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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女孩钟芳蓉,不宁静的夏天

2020年8月17日 文/ 林秋铭 编辑/ 金桐

2020年高考,女孩钟芳蓉考了676分,是湖南省文科第4名,她选择报考北京大学考古专业。留守女孩的身份和选择被众人认为「清苦」的考古专业,将钟芳蓉放入了争议的中心。

短视频平台上出现数十个相关视频,视频博主们对着镜头,开启一场又一场的演讲,以她为例,讨论「前途与梦想」、「偶像的力量」,将她喻为「全村的希望」、「留守儿童版的月亮与六便士」。她为数不多的影像、照片以幻灯片的形式播放,被配上激昂的歌曲和音乐——「你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文|林秋铭

编辑|金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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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结束的这个暑假,钟芳蓉把自己藏了起来。

首先是躲在屋子里。房间的木门被「咚咚」敲响,妈妈刘小义唤她的名字,4家电视台的记者守在门外,请求采访她。对于妈妈的询问,她只应一声「嗯」,不开门,也不再回应。

后来,她躲到了别人家里,来访者都扑了个空。亲戚给爸爸钟元位打电话,「你们家门口停了好多车!」在外的钟元位慌了,不敢回家,直到晚上才悄悄溜回去。

最后,她干脆逃往深圳。母亲刘小义所在小区的物业公司听说了钟芳蓉的故事,邀请她到深圳玩,母女俩坐着高铁匆匆离开湖南。新华社的报道之后,钟芳蓉拒绝了所有的采访请求,不再回复任何人的微信,包括她所在学校的校长和同班同学。

风波的缘起很简单。2020年高考,女孩钟芳蓉考了676分,是湖南省文科第4名,她选择报考北京大学考古专业。

最开始是有人将老师们在办公室里查分后尖叫的视频发到了抖音上,很快上了热门。放榜的第二天,校长罗湘云高举着烟花和鞭炮,跟着同校50多位老师,乘车到同仁村为钟芳蓉「报喜」。在烟花和鞭炮的烟雾里,钟芳蓉站在人群中央,在祠堂前和老师、家人拍了合影。

钟元位以为,女儿考到全省第4名,最多不过在市里出出名。没想到,对她的讨论荡开一圈圈的涟漪。他想不通,「怎么一个报专业的事,闹得全国都知道了?」

留守女孩的身份和选择被众人认为「清苦」的考古专业,将钟芳蓉放入了争议的中心。

一开始是怒其不争的声音,一波网友用世俗的逻辑试图唤醒「不清醒」的女孩。「到就业的时候就哭了,分分钟教你做人。」「估计老师们都失望了,注定不是一个大富大贵的行业。」

第二波的讨论来得更加迅猛。为了驳倒前述言论、支持钟芳蓉的选择,山西、湖南、四川各大省市的博物馆和考古研究机构为她寄去礼物,包括书、手铲、冲锋衣,「希望她是未来我们能够仰视的新星」。她被冠上「考古圈团宠」的标签,网友们因为这个故事兴奋起来,「考古圈晚来得女」、「简直是郭襄过生日」。

短视频平台上出现数十个相关视频,视频博主们对着镜头,开启一场又一场的演讲,以她为例,讨论「前途与梦想」、「偶像的力量」,将她喻为「全村的希望」、「留守儿童版的月亮与六便士」。她为数不多的影像、照片以幻灯片的形式播放,被配上激昂的歌曲和音乐——「你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与此同时,一家人的生活被彻底搅乱。一家房地产公司请钟芳蓉拍视频,声称以后买房子,可以有5折的优惠,见面后5折变成了8折。钟芳蓉的视频被添上「入驻状元楼」的字眼,发在公司的抖音账号上。学校知道后,要求对方删除视频。校长罗湘云发现,这次事情之后,钟芳蓉变得更加谨慎和抗拒,「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这些天,钟元位和刘小义每天要接到20多通电话。钟元位接得烦了,有时干脆把手机放到一边,让它响着。成绩放榜那天,70岁的奶奶从地里翻出了一只近30斤的大西瓜,切成片请客人们吃。几天后,客人越来越多,不断有电话打进她的手机,她不打算再奉献出自己的西瓜,选择把房门关得严实,要么在屋里不见客,要么到家里的田地里干活去了,图个清净。

