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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南的菜市场游荡,像一颗菜一样幸福

2020年8月26日 文/ 安小庆 编辑/ 金桐

6月,昆明的雨季来了。汪曾祺说,「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此时的云南菜市场也是这样的明亮、丰满、旺盛、夸张。雨季是菜市场最丰饶有趣的时候。整个云南多样性的气候、物产、海拔高差、饮食文化,被压缩集聚后,一样一样铺开在这里集中展示。

这是一个游荡者和美食爱好者的乐园。云南人开放多元的个性在这里有最直接的呈现。

文|安小庆

编辑|金桐

六月一个清晨,在2020近半年的禁足后,我在昆明见到了敢于胡乱。

敢于胡乱是云南当地美食家。从BBS、天涯论坛时代起,撰写有关云南饮食和自然风物的文章至今,被称为 「云南文明的梳理者、田野调查者,在他之前从未有人如此温柔体贴地打量过云南的山山水水」(美食记者小宽语)。在这些年制播的几乎所有美食纪录片里,都能看到他作为美食顾问出现。

微博上,敢于胡乱是每日都逛菜市场的西南狠人。横断山脉和云贵高原的山林和菜市场,是他数十年的作业现场。

他个头不高,走在路上有点驼背。眼睛细长,像动物般警觉,很少与人直视。皮肤黢黑,行动敏捷,如同山民,我还没注意,他已经站到我面前。

在过去两年里,很多时候,他的微博是我能够起床进行自主生活的一剂猛药。他每天更新的菜市场风物图片,更是以一己之力带动起一股移居昆明的浪潮。

敢于胡乱

以下内容采摘自他的微博评论区:

北方人想去这里生活。

一定要去篆新旁边住上个一年半载的!

每天看乱师拍的早市的照片都想搬去云南。

昆明最宜居之地,非篆新方圆一里莫属!

我以后要去昆明养老,就在篆新附近租房子。

还有一位网友说,他的微博让自己「想起了汪曾祺先生写的昆明」。

1939年,汪曾祺19岁。那个81年前的夏天,他从上海经香港、越南,来到昆明,以第一志愿考入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在报考申请书上,他只填了西南联大。因为听说这三座大学,尤其是北大的学风很自由。冲着这股「吊儿郎当」,他来到了昆明。

多年后,回忆在昆明生活的七年,汪曾祺写道:

「我寻找什么?寻找潇洒。」

我问敢于胡乱,在云南的菜市场里寻找什么?

他说,寻找多样。

在云南人眼里,绿色的都是菜,会动的都是肉。敢于胡乱说,云南非标准、无体系的山地饮食习惯,跨境而居的十几个少数民族,足以让每一个云南菜市场的偶然闯入者,在进入这个新世界时,产生巨大的无助感。

他也不例外。

敢于胡乱是六零后昆明人。三岁后,离开昆明,跟随从事冶金勘测的父母,在整个云南境内流动。父母的工作基地,每过几年就要换一个地方。时城时乡,他也跟着大人们在山林、城市、高地、河谷之间游荡。

「入城,带一股山林的野气。进山,小狼崽子进了林子一般。」直到上中学那年,他才回到昆明。

在随父母游荡的童年里,他觉得周边奇怪的东西太多。每个地方的街子(乡村市集),都不一样,很多东西都不认识。最初的兴趣就来自对未知的好奇。格物致知,必也正名。「至少要把这个事情说清楚,不能稀里糊涂。」

博物的兴趣,是这样从流动的生活里生出。最初对吃食的兴趣,也来自一样的现实。

回昆明上中学后,父母依旧常在外地。家里还有三个妹妹,吃饭的事,只能由哥哥来解决。11岁,他第一次要杀死一只土鸡。跟着鸡在院子里跑了一下午,搞不定它。后来他去菜市场看人杀鸡,慢慢地学会了剔鳝鱼,最入迷的是看肉档的师傅分解猪肉。边观察边学习边提问。过了几年,身为做饭高手的父亲发现,自己炒小炒肉已经炒不过儿子了。

