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急诊科,没人谈学区房
几个发生在急诊科的真实片段。有人说,到了急诊科,再没人谈学区房,只想有个床。作者说,在急诊科看到的人生,跟平时生活里的不一样,「在这儿,无常才是日常。每一个在急诊混过的人,大概都会咬牙切齿下定决心,出去之后一定好好活着。因为,对很多人来说,仅仅是活着,就已经太难了。
文|原版二姐
监3
急诊重症监护室一般是这样的,家属和护工都没什么忌讳,大家会介绍一下自己家的情况。交代完病情就算认识了,一起「拘禁」的日子彼此有个照应。
得空教右边床陪护的大姐下了外卖软件,一步一步告诉她怎么点外卖。大姐爱说话儿,也是个大实在——问我爸多大岁数,我说到8月5号就84了,大姐说,「坎儿……」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监3。
监3那床是个小人儿。她躺在那儿,只露个头,脸色苍白,绝大多数时间在睡着。感觉跟头相比,她的身体挺小的。但肯定是成年人。她总是那么安静,白天也听不到比如吸痰之类重症监护室常有的声音。
那床是天天有人来看、来陪的。
「挺小的时候就病了。四五岁?不知道什么病。反正后来就是起不来。卧床,躺着。」大姐说,「躺了二十年了。她妈说,治到哪儿算哪儿。」
躺二十年是什么概念?想起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病势沉重、手足俱废,「咫尺山河,寸步千里」,大约是差不多的情况吧?本质是,生活的全部范围就是一张床那么大。
「她呀,有个龙凤胎的哥哥。你说她这样吧,她哥哥特好,身体健康,做生意挣钱。她治病的钱全是她哥出的。」
能量守恒还有这种守法?得与失、有与无,跷跷板全压向一头,不是五五开、四六开、三七二八一九开,是一边是零,另一边是一切?
想,她曾经可以行走,再小,也能记得行走是什么意思吧?要是从开始卧床就知道这一生再也站不起来,那她靠什么支撑自己活下去?
加缪说西西弗,「拼搏本身就足以支撑一颗心。」这样一想,对她和她家人简直要肃然起敬了。
《豪斯医生》剧照
透析妹
左边床的护工是个东北口音的漂亮大妹子。拿个苍蝇拍,左邻右舍的苍蝇都给打。「呦,没打着。」大妹子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说没事儿没事儿。反正是拍在我爸被子上,也打不到我爸。
大妹子的雇主是个女的。瞄了一眼,看身量是个小孩儿。听声音又像大人。隔着隔帘儿就听她一直在说想吃什么。中心思想是什么都想吃,又没什么可吃的。
中午时候,她们家来人了。是来送饭的。就听她说,「我想吃烤鸭。」一个老太太说,「行,礼拜一吃烤鸭,礼拜二吃排骨。」
大妹子说,她不是小孩儿。50岁都过了。先天性心脏病,十几岁做了心脏手术,然后吃药把肾吃坏了……最近阶段整体都弱,路也走不了,主要就靠透析。大妹子比划着说那心脏手术刀口有多大。看着像从芬兰到西班牙那么大。「她肾移植做了20年了。一直挺好。就最近几年才不好的。」我说那不容易啊,没有排异什么的?「是啊,就是肾源特别好,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
「我听她们老太太说,又给她找肾源呢?打算再换一回?」
「那是安慰她,给她点儿希望。她现在的情况挺复杂。得看心脏禁不禁得住。她肺上还有个东西。这肾不好吧,肝也不好。五脏有四个不行。」大妹子都交代了:透析妹结过婚,家里给她抱了个孩子。又说,「家里老爷子挺能干,当初是她弟弟坚决要给她换肾,说成与不成怎么都得试试。」透析妹前夫已经去世,她没再婚。
突然理解了她为什么那么想吃。「我把一个月的菜单都想好了。」
本来想说「吃太多肉对健康并不好吧?」
终究还是没说。
《饮食男女》剧照
打桩机
12:50,抢救室送来一个病人,人还没进门,只听见外面有人说,「呼吸都没了。」护士们扔下手里的活儿,全扑了过去。
还没容人反应过来,就听见类似打桩机的声音。掀开隔帘看了一眼,是一台心脏按压的机器。监护的仪器上,显示心跳的线全是直的。依稀听见几个词,脑瘫、糖尿病、才三十多岁、生活质量不高。
