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萍:孔雀下山
「我来世上,就是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
文|金诗
「第二次下山」
光束从高空射向舞台,将亮白和四周的黑暗彻底分隔开来。就在那束光里,杨丽萍突然起舞了。
没有经过商量和事先预告。音乐也只是剧院控制室随机播放的曲子。一身白色长裙的杨丽萍,忽然随着音乐的律动,将手臂缓缓延伸向四周和上空,随即又在光柱中快速地旋转了起来。
是《雀之灵》。但那日的工作流程表上并没有杨丽萍跳舞这一项。舞台下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杨丽萍已经有两年没在公开场合和摄影机前跳过舞了。
尽管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但几乎每个人都认出了那些独属于杨丽萍「孔雀舞」的标志性符号。其中最讶异而又最兴奋的,或许是正坐在监视器前观看拍摄动态的工作人员林捷。
4月27日下午,林捷所属的QQ炫舞品牌团队与杨丽萍团队,以及来自国内多个城市的工作人员共计近百人,一同出现在位于昆明融创文旅城的云南映象大剧院里。
这一天,所有人的工作目标是要完成杨丽萍与QQ炫舞的合作宣传片。
这支宣传片的制作背后,是中国最负盛名的舞蹈家杨丽萍,在自己的代表作《雀之灵》诞生35周年后,首度将《雀之灵》IP对外授权。而QQ炫舞这个腾讯旗下拥有12年历史的音舞类游戏领军平台,正是杨丽萍选中的合作和被授权方。双方希望以游戏的方式,在网络时空里创新式地传承和推广「孔雀舞」的舞步、服饰、音乐,将民族文化与流行文化进行有机融合,共同探索传统文化IP的焕新与传承之路。
杨丽萍在「瞳 · 雀」宣传片拍摄现场
1980年代中期,在从固态过渡到流动、从集体转而诉诸个体价值的社会变革期,无数中国人在电视屏幕里,第一次看到了杨丽萍的舞蹈作品《雀之灵》。那种基于性灵的完全个体主义式的舞蹈趣味,和无法被传统、民间或者现代、先锋来命名的肢体语法,让杨丽萍在个体的偶然创作和历史的必然流变中,以一个艺术创作者的身份,参与建构和革新了当代中国人的审美体验。
国内著名舞蹈编导高成明评价,杨丽萍的《雀之灵》,「创造了一种既抽象又精美的典型艺术形象,而这个形象既不是传统,也不是国外进来的」。这让当时中国舞蹈界的所有人惊讶。
高成明是杨丽萍多年好友,两人相识于1976年昆明举行的云南省舞蹈汇演中。
那一日,高成明去驻地宾馆找朋友,穿过走廊,一个女孩从他对面走来。那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搭讪的年代,但高成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是杨丽萍没错吧?」
「你是?」
「我是省歌舞团的高成明,看了你的表演,觉得非常好,所以想斗胆跟你聊几句。」
那时,18岁的杨丽萍开始在傣族史诗舞剧《召树屯与南吾诺娜》中,扮演新一代的「孔雀公主」,也已经因舞蹈才华和耀眼美貌闻名整个云南。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攥住了,20岁的高成明立在走廊上,突兀地向初次见面的女性讲起英国影星费雯丽的故事。
女孩脸上有本能的惶恐和困惑。44年后,杨丽萍回忆,费雯丽的故事讲完了,临走前高成明留下两句话:「自古红颜薄命,要战胜薄命,你要走出去,你不能满足于现在的。这个天地绝对不是你应该待的,你要想办法到更广阔的地方和空间里去。」
四年后,杨丽萍被调入北京中央民族歌舞团。从那时起,「孔雀」下山,至今已40年。