高三毕业,他填了长江中下游某省一所大学的机械专业。据说祖辈是从那边迁徙到江南的,他想过去看看。才一个冬天下来,就受不了了。

《世说新语》里,张季鹰在秋风起时思念故乡的吃食,继而辞官回家。敢于胡乱受不了江南湿冷的冬日,出去不到两年,愤而辍学回了昆明。

「我说不行,这种恶劣的天气,这种冬天,这种压抑的地方,各种不习惯,各种难受,怎么能活,回家。管他们同意不同意啊,反正自己养活自己。」

回来才明白,「老祖宗为什么拼命要移民到云南这个地方,要占领这个地方,原来是天堂。」

之后的职业,称得上「敢于胡乱」。做过激光照排,校对,开过设计公司,做过摄影师,《普洱》杂志主笔。千禧年起开始在天涯、凯迪写云南饮食和旅游,「最高成绩是上过三次天涯头条。」

工作一直不是吃力的部分,于是成年后的自主时间里,他像童年时期一样,再度开始在云南混杂多样的自然、地理、文化、风物中游荡。

那时,云南的交通可到达性太差。九十年代,他第一次从昆明坐客车去芒市。600多公里,顺着原来的史迪威公路,两个驾驶员轮流开,用了三天两夜。

但他为之沉醉。

横断山脉和云贵高原组成了云南。这里共存寒带、温带、亚热带和热带气候,相当于一省之境集中了从海南岛到黑龙江的所有气候类型。金沙江、怒江、澜沧江三江并流,最低76米到至高6500米的垂直海拔高差,让这里拥有了世所罕见的丰富植物资源。同时,25个少数民族的聚居,让云南一地的饮食文化多样性和丰饶程度,呈现出其他地域的几何倍数。

每一块山地,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地方性知识。这些存在了几千年的地方性知识,在潮汐般涨退的菜市场和街子里集中被展览。就像一个随着四季节律,每天都在更换展品的小型地方博物馆,敢于胡乱是这些小小博物馆最忠实的观览者和赴约人。

「就喜欢拍乱七八糟的菜市场。一看见菜,我就啊,找到亲人了。」多少年下来,景区他从来不去。大理去过无数次,三塔至今没去过。但他在照片和微博里记录下,某年某月某日,某种菌子或野菜出现在昆明菜市场的最早日期。

这是他和它们长达二十多年的一期一会。在敢于胡乱看来,要触摸云南,理解云南,捷径就是各地菜市场和乡街子。

逛云南菜市场,「特别是横断山区的菜市场,提前要有个心理准备:常规饮食常识、通行饮食趣味和审美,会被碾压和颠覆」。但在震惊之后会发现,「这可能是世界上陆生食材最富集的所在」。

第一站: 篆新农贸市场

地址:昆明大观路

这是最常出现在敢于胡乱微博中的几个菜市场之一。他大概已经来过这里一万次,其中一千次是带各种朋友过来。

陈晓卿评价篆新不太像一般的中国菜市场。有太多稀奇古怪的食材。市场历史不长,大概存在了二十多年。夜间它是批发市场,白天转成面向市民的零售。

这里是敢于胡乱工作的地方。尤其在2020的上半年,他通过逛菜市场去感受昆明这座城市的恢复速度。「哪天出现了这个菜,哪天这个卖羊肉的又回来了,哪天这个摊子又开了,我就干这些东西。」

6月,昆明的雨季来了。汪曾祺说,「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此时的篆新市场也是这样的明亮、丰满、旺盛、夸张。雨季是菜市场最丰饶有趣的时候。整个云南多样性的气候、物产、海拔高差、饮食文化,被压缩集聚后,一样一样铺开在这里集中展示。

这是一个游荡者和美食爱好者的乐园。云南人开放多元的个性在这里有最直接的呈现。

市场有一条巷子,几十家店铺摆的都是云南各个地州的特色蔬菜。敢于胡乱给这条巷子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特菜巷。每家店铺干净整齐地摆了几十种稀罕的野菜。即使是从小到大吃过不少野菜的昆明人,也很难把所有品类认全。挫败感是所有人共同的感受。

香椿、蕨菜、鱼腥草、香茅草、薄荷容易辨认。那么树头菜、竹叶菜、皂角尖、车前草、刺五加、羽叶金合欢、茶叶菜、花椒叶、大芫荽、荷叶尖、酸木瓜呢?

