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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0分钟「随缘代驾」,22个北京奇妙夜

2020年8月27日 文/ 枕木 编辑/ 金石

李亚楠是一位自由摄影师,曾经是背着相机多次穿越中东战区的「独行侠」,作品还曾获得美国《国家地理》人物类奖项。今年6月,他做了一件特别的事——体验代驾司机。每天夜里都被「甩」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在外面一直晃,把时间撒上,去观察和拍摄北京的夜晚。

这个灵感源于他的发小。李亚楠的发小在太原做代驾司机,时不时会给他发消息,有时是车主的趣事,有时是一张照片,分享一个晚上在路边坐着的人,也不知道对方在干嘛,就呆呆地坐在路边,李亚楠觉得,那种感觉就像话剧似的在你面前铺开,等待你去观察。

在这座生活了10年的城市,李亚楠做了22天的代驾司机。他没有什么目的性,也没想获取什么,看到什么就记下什么,最终,他拍下了143张照片,写了5万多字的日记(他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认识了几个「一支烟哥们儿」,遇到了各种穿梭在北京深夜中的人,赚了2460.45块钱,也了解了一个职业的沉默和无奈。

以下这些片段,是属于代驾司机李亚楠的北京奇妙夜——

文|枕木

编辑|金石

图|李亚楠

制服

我本想跑滴滴,但发现开滴滴得一直开车,不能看到一个好看的地方就去按两张照片,在哥们儿的启发下,我决定在北京试试代驾。

我最先注册的是滴滴代驾,一注册就秒被拒,我有点意外,给客服打电话,他们也不告诉我原因,不告诉我原因那我一定得再试一下别的,就试了e代驾,一下就通过了。通过之后需要培训,这个培训比想象的简单很多,三小时把事儿了了,领了衣服头盔,就可以上岗了。

有几个司机现场就拿起了衣服穿上,开心地马上就要接单,但我感受到了某种不自在,有点沮丧。

做代驾的第一天晚上九点,我穿起制服,拎着电动车准备出门,甚至有点不好意思打开房门。

一位代驾司机通过画满涂鸦的地下通道

规则

e代驾的客户端很坑,一看就是找不是很成熟的软件公司写的,要用这个软件,手机只能用安卓,手机号只能用电信,特别讨厌,没办法,你不得不遵守他们的规则,要不就跑不了。

你只要把那个软件登录上去,单子一来,不管你在看什么软件,都会被覆盖掉,第一个界面就是代驾软件,让你立即前往工作,没有什么返回的余地,只能点确定,手机一解锁就是这个界面,退不出去。

金币很重要。每跑一趟,系统会返给你一些金币,就跟游戏币一样,金币可以去买道具,也跟打游戏似的,你可以买一些有助于你接单的东西。有一天,我买了一个叫银皇冠的东西,它能帮我提高10%的接单率,有效时间是6个小时。还有一个大家很喜欢用的道具叫「大宝剑」,就是一个宝剑的形状,那个东西只能用一单,但那一单的接单率会非常高,如果周围有四五个司机抢单,用了「大宝剑」,这单基本就是你的。系统里还有金皇冠,钻石皇冠,我都没有细看,因为我也没那么多金币。

金币还有一个功能,可以用来取消订单。司机主动取消订单会扣金币,在刚开始跑代驾时,司机是没有权利取消订单的,因为没有金币。

只有一种情况可以不花金币取消订单,那就是乘客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或者说你觉得给他开车会不安全,这种情况可以给客服打电话,把订单截图发给客服端,它会帮忙取消。

代驾司机在系统里会有12分,违反一些规定,就会扣分。比如你跑了一个私单,这12分直接就扣没了,有乘客投诉你,也会被扣分,这12分扣没了以后,又得重新去他们的机构培训,才有机会重新上岗。

干代驾,我的初衷是拍摄照片,体验式、沉浸式地感受一些没有过过的生活,好好看看北京的夜晚。真的干了之后才发现,这份工作没我想象的自由,各种规则限制,互联网经济圈好了钱搭好了架子,美好的幻象背后都是底层人在「打工」而已,外卖、快递、滴滴,皆同。

地下通道里的一排座椅

铃声

订单来的时候,软件发出的声音跟手机来电铃声是一模一样的,但是比来电铃声霸道,默认就是最大,没法调。而且会一直响,直到你接为止,像催命一样,一直在响,不接单就不停。