「下山」之前,杨丽萍行走、生活和表演于西南丛林和山地的自然田野中。她观察孔雀,模仿孔雀,寻找孔雀。她甚至相信神话故事里的描述,请求本地的老人带她去找故事里「孔雀公主」居住的「金湖」。
有一次他们真的去了。杨丽萍记得那正是孔雀交配的季节。大群雄性孔雀聚集在荷花池边和菩提树下。「它们慢慢地展开尾巴,光线一点点从尾巴上放射出来,美得让人眩目,尖叫声让耳朵不得休息」,数年前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她曾这样回忆。
孔雀开屏的刹那,她感到「精神达到一种最高的体验」。她痴迷于那个令人屏住呼吸的场景。从那时起,她从自然里找到了她一生都在表达的那个意象和创作母题——孔雀。
拍摄现场,杨丽萍指导弟子杨舞的手部动作
下山40年。杨丽萍从18岁纯真的「孔雀公主」跳到后来孤独深邃的「雀之灵」,近年,她又着迷于「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孔雀之冬」,后者的舞台和服装充满肃穆宁静的白色,「像冬天一样,是即将过去(的形象)。」她说。
拍摄与QQ炫舞的合作宣传片那天,杨丽萍也特意准备了两件白色的长裙。她不回避自己已经进入生命的冬天。在工作现场,每结束一段拍摄,她会立马提醒助理拿来老花镜。她仔细检查自己在镜头里的表现。
就像四十年前,她离开云南、走向更广袤的世界,开启了一轮关于舞蹈审美的全民讨论。新的周期,她与QQ炫舞合作,或可视作她与她的舞蹈艺术在生命中的第二次 「下山」。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投向了数字时代。
「做别人没做过的」
用网络游戏的形式去传承和传播在地民族舞蹈文化,不论对杨丽萍还是对腾讯QQ炫舞来说,都是一件过去没有做过的事。
然而当人们回溯过去,会发现反叛、打破和创新几乎贯穿了杨丽萍近半个世纪的艺术探索。作为她最早艺术主张的作品《雀之灵》,从创作观念和过程来看,都是「反叛」结出的果实。
1980年,杨丽萍离开云南进入中央民族歌舞团。歌舞团是一个群体运作组织,那时的教学体系以西方芭蕾舞为主。练了一段时间,杨丽萍发现自己动作僵硬,身体被束缚。她很快知道那不属于她的身体语言,便放弃参加日常的集体训练。
好友高成明有时去找她。正是上课时间,她一个人在家里压腿。因为拒绝参加训练,她没有集训费,甚至得罪教练和老师。
但她从小就不是被束缚的性格。上小学时,正「破四旧」。村里有个图书室,天黑了,她悄悄从窗户爬进去看书。13岁到西双版纳歌舞团后之后,大人们把书堆成山一样来焚烧。因为书太多,火烧不到里面。晚上没人的时候,她就去刨书,「唐诗、宋诗,裴多菲,《多面人》,《茶花女》…唐诗刨出来,烧了一角,然后开始读『飞流直下三千尺』,《红楼梦》看了四五遍」。
那还不是一个褒扬个性的年代。拒绝参加集体训练的杨丽萍,给歌舞团的众人留下不羁的印象,但很长时间里,她在集体中又是沉寂、边缘和孤独的。
高成明认为正是那时候,她对自己看法和「所谓信念的坚信」,让杨丽萍憋着一股劲,「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出一点什么东西来」,让众人觉得她的艺术观是对的。
1986年,杨丽萍的独舞《雀之灵》,获得第二届全国舞蹈比赛创作一等奖及表演第一名。在《雀之灵》获奖后的35年里,数个世代的中国人通过不同时代的媒介,观看了这个早已进入中国当代舞蹈史的作品。90后舞蹈家胡沈员谈起《雀之灵》,总会惊叹这个作品在今天看来「依旧非常的前卫」。
与杨丽萍式的「孔雀舞」迥异,最初的「孔雀舞」发源于傣族民间的传统舞蹈。长期以来,「孔雀舞」只能由男子表演,模拟雄孔雀开屏的样子,动作偏于刚健。进入20世纪,被称为现代「孔雀舞」创始人的民间舞蹈家毛相,大胆引入女性共舞,使孔雀舞不再被性别和特殊表演时段所局限。
