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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美小孩”张艺凡:我承认我是个玻璃人,我也很脆弱

2020年6月10日 文/ 林念 编辑/ 金匝

如果要给女团定一个标准,那么一定是与自信、坚韧相关,她们是被高度工业化的娱乐流水线打造出来的。但张艺凡看起来是“不完美”的,是以上形容词的反面。因为被保护得太好,她的身上几乎没有被打磨过的痕迹。不论是表演还是采访,她都保持着粗砺的质感。采访中,她被问及,“你有想过怎么样让大家记住你吗?”她沉默了几秒,“没有。”再确认一次,答案依然是“没有”。

文 |林念

编辑 |金匝

运营 |一凡

还好。没什么想法。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和张艺凡一个半小时的谈话中,她反复抛回这些回答。对访问的人来说,这些空心的答案令人头疼,但她又透露出极度的真诚,亲昵地喊“姐姐”。企图在她身上找到复杂性是无用功,她是一望见底的湖水。

20岁的张艺凡有一张充满婴儿感的脸。白皙的皮肤、姣好的身形、学过芭蕾舞的经历,让她在女团综艺《创造营2020》里受到瞩目。很多人还认出,她是电影《少年的你》里那个被欺辱的胡小蝶。她成了最受关注的学员之一。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批评,她暴露出各种弱点:爱哭,被称作有“泪失禁体质”;声乐部分能力弱,实力遭到质疑。

一开始,处在风眼中心的张艺凡没有察觉到这一切,直到从媒体的采访中得到些许信息。从这些信息中,她感知到她成了舆论的靶心。

媒体的电话纷至沓来。起初,接受采访她还会紧张,渐渐地,她发现,采访“不过是份工作”,去履行就好。正如过去的20年,她乖巧地听从安排,给出安全、合适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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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溯过往,张艺凡的成长轨迹始终包裹着一层温热的壳。父母离婚后,母亲的生活开始以她为重心,为她做决定。3岁进入业余班学习芭蕾,又兼学钢琴、电子琴和古筝。张艺凡上幼儿园,才寄宿一周,母亲便想她想到崩溃,忍不住跑到幼儿园把她接走了。

学芭蕾的日子苦。早上6点醒来,7点就要开始出早功,集体晨跑、踢腿压腿,训练一直持续到晚上10点。芭蕾舞教室里,处处是规矩。1米75的张艺凡因为青春期发胖,体重到了108斤。老师在教室里指着她,“张艺凡,你看你胖得!你胖死了,没有男生愿意扶你!”后来的半个学期,她只吃早饭,牛肉或者米饭,一天余下的时间只能挨着饿。饿得难受,她常常凌晨4点就醒了,望着天,再催促陪读的妈妈给她做早点。

那么,喜欢芭蕾舞吗?“我应该是喜欢的吧,我也不知道喜不喜欢。我只是喜欢和人群待在一起的感觉,我特别怕自己一个人独处,我特别怕没有朋友。”

▲ 童年时候的张艺凡。图 / 张艺凡微博

在母亲身边,供她选择的空间被压缩到最小。张艺凡在外边玩,出门和归家的时间必须精确报备:几点出门?几点回来?和谁一起玩?要去做什么?为了证明张艺凡没有撒谎,母亲要她拍照、打电话,甚至和她视频。其他要遵守的规矩还包括:准点吃饭,不能染发,不能剪短发,不能有刘海,出门必须穿得像个女孩,不允许穿背心和裤衩。

她一一同意了,除了那条关于背心和裤衩的规定,这是她少有的“忤逆”。

于是,20岁以前的决定都由母亲下达,她负责执行。学习芭蕾、进入公司、学习表演,是母亲的决定,期望塑造一个优雅、耀眼的,名为“张艺凡”的作品。“我所有的决定都是她来做的。她说是商量,其实本意就是和我通知一声。我其实会有自己的想法,但是最后还是得听话。”说完,张艺凡的语气低落了下去。

高考那年,她在学校封闭复习了三个月。某一天,妈妈突然把她从学校领走,去了一家名为“时代峰峻”的公司。工作人员和妈妈围着她聊了一下午,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即将要进入娱乐行业的现实,“就感觉大家对我可好了。”对“艺人”的概念也是模糊的,她只知道,以后要“谨言慎行”了,妈妈又加了一条,“不要干不好的事。”但什么是不好的事?她也不清楚。她像端坐在一只小舟上,由别人执桨,顺着这条河流向前走。