接单铃声那么大,有时候确实会吓一跳。有一天晚上特别安静,我在科丰桥的时候,南四环晚上那么安静,我正在找过街地道怎么穿过南四环,就在那个时候,手机响了,吓了我一跳,那声儿太大了。

每次代驾完,系统总让我填写车主的个人信息,比如车型、车牌号、车主性别之类的,为他们的大数据添砖加瓦。我从来不填写真实信息,这种规则很无耻。开一次车,就要人那么多个人信息,我每次遇到蓝牌车就写「京N12345」,绿牌车就写「京A123456」。

东四环慈云寺桥地下通道

开场白

到了夜里12点之后,北京街面上就很少有正常活动的人了,一般就三拨人,美团的、饿了么的、代驾司机,外卖员占一半,另外一半就是代驾司机。

代驾基本上见面第一句话,不会说你好,也不会说Hi,也不会说哥们儿什么,都不会这么叫,就特别自然而然地扭过头来看着你,「今天跑几单了?」这是所有开场的第一句话,就是所有代驾司机都是这样。

干了代驾之后,你会发现,司机真的是一种职业。一些代驾司机其实在白天也是有活儿的,他们会接一些二手车市场那种把车挪来挪去的活儿,还有比如把车开去车管所送检之类的,因为他毕竟是个司机,可以做很多跟开车相关的活儿。

我也在路上遇到过女代驾司机。女代驾司机起步价比男代驾司机高,这其实算是一个服务升级。滴滴和e代驾都有这个服务,他们专门会雇一些女性司机,因为有一些女性喝完酒之后,夜里一个人回家,叫一个男代驾司机她会感觉不安全,这种时候就可以专门在系统里选女司机,但总的来说,女司机少,太少了,所以说不一定能叫得着。

悠唐星巴克,趴在桌上睡觉的女性

别人的车

我开过国内畅快和拥堵的高速,开过川藏滇藏,开过北欧全冰雪路面,开过南欧大雨砂石路,开过中东以色列沙特沙漠公路,开过美西荒野路…左舵右舵、手动自动、大车小车,总之,开车就不是个事儿。

但一穿上蓝马甲开别人的车,我满脑子都是刹车点在哪儿,什么轻重能让乘客舒服,拐弯怎么切线能让离心力最小,怎么踩油门不会有冲出去的感觉之类的。

我哥们儿还告诉我,一般情况下不要调整车主的座位,只要不影响安全,开着不舒服也硬着头皮开。

伸出窗外的车主的手

住老城区的人一般都不太会叫代驾,因为他们住在城里边,要么打个车,要么自己溜达回去了。一般晚上叫代驾的都会住在偏郊区或者是较远的地方,每次代驾都会把你「甩」到一个地方,整个晚上就被甩来甩去。

代驾和跑出租很像,目的地在见到人之前都未知。代驾接单的时候,是不知道车主要去哪儿的,就位之后,才告诉你去哪儿。有的喝多了酒的,他也不告诉你去哪儿,反正就是往前开,到了路口告诉你往哪儿拐,那种是最没办法,你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有时候,晚上给你甩到很远的地方,你真的是挺无助的,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摆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太大的城市了。

做代驾的22天,我基本上晚上8点左右从顺义进城,把车开到三元桥,停在一个免费停车场里,从那儿开始接单。有时候在夜里12点接了一单把你甩到一个特别远的地方,就得花很长时间回到三元桥再回家。

像我有车还好,每次挪到三元桥就可以开车回家。自己没有车的代驾,常常会选择拼车回家,不是滴滴拼车,也不是顺风车,就是代驾司机自己建微信群,在群里面拼车,司机们普遍都住得远,很多住在顺义、昌平、通州,他们被单子甩到离家特别远的地方,就会集结起来,拼车节约成本。

深夜,亮着一盏灯的三元桥某居民楼

40公里

一开始,我以为代驾挣的会很多,因为它比打车起步价高,每公里的单价也高。我哥们儿2015年到2017年在太原跑代驾,他的第一单就接了一个将近40公里的单子,40公里基本上可以把太原从南到北贯穿了,他当时到手的价格是200多人民币,平台会扣一些服务费,大概是收入的8%-10%,现在我在北京跑代驾,跑40公里只能挣103块,服务费已经涨到27%了。

以前觉得这个职业可能还比较轻松,就是晚上跑个兼职,挣点钱就行,后来发现不是那样,你要真想靠代驾挣钱,又要守规则,基本上得干全职,就是白天晚上都在干,一天得干十几个小时。