左滑→看篆新市场的各种野菜(按图片顺序依次为树头菜、棕树花苞、竹叶菜、刺五加、羽叶金合欢、野生香菇、香椿和树头菜、沙松尖、青苔、南瓜尖、花椒尖、荷叶尖、刺五加、茶叶菜、车前草、海菜、花生芽、鱼腥草、香椿花椒尖青椒尖)

除了吃野菜,云南人还热衷吃花。这里四季花开不断,从菜市场到家庭厨房,吃花不是点缀,而是一种日常。开在外地的云南餐馆教会大家吃茉莉花和玫瑰花。然而在本地菜市场,有超过300种的食用花卉,其中绝大部分是野花。

菜市场常见的有大白花、芭蕉花、棠梨花、芋头花、海菜花、金雀花、核桃花、石榴花、攀枝花、奶浆花,等等。

大白花,同一个名字包括两种花。一种学名白花羊蹄甲,一种是高山白花杜鹃。略有毒性和苦涩,只吃花瓣。桃花只吃花柱。炒、煮、凉拌,最为常见。

白花杜鹃

白花羊蹄甲

芭蕉花,云南到处都有。剔出花心,横切成丝,加韭菜或鲜肉,入干椒爆炒。最讲究的,用韭菜花来炒。

芭蕉花

棠梨花是梨花的远房亲戚,春天,满山都是棠梨花,采来汆水后清水漂好,稍加豆豉韭菜一炒就不错。

棠梨花

核桃花拿回家,要抹去花蕊,横切几刀,下锅略炒,有点肉末最好。

核桃花柱

金雀花,指甲盖大小,黄绿相间,晃眼看去,还真是只小巧的金雀。一般调入鸡蛋煎成黄生生的蛋饼。

金雀花

海菜花,也叫鬼花。太阳一来,滇池水面突然冒出一片白色花。滇池水体不行后,要痛快地喝碗海菜汤,非要跑到其它高原湖去。

海菜花(右上)

芋头花在城里最常见。云南人细心,通常将茄子和芋头花摆在一起。因为有两道菜,「茄子芋头花,洋芋老麦瓜」。

芋头花

茄子和芋头花

在野菜和野花之外,还有野生菌。虽然不是水木花市场这样专门的野生菌交易市场,但篆新的菌子也不少。

每年初夏,来自印度洋的西南季风带来降雨。云南的山地丛林渐次进入菌季。昆明人直接把所有野生菌叫「菌」,发音近「介」。

菌的出产也讲旺年和枯年。雨水大,菌子旺,但不香;雨水小,少而香。从五月,滇中青头菌上来算起,到滇西十一月初鸡枞落定,云南有半年以上的菌好吃。

左滑→看篆新市场的各种菌子(按图片顺序依次为鸡枞5张、松茸2张、黄癞头、红见手、谷熟菌、干巴菌、粉见手、各种卖菌子的小摊)

菌子,以炒为主。它的死党是蒜和青椒。除了提味,民间认为大蒜是否变色,可以检验菌子是否有毒。谨慎的老辈人,甚至不吃头水菌,即第一场雨后出的菌,认为疑有地上的秽气,要等二水三水的上来再吃。

在青椒的选择方面,敢于胡乱推荐螺丝辣。螺丝辣是昆明地区最辣的辣椒,一般配合野生菌。五月初,是它第一天上市。辣椒身体上有激凸的亮点,敢于胡乱说,那是充足的辣椒素集聚。

螺丝辣

青椒炒干巴菌

除了螺丝辣,他还推荐鸡屁股下面那坨油。炼成油以后炒菌子,放一点花椒,防止氧化,冻起来,炒菌子的时候放最好,比猪油炒的还好吃。

鸡屁股油

看过敢于胡乱微博和他三本书的朋友应该知道,干巴菌和鸡枞占据他美味排行榜的第一。

干巴菌打理起来十分麻烦,需要撕小和青椒凉拌。

凉拌干巴菌

鸡枞在西南之外的声名,没有或能致幻的见手青和网红产品松茸那么热闹。但不论从历史和日常来看,鸡枞都是野生菌里的全能选手。

鸡枞

汪曾祺将其称为菌中之王。如何形容它的美味?老先生词穷,丢出一个比喻——植物鸡。阿城在《思乡与蛋白酶》里也说:说到「鲜」,食遍全世界,我觉得最鲜的还是中国云南的鸡土从(枞)菌。用这种菌做汤,其实极危险,因为你会贪鲜,喝到胀死……