杨丽萍表演孔雀舞 图源网络
1954年,毛相弟子、著名舞蹈家刀美兰首次扮演了「孔雀公主」,开创了单人女子孔雀舞的先河,结束了千年来,孔雀舞只能由男人扮跳的历史。
沿着不断破开束缚的自由创新之路,历史来到了杨丽萍这里。
杨丽萍彻底进入一个更加无束缚的世界——性别、传统、被奸人所害、被王子拯救……诸多历史沿袭和现代功用,乃至故事中始终处于被动位置的公主角色,在她这里都消失了。对曾经习惯了沉重历史叙事、集体生活和传统性别角色气质的中国人来说,杨丽萍的「孔雀」是全然个体主义式的表达,高扬着轻盈的性灵自我与告别过去的审美表达。
跳《雀之灵》时的杨丽萍 图源网络
1990年代初,一位朋友去家里拜访杨丽萍。那天她刚从深圳演出归来。朋友询问演出情况。杨丽萍说,她要求主办方把《雀之灵》安排在歌手程琳的节目后面。程琳是那时最受欢迎的流行音乐歌手。杨丽萍想要检验民族舞蹈能不能被喜爱流行歌曲的青年人接受。
「结果呢?」朋友问。
「观众鼓掌十几次,还要求返场呢!有人说,那个跳孔雀舞的会气功。」
此后,反叛和创新一直贯穿她的艺术探索和创造。2003年,她担任总编导、艺术总监和主演的原生态舞剧《云南映象》首演。她冲破所有的陈旧,坚持寻找和启用近百位农牧民出身的非专业演员,这些来自云南各村寨的少数民族演员占到团队演员的70%以上。2004年的荷花杯舞蹈大赛上,《云南映象》最终获得包括最佳女演员、最佳编导在内的五项金奖。在《雀之灵》后,杨丽萍再度把中国舞蹈界「惊」住了。
2012年,她应邀上春晚表演《雀之恋》。随后观众和网友热议「雌孔雀怎么能开屏」。她回应,「那我喜欢啊怎么办?人类里头是女子好看,那我就让两只相爱交配的孔雀都开屏……」
规则、常理在她那里常常被打破。
4月27日夜里10点,和QQ 炫舞的合作宣传片拍摄快结束了,杨丽萍坐在摄影机前回顾起自己的艺术生涯。《雀之灵》即将跨界到虚拟数字空间,以游戏的方式,去跟更广阔更年轻的人群发生互动。
对这个新的延伸和触碰,她同样充满了自信,她告诉《人物》,「只要你是一个审美的艺术,你不会缺失什么年龄段的观众。其实最高的境界是雅俗共赏」。
她喜欢「做别人没做过的,天性里面敏感、好奇,想要去发现,想要去创造,不是那种循规蹈矩,我觉得我的天性里有这样的一个……虽然现在年纪大了,但是我总希望跟这个社会、跟这个当代的人、现实里的人,和他们的审美、他们的观念,去碰撞……『过时』不在我这个人身上,我永远要去尝试、创造一些新的东西」。
她怕人,但体恤具体的人
取景器里的杨丽萍下巴微微抬起,她很早就有对这种天赋的充分认领:「上天让我跳舞……我觉得一个人,如果上天给你的这个天赋和才能,你不能辜负。」
但镁光灯一挪开,她又恢复了对群体的警觉与疏离。
她从小「怕」人。小时候,哪里人多她就跑开。成名后,她在舞台上承受无数人的目光与注视,但依然和小时候一样,对总体的「人」充满戒备。
「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我什么都不想表达」。「除了舞蹈愿意分享,其他东西都不愿意分享」。这是杨丽萍对前来采访的记者最常说的话。录综艺节目,即使是过去已经合作过几次的平台,她一样觉得「很麻烦」。
她最怕别人在她吃饭的时候,排练的时候,创作的时候,拿着照相机在身边穿来穿去。更不用提进入日常生活。她极少把人带到家里,「客厅的餐桌只有四把椅子,最多也就接待一两个亲戚或者朋友」。
在《云南映象》之前,她最倚重的表达方式是独舞。但舞剧筹备期间,资方临时撤资,杨丽萍舍不得从云南各地找来的几十位本土演员,同时也相信自己的感觉,于是决定自己支起这个快要散掉的团队。那段时间,她破了很多例,拍了第一条广告,卖了大理的房子。
这段经历的全程参与者、她的老朋友殷晓俊记得,那时杨丽萍身上瘦得只有骨头和皮,但「每一块肌肉长来都是为跳舞用的」。她在昆明租了一室一厅,客厅中央是一张席梦思床垫。基本没有什么家具。全部东西,用一辆三轮车就可以拉走。