我做代驾的第一周,赚了不到500块,还不如我为杂志工作拍的一张照片值钱。这种几十块几十块积累起的「财富」,可以压垮多少人。体验到了,体力活,真的是种无奈的煎熬。

被甩到通州后,坐末班的八通线回市区

国内的这些互联网公司可能都有杀熟机制,鼓励新人加入,不断更迭他们的血液。

刚做代驾时,我接单还挺快的,接到10单以上之后,我基本每晚就是苦等。而且我发现,基本每周都会有一个「光头天」,在线五小时,一单都没有。有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系统每周会自动安排一天「休息日」,不予派单。

别看周五周六饭局很多,但其实是代驾不太好跑的时候。

周五趴活儿的司机多,像工体那边的停车场,每个停车场几乎都有十几个代驾司机在那儿聊天,他们就等着,只要有乘客来,马上就迎上去,像我这种等系统派单的司机,不可能拿到这种单子,直接被他们线下「拦截」了。这种线下的趴活儿已经形成一种江湖了,江湖会有一些大哥,没有经过大哥的同意或者没有给大哥一些好处,就可能会惹麻烦,所以我不太凑这个热闹。

手机客户端上能看见地图,你会看到周围的司机叫什么,他是忙的还是闲的,看他的工作状态。那个过程中我截了一些图就特别逗,周围司机都忙,就我一个闲着。

没单子的时候,等待的过程是焦虑的,我甚至进超市都不敢买贵的饮料了。人真是容易习惯,我已经入戏了,和之前的心态有点不同。

等待接单的代驾司机

小径

有一天路过三元桥时,看到一个沿着匝道几乎荒废的人行路,长满杂草,停下来拍了一张,那个画面感觉特别真实。

三元桥,北京几乎最繁忙的立交桥之一,机场高速、东三环、京密路交织成三元桥,但眼见的繁华遮不住三元桥的荒凉感,没人会在这里驻足,它太大了,人太忙了,才有这样荒废的小径。

以前我回家都是走机场高速,简单直接,黑暗的机场高速只有车,快速的节奏让我在深夜只想踩油门,快点到家,它干瘪的就是一条路而已。旁边的京密路,过去讨厌满是大车,做代驾之后,我发现那儿其实充满人味儿——食摊小推车排一长溜,臭豆腐、烧烤、大碗面、炒冷面、炒米粉……充满人味儿,每个推车前都能汇聚几个出租车司机、饿了么、美团、代驾司机。才跑了四天代价,我竟然喜欢上了它的气息,我感觉,有些东西已经慢慢在变化了。

三元桥边荒芜的小径

夜1路

做代驾之前,我不知道北京夜公交系统这么发达,比方说去亦庄、大兴、丰台、回龙观,基本上都有夜公交。

我坐得最多的是夜1路。夜1路和白天的1路公交车路线是一模一样的,整个横穿长安街,从西边往东边走,一路上能看到很多类似天安门这种特别北京的icon。

被甩到西边的司机,基本上都能汇集到夜1路,每站上几个代驾司机,不一会儿就坐满了车厢,地上全是折叠起来的电动车。

坐在夜公交里,车上的乘客极其统一,一张张疲惫的脸,被车内亮着的冷光灯照得严肃。

那个画面感挺强的,车里面很暗,黑着灯,每个人那儿都一小撮儿亮,大家都在看手机,基本上都是要么看抖音,要么看快手,他们不戴耳机,声音外放,混杂着夜公交自己播放的轻音乐,环境嘈杂,但是所有人都沉默,不说话,形成巨大的反差。

我遇到的大部分夜公交司机都很好,但也有例外。

一次,司机开车比较霸道,窜来窜去的,吓着一个美团外卖的外卖员,他可能下意识地捏了一下前刹车就滑倒了,因为是夏天,衣服穿得少,我看他身上都被擦破了。

还有一次,坐夜1,听到了车外特别大的喊声:「师傅!等一下!」声音在几秒内迅速靠近,落音时已经在车边了,司机却加油离开,一秒不等。深夜里,错过公交就又是将近一小时的等待,回过神来看车厢里,一车被自己手机屏幕照亮了的沉默的脸。

