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破浪的姐姐》:真人秀是今天的现实主义
在沉闷不前的娱乐业,《姐姐》近乎是一个奇迹。这样的奇迹,不仅在于它的节目质量,更在于它所反映的社会情状。
文|郭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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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夏天看《乘风破浪的姐姐》(以下简称《姐姐》),就像追一部最好看的电视剧。从第一期的石破天惊,到最近,才只播完四期,但似乎已经发生了很多事,节目中话题不断,每一个「姐姐」都有了清晰的面目,很多情节被放在显微镜下细细地讨论。人们盼望周五,有了新的理由。
在沉闷不前的娱乐业,《姐姐》近乎是一个奇迹。这样的奇迹,不仅在于它的节目质量,更在于它所反映的社会情状。
在访谈节目《定义》中,人设是傻大姐、但直觉相当好的女演员张雨绮一语中的:「市场上应该有各种各样的产品,如果其他方向的产品过于泛滥,而这方面(女性题材)又过于缺失,那一定会有一个现象级的表现。」
女性题材的匮乏,并非一直如此。曾经我们有过《红色娘子军》、《武则天》、《大明宫词》,也有过《舞台姐妹》、《人到中年》、《秋菊打官司》,一度累积了很多层次的女性形象,但是这些年,在所谓的影视热潮中,女性题材、女性的美不但没有拓宽,反而越来越单一,一茬一茬的年轻女孩,越来越瘦的身材,越来越小的精致脸庞,非常青春,又非常短暂。花期一过,就零落成泥碾作尘。下一茬的年轻女孩已经在等着了。
在影视剧中,成熟女性、老年女性逐渐地隐身了。这种年龄与性别叠加的困境是如此普遍,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也曾说过,男性可以经历两个阶段的美,一种是青春年少,另一种是年老时的沧桑,而女性只有一种。美不属于那些老去的女性。文雅一点,是「美人迟暮」,直白一点,「老女人」、「退休大妈」,都是骂人的话。
姚晨曾在演讲中表示中年女演员可拍的戏很少
塑造「美」的形象,建立「美」的标准,曾经是艺术的工作,今天却由强大的、无所不在的娱乐工业接手。借由电影电视、时尚秀,这些「美」或「丑」的形象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观众的观看经验,进而影响了他们对自己、对他人的看法。一个最普遍也最直接的例子是,由于镜头的拉宽效应,人必须非常瘦,上镜之后才刚刚好,想想这种影像效果是如何形成了我们对「瘦」的执念吧。
由于影像对现实有如此巨大的影响,那么,我们在影像中表现什么,一直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有一种说法是,娱乐业(尤其是影视业)是在制造梦境,但它经常只是一部分人的梦,却进入了所有人的睡眠。在这些梦里,有人天然是主角,有人是配角,有些人的生活和欲望得到了充分的表现,有些人却只是摆设、花瓶。因此,那些观看影像、却无法看到自己的人们,迟早会酝酿出新的动能。
对女性来说,她们看到了一种理想的生活——想想有多少女孩通过整容、滤镜、妆扮去模仿偶像,另一方面,却因为现实与影像的不相符而越来越感到焦虑——影像中没有熟悉的生活与情感,大多数人永远也无法成为明星,过不了偶像剧中的日子,那么,这些普通的生活、不符合「美」的标准的人生该怎么办?
这种焦虑起先是无形的,是一种无法说出的不安与不满,然后,随着网络上女性意识的觉醒,焦虑最终变成了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强大的社会需求。女性原本就是大众文化的主要消费者,现在,她们想看女性题材、想看成熟的女性、丰富多样的女性,想在影视作品中看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梦。
同样无所适从的,是因不再年轻而迅速滑落边缘的女明星。去年first影展上,出现了意外的一幕,海清偕姚晨、马伊琍等女演员呼吁导演和制片人给中年女演员机会。大量中年女演员正值最好的阶段,既有职业经验,又有生活经验,却无戏可演,只能演妈妈、婆婆这样的角色。妈妈、婆婆本身并不是问题,问题是,她们在剧中只是服务性的设置,扁平、单一,甚至是扭曲、刻板的形象,比如恶婆婆、慈母等,她们没有鲜活的人生,没有独特的灵魂。这样的现状非常畸形,正如张雨绮所说,有些过于泛滥,有些又过于缺失。考虑到娱乐业的权力机构极其分明,如果不是势不得已、市场又有了强烈的需求,这些女演员大概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问题是,市场和从业者的呼声已如此汹涌,却一直无法得到回应。影视业的制作周期长,短期内很难改变。而综艺节目渐渐形成了几大视频巨头割据的局面,资本以赢利为首要条件,常常以保守、求稳为要,很难进行实验和创新,突破旧有的格局。除了行业内的利益结构,大概还有从业者的思维,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即使在《乘风破浪的姐姐》筹备之时,也曾传出不被看好、很难招商的消息,这不得不让人感叹,所谓「有需求就有供应」的市场法则常常是失灵的,而它何时显灵,就看谁敢冒险,谁又正逢天时地利人和了。
