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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粤明真的钝感吗?

2020年4月23日 文/ 林秋铭 编辑/ 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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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摔烟盒儿吗?」

提起有关童年和青春期的情节,电话那头的潘粤明语气振奋起来,「希尔顿啊,良友啊,大前门啊,为了捡烟盒钻到大绿垃圾桶里,同学使坏,就把垃圾桶盖上,震得满脑门子都是灰,也不嫌脏。」他一口京腔,细数那时有名的烟盒,聊少年时骑着自行车驶过胡同的情景,阳光从胡同的房檐上落下,他踩着踏板,四处遛弯。

话题转回当下,音量便落了下来,言辞变得模糊。他谈感慨、谈心得,躲避那些「负能量」的故事。2013年,潘粤明接受凤凰网专访时,描述了自己当时的状态,「没遇到过这么大的事儿,太拧巴了,你怎么能这样呢?就觉得好好一个家,怎么能这样呢?」他说,「我在家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只觉得那个空间很压抑,你想透口气,但是又找不到出口。」

2017年8月,《白夜追凶》播出。播出一个月后,点播量突破了20亿。这部剧将潘粤明重新拉回人们的视野中,让他再次以一个演员的身份被看到。他脱去了清瘦的模样,身材略显臃肿。他自嘲,也不止一次地为自己的「胖」道歉。今年4月,由他主演的《龙岭迷窟》播出,豆瓣评分8.2。他发表了一篇随感,「我知道胖八一会影响灯丝们看这部作品的代入感,向大伙儿道歉!我会在后面的工作中严重注意对自身饮食及身材的管控!」

要珍惜。潘粤明反复提到这三个字。珍惜环境、机会和大家对他的宽容。

这样的状态被他形容为「钝感的知足」。他以感恩的心态面对当下的境遇,频繁地和粉丝互动。粉丝画他,他挨个点赞,每张画都保存在手机里。制作方要求配合宣传,他从不拒绝,适应翻新的传播形式。因为工作密度大,和《人物》的这次对话不得不被安排在拍戏的间隙中。他在片场和休息区来回转换,拍一段戏,再聊上一段。他握着电话穿行在片场的人群里,和擦身而过的人小声地一一问好。通话两次中断,再接续上先前的话题时,他不住地道歉。

距离《白夜追凶》播出已经过去了3年,比起那时他由暗转明的慌张,现在的潘粤明自如从容许多。鲁豫曾经在2009年和2018年两次采访潘粤明,第二次见面,她在节目的最后评价道,「现在的他经历过那一段沉沉浮浮比较艰难的时期,人重新被认可,正是心气开始高,充满自信的时候。」在她看来,潘粤明身上兼具「成年人的那种沉重感和踏实感」和「重新焕发出的自信和活力」。

如今,再拿那段低谷作为标尺,来度量潘粤明起身的高度,显得有些过时了。他接连签下5部《鬼吹灯》系列网剧,被黄渤评价为「最走心的胡八一」。一位豆瓣网友在《龙岭迷窟》的页面下留言,「潘粤明,你要越来越爆才能对得起前半生的苦难啊。」但对于潘粤明来说,「爆」和「火」,是一种不稳定的状态,他更愿意稳稳地浮在这个圈子里,既不被捧太高,也不被甩出去。以下是潘粤明的自述。

文|林秋铭

编辑|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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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喜欢《鬼吹灯》这个剧本了,里头胡八一也是个很有特征的人物,说他严肃吧,他吊儿郎当,有时候还特贫、特调皮;说他不正经吧,他又是一个在大事上比任何人都果断、冷静的人。他那嘴皮子,天文地理什么都说,对朋友又很讲感情。总之,无论外形还是性格,胡八一是个很充足的人物。

