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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年,错过的人生

2020年6月10日 文/ 赖祐萱 编辑/ 糖槭

「平日可以随便抬杠,大声说话,没大没小的妈妈,不是我的妈妈,那么谁是呢?那个为我住院忙前忙后,起早贪黑,现在等我回去喝汤的爸爸不是我爸爸,那么谁是呢?」

文|赖祐萱

编辑|糖槭

比死亡还要令人难以接受的事

姚策准备度过一个非常普通的周六。几天前,他答应妻子要陪两岁多的儿子到甘棠湖公园玩,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4月末的江西九江,春天快要结束,有点小风,公园到处都是吹泡泡的孩子。中午约好全家一起回爸妈家吃饭,爸爸做了拿手的甲鱼汤等他们。

这样的日子也是一种奢侈。两个月前,28岁的他被确诊原发性肝癌,晚期,并伴有严重的门静脉癌栓。最初,医生给他下的判决书,不立即治疗,只剩三个月。由于癌栓存在,暂时做不了肝移植,没有手术指征相当于切断了一条最重要的生命通路。还有比这更难接受的吗,现在多活一天,算一天,姚策想。

一个电话打破了那个周六的平静。是记者,怎么是记者,他从没有和媒体打过交道。「你妈妈没有告诉你吗?」记者问,姚策太疑惑了,妈妈要告诉我什么?

事情很快有了答案。

他刷朋友圈,看到有人转发一条新闻,「母亲割肝救28岁儿子发现非血亲」。点进去,看到了最后,姚策觉得很好笑,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再打开第二条,「轰」一声,他觉得血沿着身体全部冲上了大脑,他在那条新闻里看到了自己——一张戴着口罩,躺在病床上的照片。

3月中旬在上海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做肝移植咨询时,妈妈提出过要把肝换给自己,姚策当时拒绝了。一是医院表示肝源还算充足,二是他不想母亲也冒上手术风险。虽然暂时不能进行肝移植,医院还是为他做了血型鉴定以备将来配型。

血型报告是妻子蕾蕾去取的,小夫妻俩在前面走,爸爸妈妈在后面跟着,四个人有说有笑地打算回旅馆去。妻子瞥见了报告上姚策的血型,突然问,「你怎么可能是AB型,爸妈不都是A吗?」「那肯定是他们记错了。」姚策毫不犹豫,还回头看了眼母亲许莉。

回到酒店房间,医学专业出身的许莉和丈夫两人对看很久,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们想,上海医院人太多,抽血结果搞错了,一定是这样。回到九江第一天,两人立刻做了血型检测,都是A型。爸爸说要做血常规,又哄着姚策抽了一管血,报告出来,还是AB。

这种震荡让他们几乎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许莉夫妇又一次拿着报告单跑去问医生,夫妻都是A,会生出AB的孩子吗?答案是,当然不可能。

3月26日,许莉拿到了一份DNA亲子关系检验单。纸很薄,手一直在抖,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把最后一句话反复念着好几遍,「不支持许莉是姚策的生物学母亲」。

20分钟,世界完全空白。姚策瘫坐在公园湖边长椅上,听妻子蕾蕾说完这些,他感觉自己在听别人的故事,特别离奇,特别荒唐,特别狗血。

而且这个结果,父母、妻子、岳父岳母,连老家亲戚都知道了,除了他。在他们看来,这是比疾病,比死亡还要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妻子的声音只是嗡嗡嗡地响着,姚策根本听不进去。他想快速厘清一个问题,「平日可以随便抬杠,大声说话,没大没小的妈妈,不是我的妈妈,那么谁是呢?那个为我住院忙前忙后,起早贪黑,现在等我回去喝汤的爸爸不是我爸爸,那么谁是呢?」

姚策进行治疗

可能被改写的命运

3月27日,许莉的丈夫已经出发,他打算去河南大学淮河医院(原开封医专第二附属医院,以下简称淮河医院)寻找姚策的亲生家庭,许莉留在江西照顾儿子。知道姚策不是自己孩子后,她立刻打电话回娘家求助,二姐猜是不是从源头上就错了,让他们直接去生产的医院找找看。也许生父母的肝源能够匹配上孩子,许莉想,找到了他们,姚策或许就有救了。而她也能找到失散28年的亲生孩子。