一个小时后,打桩机依然匀速工作。跟大夫聊了两句,她说,这个病人已经救不过来了,现在只是给家属一个接受现实的时间。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老太太,一边哭一边说,「儿子儿子,你怎么就先走了?怎么不是我,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打桩机还在工作。他们说在等老爷子。
又过了一小时,说老爷子来了。撤了机器,老爷子颤颤巍巍走进来,进门就从脚到头按摩儿子的身体。「儿子儿子你醒醒啊,咱们回家啊。你怎么把爸爸扔下了?」老爷子没哭,就是不承认儿子已无生命体征,说儿子咳嗽了,鼻子有气儿吹他的手,还说,「大夫您再查一查,多少钱我都花。」大夫说已经抢救了两个小时,不是您说的那样。
太平间来人了。「就您两位啊?」「就我们俩。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老两口找了人帮忙,跟着太平间的人走了。
想起来,那个胖肚子细腿的小伙儿,穿了一双白底黑点儿、脚踝处有粉色印花的短袜。
《入殓师》剧照
孝顺表演艺术家
护士台那儿突然有人大声说话。是个不认识的男的在跟医生嚷嚷。
听了几句。反正就是对医护人员强烈不满。说他们家老爷子下楼做CT,没有一到就做上,排在前面的没有一个是他们家这样推着床下去的。值班医生说CT室对急诊病人是照顾的,一定优先,「但也不能保证说您到了就立刻能做上啊。」吵架男指着医生鼻子说,「那你们为什么不能九点钟就把单子提前先送下去?我希望你们把病人当成自己的父母来对待!」
这一句简直让人完全没有兴趣再继续看热闹儿了。一个中年人,要求别人对待他父母就像对待人家自己的父母,这真是活成了笑话儿。u1s1 ,整个急诊科30多个病人,医护人员就是有那个心也无那个力。
我在急诊监护室泡了四天,从来没见这位孝子出现过。旁边床的也都纷纷表示没见过他。护士也说,他们家不来人,就只有一个护工。不知道今天哪里沟通不畅,护工好像听错了什么,把孝子叫来了。来了就发现了巨大的问题:医护人员没有拿他爹当亲爹呀!做CT居然还要排队还要等!国将不国了是不是。
吵架男在护士台指着值班医生的鼻子活活骂了二十多分钟。后来主任来了,说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孝子一闭嘴,世界真清静啊。
我觉得,孝顺这事儿它是有门槛的,不是转账即可,它确实要求face to face。其实在我的价值排序里,对父母,爱或者负责,占一条就及格,当然两条都占的那是楷模。你可以只出钱,买别人出力、买别人时间,没问题,护工市场就是解决这个的。可是凭什么你不露面儿,让医护尽孝啊?医护人员负责即可。
最终咋解决的不知道。听被骂的医生说,「他骂了半个小时,可CT结果没看。」
他们家那床又迅速恢复到只有护工的状态。
替大孝子惋惜:
您来都来了,还不多待会儿把姿态做足,让全病区都看见您的光辉形象,再看一眼CT结果,孝子人设就立起来了呀。
可惜,真是可惜。
《玛丽和马克思》剧照
父母之爱
有一天我到病房的时候,隔壁透析妹去做透析了。没人念叨吃什么,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我发现了,透析妹除了琢磨吃,还爱听那种在庙里循环播放的音乐。保姆妹子喜欢88版红楼梦,我都跟着听好几遍了,陈力唱的,「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à……」
透析妹她妈来了,老太太说话声儿不小,一句一句往我耳朵里灌。
「咱们家是有无数的钱么?我跟你爸爸退休金加起来才多少,够你看病么?那不是靠你爸厂子贴补着。所以我说你啊,别今儿要这个、明儿要那个,咱把钱攒起来,赶明儿给你换肾。那得不少钱呢!你说你要那个什么什么枕,那是非要不可么?」
老太太半天没说完,我得去给我爸拿药。等我拿完药回去,风云突变。她们家老爷子来了,说话很严厉,「你问你弟为什么不来看你?他病了,他得输一个礼拜的液。为了你的病,折腾了得有一百人,还不行。我跟你妈都八十了,你还让我们怎么着啊?」老爷子说完,拂袖而去。
我在墙根儿抬头看了一眼,没看见老爷子正脸儿,但就侧影看,老头儿至少一米八,灰白头发,走路带风,帅得跟久石让似的。
第二天,老头儿老太太又来了。昨天老头儿气哼哼拂袖而去,今儿个恢复讲理了。中心思想就是让透析妹少点儿幺蛾子,别老为吃饭折腾人。