后来,“怪异”的感觉慢慢在心里浮现。她被带着跑组试戏,见不同的大人,由于没有接受过任何表演的练习,在镜头面前,紧张得做不出表情。一次试戏,拿到的角色和自己的性格反差很大,她担心自己演不出来,恐惧、不自信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轮到她了。面对试戏的老师,她连口都张不开,当场就哭了。

当天下午,她又被带去了《少年的你》剧组——如她所说,即使她不情愿,这也是份必须完成的工作。意外的是,选角导演看着她那副沮丧、委屈的神态,指了指,“让她试一下胡小蝶。”最后,她得到了这个角色。

关于胡小蝶,她是后来从小说里了解到的。她承认自己没有理解角色,只是和角色相通,“我和胡小蝶挺像的,遇到事情不会说,身上都有那种憋着的懦弱。”她说。

▲ 电影中,张艺凡饰演的胡小蝶这一幕哭戏,刺痛了无数观影者的心。图 / 《少年的你》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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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母亲主导一切,张艺凡还是在这种强势中主动争取到了两次缝隙。

一次是在母亲的反对下,她坚持报考了北京舞蹈学院。那时候,她全身挂满跳芭蕾留下的伤。最近一次,她在学校排练时摔伤了膝盖,造成外侧副韧带撕裂和拉伤。芭蕾舞者职业生涯短暂,母亲不想让她吃苦。但她拒绝再考其他表演类的院校,“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做芭蕾舞剧演员,芭蕾舞已经是生命中很平常的事了。”

第二次是参加创造营,她想突破那层保护网,与真实的社会摩擦、接触,获得独立成长的机会和空间。她在暗暗较着劲儿,希望能稍微拉回一些在成长上的主动权。和母亲的拉扯旷日持久,直到参加创造营,她才感到自由。比起失去母亲保护的不安感,她自认,得到的自由感更多。

进入创造营后,那层壳被剥落了。她第一次离开母亲,在外生活,为自己的人生下决定。

在开播的首期节目里,赛制规定,学员们需要自己举手参与battle(比拼)。众人迟迟不举手,黄子韬问席位上的学员们,“谁一次手没举过?”张艺凡站了起来,刚开口就哭了。黄子韬提高了音量,“给你们这个舞台,不是让你们表达情绪来哭的,舞台是很残忍的,能行就行,不行就走!”

“真的是压抑太久了,到了一个极点,有点绷不住了。”她解释那场突如其来的哭泣,“但我真的不是因为被他吓哭,我很想上,但是我感觉芭蕾不太适合battle的形式。我没有勇气,心里越来越难受。”

起初,她没有觉得哭有什么不妥,直到自己的哭上了热搜,每一家媒体都在采访中提及有关“泪失禁体质”、“爱哭”的问题,她才开始意识到在镜头面前掉眼泪的严重性。哭得太多,会引起拗人设的质疑,会招致反感。

舞台容不下脆弱。有网友列了一个“反感排行榜”,因为来自长春,张艺凡被称作“长春哭皇”,成为了榜首。这几乎是现实社会的一种印证:每个人都要像没有裂缝的机器一样运作,你必须强大,必须有足够的耐力与自信去完成任务。哭泣的权利被剥夺,要小心翼翼地藏好悲伤,它们不允许被看见。

张艺凡在学习这个规则,开始了自我训练。哭,只能偷偷躲起来哭,或者试着仰起头,眼泪就可以暂时收回。像以前练习芭蕾一样,腿应该抬高到什么位置,笑容应该绽开多少弧度,在这个精密计算的舞台上,哭泣的频率也要把控得完美。

过去的成长环境是实验室里的培养皿,洁净、单纯,但当她突然暴露在真实的空气中,引发了过分的敏感,“我承认我是个玻璃人,我也很脆弱。”她说。

▲ 练习室里认真准备表演的张艺凡。图 / 《创造营2020》官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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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脆弱在特殊时刻被放大。

在“创可少女屋”,张艺凡赢了两桶巧克力,一桶分给了孙珍妮,一桶留给自己。她拍完中插广告,回到宿舍已是深夜。室友们那段时间心情不好,她想让大家吃点甜的,却发现巧克力全都不见了。天亮以后,她挨个房间去问,谁拿了她的巧克力。她还想调监控,在找巧克力的路上,她突然崩溃大哭。

在张艺凡看来,巧克力是自己胜利的证明,“就是赢的。这是我自己赢的,它被人拿走了。”说这句话时,她透露着孩子的稚气。她需要那份认可。成长过程中缺少肯定,所有的路都由母亲铺成,她失去了对自身的认知和掌控,她甚至无法描述那种自我怀疑的来源。“我从小就不太自信,现在也没太找回来那种自信,别人认可我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好。”张艺凡说,“大家都说我变勇敢了,但我自己真的没有什么感觉。大家也觉得我进步了,我也没有什么感觉。”

