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再看《来来往往》，我的观感是，作为一个成年男人的康伟业始终没能直面自己的欲望，并为之负起责任，而剧中的女人们也始终未曾给过他这样的机会。康伟业到底要什么，可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在生活中，这样的人和事简直太多了。电视剧正因为这模糊，这腻腻歪歪，这说不清道不明，比文学原著更接近生活。起码《来来往往》是。

文｜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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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武汉女作家池莉的中篇小说《来来往往》出版，那恰好是我国改革开放的第20个年头，经济发展势头强劲。这一年，中国大陆的BP机用户达到峰值的六千五百万，大街上的有钱人开始手持砖头状的「大哥大」；互联网大潮初见端倪，新浪、京东和搜狐分头成立；也是在这一年，《还珠格格》热映，粮食大丰收，长江流域发生特大洪灾……

第二年，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十八集同名电视剧开播，以上种种，均被忠实地记录在了剧中。

与七万多字的原著相比，电视剧《来来往往》不仅剧情大幅丰满，也作了若干重大的情节改动。剧情主线是以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直到九十年代末的历史变革为时代背景，刻画了武汉一对夫妻几十年的日常悲喜剧，主题是探讨婚姻与爱情。上映后，此剧以直击当时的社会隐痛、贴近现实及「大尺度突破」的特色风靡一时。

在剧中，男主角康伟业作为成年人出场时二十余岁，是肉联厂的一名杀猪工。工厂的厂医李大夫赏识康伟业，将高干子女段莉娜介绍给他。

段莉娜看中了康伟业的外貌和性格，处心积虑，主动出击，不仅动用家庭资源提拔康伟业，甚至在康伟业想撤退的时候诱导对方发生了关系，以告发「强奸」为威胁，最终迫使康伟业与其成婚。康伟业进入婚姻时不情不愿，但也不乏自己的小算计。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代，他将爱情密封在对初恋顾晓蕾的意淫中，而生活是放下杀猪刀，坐进办公室和住上干休所的房子。压抑和利益都同样真实，如果时代不变，这对夫妻是很有可能过到老的。

但时代变了，商品经济的浪潮袭来，康伟业下了海。全新的价值观冲击着他，他认识了年轻漂亮的女白领林珠，在对方的主动下，康伟业突然地自我了。他与林珠开始闹离婚，遭到段莉娜的极力反抗。最后婚没离成，林珠远走高飞，康伟业在空虚之中又遇到了时尚女孩时雨蓬。

差不多是在这个地方，电视剧与原著开始分道扬镳。原著中，康伟业到底也没离成婚，他在时雨蓬和段莉娜的一次极具反讽意味的短兵相接之后，大醉一场，醒来独面人生惨淡，以一个开放式的结尾走向生活。这个结尾可以说是凄厉的。

而电视剧的结尾则是可疑的温情脉脉。全剧的最后一集颇为现代化，导演频频打破第四堵墙，让康伟业与段莉娜与观众直接对话剖白心迹，再以黑白画面的非叙事空间让二人辩论。一番折腾后，段莉娜主动离婚，康伟业在挫折和幻灭之后幡然醒悟，决定回归家庭。这个结尾，说是给原著续了个貂，或是升了个华，似乎都可以。令我想起《红玫瑰与白玫瑰》最后张爱玲的嘲讽：「……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在我国电视剧史上，这似乎是第一次公开讨论当代家庭中的爱与性，其中若干段落尺度之大，据说成为了当年许多少男的性启蒙经典。男主角康伟业似乎也是史无前例，以今日的标准来看，简单贴个标签即是「渣男」，「有钱就变坏」，背叛家庭，玩弄女性，殊不伟光正。

拍摄这部电视剧时濮存昕年届45，而男主角康伟业的年龄跨度自二十多岁一路到中年。必须说这个演员选得好，濮存昕高大英俊，演绎成功人士的沉稳自然不在话下，但演出青年康伟业时，嘴角一撇，肩膀晃晃，很有几分少年憨气，那种激发母性的未成年感，让剧里的女人和电视机前的女观众一起心软。