寻亲的路比想象中要难。丈夫住在医院旁边的宾馆里,每天跑到医院找负责人,「求求你们帮我找吧,孩子病得好重。」但他即便拿着出生证、亲子鉴定单等资料,淮河医院怎么也不愿意告诉他们当年同病房产妇的信息。最终,他们只能求助媒体曝光——这也是为什么寻亲的故事首先见诸于视频新闻——淮河医院才提供了信息。通过公安局的DNA资料库,找到了姚策的原生家族——河南开封兰考县的一个郭氏家族。

第二天,拿着公安局的结果到淮河医院,在同月同病房几个疑似宝宝的信息里,匹配上一个叫郭尧的孩子,他的父亲是开封兰考县人。对上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事实愈发清晰地出现了。姚策28岁患上晚期肝癌的命运,可能在1992年他出生的那个夏天就已经写好。

姚策的亲生母亲是许莉同病房的产妇,她们在1992年6月一起住进淮河医院,两人都生下了男孩。一个傍晚出生,一个次日早晨出生,一个顺产,一个剖宫产,期间妈妈们从未有过交谈。四天后,许莉抱着孩子顺利出院,那个孩子是姚策。没人知道,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换错的。

还有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认亲前,姚策的生母刚刚做完肝癌手术。生母怀孕时患有乙肝,三项病毒免疫指标均为阳性,俗称「大三阳」,母婴传播是乙肝病毒最主要的传播途径之一,这意味着姚策感染乙肝病毒的几率很高。

像姚策这样,妈妈本身患有乙肝的孩子想要避免感染病毒,除了乙肝疫苗外,还需要在新生儿期内接种乙肝免疫球蛋白——可以理解为阻断乙肝病毒的一剂「加强针」。院士李兰娟主编的《传染病学》中指出,「乙肝病毒慢性感染母亲的新生儿出生后立即注射乙型肝炎免疫球蛋白,3天后接种乙肝疫苗,出生后1个月重复注射一次,6个月时再注射乙肝疫苗,保护率可达95%以上。」

如此高的保护率,患有乙肝的母亲大多会选择再给孩子注射免疫球蛋白。

姚策的生母也不例外,她遵循这套流程,给自己抱回家的孩子郭尧注射了乙肝疫苗和免疫球蛋白,并反复确认他体内产生乙肝抗体。姚策因为跟错了妈妈回家,没有人知道他也需要打一针免疫球蛋白。即便注射过乙肝疫苗,他还是在2岁半那年被检查出乙肝病毒携带。妈妈许莉很自责,怪自己没把儿子照顾好。

5月9日,淮河医院给两位妈妈提供了28年前的住院病历。在这份病历资料中,缺少了一张姚策生母当年乙肝两对半的检验单。这可以证明当年她的确患有乙肝,而姚策也应该得到妥善的阻断治疗。医院方称,由于年代过于久远,化验单很难找回。根据卫生部1994年发布的《医疗机构管理条例实施细则》,住院病历保存期不得少于30年。

那么,携带乙肝病毒的孩子有多大几率会发展成原发性肝癌?答案并非100%。5月13日,淮河医院医患关系科主任张鹏接受荔枝新闻采访时说,只有部分乙肝病毒携带者才会发展成肝硬化,只有少数患者才会转化成肝癌,姚策病情与医院是否有直接因果关系,有待调查。同时,他提出姚策亲生母亲的检验单缺失与姚策的病情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

可是,有很多权威医学论文都可以证明,慢性乙肝病毒感染和原发性肝癌之间的关联性。一篇2008年发表在《现代预防医学》的《224例原发性肝癌病因危险性分析》称,乙肝病毒感染者发生肝癌的危险性是非感染者的27.4倍。还有2019年湘南医院发布一项《原发性肝癌早期诊断现状及相关因素分析》研究,追踪近6年该院原发性肝癌患者,有明确慢性乙肝病毒感染者占87.4%。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2013年发文,「儿童早期感染乙肝后,约25%在成年时会发展成为慢性感染,并最终死于肝癌或肝硬化。」世界卫生组织官网也称,慢性乙肝的主要并发症为肝硬化和原发性肝癌,大约20%到30%的慢性乙肝感染者会出现这些并发症。

