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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无聊的同时,你也在杀死自己

2020年8月21日 文/ 史千蕙 编辑/ 槐杨

2020年上半年,隔离在家的日子里,无所事事的人们几乎将人类没事找事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在阳台跑马拉松,在厨房捯饬工序复杂的食物,甚至只是将草莓籽一粒一粒抠下来,再排列整齐。

无聊是人类共有的体验,它充斥在我们几乎所有的碎片时间里。排队时,等待时,拖延时,选择困难时……我们在忙碌的时候渴求停下的间隙,却又常常在真正停下时感到无可名状的乏味与空虚。人们为何会感到无聊?我们该如何打发无所事事的时光?

为了解答这些问题,多伦多大学哲学教授马克·金维尔(Mark Kingwell)写了一本有关无聊的书,《解剖无聊》(Wish I Were Here),在书里,他对「无聊」的概念进行了哲学层面的剖析与解构,认为无聊就像海德格尔构想的场景:由于误了火车,你只能在候车室里等着乘坐后续班次,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同时,他又对无聊在今日世界最显著的表现做了描述:在一切需要等待的场合,人们低着头各自刷手机。海德格尔的无聊可能是因为他生活在智能手机发明前的时代,智能手机发明后,往日那些由于无聊而抬头看云、低头玩手的时刻,显得单纯而遥远。

先进的科技和古老的无聊感受,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我们「应该」不再无聊了,因为随时随地有新鲜刺激的文字、影像和游戏吸引我们的注意。但同时,无聊似乎变得更无处不在了,我们常常刷着手机上源源不断的短视频,却感到难以名状的乏味,或是面对着外卖软件里长长的列表,还是不知道吃什么。

金维尔也探讨了这个问题。他至今只用老式翻盖手机,拒绝使用任何社交媒体,他认为那是对隐私和注意力的侵犯。他生于1960年代,人生的大部分时间花在了阅读、写作和研究上,至今一共出版了12本书。他认为,自己可以远离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而依然过得很好,是一种奢侈的幸运,他也知道科技入侵,不是一个人简单地注销账号就能躲得开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该如何保持个体的独立和完整?那些看似无聊的时刻里,会不会隐藏着最终的答案?

以下是《人物》和金维尔的对谈——

文|史千蕙

编辑|槐杨

P=Portrait

K=Kingwell

P:在中文互联网上搜索「无聊」,会发现大家的疑惑集中于两个问题:无聊的时候,我该做什么?以及,如果我发现人生的本质是无聊的,该怎么办?对这两个问题,你会如何解答?

K:首先你要正视无聊,而不是逃避。很多人会用寻求刺激的方式逃避无聊,但最终这会让你陷入上瘾的循环,永无休止——比如,现代人感到无聊的时候会拿起手机,不断地刷,直到变得更加乏味,这已经是上瘾的症状了。

你可以趁着无聊,思考人生。比如那些最基础的哲学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那些无聊的时刻,是我们自我反思的好机会。你也可以想一想,趁着无聊,我能做点什么?母亲经常会对无所事事的孩子说,画会儿画,写点什么,搭积木或者拼拼图,干点什么都行。从这个角度来说,无聊是产生创造力的契机之一。

直面无聊,乃至超越无聊,都是应对无聊的积极态度,消极态度会造成可怕的后果。有个著名的英国演员自杀了,他在遗书里写道,「我离开是因为我无聊」。如果你觉得生活本身是无聊的,找不到任何乐趣,那种状态叫绝望。

我是一个哲学教授,我写了一本关于无聊的书,但老实讲,我依然会感受到无聊。新冠流行以来,很多人都被迫呆在室内,没办法去做喜欢做的事,也包括我。我想念棒球比赛和钓鱼,想念以前看一场电影,然后去餐厅吃饭。我的方法是尽可能投入工作,阅读,写作,还在线看了很多影视剧。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似乎也不那么无聊,至少我有事可做。但我们必须正视,新冠的流行产生了很多心理健康问题,许多人因此感到无聊、焦虑甚至绝望,这是很危险的。

图源电影《伯纳黛特你去了哪》

P:你在书里提到,一直面对智能手机等界面,人会感受到「平静的焦虑」,但我们依然会看到这样的场景:线下聚会中,人们宁愿各刷各的手机,也不愿意面对面聊天。手机屏幕为什么具有无穷的吸引力呢?