哪怕濮存昕再有魅力，如果此剧播在二十余载后的今日，我猜，新时代陈世美形象的康伟业还是要被狠狠打倒的。但在当年却没有——起码不仅仅是一边倒的批判。这剧热播引发的讨论之中，「中年人的无奈」和「现代家庭伦理」是最常见的词。在上个世纪末，如何看待婚外情，该怎样对待没有爱情的婚姻，还是值得讨论的问题。

此剧过后，濮存昕成为了「少奶杀手」以及商务型男的代表，接了好几个「呼机手机商务通」类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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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曾说：「我对男性没有偏见」。这在《来来往往》原著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原著中三个代表不同时代的女性共同构成了男主角康伟业的生活空间，具有泾渭分明的文化内涵，康伟业对她们的态度，实际上是他对不同时代和社会风貌的思考。池莉选取男性作为第一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对她笔下的「渣男」康伟业，在我看来，并未流露出太多的道德审判。

原著中的段莉娜是个极不可爱的女人，缺乏自我意识和女性魅力。段莉娜在少女时代即处心积虑，攻于心计，面临婚姻危机时，则蛮横、暴戾，表现得非常可怕，「黄着一张脸，穿着过去的老蓝色的春秋装……手包里藏着她的匕首」。原著的读者，无论男女，都很难不对康伟业抱有同情。

而在剧集中，段莉娜是改动最大的一个角色。

康伟业下海经商成了大款，找了「小三」金屋藏娇。剧中的段莉娜在丈夫追寻爱情的时候，抚养女儿，赡养公公，独力背起家庭义务，同时辞掉公职下海经商，且就成功了，在康伟业资金流断裂时默默无言地给他汇去大笔现金。剧中被大幅度美化过的段莉娜，在吕丽萍的出色演绎下，与其说是那个不正常的时代的象征，不如说是传统意义上最典型的一个贤妻良母，忠心耿耿地等着康伟业疯够了回心转意。

原著中的林珠则代表着新的时代，她年轻、美丽、时髦，对感情生活有炽热的渴望，她对康伟业的吸引不仅来自情欲，更来自其价值观与生活方式。在剧中，这个人物身上的精明强干被弱化了许多，她甚至在怀孕后对段莉娜说出「我不能为自己的孩子争个名分吗」这样的台词。这样的处理，使得康伟业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直接下坠，粘上一地鸡毛。

除了成就濮存昕，《来来往往》这部剧另外一耐人寻味之处，便是成就了许晴。许晴当年还很年轻，剧中她饰演的林珠妩媚有余，干练不足——我国大陆女演员演绎职业女性一直不太有说服力。但这并不妨碍林珠成为许晴的经典荧屏形象之一。除了娇媚迷人，最过瘾的大概还是林珠处理感情的洒脱——房子一卖，拿钱出国。我猜男性观众爱的是娇媚，而女性观众爱的是洒脱。反正，在上个世纪末，无论在文艺作品还是现实中，这样的女性还是稀缺的，令人耳目一新的，而她们最后通常是要出国的。

原著中代表「新新人类」的时雨蓬，在剧中则与康伟业的初恋顾晓蕾合二为一，直接由李小冉一人扮演。这个原著中心无城府的女孩，本不可能承担康伟业任何的情感寄托，在剧中则完成了康伟业最后的幻灭。

改编后的《来来往往》不再具有原著中那种鲜明的批判性，康伟业的人生由被时代所凌驾的挣扎变为甘心忍耐现实生活的揉搓，自始至终处于一种极为被动的状态。

在原著中，康伟业的成长步骤明显：初恋顾晓蕾作为启蒙；高干家属李大夫与其是柏拉图式的惺惺相惜；段莉娜是充满现实妥协的婚姻；林珠是求不得的爱情；时雨蓬则是无奈和麻木之后的发泄。妄图抛弃历史包袱去追逐新的时代，在踉跄之中，一个男人的半生走完了。