2006年,一次长途飞行前,我随意买了一本书想飞机上解闷儿,没想到一看就停不下,书到现在我还留着,是《鬼吹灯》系列第三本,《云南虫谷》。2017年8月,《白夜追凶》播出后,很快就有不少剧本找来,但我的首选就是《鬼吹灯》。第二年2月,我就进了《鬼吹灯》剧组,先在《怒晴湘西》里演陈玉楼,到这部《龙岭迷窟》,我演胡八一。

每个演员演戏都会代入自己个人的东西,我熟悉胡八一的环境。按书中所写的,他的年龄跟我俩舅舅差不多,都是50年代生人,都是年轻的时候当过兵、插过队。我从小听舅舅讲插队时候的故事,20多岁时,我也看那些「愤青」的、前卫的书,比如刘恒、王朔、顾城、贾平凹……他们的书我看过不少,比较了解他们这代人的状态。

《龙岭迷窟》开播第二天,豆瓣上我又写了一篇随感,说大家说我胖,我看到了。其实我也没把这事当一个死理儿,但也知道在专业上应该稍微约束一下自己,再帅一点其实更加分嘛,对不对?其实《白夜追凶》那时候,观众说胖,我自己觉得还好,能接受。但演员先入为主的就是造型,首先你得让人看着不讨厌,如果真的胖出了圈,不合适。我也不是年轻人,上了年纪后,新陈代谢开始变慢,只能尽量克制。

潘粤明在《龙岭迷窟》中饰演胡八一 图源网络

演员这个行业每天贼累,每天没有时间健身。本来都想得特别好,跑步,锻炼,但是拍起戏来真累。拍《白夜追凶》的时候,在广东几个月,我只上过一次街,在超市买了个碗,还没逛完就被叫走化妆了。拍《龙岭迷窟》,晚上10点多收工,11点多我还在酒店楼下跑步,一个人跑,也不想麻烦助手陪着我。白天的劲儿都使完了,只能咬牙坚持。有一次,外面黢黑,我跑累了,不小心摔了个大马趴,蹉出去了。当时很后怕,万一摔得太重了,上哪儿喊人去?磕着碰着还会耽误工作,给别人造成麻烦,后来也不太敢跑了。所以播出来,我都觉得自己有点圆润。

《白夜追凶》之后,我在行业内的境遇好了很多。咱别用「火」这个词,我觉得怪怪的。就是大家知道有你这号人了,看到你的风格,按照剧本邀请你,这是好事。接着,一些宣传、综艺都找来了,我也去。说实话,就是干活吃饭,得去养活自己,演员是需要关注度的。

《白夜追凶》里潘粤明一人分饰两角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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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胡八一性格有点像,都爱逗咳嗽(北京方言,指耍贫嘴)。我小时候就是个胡同串子,在大栅栏长大。胡同里都是带天井的筒子楼,胡同连着胡同,一望无际。我记得胡同的牌子都是红色的,写着白字。谁家住哪儿,谁家孩子学习好,谁家孩子老挨打,谁家的家长特别凶,我都一清二楚。

吃完饭,家里切个西瓜,我们拿着半瓤,手脏儿吧叽就上街了,到处去找小伙伴。那时候好快乐,有条件能买个砸炮枪、滋水枪,次一点的就买猴皮筋、沙包。我皮,喜欢上房玩儿,或者爬上电线杆子,站得高望得远,跟底下的小伙伴和路过的女孩子显摆显摆,显示自己与别人不同的一面。还喜欢拍洋画,家长不让拍,我就找个比较熟悉的房檐把洋画藏起来,拿瓦片给掖好了。

潘粤明小时候 图源@微博潘粤明

去年,我回胡同看过,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一些现代化的东西出现了,比如空调外挂机、网线、霓红灯,好多民国时期的老楼,现在都变成旅馆了。但胡同还是胡同,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在胡同里长大,我碰上的都是好人,好同学,好老师,生活里的波澜,顶多是家长偶尔揍揍你,有时候磕个大包缝两针,或者掐人家的花骨朵被蜜蜂蛰了……小时候没有什么心理阴影,连挨打都是快乐的。

