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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你只见过一面的人,背后有想象不到的人生

2020年6月24日 文/ 翟麦 编辑/ 金匝

滴滴司机,最熟悉的陌生人,除了每天行驶在路上,他们还有少为人知的另一面:有人冲在抗疫一线,有人向陌生人伸出援手,也有人做公益许多年。那些生活中遭遇的具体的片段,高光的,低落的,他们都隐藏了起来,很少对外诉说。以下是三位滴滴司机的故事,他们过的,可能是另一种你想象不到的生活。

文 |翟麦

编辑 |金匝

亏欠

4月8日,武汉解封的那一天,滴滴司机全龚涛开了三个半小时的车,回到位于湖北钟祥柴湖镇的家里。他发现女儿瞳瞳在客厅墙上用蜡笔涂下一句话:「我没有这样的爸爸。」他问瞳瞳,这是什么时候写的?女儿看起来很不好意思,说是过年时写下的,然后转身要把字擦掉。全龚涛说,别擦了,留在那里吧。他知道女儿为什么写这句话。

瞳瞳今年8岁,几乎是全龚涛一个人带大的。他和妻子分开的那年,女儿还没断奶。算起来,全龚涛从来没有离开见女儿这么久,整整84天。本来他算好了,大年三十先跑半天车,傍晚回家,正好赶上一起吃年饭,但二十九那天,武汉封城了。

已经过去半年了,全龚涛几乎回忆不起来最后他是怎么跟女儿解释的。八岁大的小女孩,只知道爸爸答应了要回来过年,但是爽约了,至于为什么,那是后来她才慢慢明白的。 「觉得愧疚。」全龚涛提了好几次。滴滴师傅胡彦平和冯小琴都很清楚那种感受:是一种亏欠,觉得自己亏欠孩子太多。

终于见到女儿的全龚涛非常激动,父女俩紧紧抱住一起

除了滴滴司机,他们还有另一个共同的身份,单亲家庭的父亲或者母亲。为了有更好的收入,让孩子有更多的可能性,他们选择了这个职业。而这个职业之外,他们也都有少为人知的另一面:快车司机全龚涛,是武汉医护保障车队的成员;滴滴代驾胡彦平,在北京的夜里救下一个女孩;专车司机冯小琴,在16年里资助了5个孩子读书。这些普通人的高光时刻,都被滴滴记录在2020年度公益影像集《滴滴行者2020》里。

在成为滴滴司机前,全龚涛、胡彦平和冯小琴都有过一段类似的艰难日子。全龚涛在女儿瞳瞳长到三岁时,发现在镇子上做婚礼摄影的钱不够养女儿,就一个人跑到武汉打工。先是做同济医学院门口的保安,把每个月的周末都攒到一起过,这样一次可以回去陪女儿四天。前两年,他开始决定跑快车,工作时间更自由了,两周就能回一趟家。

胡彦平在北京做代驾,她是黑龙江鸡西人,有东北女人的飒爽彪悍。女儿9岁那年,她老公跟人跑了,她带着孩子来到北京,就此扎下根来,生命力十足。2015年,前夫又来到胡彦平家门口,说自己得了癌症。她看在女儿的份上,出钱给他治病,给他送终,最后手里就剩600块。那年她47岁,在一家保险公司做售后客服,女儿在银行上班,她们每个月要还5300元的房贷。

在朋友的推荐下,她去滴滴代驾面试,成为一名代驾司机。她不敢让女儿知道。代驾都是晚上工作,需要骑着小电驴到达约定地点,叫代驾的人,通常都是喝了酒的。她把代驾需要的东西藏在家门口的电表箱里,每天下了客服的班,就骗女儿说出门打牌,然后换一身装备上夜班。

北京,胡彦平准备去往酒吧区,「那里活儿多」。在夜班公交上,遇到滴滴代驾是常有的事。

不到一个月就露馅儿了。家里停电,女儿去看电表箱,一开门就看到了里面的坐垫套,还有写了「滴滴代驾」的马甲。女儿开着车把她拽回来,然后关了她三天。三天下来,胡彦平焦虑得牙疼,哄女儿说,妈就干到12点就回家,压力不能都压你身上,「妈妈岁数又不大,身体又好,搞体育的,躺在屋里寻思这个寻思那个,一事无成。」

胡彦平站过柜台,开过厂子,做过客服,跑过代驾,生命力惊人,不到几个月就成了大队长,手下管300多个司机,基本都是男的。以前还有人揶揄她是女的,说女代驾挣钱多,能拿小费。当了大队长,也有人不服管,因为她是女的。群里总有人吵架,她开始不敢掺和,就发语音唱歌打圆场,「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这一招倒也奏效,吵闹很快就平息下来了。