不是没有人伸出援手。她身边总是围拢着许多人。那些人崇拜她,爱慕她,想要帮助她。很多是男性。但殷晓俊发现杨丽萍「特别难以相信作为男性的朋友。非常难」。
「在她身边,这些有钱的老板啊,文化人,艺人都是很多的」,但是他觉得「没有任何人会感觉到跟她很亲近。基本看不到」。
即使是在《云南映象》最困顿的时候,殷晓俊甚至觉得,「有些时候事情已经影响到很重要的走势,就是面临很大经济困难的时候,对《云南映象》会是个很大的转折。有一个投资商,就是愿意和她合作,有很多钱,她还是没有选。」
她像山林里的动物一样,对陌生人充满戒备,「总是排斥,警觉,特别警觉。」杨丽萍说。
2017年《云南映象》
但妹妹杨丽燕理解她,姐姐「怕」人,但体恤具体的人。
「平时我们一起上街,她在马路上看到一个老人,在那边卖她的水果。她就让我们过去全部买掉。老人家就可以早点回家了。我开服装店,早些年去各地收绣片。她倒好,过来就说这个绣片怎么怎么好,我给对方出价500,她说这个绣片绣工好,给人家600吧。每次把我的价钱抬高。导致他们现在卖给我都比别人卖得贵。」
4月27日,杨丽萍一整天都在剧院拍摄和QQ炫舞的合作宣传片。采访时,看到对面的摄像徒手举着机器,她让他找东西撑着了再开机。夜里12点,一天的工作都结束了,从后台走出来,看到剧院里还在收拾线路、器材的工作人员,她一路弯腰致意,「辛苦了,哦哟,真是累嘎。」
半个月后,《天天向上》飞来昆明录制杨丽萍为主嘉宾的特别节目。又是一天过去。终于收工了。和排队合影的观众拍完,她又把旁边正收拾宴席残羹的厨师们,都叫了过来。「辛苦了嘎,来我们一起照张相」。最后是伴舞的年轻人们,她心疼他们很多人跳了半天,最后可能一个脸都没有。
高成明觉得,「她那个形象啊,基本上是完美无缺的,一点一滴精雕细刻的。但是她的内心,还有她的作派里面,其实还有很多很多天然的东西。」
《天天向上》录制现场
《人物》第二次采访杨丽萍那日,她的助理燕子开车带众人去杨丽萍三妹杨丽燕的院子。院子里种满了植物。
没有亮光,但依然能在夜色里看到枣树、月季、蓝雪花、三角梅、绣球、栀子、喇叭花,陆续开在各自的花期里。
但杨丽萍一进院门扫了一眼,就有些失望:你这花园怎么花太少了。
冲着大门的是一丛小叶栀子。花朵细小,但香味盛大。她俯下身去,摘了一朵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之后的几个小时里,她像抽烟一样,不断把那朵栀子凑到鼻下,狠狠吸上一口。
在种植工作上,杨丽萍显然有着丰富的经验和可以骄傲的资本。接受采访时,她常用农业和种植的概念去分析问题。
比如,得奖或者成功是播种耕耘之后的水到渠成。拍广告也可以这么理解。而她最自信的是,从小她种的菜、养的花、喂的猪都是村里最好、最美、最大的。
她对自然、植物和耕种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地母似的冲动。1990年代初,她就在北京郊外的一处果园,租了8亩地,种上她能买到的花和树。最近几年,她和朋友偶尔将昆明住处的花园发到网上。充斥整个画面的繁盛花朵,自然落在她身上的鹦鹉,让这个花园成为微博热搜。
「你这个绣球,不肥,太瘦了」。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你要把它移出来。冬天的时候,必须要下霜打到它,它才会开花」。
来的路上,园丁给她发语音,小心介绍了白天在园子里的劳作。她重复听了两遍,回过去:施肥要注意噶,不要把花烧死了。
她自称「生命的旁观者」,「我来世上,就是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
杨丽萍的花园 图源杨丽萍微博