K:在现代社会,在相对发达的地区,我们衣食无忧,产生的躁动也无关痛痒,我们永远想追寻刺激,然后感到厌倦,继续寻求新的刺激——这很类似于酒精依赖,或者毒品上瘾。手机是触手可及的「毒品」,我们可以不费力不花钱就获得即时满足,但这种满足永远不会持久。

相比智能手机,面对面沟通显得很复杂、很麻烦,你不仅得关注谈话的内容,还得注意对方的神态、语气和肢体语言,但手机聊天时,你不用管这些。美国小说家詹妮弗·伊根在小说《打手队来访》中描述不久后的将来,人们即使面对面站着,也更喜欢基于文本的交流方式,而不是开口说话,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可以更好地表达。我觉得那个时刻不太远了。

P:什么样的情况会造成无聊?

K:匮乏会造成无聊,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在单人禁闭间的囚犯,没有书可以读,没有纸和笔可以写字画画;还有战壕中的士兵,除了等待,无事可做。这是一种非常绝望的情况,用无聊来形容,太弱了。

选择过多也会造成无聊。那是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比如一个人不断打开冰箱,冰箱里都是吃的,但他还是不知道吃什么,因此得出结论:我没东西吃了。心理分析师亚当·菲利普斯把无聊定义为对欲望的矛盾渴望,即「我渴望拥有某种欲望」。当面对过多的选择,我们无法让欲望妥善地得到满足。这令人无聊又痛苦。

图源电影《阿拉丁》

P:但欲望的满足同样会带来无聊。中文里有个词叫「贤者时间」,用来形容肉体欲望满足后的乏味、忧伤和空虚。这怎么解释呢?

K:在英文中我们形容为「饱足感」(satiety),当你太满足了,精神需要从欲望中解脱出来,稍微休息一下。或者说,因为你经历了强烈的兴奋,所以刺激结束后,你容易变得忧郁。这是非常典型的人类行为,我们应该接受它作为活着的一部分。如果你想体验高潮,你就应该预判会有低谷。欲望就像一条正弦曲线,围绕基线,上下起伏。

P:听起来,无聊感是人类自我调节的一部分。那其他生物会感到无聊吗?尤其是那些智力发育比较高的哺乳动物,黑猩猩、猴子、海豚之类的?

K:这是个好问题,我不确定是否有人真的知道答案。我在动物园里见过,一些动物被监禁的时候,会产生可怕的重复行为,通常都是一些高级哺乳动物。小时候我去动物园,一只美洲狮不断踱步,现在想起来,和一个人在那儿不断刷手机一样,踱步对那头狮子来说,也是一种「界面」。

从那以后,我就对动物园这种存在有意见了,尽管有的动物园丰容做得很好,每种动物都有小型的自然栖息地,但我还是想,那些聪明的动物,尤其是灵长类,它们的大脑足够大,如果它们没有感受过无聊,那才会让我惊讶。

我最近在思考的另一个问题是,人工智能会感到无聊吗?它们具有一定的演算能力和推测能力,有足够强大的处理系统,就像巨大的大脑一样。它们可能也会感到无聊吧。

P:像是科幻小说的开场,某个具有思辨能力的人工智能突然觉醒了。回到「人」的无聊,有人说,「无聊是哲学的源泉」,但现代社会,大多数人认为忙更好,忙代表一种价值,你觉得,忙碌比无所事事更高级吗?

K:人们让自己忙起来,处于工作状态,以免感到无聊——这是常见的逻辑。某种意义上,很多人忙得团团转,就是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想那些有的没的。但另一种常见的情况是,你面对一大堆工作,还是会感到无聊,甚至感到缺乏价值感,自我怀疑。

我的律师朋友经常工作很长时间,这是一种危险的做法,不仅可能因工作太多而精疲力竭,而且没有能力后退一步,体验那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是非常可悲的。正如我们所知,工作也能上瘾。当我们沉浸工作,经常一抬头发现三个小时过去了;当我们无聊,会觉得时间在缓慢爬行。

工作和无聊彼此交替,调节我们的时间感。但是,这次新冠流行期间,我们的生活节奏改变了。以往的社交和娱乐活动,比如出门听场音乐会、看场球赛,给生活提供了基础节奏。当这些活动无法进行,生活的节奏感也消失了,在连续的不出门的日子里,人们对于时间的感受会更敏锐,投入当下变得更加重要。

图源电影《一天》

P:对于普通人来说,偶尔感到无聊是一件好事,还是在浪费时间?