姚策患上乙肝究竟是不是最终发展成原发性肝癌晚期的直接原因,没有百分百的答案。但是,姚策及家属方的代理律师周兆成认为,因为淮河医院的失误,导致姚策被抱错,没有进行关键性的那一针免疫球蛋白阻断,和他2岁半就患上乙肝有着直接因果联系。

6月2日,《人物》再次联系了淮河医院医患关系科主任张鹏,他称此前有过媒体采访,可以去自行阅读。关于遗失化验单,免疫球蛋白阻断等质疑,他表示,「作为医院,我们就积极配合。如果协商不了,还是相信在依法治国的大环境下,走司法途径,通过法律来解决。」并补充,「人道主义上的救助我们也都做了。」此前,张鹏告诉荔枝新闻,医院可以按相关规定给两家6个人,每人5万元精神抚慰金。

姚策觉得,淮河医院回应的态度让他感到伤心。「我的病我自己治,治得了治,治不了不治了,这事我认了。但当年的错误是不是医院也应该有所承担,哪怕他们真觉得自己只有10%责任,也应该站出来,而不是逃避,否认。」

如果医院没有弄错孩子,1992年那一针免疫球蛋白,妈妈会好好地打在姚策身上,他不会从幼儿园就过着打针吃药治疗乙肝的日子。好不容易从大三阳转为小三阳,肝的损害终究是落下了。也是因为这样,家里长辈们都呵护这个孩子,细心养大,希望他以后学医,能够自己照顾自己。

没有人知道,层层保护下长大的姚策,未来如愿进了医学院,学习了专业的治疗知识,知道如何保护好自己的肝,每年按时体检。即便有了这些,他可能还是会在28岁的这一年,重新走回这个命运的路口。

姚策小时候和妈妈

花了几百万,就能回到从前的日子吗?

南昌大学附属第二医院住院部6层,姚策的第四次治疗在这里进行。长长走廊走到尽头,30岁以下的人不超过五个。他的病房住着七八个肿瘤晚期患者,都是五六十岁的男性,病友里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蕾蕾第一次陪姚策走进肿瘤科病房就哭了。她记得那里每一双眼睛在生命边缘挣扎的神色,还有病房里化疗后呕吐物和消毒水混杂的气息。「怎么不感到绝望?」蕾蕾尽量不在姚策面前表现出这些,丈夫患病开始,她从没有主动谈起过未来,那是一个模糊的答案。

相反,姚策看到清晨街上一群老大爷老奶奶聚众搓麻将,会碰碰妻子胳膊,「老婆,我们以后是不是也会这样?」性格活泼,生来开朗,跟谁都能说得上几句,是蕾蕾当年喜欢上姚策的一个原因。姚策说,只要给他一部手机,自己能做完一场直播。买东西结账一分钟,他和收银员也能聊起来。去他家采访的同龄女记者单身,他就操心把好朋友介绍给她。有了微博,每个网友私信他都回复,短短两个月世界各地遍布他的网友,日本、意大利、爱尔兰。为了和他们聊天,一天手机至少充三次电。蕾蕾心疼,也抱怨,得病了,怎么话还没个完。

他们原本是同事,结婚后,在双方父母支持下拥有一套九江黄金地段的小房子。两人都喜欢旅行,蜜月旅行跑了中国六个省,仪式感充满他们的生活,生日、结婚纪念日,他们都会用心准备礼物,选好餐厅,订好蛋糕,一起庆祝。今年,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他们在动车上度过,那天是姚策赶到上海复查的日子。

病房里,没有比他更活跃的癌症晚期患者了。新闻没有出来之前,这里的护士都已经认识他。「嗨!兄弟。」姚策有时候这么和护士们打招呼。有次闲谈,他很得意地告诉《人物》,「探视时间,你走进去,就说是看姚策的家属,人人都认识,保证顺顺利利,没问题。」

自从住进来之后,送走不少人。半夜被哭声惊醒是常有的事,隔天一觉醒来发现旁边病床换了人。姚策曾经在医院实习过,参与抢救过危重症的病人,也看着十几岁的孩子在他面前死去,「那段经历可能让我看开了点,生命本来就很脆弱。」他说。

其实,姚策说最开始的时候自己想一死了之。

在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找到肝移植专家樊嘉那天,妈妈被叫进去谈话,他坐在门口等着。对面坐着一对小姐弟,弟弟比姚策大不了几岁,也是晚期肝癌。刚刚做完肝移植手术一个月就复发了,花了150万,唯一的曙光也被切断了。整个过程,姚策没有勇气上去搭话,他说不出来话,只是听着,他觉得做了肝移植又怎么样呢,花了几百万,自己就能变回正常人吗?回到从前的日子吗?