夜公交上,只有代驾司机

星巴克

刚穿上制服的时候,我始终没有入戏,然而和别人的对话得到的回馈,或者别人看我的眼神,让自己看到了我确实是个代驾司机。

比如7-11的服务员,进入超市抬眼瞟了我一眼,继续干自己手里的事儿,「欢迎光临」这样的礼貌用语也没了,结账时还有气无力地问了我一句:「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还有星巴克。凤凰汇后面的星巴克,店员看到我进来仍然在忙手里的事儿,等了一小会儿才过来接待。我点tall杯的美式加奶少冰,店员听到「tall」这个词竟然没掩饰住轻笑了一下,本来应该问我有没有会员卡的,也不问了,直接让我扫码付款,我说我有会员卡,请先扫会员卡。

后来在悠唐的星巴克买咖啡,店员看我穿着蓝马甲依然丢了他的服务。点好之后又是直接让我付款,我说请先扫会员卡,并且我的账户里有余额,直接从里面扣就行。好在凯德mall那个星巴克服务还行,知道问我会员卡了,正常服务了,遏制了我要投诉星巴克的念头。

但干代驾有一个特别奇怪的好处。北京疫情比较严重那会儿,你穿着外卖的制服,很多小区保安不让进,但代驾司机是可以进的,看一下你的健康宝,车主的出入证,就让你进了。

醉倒在路边的男子

车与人

我以前没那么强烈的感觉,后来有意识无意识地碰到一些,就会感觉到买什么样的车或者开什么样的车确实能代表车主的一些性格,但这事儿也没有那么绝对。

开宝马3系的,在路上开车经常窜来窜去的,变道什么的都不打转向灯。绿灯一亮就像得到发令枪似的,噌就窜出去了,看到头顶的测速探头又一脚急刹车,减速通过。我和那辆车并行了大概三四个红绿灯路口,每次都是一脚油窜出去,再看到探头减速,不知道意义何在。总之,在北京开车,碰到宝马3系、本田思域还有改过的本田飞度,我都习惯躲着走,他们大多具有无意义的竞赛欲。

还有一个宝马5系的车主,说话特别轻蔑的那种,干工程的,他的性格就会去选一个又有动力,看上去又有面儿的车。

像一些真正的大老板,他们其实还蛮低调的,有一个住在红旗西路的车主,常年在国外,在北京就扔一个特别老款的宝马的X5。那个车以前很贵,最老最老的那个X5。

我开过两次奔驰E,两次车主都是企业管理层。他们特别明显就是,还没有混到大哥那种地步,但手下也有几个人,整体比较飘,而且这两单特别神奇的是,他们车上顺路送一个人回家,那个人对他们特别阿谀奉承,一个人捧哏,一个人斗哏,两个人一起在那儿表演,挺好玩儿的。其中一个车主,金丝边眼镜,自信地挺着胸膛,穿着讲究,烫着带卷的头发,但直到那天我凌晨两点回到家,他依然没有付钱。

我代驾没有开过沃尔沃,可能是因为开沃尔沃的人会比较沉稳?不怎么喝酒,就比较理性,喝了酒也不会叫代驾,他们有酒局就打车了。

喝多了的车主

高尔夫球包

那些谈大生意的人车里经常会放高尔夫球包。城里边也没什么娱乐活动,他们就喜欢打高尔夫,好多车里面都放。

我听他们有时候在车上打电话也说,高尔夫球场比较清静,谈事轻松,又能一对一,打球它毕竟是竞争,谁的杆多,谁的杆少,稍微有一点博弈的过程,但是又没有那么激烈。有时候还打打公关球,故意输你几颗或者怎么着,可能整个氛围更适合他们去谈生意。

有一次帮一个大哥形象的人代驾,他刚跟房产中介公司的老总吃完饭,和车上的人聊天,「那哥们儿身价已经48个亿了,还瞎折腾」,还说他们打高尔夫会赌球,一个球一万块钱,赢两个球就赢两万块钱。

还有一次代驾一辆深蓝色的保时捷,车主特别年轻,带着一个打扮精致的年轻女孩,女孩一路撒娇,一直纠缠,「你是不是每次吃饭都带着不同的小姐姐啊」,「嘿!你的后宫群来消息啦,你也不看看?要不给我看看」,男的就挺敷衍的,这两人应该都是澳大利亚留学回来的,每天过得很潇洒,吃喝玩乐,手上有个公司,这不是电视剧里面富二代的情况吗?很现实地就这么出现了。