钟芳蓉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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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5日,我来到钟芳蓉的家。它位于同仁村的中心位置,是一座依坡搭建的三层小楼。8年前,房子还是砖瓦房,屋顶铺着黑色的瓦片,遇上急雨,会簌簌地向下漏雨。钟芳蓉和爷爷奶奶、弟弟挤在一个不过七八米长的屋子里。直到2011年,钟元位才从亲戚手里借来4万块钱,把房子翻新了一圈。

同仁村有2000多口人,村子地少,一户分不到几分地,种地不能维生,几乎所有的年轻劳动力都外出打工去了。钟芳蓉家四周围着十几座黑色的砖瓦房,早已没有住民。瓦片烂了,有的房子塌了一半,露出黄褐色的泥巴墙。

「芳蓉不在家。」钟元位告诉我,他递来一瓶矿泉水。一排矿泉水冻在冰箱里,是为客人准备的。听说对方从很远的地方而来,他们不忍心拒绝,只好说,「先坐坐吧。」说话的间隙,钟元位的手机震动了几次,每震一次,他的眉头便皱得更紧一些。面对采访问题,他们露出疲态,将身子紧贴在椅背上。在我和刘小义说话的过程中,钟元位走到房间前,用锤子用力捶打房间的门锁。捶打声混杂着外头轰天的蝉鸣,屋子里氛围紧张。

刘小义向我解释钟芳蓉的不在场,「她有点害怕。她以前就是一个农村的小孩,突然之间要面对那么多人,那么多陌生人来找她,问这问那,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去处理这些事。」

堂弟告诉钟元位,钟芳蓉上了热搜,他不明白什么是「热搜」,问同村的年轻人,他们说,好像就是网络上「很热闹的地方」。一周后,他注册了微博,偶尔看一眼女儿的个人账号,往下一划,看到评论是祝福的声音,他放心了,「嘿嘿」地笑。他没弄懂考古学具体要做哪些工作,他只知道那和历史有关。钟芳蓉喜欢历史,他尊重女儿的想法。「我们也不懂这些,你不懂能怎么说嘛。」

「你怎么看女儿报名考古这件事?」是两人被问到最多的问题。刘小义给不出漂亮的回答,她只知道,考古大概是「研究古董的专业」。最初,网上的声音渐起,有网友认为钟芳蓉应该报更「赚钱」的专业,例如金融、计算机。看到这些评论,刘小义担心过,她让班主任劝一劝钟芳蓉,有没有可能换一个专业?

班主任后来向媒体透露,他曾经和钟芳蓉谈心,「你是家里的老大,家里父母还要靠你,你要改变家庭的状况。」面对老师的劝说,钟芳蓉只是沉默,和北大招生办老师讨论后,她依然选择考古。8月2日,她曾经告诉澎湃新闻,「我觉得我自己不需要很多钱,我父母有工作,也不需要我挣很多钱回来给他们。」而在给樊锦诗先生的回信里,这个女孩用了更诗意的回答「希望找到心灵的归处」。

很快,刘小义放弃了自己的坚持。「我们本来就对她付出很少,她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专业,我们还要怎么反对她呢?」刘小义说。

父亲有自己独有的担忧。他想起女儿的皮肤常常过敏,三天两头泛起一层红色的疙瘩,「考古是要在野外工作吗?」钟元位问我,「她从小皮肤就不好,晒着太阳,还有很多不知道的环境,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钟芳蓉在微博上回应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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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元位的记忆里,女儿没有什么笑容。他从未见过她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至多,眯起眼睛,抿嘴笑一下。她说话简洁,说几句便停,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钟元位15岁那年就外出打工,做了10年建筑工,去了广东、四川。如今在广东江门的一家家具厂里做打样,已经做了10多年。妻子刘小义也是如此,常年在外务工,现在在深圳的一家医院做导医,负责在导诊台为病人做咨询。