和「茄子芋头花」的细心一样,老乡通常用地里的南瓜叶子包住新鲜鸡枞,下山售卖。南瓜叶片分布密密麻麻的小刺,像刷子一样,正好用来洗鸡枞根茎的泥土,比牙刷还好用。

敢于胡乱建议,以鸡枞为例,分解可以完全不使用刀具,靠手工撕小,以便炒煮的时候,断面不规则,方便入味。

手撕鸡枞

除了野菜、野花、野生菌,篆新市场最值得逛的还有它的熟食摊档。

左滑→看篆新市场的各种熟食摊档

那天一进去,敢于胡乱先带我去吃了早餐,豆花米线。七块钱一碗,搭配一杯木瓜水。

豆花米线

木瓜水

除了豆花米线,早点部分还有破酥包子,以及汪曾祺写过的发糕和包谷粑粑。发糕,由米面蒸成,状如莲蓬,有一点淡淡的甜味。包谷粑粑是玉米磨成面做的。今天依然在菜市场可以吃到。

米发糕

包谷粑粑

如果说野菜、野花、野生菌是云南飞扬的部分,那么大米和糯米就是生活的底子。在篆新,可以看到大米的所有形态。除了发糕、米线,还有重主食形态的饵块、饵丝,甜品形态的甜酒。

饵块

甜酒

敢于胡乱说,这家米酒不用甜味素,吃了不打舌头。店里有独立小包装,可以买一瓶带回家。不论春夏秋冬,永远有一群蜜蜂醉死在甜酒缸里。

醉死的蜜蜂

熟食巷里有一家花椒鸡永远在排队。不过在吃鸡爱好者的我眼里,鸡肉不够健美。在野生美食家敢于胡乱看来,发源于苗族的花椒鸡,其最精彩的部分其实是凉拌生鸡血,很遗憾的是这部分被放弃了。

花椒鸡斜对面有一家卖火腿的熟食档。煮火腿,汤里炖各种豆,豆吸收了盐分和火腿的香气。

火腿汤

敢于胡乱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自驾出游找馆子的六个定律」。菜市场就是其中一个选择。很容易获得,味道也不会差。此外,还有跟随大货车定律、分水岭定律、城市的两头等等。

除了以上要点和推介,敢于胡乱还想提请大家注意篆新「最美的摊」。这家摊有十年以上了,蔬菜长年收拾得整齐漂亮。游客多,买的人也多。摊主有时半夜批了菜回来就开始摘、摆,慢慢变成篆新颜值最高的菜摊。其他商户也慢慢学习他家,整个市场就越来越美丽。其实除了这家最美档口,篆新还有许多不论结构还是颜色都令人十分愉悦的摊档。

左滑→看篆新「最美的摊」(前2张)和其他美丽的摊

除了上午来逛,敢于胡乱说,每天下午太阳落山前,也是市场有意思的时间。这段时间卖的菜,统称「下岗菜」。特点是论堆卖,不使用计量工具。敢于胡乱说,「下岗菜」的起源是有一年东北下岗,然后这个菜也下岗,就变成昆明人给傍晚收市前的菜取的一个绰号。

左滑→看各种「下岗菜」

第二站:东华新迎农贸市场

地点:昆明市盘龙区白龙路117号

敢于胡乱家就在东华新迎农贸市场附近。这是他在昆明逛得最多的菜市场。

新冠期间,他几乎每隔两天就要穿过小区去新迎买菜。小区的院子里有一株青梅。早春三月,白白的花开了。又过一阵,花瓣落了一圈。我们去的那天,在树上找到了几颗鹌鹑蛋大的青梅。

新迎没有篆新大,也没有篆新的菜摆的漂亮,采光也不好,但这里的菜价实惠,有时只有篆新的一半。

新迎的好处当然不是只有实惠。这个市场里,常有昆明附近的少数民族山民背山货下来售卖。逛完篆新再来新迎,这里看上去有些混杂无序,但混杂中又有一股更蓬勃生猛的劲头。

比如许多人童年时代最爱采集的野果——藨/泡儿。

「藨」是民间对野生草莓和野生覆盆子的统称。采集这种古老的生产活动,至今仍大面积存在于西南山地的日常生活中。小时候很多人最大的梦想,就是能一口吃掉一把泡儿。在新迎,梦想成真了。