深夜,三里屯亮着灯的橱窗

「大哥」

我在工体接过一个「大哥」,先出场的是马仔,三四个年轻人,有的光头、有的寸头,都光着膀子,露出各色文身,招呼我:「代驾!这边儿!」哥几个气势汹汹,招呼完我之后往车附近走时,边走边叮嘱:「我大哥今天喝多了,一会儿慢点开啊!」

「大哥」的形象太可爱了,长得像个知识分子,寸头,带一副椭圆形黑框眼镜,全身上下就穿了一条黑白格子平角内裤,脚踩一双小时候去澡堂踩的那种蓝得最普通的拖鞋。他好像确实喝得有点多,几乎站不稳,周围几个光膀子兄弟搀扶着,可能觉得「大哥」形象有点尴尬,补了一句「大哥今天游泳来着。」

「大哥」开一辆红色的两厢马自达,方向盘上的车标贴满塑料「钻石」,有几颗还脱落了下来。

目的地在亦庄,我沿着东三环一路南下,「大哥」在后排落座,一直玩着手里的钥匙,哗啦啦响了一路。到了「大哥」小区门口,「大哥」连连道谢,当场拿手机付了款,完全不像喝了酒的样子。之前在兄弟们面前的「站不稳」有表演成分在,也许是一场无聊的酒局,想快点脱身。

「大哥」自己稳稳地开走了车,进了小区。

一位正在等代驾的「大哥」

一段对话

开过这种大车没?我觉得你开车挺快啊,但是还挺稳当。

开过,在墨西哥开过雪弗兰Suburban,九座车,比这个还大一点。

呵,还去过墨西哥,去过美国吗?

去过。

劳斯开过没?宾利啥的?

没有。

会开不?

如果派单遇到了,肯定能开。

那都是大老板开的车,我这老车太老了,05年的车,环保都不达标了,还得躲着点警察。

但我觉得还挺好开,发动机的底子还是好。

那必须的,这车杠杠的。

这车05年买得多少钱?

70多万吧。

05年70多万在北京能买套房了。

那可不咋的,那种0首付的能买10套,放现在能值一个亿,妈的,越想越亏。

跑了快半个月,这是第一个聊了一路的单子。

提前到达指定位置,等待车主酒局散场

「一支烟哥们儿」

代驾这些天,认识了两个「一支烟哥们儿」,说是哥们儿,其实就是熟脸儿,我们彼此不知道姓名,生活中没有一点交集,只以职业划定彼此的身份。在深夜里,碰面聊几句,那瞬间很暖心,分开后再无联系,大家都是一支烟的聊天时间。

一个「哥们儿」是朝阳大悦城边儿上摆摊卖煮串的,另一个「哥们儿」是世界城楼下便利蜂的营业员。

便利蜂哥们儿说等他驾照恢复了他也跑代驾,三年前驾照因喝酒吊销了,马上就恢复了。他在超市的时薪是22块,一天工作12小时,晚七到早七,不包吃住、没有餐补。我劝他还是要好好休息休息,不然夜班的超市活儿加代驾,人会垮,他表示,「哎,挣的就是个卖命钱。」

这个社会确实是以衣取人的。穿上代驾那身制服,他们对我的身份是有认同的,觉得我也是干这种底层职业的人,有些东西可以很轻松地跟我说。要真是某个报社的记者去拍他们,不一定能聊出来什么东西,他不会很轻松地说出生活中的其他事。

路边垃圾桶上的两支饮料罐

「乞丐」

便利蜂哥们儿那边有个小孩儿很有意思。

小孩儿只有十几岁,身份证丢了,靠帮着超市收垃圾为生。超市有些新鲜食物当天卖不掉就要扔,小孩儿就过来把这些食物、酒都收走,自己吃喝,剩下的纸箱、可回收垃圾就拖去神路街那里卖掉,一次能挣十多块钱。

小孩儿说白了就是「乞丐」,但倔强地干着活儿。干活儿期间,周围也有一些跟他混熟的「哥们儿」,大多是这些超市、酒吧的打工者,给小孩儿几支烟,瞎聊几句,一起打发这难熬的夜晚。

小孩儿干活特别认真,笑得很腼腆,说话又很社会,一口一个「老子」。他干活真的好认真,你觉得把他扔在其他岗位,他也能干好,周围人又特别保护他。曾经有人要给他用过了的iPhone,他拒绝了,说「我不用手机」,他也没想到拿到这个手机去换钱,他就觉得自己过得还可以。