姚策告诉《人物》,他最害怕的是哪天走到死亡跟前,要去面对狼狈的自己,「只能用药物维持着仅存的意志和生命,死也死不了,活也活得没有尊严。」

但,还是要面对的。姚策说,大家看到的他都是非常积极,非常阳光,非常乐观的,没人知道他想过多么决绝。那是一个癌症患者最直接的反应。最后,他看到妻子和妈妈每天都为他红着眼睛,他想死亡才是最自私的行为,他不想把痛苦留给他们。

无论再难过,再矛盾,关于死的想法,他一次也没有跟妈妈许莉提过。

姚策

陌生的,血缘的

那天从公园回家的路,是姚策28年走过最漫长的回家路。

打车只有十几分钟,感觉过了一个小时。二层楼的家,变得特别高,特别陡,每一个台阶都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迈上去。家里的门、墙、桌子、电视机、天花板、连窗帘花色他都觉得陌生。这个地方,好像不是自己的家了。

饭桌上,所有人都知道真相,所有人都不敢捅破那层纸。姚策先开口,「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没想到你们心里这么能藏事。」更多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他知道父母已经找到自己的亲生骨肉。

因为,那个「离奇的」新闻里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男子。妈妈在抱着那个人哭。他是她的孩子。

这种感觉太奇怪,姚策说。突然发觉你的爱被分走了。更残酷的事实是你28年来获得的爱,你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本来就是另一个人的。失落,不安,吃醋,歉意,不知道是哪种情绪先占据了上风。

僵局是那天晚上被姚策岳父打破的。趁着酒意,岳父笑呵呵地跟姚策父亲说,老姚,你看你又多了一个儿子,也不是个坏事。不过,对姚策还得一样的,可不能偏心。姚爸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当时,远在河南老家的外婆特意打电话为姚策「撑腰」,「谁敢去找亲生孩子,我就打断谁的腿。姚策就是我的孙子。」

不过,姚策心里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好像不能那么肆无忌惮了,过去回家总是往沙发上一躺,水果等着爸妈切好了端来。家人开玩笑,姚策的手金贵得很,不能用来做家务,只能敲电脑键盘。「不管他们是不是像从前那样对我,可我不能像过去一样索取了。」

他甚至开始回忆,有一次妈妈叫他回家吃饭,他没回去。有一年母亲节,他没能陪妈妈过。有一次不想吃家里的饭菜,还找借口跑出去玩。每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现在都被他无限放大。不仅因为疾病,也是因为姚策想到,这些任性的权力本来不属于他,是属于那个被抱错的孩子。

面对亲生母亲呢,那又是另一种感觉。

两个家庭的重逢场面,显得过于混乱。大堂里挤满了记者、话筒、摄像机,每隔几分钟就有人问一句姚策,你紧张吗?实时播报河南母亲的位置,还有10公里,5公里,1公里,她就在楼下了。蕾蕾记得,那天有记者挤得跳到桌上拍照,会议室的桌子都被踩塌了。

亲生妈妈抱住姚策的瞬间,和许莉抱住郭尧的瞬间几近相似。母亲都在不停抽泣,儿子都在安抚。母亲面对骨血有种久别重逢,喜极而泣,儿子们都感受到了一种心理上的疏离。

28年来,第一次抱住了妈妈,什么感觉?