冯小琴也能体会女性独自抚养孩子能抵达怎样的绝境。二十年前,她离了婚,把女儿放在遂宁老家,自己跑到成都去打工。她的文化程度是小学,找不到什么工作,火车站售票处都要求是初中学历,她只能去扫地。她不敢回忆那段日子,觉得太凄凉了,想想就要哭。后来她找人借钱买了一辆小面包,花了8200块,车牌号她现在还记得,80562。那是2003年,出租车市场没完全规范,她开的算是「黑车」。在小区门口摆个摊,自己印了名片,主要运装修的工人和材料。

这辈子她都记得,女儿以前最想买新衣服的时候,她买不起,她的乘客们会送母女俩旧衣服穿。女儿有时候会说,妈妈你给我买件衣服,她只能往后拖,从小学拖到初中、高中,又拖到大学。直到2015年,她开始跑快车,生活才有了起色。后来,她自己买了辆帕萨特跑专车。现在,她是滴滴专车一个车队的队长。

谎言

即便是生活已经亮起红灯,同为单亲爸爸、单亲妈妈的滴滴司机们,也没有吝惜去向他人表达善意。冯小琴喜欢用「我跟你说一个快乐的事情」、「我跟你讲个笑话」来开头,来讲述和乘客相处的故事。上个月,她开车载一位客人回家,客人刚上车就说,你认识成都滴滴专车有个资助了五个孩子的女司机吗?她说,恭喜你中奖了,你坐上了她的车。那一趟的打车费用是40多元,临下车的时候,乘客一定要加她微信,然后给她发了5000块的转账红包,备注是,这是你应得的,她没肯收下。

因为资助这些孩子读书,冯小琴也被媒体们形容为「六个孩子的妈妈」,她纠正说,其实叫她干妈的只有四个,最大的孩子小荷叫她大姐,她女儿又叫小荷姐姐。讲到这里她开始笑,说,我们家叫法有点怪。

冯小琴跟自己的女儿、侄女一起吃火锅

胡彦平也爱笑,她是个乐观的人,表达爽利,因为最常在三里屯周边地区接单,那里总有喝多了、蹦嗨了的年轻人,有的人喝醉了会胡说,她总是用一句话顶回去,「我有你妈岁数大了。」这句话总是奏效。

去年夏天,她在那儿救了一个姑娘。那姑娘还没自己女儿岁数大,胡彦平判断她是个学生,而且是个好看的学生,因为「皮肤很白」,并且在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时,还能看出「眼皮双得挺大」。女孩的朋友向胡彦平求救,说阿姨你帮帮我,这四个老外要把这小女孩拉走就毁了。胡彦平开始没懂,问,咋毁啊?要杀了她啊?她还没闹明白,外国人已经围了上来,「啊喔鹅咿唔地说英语」,她听不懂,就直接报了警,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挡着,跨着腿蹲在女孩腰上,谁来抢她就推谁,谁都推不过她。她穿着代驾的背心,围观的人看不仔细,还以为她是警察。

胡彦平有一米七二高,很壮。她是体校出身,那段经历为她的性格铺上了一层健壮鲁勇的底色。她之前在鸡西女子冰球队,连着两年拿了冠军。那时候打冰球没有防护,她被冰刀插过眼睛,鼻梁也被撞歪过。她还是全省跳高冠军。

北京,一个白天人头攒动的公交站旁边,到了夜里成了胡彦平和其他代驾师傅们的「深夜食堂」。

全龚涛的选择更特别,更需要勇气,武汉封城的第二天,他主动申请加入了武汉医护保障车队,负责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这是份高风险的工作,他有过恐惧,但更多时候是被对方的举动感动。有时他刚接电话,听筒对面的医护人员第一句话就是,你有没有吃饭?他会诚实地说,没有。过不了多久,他们会带着特意重新加热的盒饭上车。

由于路线是固定的,他经常能接到熟悉的医生和护士。有一个小护士他载了几次,基本都是早上五六点钟。有一次临下车前,她放了个塑料袋在后排,说你这么早来接我,肯定没吃饭。全龚涛刚想说话,小护士就把门砰一关,跑了。后来他打开那个袋子,里面有牛奶,水果,还有自己做的煎饺。

