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迷与结婚狂,17年后,你更喜欢谁?
《粉红女郎》最后一集,四个女孩拖着行李箱,搬出了别墅。她们并排走在路上,各自说着对未来房间的期许。「我希望我的房间能有一张双人床」,结婚狂穿着粉红色菱格纹路的毛衣,说这话时,害羞又坦荡;而万人迷穿着暗色豹纹长裙,藏不住雀跃和期盼:「我希望我的衣橱比我的房间还要大」。她们走过去,迎着有无限可能的生活。
文|翟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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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迷一出场就在卖弄美。大波浪长卷发,酒红色嘴唇,走起路来摇摇曳曳,勾勒出S型曲线的红色长裙荡漾着,回头看你时,嘴角和眼角都翘起,她知道她的魅力有多大。在《粉红女郎》播出后的17年里,很难在国产电视剧里找到第二个女性如此坦然地展示美。
也很难有第二个女性主角如万人迷一样真实地面对欲望,屡屡主动追求,一心想嫁给有钱人,不管是在化妆品柜台前,眼睛不停眨巴,还是打扮成梦露,让鼓风机吹起,捂住小红裙。这些都不妨碍观众觉得她可爱。关于爱情、婚姻、男女,万人迷有一套套的语录,假装自己性感、强大、无所畏惧,可实践起来,「勾引」的手段,直白得近乎笨拙,她没有心机,也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
2003年,《粉红女郎》创下当年国产电视剧最高收视率纪录。
张琪是《粉红女郎》的编剧之一。上戏毕业后,她一直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工作,跟组,也写剧本。她回忆说,2000年初,商业片兴起,女性角色在里头大多是点缀。当时市场中,也鲜少有以女性为主角、以女性成长为故事走向的作品。
张琪想做和以往市场不一样的女性角色,但她也一直被前辈教育:「不要去挑战观众的三观,比如说女主角,不能太坏,所谓坏,就是不符合观众期待。」所以,塑造万人迷这个角色时,她有些担心。在漫画里,万人迷以美丽拜金的情妇自居,「缺点非常明显,三观可能有一点问题,有的人看起来不舒服」。
为了让万人迷的角色更被观众接受,张琪把万人迷塑造成发散型的人格,做事不是为了自己得利,而是出于对朋友的义气和爱,她率真、不世故,她拜金,但并不让人讨厌。
演员陈好把万人迷的角色演得做作又天真。张琪记得陈好试镜时,导演让她坐在桌子上,要「性感地」。周围都是人,张琪和同事也来凑热闹,陈好脸涨得通红,但张琪能从陈好身上看出万人迷的影子。进了剧组,陈好每天踩着高跟鞋,练习眼神,练习嗲嗲地说话,最终塑造成令人印象深刻的万人迷:有点玩世不恭,又特别真诚。
其实,这个角色本计划由刘若英出演,但刘若英说自己不够漂亮,形象差距太大,以后感觉是个笑话。她提出演结婚狂,觉得里面有可以挖掘的东西。张琪回忆,刘若英主动扮丑,拿口香糖贴在门牙上,作龅牙状,「她是最大的咖,她决定来了,故事就以结婚狂为线索。」
张琪感到放心,安全了,她不需要提心吊胆,担心万人迷的人设不被接受。但出乎她预料的是,直到现在,万人迷都是观众接受度最高的角色,结婚狂反而变成了最不被喜欢的人。
在剧中,结婚狂,也就是方小萍,一直都是委屈的。原生家庭中的三姑六婆对她逼婚,架势吓人。方小萍在幼儿园当老师,身边同事不是小孩就是已婚男士,长久处于困境:想要结婚,又没有合适的对象。
电视剧第一集,方小萍就在婚礼现场被新郎大宝逃婚,后来,大宝又回来找方小萍求婚,想要骗取她的黄金鱼钩,大宝拿到500万要离开,小萍说,「你从头到尾,都没问过我答不答应你的求婚。」她戳穿了大宝「回心转意」的逻辑漏洞,在明知自己被骗的情况下依然给了钱。隐忍、宽容,即使对伤害她的人,方小萍也是一再原谅和信任。一屏幕弹幕都在骂方小萍:做什么圣母啊?为什么左脸被打了,还要主动伸出右脸?