左滑→看黄泡儿和黑泡儿

除了泡儿,离开西南云贵川三省出去念书或者上班的人,每到四月就会被一种致命乡愁所折磨——恩特儿/樱桃。恩特尔是区别于西洋车厘子的中国本土樱桃。

在物流行业已经快能送到火星的时代,恩特尔的跨省运输依旧是难解的谜题。这种樱桃十分娇嫩,只用舌头就能挑破它的果皮。其中又以生长在四川西昌、攀枝花、云南等干热河谷的植株最为甜蜜。

在云南,因为地形、纬度、气候、热量的差异,人们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在菜市场看到樱桃。在四川,这个时间,通常只有十天左右。

左滑→看新迎市场的樱桃

在新迎,还可以看到许多山货。比如苗族和彝族山民采摘的矮杨梅。这是云南特有的一种本土杨梅。可以泡酒,可以蘸盐、蘸辣椒吃。云南的彝族朋友把它熬成杨梅酱,蚊虫叮咬都可以用。

矮杨梅

杨梅泡酒

新迎的鸡蛋大多撒着松针。云南人称为松毛。松毛的味道可以驱虫,让鸡蛋保鲜时间更长。

松针鸡蛋

每一个摊档的品种就是相对固定的。有的永远是卖各种瓜,各种蒜,各种豆米。

左滑→看新迎市场各种固定摊档

敢于胡乱介绍,市场里有一家专卖西双版纳特菜的摊位。拥有这家摊位,等于拥有了一整个傣族风味的厨房。新冠肺炎发生后,市场的玫瑰花贱卖。档主每天买来几十只玫瑰花,插在每堆菜上。

西双版纳特菜摊

他爱拍的另一摊,是被他称为「现代主义绘画」的一家下岗菜。店主每天写意地把辣椒苦瓜茄子摆在白瓷砖台面上。

现代主义风格下岗菜

新迎有许多批发档口。有批发木瓜水的,批发石屏豆腐的,批发凉粉的。

左滑→看新迎市场批发档口(图片依次为凉粉、石屏豆腐、木瓜水)

还有很多熟食档口。麻鸭、烤五花肉、猪皮、凉拌烧茄子,每一样都值得买一点带回酒店当夜宵。

左滑→看新迎市场熟食档口(图片依次为白切鸡、烤五花肉、凉拌烧茄子、猪皮、烤茄子)

但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这个土豆泥做的条。摊主细心地帮你把高淀粉含量的土豆煮熟,去皮,碾成泥,捏成条,裹上面粉。买回去拌着吃,炒着吃,烤着吃,炸着吃,生吃,都完美。

土豆泥条

第三站:海源寺乡街子

地点:海源寺附近,每周四赶街

逛完篆新那天,我问敢于胡乱,昆明附近还有乡街子可赶吗?

他说还有一处。不过不确定新冠期间是否还能进行。他要问问那边的山民。隔一天,对方传来信息,不行。

只能作罢。海源寺的街子,每周四赶。附近山民集中下山。乡街子的趣味在于,海拔一压缩以后,各种各样的物产铺天盖过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在街子上。

有的地方是属狗那天赶街,叫狗街。有的属马那天赶街,叫马街。还有鼠街,虎街。基本上十二生肖都有。街子每一次都不一样,这是山地采集者给人的惊喜和意外。

他记得,以前傈僳族和汉族交易的时候,约定哪一天在三棵树底下,或者一棵大核桃树底下交易。

「他把东西放在地上,就跑到旁边山坡上,不露脸。他不好意思,认为这个交易是可耻的行为,汉族人过去看看那东西,扔下相应的东西,以物易物嘛,或者放下相应的钱,不讲价,不接触。」

昆明菜市场的异物还不算多,敢于胡乱说,到了地理和行政区划交界带,「比如前段时间去的红河河谷,它是像一个楼房一样垂直的,越往上走,海拔每上升一百米,物产就不一样了。然后大家拿到一个集市交易,从300米到2800米,海拔都浓缩在这个街子里,丰富度复杂度就很高」。

红河

翻过哀牢山,到了普洱,到了版纳,到了芒市,「那基本上是认清楚都很困难」。

有一种在孟连街子发现的东西,当地人也搞不清楚。20年过去了,他问了无数人,问了无数学者,查了无数资料也搞不清到底那是什么东西。但这就是乡街子的魔力。它永远给人意外,带来「不速之客」。

在其中,你能感觉到,「山河的血液、植物的味道、动物的消息、人类的脚印,季节的更替」。

逃避同化的艺术

这些年来,敢于胡乱的朋友大部分是山民,小贩,各地认识的各种生产者和采集者。有时对方连电话也没有,必须要亲自去找。

在微博的简介里,敢于胡乱在公司那一栏写的是:山林。我问他,为什么对山林着迷,采集者这个职业的魅力在哪里?