如果要给女团定一个标准,那么一定是与自信、坚韧相关,她们是被高度工业化的娱乐流水线打造出来的。但张艺凡看起来是“不完美”的,是以上形容词的反面。因为被保护得太好,她的身上几乎没有被打磨过的痕迹。不论是表演还是采访,她都保持着粗砺的质感。采访中,她被问及,“你有想过怎么样让大家记住你吗?”她沉默了几秒,“没有。”再确认一次,答案依然是“没有”。

勇气只有通过慢慢的积累和叠加,才有质变的可能。张艺凡还需要时间去与成长的缺失做斗争。爬上了第4名,也是慌张的。第四期顺位排名发布,她听到宋茜公布她是第4名时,她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相比于成就感,名次带来的压力更多。自那以后,她开始陷入焦虑,靠吃些甜食来打消自己的不安。

▲ 落泪的张艺凡。图 / 《创造营2020》官微

但不可否认的是,粗砺的张艺凡招人喜欢。她吸纳了许多人的心疼与保护,自开播以来,她的排名始终保持在第4、5名,频频登上热搜榜。以致于知乎有人发问,为什么是张艺凡?

女团综艺的风在2018年刮起。据统计,这一年前后,中国出现了近300个女团组合。庞大的年轻人向不同组合分流,被裹挟的人,要么成团,要么离开。在女团2.0的时代,观众的审美已经出现疲态,选择追随的学员时,不再期待她们能否成团,他们挑选的,更多是学员们的角色。整个娱乐生态是一场模拟游戏,他们可以扮演学员们的“妈妈”、“妹妹”、“哥哥”等,参与她们成长的某一阶段。优秀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角色是否具有生命力。

张艺凡和其他“非典型学员”一样,是千篇一律的面板上突出的几块异色像素。她在镜头面前的脆弱,恰是一种纯净而不加以掩饰的品质,引起脆弱者们的共鸣。他们把自己代入其中,为她摇旗呐喊。 但“玻璃人”不能再哭了。眼泪轻易地掩盖了张艺凡在夹缝中的努力,往里头扒拉来看,她身上的特质不只是有敏感与脆弱。

第五期公演中,在第一志愿那栏,她填写了声乐《夏天的风》,在分组后,主动举手竞争中心位。为了练唱《夏天的风》,她反复地听里面的片段,每天听这首歌,一天听上百遍,“因为是学习,所以不会觉得腻,也不会觉得苦。”提起教成员赵粤唱歌的部分,她只愣愣地说,“我就是把老师怎么教我的,再教给她。”

▲ 在《夏天的风》表演中,张艺凡主动为自己争取C位。图 / 视频截图

因为练舞,创造营里的学员身上有大大小小的腰伤,多数人向学员经纪撒娇、哭诉。有一回,学员经纪向营里的队医询问学员们的身体状况,“谁的腰伤最重?”队医回答,“是张艺凡。”但她从没有提过这一点。这些足以被称之为“成长”的部分,被张艺凡细细地藏在生活的细枝末节里。

芭蕾舞的老师评价张艺凡,是“全校最开心的那个孩子”。“小时候天天都生活得可快乐了,也没有烦恼,老师骂就难受一会儿,过一会儿就又开心了。”她喜欢在排练芭蕾舞的空闲时间里,和同班级的同学聊天打闹。和学校其他班级不同,张艺凡所在的班级里,每个人疏于竞争,愿意把中心位置让给对方。她躲过了艺术训练中有关争夺、互相敌视的残忍故事,没有被机制同化。

那个被忽略的缝隙里还有不曾丧失的童真和对人的诚意。节目里,黄子韬曾让张艺凡在两个好朋友之间选其一,“我不选,行不行?”她摇头拒绝,“田京凡是可以让我开心的朋友,孙珍妮是可以让我变得勇敢、自信的朋友。”被站姐跟拍,她担心别人说话的声音吵到地上的小猫,蹲在地上,对着别人比了一个“嘘”的动作,眉眼轻皱在一起,然后又露齿笑起来。

你现在自由了吗?“稍微自由点。”

什么是自由呢?她停顿了一会儿,回答,“就是想几点睡就几点睡,可以吃东西,可以和别人闹。” 20岁以后,她不得不面对更繁杂的丛林,但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成长。

▲ 张艺凡在舞台上表演舞蹈。图 / 《创造营2020》官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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