创作剧本时,张琪为方小萍在护照里写了一封信,明知对方骗了她,她还要再信任一次。「当时这封信我写得很哀婉,觉得小萍好可怜,也很完美,以德报怨。但现在,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吗?我觉得干嘛要忍他?」
十几年过去了,电视剧的主创和观众都在发生变化。女性的自我投射和自我期待和2003年不再一样,曾经被称颂的隐忍、付出和牺牲不再是美德,女性更追逐独立、自我,尊重和释放自己的真实感受。
刘若英饰演的结婚狂,招牌动作是捂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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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女郎》改编自漫画《涩女郎》,这种改编,优势是有现成的、被市场接受的人物,难点是,人物特征过于极致,甚至有些违背常理,如何在保留鲜明个性的基础上,让人物变得立体、丰富、具有现实感,是主创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剧本创作环节,张琪最先做的事情是给主角起名字,不叫「结婚狂」、「万人迷」,「我们会互相纠正,哎呀,不是『结婚狂』了,是方小萍了,小萍小萍小萍」。张琪一直担心陷在漫画固有的单薄人物里,直到确定了每个人物的职业和性格,才慢慢自信起来。
塑造「万人迷」时,张琪在一位朋友身上汲取了很多灵感。她是上海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嫁给一个外国人,在当时挺引人注目,家里人不同意,她和家人几乎断绝关系,没有工作,专职带孩子。她喜欢指点人生,喜欢教导朋友如何收服男人,「喜欢要放在心里,不能让他知道,表面上还要踩他」。张琪觉得,这位朋友做派很势利,不排斥通过婚姻得到想要的生活,但内心又很单纯。万人迷的角色借鉴了这一点:言语极端,但停留在言语,并不世故。
《粉红女郎》在上海、三亚和日本拍摄,提供了在当时的电视剧中少见的城市感。城市是多彩的,丰富的,人和人之间充满了可能。但是,剧情并未将她们塑造成闪闪发光的职场精英,四个女主角都是外乡人,「沪漂」,合租一栋房子,故事就在这里展开。即使不是职场精英,生活和快乐也好像来得容易,她们在这个城市奋斗,兴致勃勃计划日本游,想去更多地方探寻自己。
每个人都可以在这四个女性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剧集讲述了这些角色的成长。抛开那些隐忍、牺牲,方小萍的故事是一个普世的自我成长的故事,她在一系列碰撞里,逐渐找回自我和自信。刚开始,会拽着婚纱,在街上骑自行车追逃跑的新郎,到后来,她不再需要去依附男性和婚姻,她拒绝了那个喜欢说冷笑话的外国人,也离开了单身带孩子的追求者,不再是为了结婚削足适履的女孩。
男人婆则一直被观众喜欢,仅次于万人迷,她不扭捏,也更现代,比起万人迷的「聪明女人解决男人」,男人婆依靠自己。她在百货公司拖地还债时,发现旅游事业部很有发展潜力,就向领导推销自己,递交项目策划。在会议上,她被另一个领导打压,但她不但没有畏缩,还更加野心勃勃:「她以为我像女人一样,会哭哭啼啼六神无主,她错了,我身体里面的战斗细胞,全都活跃起来,我会跟她斗争到底。」
哈妹是四人中存在感不那么强的,哈日哈韩,无所事事,职业是夜店领舞,但热情憨直,给万人迷用鼓风机吹裙子,中奖一套别墅邀请其他人入住,她是三个性格强烈的女性之间温厚的调剂。
这种女性之间的互助情谊,始终伴随着她们的闯荡和成长。第一集,结婚狂被逃婚,男人婆被追债,四个人第一次来到别墅时,没有电,她们点着蜡烛开了瓶红酒,围坐着,卸下了在外的防备,互相倾诉和安慰。
相比于2003年的其他电视剧,《粉红女郎》往前跨了一步。论文《女性主义视域下的<粉红女郎>》(童业富、武湘梅,2010)指出,该剧在当时塑造的这四个开放泼辣、敢作敢为的女性,有很多异于以往女性人物的言行,被称为新一代女性。
「剧突破了《涩女郎》系列作者朱德庸的男性视角,以一种女性特有的眼光来打量这个世界,在这种女性主义的视域下,男性人物失去了以往影视作品中的种种光环,如龚喜、大宝、王浩,变得或庸俗,或虚伪,或懦弱,男性的弱点被编导进行了蓄意的放大。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对女性形象的改写,在《粉》剧中,四个主要的女性人物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面对都市的喧嚣,开始对自己的生活方式采取一种主动。」
这种突破也部分来自剧的表现手法。《粉红女郎》的导演之一伍宗德有拍综艺的经验,一次探班,张琪觉得表演太夸张,张牙舞爪,甚至有些镜头让她觉得低俗。她和另一个编剧在衡山路上吃东西,吃着吃着就开始哭,说不想干了。导演后来安慰她们:「你们相信我,我肯定会拿捏好的,不会到你们不能接受的程度。」
令张琪没想到的是,那些她觉得低俗夸张的镜头,在大的故事和氛围里,很合适,观众接受度出奇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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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21世纪初,机会从沿海城市冒出来,人群剧烈地从乡村小镇涌向大城市。城市化为更多女性提供了选择和独立的机会。但束缚依然存在。
