子都这样了,居然还行,挺有办法。」土地-批发商-市场的传统农产品销售模式,在乡亲们的脑子里一点一点被动摇。母亲一下子成了村里的忙人。总有人来找她问,哎,俺家种的啥啥啥快熟了,能不能在那个网上帮俺卖卖?

都是些帮过他的人,该回报了,他想。

第一个代售产品选了大伯家种的桃子。他跟大伯说好了,让他们自己去果园里树上摘,挑最好最新鲜的。整个6月母亲每天早上骑一辆电动三轮带着他和轮椅去桃园,父亲骑另一辆电动三轮,装着称和满满一车斗包装材料跟在他们后面。

太阳很大。母亲找一处阴凉位置帮他支好手机支架,他直播,父母摘桃、称重、装箱、发货。一箱桃子定量5斤重,常常少装一个就短2两,多装一个又超出3两。孙亚辉跟父母说,按超的装,不能让人家吃亏。

运输路上有碰坏的、放烂的,他就用总价格除以桃子的个数,坏了几个就赔几个的钱。一箱桃子利润5块,赔两个其实就相当于白干了,可他心里觉得必须要这样做。看着群里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讲话越来越亲近,他就高兴。大家在直播间里说他变了,变得开朗了,自信了,「脸皮厚了」。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他们卖出了2亩地的桃子。再后来又卖了韭菜,沙果,鸡蛋,各式各样品种的梨……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遇见过难缠的客人,不过大部分时候都遇到好人。乡亲们越来越体会到上网卖货的好处,他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忙。他隐隐感觉到,这个村子里,土地连着土地的时代要过去了,土地和需求可以直接对接在一起。他也对此有了新的规划:依托淘宝店,试着建一个农村合作社。

从前他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念书,初中没上完就逃离了学校。现在他26岁了,经历过生死,回到出生的屋子里,他重新开始学习。

未来

三月份的一个夜晚,孙亚辉正在直播间跟大家开玩笑,突然看到一个陌生人在弹幕里问了一个问题。是个没见过的名字,应该是从推荐位看到第一次进来的。那个人问道:主播的手是怎么回事?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孙亚辉没多想就把这行提问念了出来,接着自然而然地回答,是碰到了高压电线的伤。他讲起受伤之后如何躺在地上等一整整一小时救护车,工友如何持续不断地跟他讲话防止他睡着,如何做了一次又一次大手术,又如何在家人的照顾下一点点康复。讲完,直播间里沉寂了。

过了好一会儿,几个老粉丝冒出来,说灰灰,我们以前一直不敢问你这些。直到那个时刻他才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完整、详细地讲述自己受伤的经过。在自己的淘宝直播间里,他跨过了人生中最大的障碍。他终于可以面对它了。

那天晚上,孙亚辉躺在床上,长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有未来。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在告诉他,即使是命运不公到这个地步,他也还有未来。

他还有很多事情想做,比如换一台速度更快的手机,买一台冰柜好让大家吃到新鲜的牛羊肉,等着舅舅葡萄园里的两百只鸡仔长大,实现让大哥大姐们吃上最好土鸡的承诺……

还想去海边看看。他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有手有腿的时候总觉得随时可以出发,所以就总是没有出发。他在直播间认识一个福建姐姐,住在一栋紧邻沙滩的房子里,搬着凳子坐在房顶上就能看到海浪。她经常发捡海螺的照片和视频给他看,邀请他有空的时候来家里玩。

他很想去。他一定会去的。

孙亚辉与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