「说实话,感觉抱住了一个陌生人。」姚策顿了一下,「但理智告诉我,她是我的母亲,是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人。」

同样的感觉,也发生在另一个孩子郭尧身上。姚爸辗转开封、驻马店,终于在郭尧当辅警的派出所找到他。郭尧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姚爸,「好像一个陌生人站在你的面前。然后有人告诉你,那个陌生的大叔是你的父亲。我活了28岁,怎么去接受这些呢?」为了避免尴尬,当时郭尧只能用叔来称呼亲生父亲。现在,微信里,姚策给许莉的备注是「妈」,亲生母亲则是「杜妈妈」。

发生这些事情后,许莉很少询问姚策和他亲生母亲之间的交流。采访的时候,她小心地问过《人物》,「姚策最近有跟他的妈妈联系吗?我没有问他。」她也不喜欢媒体、邻居或亲戚用养母养子来定义她和姚策之间的关系,别人劝她接受现实,「但我怎么就是养母了呢?姚策是我的养子?好刺耳是不是?」

两对父母都多了一个孩子,但他们知道,很难去向孩子们表达自己的爱意。 「28年怎么弥补啊,姚策觉得陌生,郭尧应该也(会这么)想着,改变不了,很难改变的。最好的时光,最好的爱都给了姚策,再来28年吗,我们都老了。」许莉说。

妈妈们会刻意保持着分寸。姚策和妻子都发现,两边的爸妈们都开始把这种错过的爱和陪伴投射在下一代,她们的孙子身上。两家人在九江相聚时,爷爷奶奶们都抱着自己的亲孙子逗个没完,一刻都不愿意分开,见面后陪孙子的时间远远大过和儿子交流的时间。他们认为,错过的28年能够从下下一代身上找回来。

姚策小时候

小小的愿望

姚策小名叫「好好」。92年从医院抱回家后,月子里不哭不闹,太听话了,长辈们都称赞,这孩子这么好,叫好好吧。母亲许莉和丈夫都是家中老幺,姚策又是独生子女,外公外婆亲自带大,是家族里最小、最得宠的外孙。喜欢的东西都要买回家,穿着怎么炫怎么来,logo越大的衣服他越喜欢。因为从小带病,爸妈也不逼他读书,「高三老想继续在题海里翱翔一下,结果爸妈说不行不行,快去睡觉。没办法,就是这么宠我。」姚策说。

在九江,姚策的家境算不错。父母都在卫生系统工作,工资不算高,也过得滋润。中学时代在学校是个乍眼的人物,清华冬令营之类的活动能有他的名字。大学读医,毕业直接进了当地医保局工作,专门负责大病报销审核。一帮发小出去聚餐吃饭,从来都是姚策抢着买单。他觉得自己年龄最大,得他来,况且他没有愁过钱的事。

2017年去上海创业后,更是如此。他愿意在外面闯荡,跟着老板先做了游戏直播行业,后来赶上电商浪潮,专心母婴互联网产品,他主要负责运营板块,团队的明星产品年销量早期还冲进过中国市场前三,因此收入一直不错。妻子怀孕后,姚策就让她待在家里,他赚钱养全家,没烦恼,没负担,也没积蓄。

这场突如其来的,或说,已经写在他人生轨迹里的疾病,这样砸下来,那些都被打碎了。

过去他是个小胖子,走路快些肚子上的肉都在抖,现在那双白皙的手,全是淤青,血液回流不畅造成一坨坨红斑。2个月,瘦了20斤,170码的T恤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他开始为钱发愁,一盒靶向药30粒,16800元,一天吃3粒,平均每天吞进去1680元。免疫药物注射液,21天打一次,一次19800元,每次他都盯着输液瓶嘟囔,一滴一百,一滴一百。最基础的肝癌治疗,每个月花费将近七万多。加上辅助药物、介入治疗、检查、抽血、病床其他费用,一个疗程超过十万元。

现在,姚策完成第四阶段的治疗,肝癌肿瘤正在逐步缩小,但并发症门静脉癌栓还缠着他。门静脉癌栓被称为肝癌患者的分水岭,只有解决了癌栓的问题,他才能获得手术的机会,才能找到活下去的机会。医生告诉他,一台肝移植手术至少得100多万。

第四疗程结束,家里的车卖了,房子挂出去了,爸妈积蓄用完了,淮河医院也没有别的表态和回应。靠着网友捐赠的筹款,他交齐了第四疗程的费用。接下来呢,还有几个疗程等着他,会不会到了哪一次他对靶向药产生了耐药性,他还能不能等到可以接受肝移植手术的那天?