这就是杨丽萍。高成明说,她尊重了她的天赋,「将老天赋予她的那种与众不同的,深入到DNA里的,在骨髓里面的那个东西,牢牢地抓住了。」在这之外,她不用像绝大部分名流和公众人物一样,长久困扰于个人生活的被侵扰和让渡。
每一次创作,才是她和外界以及人群的一次电波互动。
如果是这种设计,就别合作了
回到与QQ炫舞合作的起点,一开始,杨丽萍团队并不太认同这次合作。因为「以她的艺术造诣和在中国艺术界的地位,她并不缺曝光的机会」。腾讯互动娱乐事业群综合市场部品牌总监刘星伦回忆。
但QQ炫舞并不想就此放弃。为了增加说服力和可行性,刘星伦和同事们做了一个针对QQ炫舞用户的调研报告。调研的样本数量是1200人,最终结果显示,有75%的用户听说过杨丽萍并看过她的舞蹈。90%的用户希望在游戏里尝试新版孔雀舞。
2019年下半年,刘星伦团队专门去了一趟昆明,除了将用户调研结果告诉杨丽萍,也将他们在B站等社交网站上找到的视频播放给对方团队。弹幕里大量「看哭了」「神仙一样的表演」的评论,显然触动了屏幕前的杨丽萍。
「现在网上所有能够搜索到的舞蹈视频,都是当年电视的那种画质,大家像考古一样去看那些东西。」刘星伦的同事当时告诉杨丽萍。他们想让她感受到,「年轻人对本民族原生文化的热切需求,对经典文化的传承兴趣」。
1988年杨丽萍带着《雀之灵》第一次参加春节联欢晚会 图源网络
显然,杨丽萍被打动了。「我觉得舞蹈并不一定只是在舞台上,通过游戏的方式,让孔雀舞传播出去会是一种新的尝试。」她决定加入。
当知道合作最终确定下来时,近几年一直在研究IP理论和实践的腾讯互动娱乐事业群公关部总经理戴斌,非常兴奋。
三年前,他曾看过杨丽萍的舞剧《孔雀》,那是他少有的在观剧时流泪的经验。
在作为观众的戴斌眼里,杨丽萍的舞蹈语言,「与其说凌厉,不如说就是生气勃勃」。他有一个特别突出的感受,「看杨丽萍的舞蹈,你会忘记她的年龄,无所谓年龄这件事情,她的艺术里面包含着天然的生命力,这是她舞蹈艺术里面很迷人的一件事情。」
尤其是那双手,让人热泪盈眶。「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一双手,它仿佛能够拥有独立于它主人之外的生命。」
那时的观众戴斌,没有料想过有一天,他和同事们能够和这双手的主人一起合作创造些什么。
合作的可能,是逐渐浮凸的。
2018年,腾讯确认将「新文创」作为自己在文化维度的核心战略。「新文创」最早由腾讯集团副总裁,同时也是阅文集团、腾讯影业CEO的程武提出,作为一种以IP构建为核心的文化生产方式,其目的是打造出更多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中国文化符号。
去年,《庆余年》热播后,程武曾对《人物》谈到他对IP的理解,「IP实际上就是能够承载人类共通情感的一种符号。」
而杨丽萍正是代表着「现代云南,乃至于现代中国的一个可被共识的IP文化符号」。戴斌解释。
2019年5月,腾讯和云南省政府共同发布了「云南新文旅IP战略合作计划」,希望用新文创的思路,将云南打造成一个IP,并提炼出「自在云南」的IP价值观。在它的背后,是以云南历史、地理、风物、建筑等文化场景为美学基础的「自然主义美学」。
杨丽萍和她的孔雀舞,无疑正是这种自然主义美学最集中的体现。
因此在合作计划发布后,几乎每个人都想到了,是否能够推动「云南的女儿」杨丽萍与QQ炫舞进行合作。
落到具体的演绎和创新层面,QQ炫舞和杨丽萍「孔雀舞」的合作,主要涉及三个方面的内容:音乐、服饰和动作。
音乐部分,QQ炫舞邀请到《雀之灵》原曲作者三宝担任音乐顾问,由音乐人刘柏辛重新进行改编演绎。刘柏辛保留了原版《雀之灵》最有标识性的一段旋律,编曲上,不仅运用民族乐器,还加入了trap风格。使其更适合在游戏内使用。
服饰不那么顺。设计团队交出第一版服饰设计方案时,刘星伦和同事们便感受到了属于杨丽萍式的直接和严格:
「如果是这种设计的话,那就别合作了。」
负责此次原画服装设计的设计师王雪回忆,第一版方案是按照QQ炫舞多年来的设计风格去做的,大体来说,是偏礼服的华丽炫酷设计。杨丽萍看过后,很不满意,认为那是婚纱礼服,「而不是可以跳舞的裙子」。
在创作领域,杨丽萍从来不是一个可以退让或者做出妥协的人。
1993年,央视春晚邀请杨丽萍表演《两棵树》,但最多只能给3分钟。杨丽萍不让步。甩下一句话:「没有4分钟,就别上了。」最终她成功了。
广告策划人叶茂中曾为云南一家茶企制作杨丽萍代言的广告片。
在现场,杨丽萍直言,「这条裙子没有腰身,穿起来会不好看;这件上衣太短了,露出肋骨会没有美感……」来自台湾的知名服装师挂不住面子,连夜改舞裙。第二日,早前定下的动作再次被女主角推翻。因为其中没有标志性的「三道弯」姿势。她说,杨丽萍标志性的符号没了,「你们也就没有必要找我了。」
她对所有合作者执行同等严格的评价尺度。即使是合作多年的老友三宝,她也不会说客气话。在回忆2012年春晚《雀之恋》表演时,杨丽萍说,当时准备时间仓促,(音乐)旋律还不够经典,她就一直逼三宝,逼得他「都快翻脸了」。
尽管撂下「这种设计就别合作了」的狠话,但杨丽萍还是在之后,明确给出了自己理想中的服饰风格,那就是尽量保留和还原原初服装特点,在此基础上,再放开想象力,去实现一些现实舞台上没办法达成,但在虚拟空间里或许可以实现的效果。
她提出一个总的风格指向——要有「精灵」感。
为此,王雪和同事从历史影像中翻出那条以白色为基底,美妙展现傣族舞蹈「三道弯」身体美感的「雀之灵」经典孔雀裙,仔细研究。
羽毛是这条孔雀裙最重要的细节。在炫舞过去的服饰设计里,设计师通常会直接把羽毛画上去,但针对《孔雀灵》的设计,王雪和同事们采用的是将一片片羽毛单独做出来,再贴上去,确保推近看时,每片孔雀羽毛的肌理都是清晰的。为了突出「精灵感」,王雪团队设计了羽毛可以从人物身上生长出来的效果。裙摆的丰盈和夸张程度也在原版基础上做了极致化处理。
设计组组长王慧介绍,游戏中的版本,加入了粒子光效跟随的效果,能够以3D动画的形式还原服装的物理真实性。
为此,王慧团队运用了最高级别的设计资源,最终裙摆「随动性很自然」。肉眼看上去,裙子能够跟随人物的摆动呈现飘逸的效果,「而不是那种一大片比较硬地绑定在腿上」。
这是团队花费时间最长的一次设计。过去,差不多十多天就能够完成,这次磨了近半年。
QQ炫舞设计团队部分手稿
不过在身边人看来,这就是杨丽萍几十年来的日常。
青年舞蹈家、《云南映象》主演杨舞,加入舞团已经超过15年。在她记忆里,杨丽萍从来没有停止过琢磨和优化那条《雀之灵》的裙子。
几十年以来,无数人学习《雀之灵》。也有无数人做过那条白色的孔雀裙。但杨舞觉得,裙子看上去很像,但穿在身上却完全不一样。「因为我们的裙子结构太好了」。杨舞边在身上比划,边向《人物》解密裙子的奥秘:
「裙子一定要够紧身,腰这一段才能显出来。然后腰线要下放一点点,这样上身窄下身宽,从视觉上才会感觉很稳。有些人的裙子一转起来两个腿就露出来了,露出来你就没有那个仙气了……」
外面的人为什么做不了?杨舞说,这是因为老师没事就拿一张照片在那放大缩小地琢磨,「这里不对,宽了,要改。」
前几年一次重要演出里,主办方给杨舞设计了孔雀裙。杨丽萍拿到后直接说不行。裙子的后背贴满了羽毛。穿上后显得背很厚。杨丽萍坚持要拆掉羽毛。杨舞说,「大家都习惯了我们那么矫情。」
针线包是永远要随身携带的。遇到裙子不合体,或者扣子、走线脱落,不用找别人,自己就可以处理好。这是杨丽萍给杨舞们带来的影响。
不只针线包。渐渐地,舞台如何打光,拍摄角度怎么才好看,甚至舞台走线,音乐剪辑,最后大家都会了。每次被借调出去表演,杨舞总会收到类似的评价——「你们团的人太神奇,都是铁打的,什么都会。」
舞蹈是语言,动作是单词