从这个角度来讲,《姐姐》的成功,是社会情绪与社会能量使然。假设不是此时,即使节目做得很出色,也未必会获得如此成功。这一点,不是制作者的意志和能力可以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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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大众文化的香港学者游静曾经说过,香港的电视剧很假,比如主人公吃完饭后说「我上楼了」,说明家里的房子很大,但是事实上香港的居住条件非常逼仄。在游静看来,内地的电视剧之所以吸引她,就是因为有真实感。
这种真实感,很大程度上来自现实主义的文艺传统。我曾听一个编剧朋友说过,编剧的圈子常说一句话,「有没有生活?」肯定的表达则是,「这个很有生活。」从生活出发,遵循现实的逻辑,用鲜活、有说服力的细节来表现人物,这是我们的电视剧擅长的。
1980年代以来,中国的电视剧创作经历了好几波高潮,好看的电视剧、优秀的编剧和演员层出不穷,无论是家长里短、爱恨情仇,还是刑侦反腐、甚至帝王将相,往往注重营造真实感,在现实和历史的基础上塑造人物与戏剧性。回看这些经典的电视剧时,我经常很吃惊,它们的水准绝对不逊色于美剧、英剧,人物和情节的发展,既出乎意料,又合乎现实情理,剧中不仅有戏剧曲折,也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各种琐屑鲜活的细节,广阔的社会生活。这就是出色的现实主义。
但是近些年的电视剧,处处架空,滤镜美化,服化道美轮美奂,动辄就是高级色,唯独剧情空洞荒谬,毫无「生活」。很多批评在说,这是小鲜肉取代了老戏骨。其实这不是关键的问题,关键的问题在于,不知道是为什么,电视剧行业抛弃了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
只是没想到,这种创作风格和「真实感」无意间转移到了真人秀里。
真人秀,就是把人放在情境中,让他们做出真实的反应。不管多么喜欢表演,有多强的人设,只要长期处在镜头之下,总会暴露出真面目。观众爱看的,就是「真实」二字。
必须承认,这一点很残酷。举个例子,日本有一个恋爱真人秀《双层公寓》,让三男三女住进一座公寓过集体生活,看他们能够发展出什么样的剧情。来参加节目的男女,往往都想表演,想要维持某种形象,而节目的高潮,就在于表演被戳穿的时刻。可是,就在今年,一位女嘉宾由于节目中的表现被网暴,自杀了,从而也终结了《双层公寓》的命运。
这引发了许多人对真人秀伦理的讨论,但是矛盾就在于,观众喜欢看的,就是这些「真实」时刻,在某些情境中试炼出人物内心感受的瞬间。在好的真人秀中,我们看到人的真实反应,看到熟悉的生活逻辑,有时候它甚至可以帮助我们反观自己的生活。比如说,看《双层公寓》的时候,有时候我会恍然大悟,这个人好像我认识的某人,原来她/他是这样想的!而这种感受和启发,曾经是文艺作品、影视剧带来的。
有时候真人秀看起来是如此真实,我们经常会忘记,它们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这些设计,或者说策划,要求着一些看不见的能力,比如对人、对生活的深刻理解,并依据这些理解设计每一个环节,考虑到伦理问题,它也要求着温情和同理,而不是像有些人以为的,凭借大场面、流量明星、优势渠道,就可以获得成功。
举例来说,近几年最火的真人秀大概是团体选秀,如《创造营》、《青春有你》等。这些节目将女团和男团的概念引入了中国,在某些场景中,你会感觉好像引进了两台流水线,所谓「女团标准」、「男团标准」,就是不容质疑的行业规范。根据这些标准来选择人——身材、气质、舞蹈风格、表情管理(这可能是我最厌恶的一个词了),就像按照车床大小、螺丝孔形状来选材料,成员可以互相替代,舞蹈与音乐则是千篇一律,毫无创意。在一些时候,节目会辨认出市场,做出妥协,因为市场喜欢的,恰恰是充满个性和异质性的选手,但是更多的时候,团体选秀并没有尊重人,没有尊重个性,也没有尊重本土的生活经验。最后选出的结果,除了极少数人,大部分人都毫无灵气。而沿着这样的工业化道路,即使有灵气,也会迅速消磨殆尽。这就是今年的《创造营》「糊」了的重要原因。
与此相对,《乘风破浪的姐姐》虽然以女团为名,但是成员们不是《创造营》、《青春有你》中拼命迎合工业标准的年轻女孩,她们都是有资历的女明星,已经拥有了谈判的权力和鲜明的性格。节目组大概也早就明了,展现每个人的性格才是真人秀的要诀。这一点,从第一期评委杜华的「女团标准」被选手、观众和节目组的字幕齐怼就可以看出。
杜华在节目中对丁当的评价引发讨论
因此我们在节目中看到了很多鲜活的人物,直率的山东美女张雨绮、精灵古怪的上海女孩黄龄、老一辈大姐头宁静、文艺女神万茜、自称AI的歌手朱婧汐……她们不再是神秘的、高高在上的明星,而是我们身边熟悉的女性形象,她们携带着各自的生长环境、丰富的生活样貌,很意外地,非常接地气。