二十多年前,《粉红女郎》原著《涩女郎》漫画作者朱德庸,就在中国台湾发现了这个问题:「社会既要求女性像丝绸一样柔软,又要求像金属一样刚硬,既要像水晶一样玲珑剔透,又不能像玻璃那样脆弱易碎。这太矛盾了。」
朱德庸观察到那几年,台湾单身女性的族群扩张迅速。「她们都有强烈的自我主张和生活态度,但经常是浮动不定的;她们外表上个性独特,经常被旁人贴上类型化标签,内心却不那么确定自己;她们不管是突破束缚、或是遵循传统而活,其实她们并不真正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们的气息,混杂在这个繁华时代里,格外有一种生涩风味。」在《涩女郎》前言中,朱德庸写道。
这也是漫画《涩女郎》的由来。漫画发表后,朱德庸频繁接到读者反馈,绝大部分女性都偏爱「只要爱情,不要婚姻」的美丽情妇和「只要工作,不要爱情」的事业型女强人。朱德庸因此觉得,年轻的城市女性,有野性和「革命」的欲望,对自己总是处于「被迫选择」感到不满。
强势女性的角色,此后越来越多地出现。但结婚狂,一个不漂亮、自卑、游移的女性形象,再也成为不了主角。《粉红女郎》的形象设置,似乎是国产电视剧的一次旁逸斜出。
这部剧改编初始,已经定位为温馨的轻喜剧,着眼于女性的友谊、爱情。这个出发点,使它必然丧失掉朱德庸漫画里的批判性。
张琪说,这也是创作的一个遗憾,「把毛边都修光滑了」。当方小萍和万玲同时对富二代王浩有好感时,人物的矛盾并没有写透,更多是用戏剧化的桥段带过。这个现象下面一定有伤口,但创作者并没有撕开这个伤口:王浩不会受到诱惑吗?万玲不会施展更多的手段吗?方小萍不会有自己的行动吗?如果一直被动,她心里会有哪些煎熬?女性情谊会受到什么挑战?在这些幽暗的角落里,会有残酷的一面,创作团队选择了理想化处理。于是女性情谊总是第一位,每个人都在为其他人考虑,生活就这么敞亮和热闹。
豆瓣一则剧评写道,越长大越意识到《粉红女郎》是一个童话。「可以被感化的渣男大宝,逢凶化吉的贵人史大伟(和他那个最有童话气质的黄金鱼钩),跨越阶层来爱你的高富帅王浩,一群情比金坚的姐妹淘,还有一个不离不弃随时为你粉身碎骨的备胎龚喜。」
《女性主义视域下的<粉红女郎>》认为,尽管该剧塑造的女性有突破性的一面,但思想底色仍然充满了对男性秩序的认同和维护,四个女性都没逃开这一点。方小萍温柔、善良、宽容、坚忍,这些品质是男权社会最推崇的女性特质,也因此每当关键时刻,方小萍总是得到来自男性世界的出手相助。最后方小萍得到了白马王子,似乎是「男权社会对安于家庭主妇这一角色的欣赏」。
方小萍为追求心仪的男人改变自己的风格
张琪也觉得创作不够彻底,「整个剧很直男」,万人迷的slogan是「通过征服男性去征服世界」,男人婆通过剔除女性特质来征服职场。「当时做的东西往前跨了半步,但过一段时间回头看,又落后了一步,还是有局限。」
这是大众文化产品和社会现实之间不断发生的张力。张琪一直关注社会话题,在她编剧的第二部电视剧《俏女冲冲冲》里,探讨了代孕、冻卵、同性爱情、婚外情、疯狂追星等等问题。剧中,两个女孩子在电脑上把两个人的照片合成,出来一个小孩的样子,她们说:「要什么男人啊?我们俩生一个孩子肯定很漂亮。」这部剧比《粉红女郎》走得更远,但是,在当年的市场中,它并未引起太多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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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女郎》之后,电视剧中的女性角色面临着生活里越来越复杂的问题。不管是前几年大火的女性群像《欢乐颂》,还是最近占据热搜的《三十而已》,都呈现了现实生活细节,多处切中社会痛点,年龄焦虑、婚姻矛盾、孩子教育,更核心的是,跃升阶级的努力和痛击。
相较17年前,电视剧中女性生涩的气息在减弱,「革命」和内在的野性更加突出。张琪认为,现在社会的男性化趋势比之前更强烈,女性碰壁也更多了,这也要求创作者在呈现女性自我价值时,不能回避、淡化那些现实问题,因为观众很快就会意识到。
就像《三十而已》里顾佳的故事,剧情着眼于小三插足婚姻,足够戏剧化、吸睛,但绕过了人物生活中更为现实、复杂和难以解决的困境,比如孩子升学、老人独居、女性退出职场的危机感,给人一种脱离现实之感,这也是这部剧引起观众不满的关键点。
如果17年后,回看《粉红女郎》你依然喜欢,那不是因为剧足够复杂,而是因为她们足够简单、美好、快乐,原生家庭不会太压迫,好朋友都住在了一起,互相扶持不会有敌意,还不用愁房租,工作也从容,没有996,有的是带走忧伤的溜溜球和许愿的黄金鱼钩,所有烦恼都来自恋爱,最大的困扰是选择恋爱还是选择结婚。
《粉红女郎》最后一集,四个女孩拖着行李箱,搬出了别墅。她们并排走在路上,各自说着对未来房间的期许。「我的房间,要有六部电话,六台电脑」,男人婆举着手机,一字一顿;「我希望我的房间能有一张双人床」,结婚狂穿着粉红色菱格的毛衣,说这话时,害羞又坦荡;「我希望我的房间刷成粉红色」,哈妹依然无所忧虑;而万人迷穿着暗色豹纹长裙,藏不住雀跃和期盼:「我希望我的衣橱比我的房间还要大」。她们走过去,迎着有无限可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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