服饰设计方案通过之后,接下来同样重要的是「孔雀舞」融入游戏后的全套动作设计。这是一个更考验合作双方的部分。
设计团队给出第一版动作设计方案后,杨丽萍很快反馈,认为其中对手部动作的突出还十分欠缺。她希望能够重点还原「孔雀舞」符号性的手部动作。
对炫舞来说,这是一个算得上陌生的领域。作为现代网络游戏里的一个独立的大分支,音乐舞蹈类游戏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2004年的韩国,舞蹈风格以街舞为主。因此舞蹈动作通常主要集中在手臂、躯干和腿部,从未细化到过「手掌和手指」的部分。对设计团队来说,很难让设计的颗粒度抵达到手指。
戴斌十分赞同杨丽萍的意见。因为那双手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大学时学习古典文学专业的戴斌试图用语言学的思路去描绘那双手:
「如果舞蹈是语言,动作应该是单词。但杨丽萍的手,它已经不是单词了,它是有情绪的单词,甚至有的时候它就是语法本身,自己构成语法。」
尽管需要改变沉淀已久的风格,戴斌和同事们依然决定支持杨丽萍,「就是如果我们都做不到对手部动作有充分展示的话,还跳什么《雀之灵》?又凭什么说你是传承《雀之灵》?」
双方缔结了坚定的共识——要保留住《雀之灵》最具符号性的手指动作、身体「三道弯」的身段以及提裙摆旋转的造型。
半年多时间,QQ炫舞团队前后修改了超20个版本的动作设计方案。
在大多数人看来,杨丽萍「孔雀舞」的手部动作或许在1986年《雀之灵》诞生后,已经凝固地存在于原初版本中,此后的无数场表演只是重复。
但40年里,杨丽萍其实一直没有停止过琢磨手上的动作。她的外甥女骄子告诉《人物》,自己曾被姨妈吓了一跳。小时候有天清晨,光射进房间,她想去叫姨妈吃早饭,等她走到门口,发现姨妈定在光线里不动。只有手指在晨光里轻微地颤动。
「就是一个动作在微调,太可怕了。」骄子说。精准的拿捏和琢磨,让她的手在舞台上不论从哪个角度去拍都是完美的。」
她对自己的舞蹈文本是「钻之弥坚」的永续雕琢。对自己创造的经典,则抱有一种高度的自尊和极致的洁癖。这是这次合作中,杨丽萍留给林捷最深刻的印象侧面。
他记得,合作之初,杨丽萍便提出,因为年龄和准备时间不够充足的原因,她不愿意在宣传片里跳《雀之灵》,她也不想再穿那条《雀之灵》的舞裙。
「穿上也不会完美的」,她跟林捷说,她已不是《雀之灵》那个时候的样子,不如让徒弟杨舞来跳这支舞,片子里,她本人以一个讲述者的角色出现。
但4月27日下午,当剧院音乐突然响起时,光柱里一袭白色长裙的杨丽萍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在台下观看的杨舞说,很久没有看到老师在镜头前表演了。《雀之灵》的舞蹈,更是很多年没有看她跳起过了。而这段现场的即兴起舞,也被摄像机拍摄下来。最终剪辑到5月28日上线发布的宣传片中,成为这次合作里最意外的收获,并将在数字时代的传播中,被越来越多人看见。
事实上,在20年前,几乎发生过同样的场景。
那是新旧世纪之交1999年,杨丽萍去拉萨游历。一天她走进大昭寺,当阳光穿过窗户在壁画之上慢慢移动时,杨丽萍将手臂伸向上空,在看得清每一粒浮尘的光里,跳起舞来。
3年后,在《云南映象》的创作札记里,杨丽萍这样写道:
「只要音乐响起来,我就在自我的一个心理场里边,我的手臂会无限地延伸。甚至延伸到可以握紧神的手,是这种感觉。我明白了奶奶跟我说的那句话,跳舞是在和神交流。然后你的魂魄是飘荡的,飘开来的,离开你的身体。然后你会觉得那种精神上的愉悦和感觉无与伦比,特别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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