最近,姚策开始在上海进行门静脉癌栓的放疗。亲生父亲从河南赶到上海陪护他,他发现,爸爸也是个话痨。一不留神就跟病房的大爷扯天扯地。姚策记得九江父亲从小到大都没有跟他说过一个完整的句子,沟通都靠蹦词。他开始觉得,基因是很奇妙的东西,它会佐证谁是谁的孩子。「他太能说了。很奇妙,突然发现我和他都好唠叨,绝对不能让他上我的直播,不然全世界都知道我这毛病肯定是遗传的啦。」

就像他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样。儿子长得非常像姚策,眉眼,嘴巴,脸型,包括笑起来高高的颧骨和苹果肌。别人总是说,「仔仔一看就是亲生的。绝不会是抱错的。」这个孩子,变成他活下去最大的希望。

得病之后,死亡变得很近,衰老离他更远,姚策对儿子的教育也严苛起来。过去两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打拼,孩子最初成长里他是一个缺位的父亲,现在他想尽可能弥补回来。过去孩子不吃饭他会拿着饭碗追在后面跑,哄着喂,现在他会教儿子自己学会吃饭。姚策说,他得做好准备,他的儿子可能会度过一个没有亲生父亲的人生。

姚策生病后,家人们常常往返九江和南昌。2岁的儿子因为没人照看,被大人们带过来带过去。5月的一天,岳父岳母又要把孩子带回九江。姚策站在路边送别,妻子躲在树背后,她不愿意让孩子看见她,孩子在外婆的怀里扑腾,哭着找妈妈, 「你看,母子分别总是最痛的。」姚策突然说。

姚策独自陷入沉郁的时刻,大多发生在夜晚。身旁妻子睡着了,他会爬起来,盘腿坐在床边,因为身体太痛了只能坐着。那时候,什么都会想,孩子怎么办,妻子怎么办,爸妈怎么办。白天看似消化完全,和每个网友、记者、主持人、电视台反复谈起的事情,他会留到晚上自己再嚼一遍。「疾病带给我最大的痛苦是,我变成所有人的负担,整个家庭的负担。我变成了一个弱者,被同情,被怜悯的人。」

白天,他会尽量保持快乐,满满精神气。他还跟蕾蕾开玩笑,「如果我没有父母,我们两个没有小孩,我们两个还在谈恋爱,我就把钱全部换成现金,带着你去这个世界走一走,走到哪里算哪里,走到我生命尽头,剩下的钱都给你,然后,你再找个人嫁了。」

蕾蕾却很少谈起这些。事情发生后,她没有跟姚策聊过死亡,她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残忍。

有次陪同姚策参加当地电视台直播节目时,蕾蕾突然聊起了孩子上幼儿园的事情。九江公立幼儿园难进,小夫妻俩没有什么人脉帮忙,她只能求助公婆。说着说着,她想到以后呢,孩子遇到类似的事情找谁商量,找姚策吗,找九江的公婆,还是找河南的公婆,蕾蕾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了答案。

新婚后,她曾经在上海陪姚策生活过一阵子,因为不适应回到九江,夫妻俩分开生活了很久。姚策答应她,再过两年回到九江来,不那么闯了,一家三口慢慢过自己的日子。熬了这么久,终于有点盼头了,突然啪地一下,生活又摔到了地上。如今,那些悠闲的小日子她不再念着了,只希望姚策能快点好起来,获得一次肝移植的机会。

5月20日,闷热多日的南昌终于下了一场暴雨。姚策住的医院附近是当地最火爆的五月花酒吧,年轻人们不顾大雨都往里面涌着冲着,隔着马路能听见对面喧闹的音乐声。姚策开玩笑,要不我们也去蹦一个?妻子白了他一眼。凌晨12点,《人物》和姚策夫妻分别,回到酒店后收到了蕾蕾发来的一条信息, 「只是担心他的病,其他都无所谓。我也不要求多,十来二十年总要有的哦。他的人生才刚开始。」

姚策一家三口

(应受访者要求,蕾蕾、许莉、郭尧均为化名,本文配图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