钟芳蓉1岁那年,夫妻俩再次离家,留下她跟着奶奶生活。对于刘小义来说,出去是逼不得已的选择。没钱,一家人都只能困死在这里。她算了一笔账,在耒阳市里打工,一个月不过赚2000多块钱,但是在深圳打工,可以赚4000以上。

钟芳蓉的小学是在村小上的,五年级那年,老师找到钟元位和刘小义,让他们带着钟芳蓉去更好的学校。如果继续在村小读书,是对她的浪费。「你女儿肯定读得出去!」他和妻子决定把钟芳蓉送去市里的民办寄宿学校正源,存了一笔第二年给儿女上学的钱。钟元位记得大概是几万块钱。这钱他们下决心绝对不能动,即使是四处借钱修房子,也得把这个钱保住。他和刘小义几乎把存款都掏空,再回广东时,身上只剩下2000块钱。

与耒阳市其他私立学校不同,正源学校采取一次性收费。根据校方提供的学费清单,钟芳蓉高中平均一年的支出费用在18000元左右。对于钟元位,这并不是一笔小的支出。

村里人不理解钟元位,「男孩子你不让他去读,女孩子送去读书,还送去贵的学校!」钟元位反驳:「都是一样的呀,谁读得进去就让谁读,没有分男女。」和钟元位同一批赴外打工的同龄人已经买上了小车,钟元位依然开着他那辆用了10多年的旧摩托。摩托去不了县城,每回去县城里办事,他只能守在马路边等公交车路过。

女儿念的村小,和家只相隔几百米,钟元位至今一次也没有进去过。这么多年来,「就是一心一意在外面赚钱,供他们上学。」他说。

每次和钟芳蓉通话,总是说两分钟就挂了。

最近伙食怎么样?还行。

注意安全,吃饱穿暖。好的。

问题无非围绕吃喝住学,钟芳蓉从不主动提起学校里的生活。在家里,她少有言语,总盯着手机,父母问一句,她回一句。通过媒体的报道,钟元位才得知女儿选择考古的理由。

今年5月,邻居送来一包花籽,钟元位撒在门前的院子里。两个月过去,开了一片玫粉色的百日菊。分数公布那天,钟芳蓉挑了三四朵开得好的,拍照发到朋友圈,没有配文字。钟元位开心地给那条朋友圈点了赞,算作一种无声的交流。

钟芳蓉高一那年,春节结束,他们再次南下打工。到达深圳后,刘小义打开行李箱发现,衣服的夹层里藏了两页信纸。信纸被叠成一朵花的形状,边缘有好看的花纹,是钟芳蓉自己画的。一拆开信,刘小义就哭了。关于信的内容,她只能想起零星的几句话。

「她说,妈妈,我想你回来。你在家里还能好一点,你在家的时候,带我们去外婆家,我们都是开开心心的,现在你没在家里了,我们都好想你。」「她说,弟弟在学校读书,他又挑食,生活不好,最近又瘦了。」「她说,你回来吧,不要在外面太辛苦了,以后我读书出去,挣钱了,我会给钱养你们的。」

「她那么懂事……我们还是欠她的。」提起那封信,刘小义眼眶红了,她忙用手挡着眼睛。

前年,一次家人聚在客厅看电视,钟芳蓉突然对钟元位嘀咕了一句,「你要多陪陪我们啊。」钟元位听完一愣,心里酸,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很快把这句话跳过了。那是钟元位唯一一次听到钟芳蓉表露对父母的想念。说完那句话以后,她再次变回一个沉默的孩子。

因为疫情,今年年后他没能回厂复工。二月初六那天,钟芳蓉的生日,他坐上大巴去城里为女儿买蛋糕。钟芳蓉喜欢巧克力,他挑了一款淋满巧克力酱的奶油蛋糕,又坐上大巴车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这是钟芳蓉上学以后,钟元位第一次给她过生日。往年的2月,钟元位都出外打工去了。包括钟芳蓉在内,5个小孩围成一圈,钟元位在一旁拍照。照片里,她低头许愿,烛光印在她的脸上。钟元位记得,那天钟芳蓉很开心,「因为她眼睛眯眯的。」