上中学后,父母给我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外地的孩子住学校,我们就可以回家。当时的生活就是阳光和自行车。骑着自行车,看什么都开心,我看见遛鸟的开心,看见骑三轮的开心,烟袋斜街、银锭桥看到一些偷偷摸摸卖VCD盘的人心里都忍不住乐。到周末没事了,约上一两个同学,往远了骑。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们顺着高速公路骑,赶上朝霞也赶上日落,远远地看见首都机场模模糊糊的影子,就觉得自己特成功。

那种感觉,打心眼儿里年轻。除了没钱,没什么不开心的事。因为没钱,吃碗牛肉面都咬牙切齿的,离不开父母,但是又希望自由,不知道毕业以后到底能干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未来是什么样的。

年轻时的潘粤明 图源网络

1994年,我第一次拍戏,在《三国演义》里演孙休。那会儿我就到处给人留我爸的BP机号,想当演员,但不太顺利,也不懂这里边到底有什么门道。考上北师大后,我学的是影视制作,课程包括电影历史、照明技巧、剪辑构图、暗房工艺……都是有营养的东西。还上过周传基老师的课,他讲视听语言,讲剪辑的节奏、画面的运用。周老师个儿不高,瘦瘦的老头,上课只抽大前门,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会儿中戏跟北师就隔了俩胡同,每星期二、星期三都放双场电影,一天是国产片,一天是进口片,我去中戏看了不少好片子。张艺谋的《有话好好说》上映时,电影放完,他就上台和同学们交流。电影院礼堂的台阶上挤满了人,我坐在台下听着。有的家伙为了省几毛钱会画电影票,我比较老实,不敢用,没他们胆儿肥。回来的路上,和同学一起吃羊肉串、喝啤酒、聊电影。

毕业后,本来打算就干制作这一行,到处找剧组干活,无意间和导演聊到自己以前也演过戏,导演说,那就用一下试试吧。就又开始演戏。

还是蹭我爸的BP机,给人留个号,到各剧组发照片。照片还是同学以前互相拍的人像作业,挺糙的。一看到BP机上有消息我就特兴奋。如果呼过来,人家说再来一趟,那就是有戏。如果很长时间没收到消息,我就主动打过去问问,对方说还选着呢,再等等,我就硬等,等着等着,都忘了等了多少个了。

那段时间挺难的。好不容易找到活,演得不好挨骂,跑龙套被人轻视,只能再发奋。就觉得只要剧组留下我,让我四五个月都在组里待着,干什么都行。就想吃盒饭,不想回家,觉得自由。接了戏觉得开心,觉得自己能耐了,回到家,家里人态度都不一样,你是有工作的人了,不是天天游手好闲。

现在想想,那时父母也很无助、很担心,但他们还要撑起这个家,还要在我面前表现出父母的样子。现在我能懂了,知道生活不易、家庭不易了以后,才知道自己以前是很幸运的。我还是找到了表演,这是我乐于做的事,我从中感到快乐。就这么一部一部拍下来,我走到了现在。

潘粤明在1994年版的《三国演义》里饰演孙休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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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都说我像熊猫,我自己也爱画熊猫,黑白分明,有阴有阳。它也是一种态度,萌萌的,不用太计较。计较来计较去,耽误彼此太多的时间。我这个人是钝一点。以前玩游戏,游戏里有些装备得到一个特殊时期才免费。人家花钱买装备,很快就过这关了,我就硬是拿比较次的武器一直扛,一直扛到过关。