「我跟你妈在,我们管你。我们要不在了,你怎么办?」老爷子挺爱说话儿。我看他手里拿着车钥匙,老头儿说要开车去厂子。又说,家里请俩保姆,一个照顾老太太一个照顾透析妹;现在还租两套房,老两口一套,透析妹一套。光是雇保姆和付房租,「一年就40万。」
保姆大妹子说,老爷子得给家里奔去。
监3的父母也来了。
监3吸着氧,侧着躺在床上,不睁眼,就躺着,血压是65/31。老爷子拿把椅子坐床边,不说话,脸对脸看着闺女。一会儿,看见老爷子抹了抹眼角。
按照能量守恒定律,老爷子要是一言不发,那所有的话就是都让老太太说了。跟医生说用药、跟护士说护理,好不容易沟通完了,还得逗闺女:「叫妈!」「不叫!」「不叫啊?妈的……」老太太身量不高,隔着床的护栏,够着去亲她女儿。
老太太胖,肚子大,女儿又背对着她,她够不着,使劲儿踮着脚,将将够到女儿的脸。
《百万美元宝贝》剧照
人瑞爷爷
旁边床新进来一个老头儿。真正的老头儿。99岁。看护他的小伙子说的。老头儿头脑清醒,吐字清晰,我听见他说话了。小伙儿说老爷子胆囊炎发作,有点发烧,其他啥都好。「大学的老教授。」
这是人瑞呀。
住进来的第二天,人瑞爷爷换了个看护小伙子。应该是社区方面的。小伙子说爷爷夜里每五分钟问一次自己的血压。「他就关心这个。说血压是大事儿。」小伙儿说老爷子听力不太好,耳背,又指了指脑袋,「这儿没毛病。能跟得上时代。」说完又补了一句,「能跟上咱们的时代。」
爷爷的老伴儿后来来了。是社区一个工作人员姑娘给送过来的。奶奶91岁,不到一米五,精瘦,思路和口齿都极清晰:「咱们就是保守治疗,不用我签什么字了。你好好休息,保持好心情,心情好有助于恢复。」
问社区姑娘,老两口的孩子都得七十岁了吧?姑娘说,「他们儿子身体不好,没能力照顾他们。」
姑娘又说,人瑞爷爷「到十月份就一百岁了」。
《步履不停》剧照
生日礼物
今天(8月5日),按身份证算,是我爸84岁生日。
7月31号来急诊的时候,医生说情况比较严重,长期卧床的高龄病人,什么都可能发生,让我有思想准备,还说家里人愿意来看看就来。问我如果到时候需要有创抢救,做还是不做?我眼都没眨,「不做。」签字时候还跟医生说,「果然经历过就是不一样。上回给我妈签的时候,牙都咬碎了。」
安顿好病床,去车里吃早饭。
外面人来人往,各个匆匆忙忙。天是灰蒙蒙的蓝。从树叶的间隙可以看到零零散散的天空。
看着那些人,好像我是从别的星球来的,又或者,是突然去到了一个陌生的星球。假如有一天我去到了西部世界里的那个世界,看到人形物体,就是这种感觉: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个玻璃罩子,看上去离得不远,可是伸手也触摸不到。
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眼泪就止不住地下来了。
从来不觉得什么父亲撑起了天,父亲是背后的山。可是说,也许他就要走了,突然觉得,世界好大,就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就想躺倒了。2020年收回了我妈,又要收回我爸?随便吧,还有什么,都拿走吧,也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那一刻,人生从未觉得如此孤独,如此无依无靠。
还有我热爱与追求的一切,突然之间都变得毫无意义,归于虚无。
好像突然知道了什么叫血缘关系。以前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愚钝如我,有些事儿真的是一定要亲身经历了才会明白。
医生一般都会把情况说严重一些。
那些事情没有发生。我爸身体素质其实不错,这几天见好。感谢现代医学。
中午给我爸打营养液,护工大姐回家洗澡补觉去了,我跟我表弟,两个人手忙脚乱的,护工大姐十分钟搞定的事儿,我们俩折腾了快半个小时。
跟我爸说,今天是我头一次独立操作,不大熟练,你多担待哈。我爸没说话,只是眼珠转了转。我觉得他听明白了。
算是送给老头儿的生日礼物吧。
《天伦之旅》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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