敢于胡乱说,是对山林的熟悉,对植物的熟悉,然后采集过后的成就感。

采集者无疑是多样性地方知识的留存和传承者。在一个「附近消失」、日常生活的消费和呈现越来越趋同的时代,敢于胡乱和他不时失联的山民朋友,在西南边地实践着一种别样的生活方式。

傣族妇女在出售傣族花椒——食茱萸

山地是遥远的,分散的,不整齐划一,不受到控制的。四季,自然,风物,像潮汐一样在菜市场进退。采集者是赶潮的人。敢于胡乱说,席卷全中国的小龙虾,在昆明,在云南,不太受欢迎,很少人爱吃。

我们谈起同样席卷全中国的北方麻辣烫,为什么那么多淀粉做的五颜六色的假肉,而不多提供一些真实的肉类?为什么很多区域的烧烤摊,所有菜品都要刷上浓厚的酱再撒上厚厚的孜然?新鲜多元的食材,只放盐和辣椒去烧烤,不已经足够美味了吗?

粗鄙的同化和廉价的景观化,不仅在社交媒体出现,同时也在饮食中发生。

「非常好的黄鱼,叫他清蒸一盘,他说,我不会蒸,我只会红烧,很可惜。」

有一年去外地出差。那是个冬天,十一二月。北方的菜市场不超过十种东西,洋芋、土豆,还有个冻梨。他心想,怎么活啊这个地方。那一刻最想念的是一把新鲜的薄荷。

美食家们感慨,在一线甚至二线城市,越来越难吃到好吃的馆子。「网红化」席卷了许多大城市和内陆省会城市。

在昆明,敢于胡乱也感受到了这种氛围。旧时好吃的馆子几乎没有了。大多数时候,他自己买菜做饭。真正好吃的东西要在离开昆明之外。

但对「被同化和被抹平」的速度,他有自己的想法。「云南的大面上会抹平,后面的山林、乡村还是抹不平。」

他的信心来自云南的「多样性」。

「因为很多东西是采集的,采集的东西在山上,采集的,你就控不了。比如,菌子,并不是说林子大、环境好就多,菌子有个植被的容积率,一般是百分之六十左右的植被最好。」

此外,「它气侯太多样了,族群太多元,我们除了地中海气候和沙漠气候类型没有,其他都有。海拔也不停地起伏变化,平地又少, 96%或者97%都是山地。这些山地都有各自的物产。你再修高速公路,不可能把云南全铺成高速公路。还有周边这些跨境族群,云南有16个跨境族群,彼此之间互相有交流有无,但五六百年下来,各自还是有他的喜好。」

敢于胡乱提起著名人类学家詹姆斯•C. 斯科特于2009年出版的《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无政府主义者的历史》。斯科特认为,统一性的文明老想从平原爬到山上去,但几千年过去,并未尽然成功。

多样性,客观上是对那些整齐划一的东西的一种消极抵抗。

「反正按那个斯科特的理论就是,「逃避统治的艺术」。(面对)平原国家的标准化,山地民族会形成特别是饮食上形成自己的体系,用自己的无体系去对抗你的体系,用非标准、没有秩序,来对抗你的标准化。」

这是敢于胡乱对云南、对山野、对多样性的信心所在。

🎁一个小建议🎁

住在昆明翠湖旁边,早上步行1.5公里去篆新市场。记得带上箱子。蚕豆,糯玉米,青柠,独子蒜,鲜花,甜酒,米糕,都能带回五小时飞机时间以内的家。

左滑→看我从篆新市场带回家的青柠、甜糯玉米、刷子、蚕豆、芍药、茉莉、雏菊

(注:文中水印图由@敢于胡乱提供,其余图片由记者拍摄。文中部分饮食指南参考敢于胡乱著作《绿了芭蕉红了花》《山水坝子探食记》。感谢敢于胡乱对本文所涉及物种的名、图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