我小时候因为画画得奖,保送到育才中学,2017年3月,我又捡起了画画,现在回过头看,画得实在惨不忍睹,但大家还哄着我。我觉得,自己能做的也不多,就画画吧。出门拍戏时,我都会随身带一个工具箱,里面放着剧本、茶叶、暖宝宝,也放着几套笔。拍戏候场的时候,我就随手画几幅简笔画。画画是我的一种表达,没打算把它画得多好,像跑步似的,我不在意这一步迈得有多漂亮,迈出去就完事儿了。画了发在微博上,跟大家调侃一下。还有一些朋友愿意跟我交流,画一些画发到评论区,我就挨个点赞。手机里存了上万张他们给我画的画。

潘粤明画的熊猫 图源@微博潘粤明

我喜欢这种长久的联系。这种联系也发生在我和身边的物品之间。我喜欢囤着旧物,以前那些碟片、磁带、小人书,第一次当群众演员赚来的20块钱,还有第一次拍16mm胶片时的胶片盒和场记板,都被我放在柜子里,想起来就翻一翻。

家里还有好多件皮衣,侧拉链的、大领子的、偏机车的……这些年攒下来的。皮衣都不便宜,那会儿也没啥大牌子,都是仿制的A货,跟家里人磨嘴皮子磨半年,花两千块弄一件,可美了。现在胖了,没机会穿了。皮衣必须瘦了穿才好看,要是圆鼓鼓的,都没自信走到街上。但我还是喜欢。根儿在初一那会儿,我接触的都是一帮喜欢音乐的孩子,大家互相串磁带听音乐,听杰克逊、麦当娜、滚石……我总是穿着皮衣去听摇滚乐,还买过电吉他,瞎弹。我喜欢摇滚乐的节奏,爆裂干脆,词儿都比较直接,《无地自容》啊,《你到底爱不爱我》啊。前不久我还看了Aerosmith网上的演唱会,年轻的时候大家一块甩头发,现在个个都谢顶了,梳着背头,油亮油亮的,一帮老头还那么暴躁,挺感人。

我喜欢,但我不见得要变成那个样子。摇滚是释放的出口,生活也有温柔似水的东西。你接受那个精神和态度,能够把这种领悟用在自己的业务里面就够了。年轻人往往有棱角,这个棱角虽然天然,但未必就是对的。有些人去掉棱角,是遇到了好的机缘,自己愿意去磨合;有些人变得圆滑,可能是被迫,未必是他真正想要的模样。我属于前者。

不是不愿意聊,只是怕聊的内容大家觉得没意思,我不是特别会讲故事的那种人。没什么不能答的,只要坦诚就行了,只是有些东西比较负能量,提出来没意思。

低谷期的时候,我从自己身上找问题。真想在这个职业吃饱饭,还是得调整自己。对工作和人的态度,真诚是最捷径的东西。不管我干什么,只要能坦诚地去处理这个事,就可以少走弯路。做错事儿了,有的人会生你气,有的人会看不起你,你下意识地会想圆个谎,把这事填过去,但最后它还是谎话。不需要取悦别人、拐弯抹角,这是我从父母身上学到的东西,也是我这些年的感受。坦诚了,就算吃点亏,也问心无愧。

经过了这些,我觉得,40岁的快乐跟20岁的快乐不一样。40岁的快乐是稳重。什么东西再好吃好玩,它也勾不着你;人家再怎么好,你也不用眼红;自己再怎么不好,也能够踏实下来想一想规律;我觉得这是年轻的我所没有的东西。现在我只希望工作顺利一点,同时也要珍惜现在所拥有的被认可的环境。我觉得只要珍惜这些东西,我就能让家人生活得更好一些。说去看看自己到底在什么位置,太累了,没必要。我只想踏踏实实地干活。

做演员,工作密度大,连续四五个月得在同一个地方待着,但总有一些能够释放自己的时刻。我记得拍《龙岭迷窟》的时候,在黄土高坡,每天工作结束,都能看见山上有好多锦鸡、野鸟,晃着彩色的尾巴走来走去。收工的时候,我们下山,能看到野猪群。太美了,我们就在云彩上面,多漂亮啊。

​​​​《龙岭迷窟》剧照 图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