而在电视剧中，在我看来，康伟业似乎始终没能成为一个心智成熟的男人，在所有的两性关系中，他一直处于弱势，一直都由女性领路。康伟业的初恋是大他三岁的顾晓蕾主动的；贯穿始终的李大夫成为了他心目中的母亲形象；他的婚姻则像从亲妈李大夫转手到了后妈段莉娜手中。康伟业与林珠的一场情事，从开始到完结，林珠掌握全场；康伟业被段莉娜离了婚，马上转而向酷似初恋的时雨蓬求婚，被这个对婚姻不感兴趣的年轻姑娘拒绝后，他回到了段莉娜身边。

简直是一出寻母记。没有什么醒悟，更谈不上成长，只是在生活中像无头苍蝇一样兜来兜去，撞上什么是什么。

《来来往往》电视剧的编剧张军安和导演田迪都是男性。创作者的性别是否在剧情改编中起了作用，这不好说。我只是觉得，电视剧《来来往往》中的康伟业，或许是现实中许多男性的概括及提炼，他们哪怕没干过这些事，心里多少也渴望过。而结局肯定是大多数男性都喜闻乐见的：爱了，折腾了，过瘾了，最终还有家可归，还有一个女人对你张开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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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回想了一下，我第一次读《来来往往》，似乎是在一本叫《希望Hope》的杂志上。那是上个世纪末出现的一个小开本女性杂志，前面有些时尚讯息，Do/Don’t着装之类，杂志在最后连载一篇小说。这本杂志在女大学生之间颇为流行。

当时，这篇小说确实构建了我对「成功男士」、「白领丽人」以及「新时代女性爱情观」的想象。

那个时候，停在大学门口的车刚开始见规模。许许多多的康伟业在等着他的林珠或时雨蓬。说来有趣，我还曾参加过几次饭局，桌上几名所谓已婚「成功男士」，若干身份暧昧的社会女性，几个女大学生做点缀。席上觥筹交错，不乏生冷笑话，饭后酒吧KTV坐坐，然后成功人士将女大学生送回宿舍——反正我参与的几次，情况如此，之后的故事便不得而知。

我曾经问过其中一名「成功男士」，你们天天这个请客法，到底图啥？他的回答我现在还记得，他说，就想聊聊天，因为在我年轻的时候，并没有机会认识上大学的年轻姑娘。

1999年，《来来往往》上映，我看到康伟业带着时雨蓬在江边圆桌上吃喝，立刻想起了那次谈话。

在我的印象中，《来来往往》没有重播过几次，很快湮没在浩如烟海的我国电视剧集中。二十多年后，我又将这剧翻出来看。我也已经是中年了，哪怕隔着性别，中年的无奈与沉重，总能比当年体会得更深。何况，无论是从文学原著到电视剧改编，从人物塑造到台词，这部剧都还是很值得细品。而今的时装剧也不乏婚外恋主题，但毫无例外地都陷入模式化，无外乎霸道总裁或拯救灰姑娘那么几种。网文化的电视剧已经不再具有记录意义。从这个角度来讲，《来来往往》是个可贵的异数。

而今再看《来来往往》，我的观感是，作为一个成年男人的康伟业始终没能直面自己的欲望，并为之负起责任，而剧中的女人们也始终未曾给过他这样的机会。康伟业到底要什么，可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在生活中，这样的人和事简直太多了。电视剧正因为这模糊，这腻腻歪歪，这说不清道不明，比文学原著更接近生活。起码《来来往往》是。

更有趣的是，这次重看时，我们有了弹幕。弹幕里有向往林珠肉体的，有要将康伟业千刀万剐的，有赞美段莉娜贤惠的，最终康伟业回归家庭的大结局出来后，则差不多都长舒一口气：这才对嘛！

与《来来往往》同年上映的电视剧，还有《离婚》。《离婚》改编自老舍的长篇小说，原著「出版于『自由离婚』正趋高潮的1933年」。书中描绘的是北平财政所几个科员的离婚危机及家庭纠纷，作为苦闷象征的小知识分子老李向往着隔壁少妇，「仿佛与时代和理想搭上一点关系」。故事结尾，老李带着原配太太回了乡下，「白日梦破灭」！

最终是谁也没离成婚。1933年的小说、1999年的电视剧和2020年的弹幕，就这样合辙押韵地对上了眼，而观众皆大欢喜。我委实有点惊讶，但这已经是题外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