所以说,好的真人秀就是创作。选择什么样的人,如何设计赛制,问什么样的问题,如何剪辑,就是一场生动的创作过程,从中也充分体现出节目组对于世界的理解。
比如说,当三十个不同的女性聚集在一起,很多人立刻想到,她们得撕成什么样子啊?这种反应,来自「三个女人一台戏」的长久调侃,也来自这些年疯狂繁殖的宫斗戏。似乎只要女性群居,就一定是算尽心机,撕逼扯头花,无所不用其极。
毫无疑问,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女性之间一定存在着竞争。更何况娱乐圈利益之大,成与败天差地别,这些女明星厮杀多年,经验何等丰富,对于权力和人际关系都无比敏感,明争暗斗一定少不了。但是,一方面,仍然是张雨绮反驳说,跟一堆男人在一起还有矛盾呢,另一方面,女性之间宫斗的想象,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女性生活中的另一种真相:互相帮助与合作。
《姐姐》中的很多场景,唤起了人们对女生宿舍的回忆:穿着睡衣、敷着面膜唱歌、搞怪;女生之间搂搂抱抱,身体非常亲密;只要一个人哭,很多人就都哭了;还有很多细微的体贴、照顾;有互相欣赏,也有很多情义……这都是女性生活的重要经验,却很少在影视作品中看到。而那些宫斗的部分,却被大大地强调了。
在节目中,你可以看到制作者在如何小心翼翼地施展着平衡术,既要有戏剧张力,又要淡化那些算计和难看的竞争,要凸显女性生活中美好的部分,又要避免滥情和庸俗。这些努力,使得《姐姐》和很多真人秀都不同:好看,幽默,又温暖。
姐姐们的宿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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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播出以后,几乎是一面倒的好评,普通的网友、各路娱乐媒体,还有倪萍这样的「老同志」,众口一辞。批评的声音虽少,但并非没有,也许随着节目的进展,批评会越来越多。而批评、讨论总是好事,它会使得观众从狂欢状态,走向冷静与反思。
有人批评说,这仍然是一个慕强、崇拜年轻的节目,比如有名、有资历的女明星仍然获得了最多的关注。又有人说,黄圣依、钟丽缇都表示,自己虽然年纪大了,但永远是18岁的样子——这分明仍然是在标榜青春啊!
在这些批评当中,有些不是很公平。有资历的女明星在节目里翻车的不少,比如先后被众嘲的黄圣依、伊能静,而一些原本小众的女明星却在节目中博得了相当多的好感,比如唱歌极好、古灵精怪的黄龄,做世界音乐的阿朵,气质独特的万茜,AI歌手朱婧汐,等等。从这点来说,观众也不是傻子,没有那么容易操纵。
但是有些批评是对的,比如青春崇拜和「美」的标准。这些成熟的女明星保养得相当好,她们在镜头里看起来很年轻,她们的美仍然很主流。节目并没有如苏珊·桑塔格所说,创造出另类的美,沧桑的美。没有真正的老去,身材走形,没有现实中的种种困扰,也少见随时间而来的智慧。在这背后,也许仍然是对青春的崇拜,对过时、不被镜头选择的恐惧,也仍然是在为观众铸造美丽的梦。而这一点,又不是节目本身可以解决的问题了。
在中国,青春崇拜也只是晚近的发明。中国的传统是尊老崇古,从「五四」以来,青年文化伴随着线性进化的时间观进入中国,人们相信,未来一定胜过现在,一代将比一代强。这样的观念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才是青春崇拜的深层原因。对女性而言,要纷纷解套,创造出新的人际关系、新的性别文化,并非复古,又并非完全西化,这将会是多么漫长的努力啊,又将要经历多少人的创造与失败。
而大众文化是非常敏感的,它能够嗅到时代的风向,观众的口味变化,但绝不会超前,超前就意味着风险,意味着有可能失败。《乘风破浪的姐姐》的好处就在于,它感受到了时代的风潮,抢先一步,顺应了潮流,并把这个风潮往前推进了一大步。从此之后,无论是对行业,还是对大众来说,成熟女性的形象和话题,就再也无法忽视了。除此之外的意义,也许不应脑补太多。
归根结底,我们要提醒自己的是,毕竟这是女明星,她们的生活是众星捧月、由无数默默无闻的幕后工作人员营造出来的,即使那些最不成功的明星,收入和生活等级也与普通人相去甚远,我们不应该在节目中寄托太多情感,正如我们不应该过分抬高节目的进步意识。梦境终归是梦境而已。
不过,且让我们在这个夏天享受《乘风破浪的姐姐》带来的快乐和美好吧。接下来,从梦境中醒来,作为观众,让我们继续呼唤女性题材的创作,呼唤严肃的批评、小众文化、进一步的文艺创作,鼓励人们在各种领域的探索开拓,进一步推进女性文化创作的潮流。而作为文化工作者,让我们各自去探索、实践,不仅是为了某一种作品,也是为了一个健康的文化生态。
这样,也许下一次的奇迹,就是我们看到了一大批优秀的女性题材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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