K:适当的无聊就像按下暂停键。偶尔的无所事事是每个人都应该拥有的,你可以思考人生,也可以完全放空。有的人害怕无聊,以至于不敢停下脚步,但其实他们只是在原地打转。这是一个人陷入生存危机的标志。

P:现在我们能体验这种无聊的机会变少了,手机里有太多能吸引注意力的东西,算法又在无穷无尽地推荐「你可能喜欢」的内容,人们谈论「信息茧房」,但又很难从中走出。

K:这是故意设计的,永远不让你陷入无聊的缝隙,永远用新的刺激点吸引你停留在软件里。用户的注意力和时间就是经济效益,我们的注意力被购买了。当一些东西看起来是免费的,它就不是真正的免费,你在出卖自己。

有个说法叫「屏幕峰值」(Peak Screen),当智能手机产业高度发达,我们使用屏幕的时间已经到达极限,最近,一些公司公布了他们最新的研究产品——能帮你大幅减少手机使用时间的软件。这很有意思。

我不用智能手机,因为我的生活和事业不需要依靠社交软件而存在。我常常看到人们边走路边看手机,直到他们撞到别人。人们越来越依赖技术,电子地图和手机备忘录让人更容易迷路、记忆力更差。所以我选择最小化:使用电子邮件,在网上看报纸,但除此之外,我不想自己的隐私被窃取,有时我显得固执甚至偏执:每隔几周清除一次浏览历史,用黑胶布盖住电脑摄像头,我不相信网络服务提供商或者任何能黑掉它的人。

很多年轻人告诉我,如果没有社交媒体,他们找不到朋友,工作也没法开展。所以我不能轻巧地建议别人把社交账户关掉,我只能说,当你沉迷于社交软件的时候,尽量保持清醒的意识。

P:当算法似乎比我们更了解我们自己,除了诉诸设计者的道德,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回到一个更具意义感的世界?

K:我不认为诉诸道德将是一个长期的解决方案,负责任的设计师会关注道德,但也有很多设计师不关注它。加强监管是一个方法。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看到了Facebook和Twitter这两个迄今为止最强大的社交媒体,不情愿地被置于美国的监管之下。在欧洲,已经有一个欧盟范围内的隐私协议,保护用户免受一些公司的掠夺。

但算法的确很聪明,它可以精准匹配每一次点击,专门针对每一个用户的购买。人有时会出错,但算法永远不会出错。所以,如果无法通过监管来控制,我们只能靠自己。比如,不网购,或者问自己,你真正需要的有多少?又回到了自我选择的问题,如果你不喜欢某些事改变你的生活,你就不去做。这可能很困难,但不是不可能。

P:书中也提到,「界面不是技术,是社会和政治影响的方方面面使技术在注意力经济中得以实现」,你觉得,界面将会把我们带向何方?

K:我认为,我们的个体经验和个体身份有重大的价值,以至于我们不能完全进入那种系统的、集体的生活——如果我们不就此打住,很可能将来会变得千人一面。由于技术的全面入侵,手机成了长在我们手上的器官,未来,如果你手机放口袋里,你可能都不像一个完整的人了。更远的未来,其他器官也会与技术接轨,同时,所谓的物联网将变得更加全面,你的电视、电脑、冰箱、炉子,最终你的整个房子,都会与科技接轨,整个生活技术化了,更便捷了。

但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它可能是有害的。技术是由选择决定的,但当选择是由利益驱动呢?那些提倡用技术手段解决技术问题的人,总是吹嘘新工具更好。比如买一部新手机,买一台可以帮你购物的冰箱,当你的鸡蛋快吃完的时候就能自动下单——人们喜欢用新东西。

但我仍然用一支老式自来水笔,它是我的「怪癖」,而不是系统性的抵抗。我们生活在一个后现代的世界,但自我观念依然留在现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每一个个体都应该被珍惜,尽管在网络世界中,谁都不是真正的「人」,只是系统的构成部分。但不要忘记,个体有价值,你我的个人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地球上有70亿人,这70亿中每个人都有故事。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所在,不管什么样的技术进步都无法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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