钟元位的旧手机里,留存着钟芳蓉过生日的照片林秋铭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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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芳蓉离开家后,她的房间空了。地上的瓷砖是今年4月新铺的,在此之前,是黑灰色的水泥墙地,踏上去磨脚。房间的摆设朴素,一张木床,一座沙发,还有一个写字台。但往里扒拉,能看到她藏在缝隙里的火热。

窗台上放着她种的三小盆芦荟,土壤有些发干。书架有一层小格,放着与历史有关的书,不多,七八本而已。她也喜欢看科幻小说,一次和钟元位聊天,她推荐他读一读《三体》,说自己很喜欢。房间的窗子正对着一棵药橙树,结了满树青色的橙果,吃了可以治肺。那棵树和她同龄,每年果实成熟之后,钟芳蓉会拉上满满一竹筐药橙,分给学校里同宿舍的室友。

她的暑假被暂时停止。床头摆着一幅数字油画。桌子上,盒装颜料还未拆封,彩色的干花插进玻璃瓶,还有一半留在外面。黑色皮沙发堆着五六个大大小小的快递纸箱,还有两封寄给她的信,都没被拆开。奶奶疼爱孙女,今年夏天收成的15个西瓜里,留了一个巴掌大的,好好地放在衣柜旁的架子上,钟芳蓉还没来得及吃。

采访临近结束,我准备离开。钟元位突然开口,「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们,像你们上大学,寒暑假都放假多少天啊?」知道答案后,他神色黯淡下去,「唉,那也是聚少离多,陪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钟芳蓉什么时候回来,钟元位也没有答案。

在妈妈刘小义的朋友圈里,钟芳蓉过上了另一个夏天。她们去了深圳的世界之窗,在颜色斑斓的花圃前自拍。她们身后,烟花缓缓升空,咻地一声炸开。和大多数的照片一样,钟芳蓉笑容依然很少。

她所在的同仁村、正源学校乃至耒阳市变得愈发热闹。

钟芳蓉成了正源学校的又一个转机。正源学校是耒阳的寄宿制民办学校,正面典型是这个学校获得认可的重要方式。去年正源学校的简介曾着重提到,耒阳正源学校一共有10名学生先后考入北大和清华,「其中8人为农村留守孩子」。

现在继2012届高考获衡阳市理科状元的学生潘军,2013届高考获全省理科第一名的学生刘凡犁之后,钟芳蓉是下一个可以被反复称道的「榜样」。

潘军和钟芳蓉碰过一次面。据中国青年报报道,8月3日下午,潘军来到钟芳蓉家。中青报的报道里提到,2012年高考结束后,潘军出于兴趣,填报了北大药物化学专业,当时很多人认为他应选更加热门的经管专业,「那时,为了躲避媒体采访和周围人指责的声音,他常常躲起来。」

潘军也是留守家庭,时隔8年,他也许要告诉现在的钟芳蓉,到底应该怎样对待人生选择。但潘军拒绝了我的采访,就像钟芳蓉一样。

风暴在正源学校还未停歇。和校长罗湘云见面的那个晚上,罗湘云才从衡阳市乘车回到耒阳,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说话时微微喘气。「我没有想象到,这件事引起外界的反响这么剧烈,」罗湘云说,「衡阳市市长知道钟芳蓉的故事后,对正源的教育模式开始重视,他说,让我们把这样的学校先在衡阳市范围内试点,再往外扩充。」

办公室里,他摊开一张衡阳市的平面图,手指在地图上敲打、划圈。不久前,一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找到罗湘云,希望能够在衡阳市区内办一所「有品位的学校」。手指圈定的900亩地范围里,一所更大的「非盈利性质的学校」即将投入筹备。「我估计,我们在这里搞学校,他就会在这附近做房地产。」罗湘云说。

与罗湘云的宏大理想相比,钟芳蓉的渴望显得细小的多。这个夏天,她想学画画,想把书架上未读的书看完,想再好好睡一觉。奶奶种的花生将要熟了,她需要提着麻袋,在暑热里把它们采收完毕。

「可是那么多人在等着她,她心里总是没有个安静的时候。」刘小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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