我给小孩儿拍了两张照片,小孩儿看着我但是脸上带着笑,手里收着垃圾问我拍他干啥,我赶忙解释,「我就是瞎拍的玩,别当回事儿。」

便利蜂哥们儿帮我说话,说又不给你上网,也许上了网还有更多人帮你呢。小孩儿说:「老子才不要上网做『乞丐』,每天在这儿就挺好。」

那边还有个乞丐也挺逗的,那哥们儿特别臭,你看他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也不洗,特别瘦,但是明显感觉打扮特别潮,应该穿的是周围人扔的衣服,那儿靠着世贸天阶、星城国际,他头上戴的大帽子,穿的衣服都是潮牌,每天在那晃。

我见过他两次特别逗,第一次就自己一个人在那晃,第二次是跟世贸天街那边上班的两个人一起喝酒,三个人坐在凳子上喝嗨了,那两个人一看就是白领,不知道怎么着,跟乞丐坐一起喝酒,乞丐搂着其中一个人说,「记得啊,我还欠你一顿酒,明天补上。」

倔强地干着活儿的小孩儿

吹号的人

朝阳路的一个过街地道里面总传出来小号声,一开始我以为是乞丐在那儿表演,要钱那种。有一天经过好几次,我觉得不行,必须得下去看一看,下去一看,有个中年男人在那吹小号,吹得一般,有时候会走音,有时候还会破音,旋律有时候接不上。

但在晚上,你听到那个地道里面很闷地传出来那个小号声,真的很好听,而且地道里面没什么人,人们都不想走那个地道,可能麻烦,就直接从平面上就可以过去,我下去看了好一会儿,感觉很好。

深夜,在地下通道吹号的男子

「加油」

一开始我以为代驾司机互相会说很多话,后来发现,大家还蛮沉默的。

印象很深的是有一个代驾回头向我喊了句「加油」,我觉得更多的是喊给他自己听的,还有一个和我简单聊了几句,道别的时候也不会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就是没话嘛,自己看看手机,代驾这个行业可能就是这样。其实互联网行业很多这样,像那些跑外卖的其实也差不多,他们聚集在某个饭店门口等单子,都在电动车上坐着刷自己的手机,互相之间交流也不会太多。你坐地铁也看到大部分人都是看手机,也不会主动找人聊天,沉默的是大多数。

我记得有一次我拍了一个滴滴代驾司机,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问我,「你是搞艺术的吧?」那一瞬间,我就有种遮羞布被撕扯下来的感觉,瞬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连忙说我其实是拍照片的,最近闲,晚上出来瞎按几张。

突然,我就感觉到了某种隔阂,我们也不再说话,大家都在看着自己的手机。

一对喝多的情侣,女孩非要男孩背着

声音

夜晚,能听到很多声音。

吵闹的部分是超跑和摩托车的油门声,伴着很「嚣张」的动静划过整个街道,有人在羡慕,有人在生厌;喝酒场所透过墙壁传出的重低音,也让街道变得躁动;喝多了的人们在一起嬉戏哭闹的声音;还有夜晚工地施工的声音。北京的工地太多了,尤其是马路上的工地,每晚都会出来,修修补补,在早高峰到来前,一溜烟消失不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除了吵闹,安静的声音让人很享受,大多来自动物。有蛐蛐声、蛙声,也有风声,天快亮时还有鸟鸣声。有一天晚上在一个角落听到温柔的猫叫声,看不到它在哪儿,隐在黑暗里,瞬间想起了我的猫「波音」。

广渠门附近的某施工工地

过去了

这22天遇到很多人,有深夜坐在路边不断抽烟的男子;三里屯soho一群在便利店门口开party的外国人;悠唐星巴克趴在桌上睡着的女性;骑着共享单车就躺下的人;街心公园一个上身赤裸的胖男性气汹汹地往前走,后面五米远有个穿黑色裙子的女性哭着喊:「求求你,别走!」

我想总结点什么,也想评价点什么,最后都无言以对。日子如常,不足一个月的过往,也就这么过去了。我没有刻意去记住某个人,或者刻意要跟某个人相处,一切都是随缘。

最后的一些数据:代驾时间22天,其中3天为0单,最多单日4单;总完成单数35单,其中1个私单,1单至今未付款;总收入2460.45元;在线时间无法统计,总计约6000分钟上下。

做代驾的最后一晚,首都机场跑道附近,一个亮着警示灯的小区

(本文部分内容摘自李亚楠个人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