在封城的最开始,一切都毫无头绪,全龚涛宿舍所在的小区被封闭了,进不去,只能每天蜷着腿在车后排睡觉。那一阵,电视里几乎每一个台都在播报与疫情相关的新闻。瞳瞳从电视上看到,也会懂事地问爸爸在武汉怎么样。全龚涛怕女儿担心,就骗她说,我在这边住的是高级酒店,他成了一个撒谎的爸爸。不多久,他真的被安排住进了不错的酒店,也终于敢和女儿打视频电话了。

质疑

选择成为单亲爸爸或者单亲妈妈,就意味着会承受生活的更多捶打,在这样的生存境况下还对别人伸出援手,可能会遭遇更多的不理解。冯小琴后来才知道,女儿曾经挺不满意她资助别人的孩子。在自身难保的日子里,她每个月还要给其他人塞几百块,自己几乎攒不下钱。

在做下决定的最初,她没有仔细想过资助别人上学意味着什么。她只清楚一个事实:读书很重要。小荷2003年考上大学,父亲早逝,母亲再婚后拒绝抚养她和弟弟妹妹,冯小琴开面包车拉到小荷的妈妈,听她说起这些,一时气急,提出要资助。没过两年,她过年回遂宁老家,听说一位同学的堂弟,家里很穷,男主人脊椎变形,女主人患有侏儒症,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她又主动提出资助。

冯小琴将被资助的人家的照片存在手机里,累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每年暑假,冯小琴家里就人挤人。一共六个孩子,吃饭和写作业都在同一间屋子里。她现在想想,应该是那种时候忽略了女儿,才造成了她的不满。两个月前,有媒体去她家里采访,翻出来很多女儿读书时候的奖状。那些奖状她以前都没见到过,她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日子已经好过许多了。从女儿上大学起,她们不再需要穿别人的旧衣服。女儿打工的第一笔钱,80块,给她买了一条裙子。资助的女孩发了第一笔工资,也给她买裙子。那些裙子都很好看,裙摆上有花,她很喜欢。

胡彦平对这份职业的自信也被人质疑过。有一年北京大雪,她接了个代驾订单,电话响了之后,她接起来,「您好,滴滴代驾为您服务。」对方一听她声音,说了句,女的啊?撂了电话就取消订单了。恶劣天气,代驾不好找,那人的第二个订单又被派到她手里。她接电话,「您好,滴滴代驾为您服务。我驾龄19年,是东北冰雪路面学出来的,如果我没有那两把刷子,我也不会现在下大雪拿你的车和你的生命开玩笑。」那一单跑得很顺利,这是她一早就预料到的。

6月,北京又出现新冠患者,胡彦平所在的北京大兴区西红门街道,被划分成了高风险地区。早在一周多以前,她就去做了核酸检测,因为她不敢确定,哪天跑车的时候,是不是经过了新发地。几天之后,从6月19日起,在北京市交通委的指导下,滴滴开始陆续为北京现有的和新加入的所有滴滴网约车司机、代驾司机师傅进行免费核酸检测。20号的下午,胡彦平发来微信说,核酸检测没问题,她报名参加了小区的志愿者。很快,生活又要重新忙起来。

司机与乘客的相遇是短暂的,从上车开始,到下车为止,但这份短暂的联结在有些时候也会变得格外强烈。上个月的一天,冯小琴送一位女乘客回家,女乘客喝了酒,坐在旁边说自己的工作经历。到了地点后,女乘客还在接着说,情绪上来了,就抱着她哭。冯小琴想到自己的这些年,俩人抱在一起一块哭。

距离武汉解封、全龚涛重新见到女儿,又过去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车能够上路跑,对他来说,生活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秩序。

在滴滴司机之外,全龚涛还是老家镇上一个义工所的管理人员。2007年,他和两个朋友一起成立了义工所,主要给留守儿童和老人提供帮助。瞳瞳还小的时候,他有时会带她一起去做志愿者,拿着一些礼物去福利院表演节目。现在他偶尔会想起那些日子,以后,也会偶尔想起在武汉医护保障车队的73天。

2020年,对很多滴滴司机来说,都是特殊的一年,突如其来的疫情打破了他们的日常,增添了许多艰难时刻。除了全龚涛、胡彦平和冯小琴,也还有很多人在努力支撑,他们既是滴滴司机,行走在城市的一线,也是父亲和母亲,丈夫和妻子,在生活中显露出力量。

滴滴公益记录下这些普通人的故事,制作成2020年度公益影像集《滴滴行者2020》,也希望这些故事的力量,能抵达更多人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