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意大利,琴声流向三月的米兰
音乐会彻底结束时,奥尔多收获了更久的掌声。他边挥手边冲邻居们喊,「明天同一时间见!」邻居们也向他回以挥手,作为告别,然后逐个退回到自己的房子里,继续准备当天的晚饭。奥尔多收起了琴,和妻子一起将女儿抱回了屋子,回归日常的河流。
「我意识到我所有的隔离都有了意义。音乐不能实在地挽救一条生命,但它能给人带来希望和美,让他们每天至少有5分钟的时间可以不去想那些悲伤的消息,坚持下去。这是音乐家的责任。」他说。
文丨林秋铭
编辑丨糖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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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3日下午5点55分,奥尔多在阳台上等待。
早春的傍晚,米兰的气温降到了12度。奶黄色的霞光打在对面的楼顶上,气氛安静而空旷。现在是意大利人一天工作结束后的闲暇时间,大多数人在屋里张罗晚饭。奥尔多住在4楼,风迎面而来,轻刮他的脸。他套着黑色的休闲连帽衫和一件单薄的牛仔裤,肩上架一把小提琴,右手攥着琴弓。
他准备在这个不到5平米的阳台上举办一场音乐会。左手边的小桌子上,立着一台平板电脑,页面停留在他提前录制好的吉他伴奏曲上。目前为止,在场的听众只有他11个月大的小女儿,叼着奶嘴,坐在旁边的婴儿椅里,一脸懵懂地四处张望。
奥尔多搬来这个小区已经两年,住在附近的邻居却浑然不知他的另一个身份——意大利RAI国家交响乐团一提声部的小提琴手。他在都灵工作。每天上午搭乘火车前往都灵,演奏完毕,晚上再坐同样的班次回到米兰。
他原本打算,3月13日晚上7点半在线上举办半小时的音乐会直播。他从前一天就着手练习直播的3首曲目。当天下午,妻子在厨房分散孩子们的注意力,保证他能够专心地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录制吉他的伴奏。录完了吉他部分,他突然意识到,吉他的调太高,但他来不及重录一遍了,只能把小提琴的音准调到了比往常的442Hz更高一些的位置。
那天下午,同事给奥尔多转发了一张图片,上面写着当地的民众向所有音乐家发起的号召:「今天下午6点,我们邀请意大利全国的音乐家们拿起手里的乐器,打开窗户共同弹奏。今晚,我们要让我们的国家在几分钟之内,变成一个庞大的免费音乐会。」这是个好主意,奥尔多想。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在家里演奏过,他担心自己的提琴声扰民,所以总是趁女儿睡着之后,独自溜到小区的会议室悄悄练习。
在阳台上演奏,对他来说是一件充满未知和极具挑战性的事,无法预测听众的反应。疫情席卷米兰以后,这个小区的人声也渐渐小去。人与人之间是淡漠的,自己的琴声可能无法引起共鸣。
「我准备去阳台拉琴给大家听。」他对妻子说了这个决定。妻子笑了,「那就去做吧。」她为他打点好了一切:清出了一块空间,安顿好女儿,还负责为他摄像。
一切准备就绪。
奥尔多在阳台上准备就绪 图源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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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点整。奥尔多将双脚站成肩宽,摁下吉他伴奏的播放键,右手熟练地将琴弓搭在琴弦上。这是头一回在阳台上演奏,他有点害羞,深吸一口气,拉响了琴弦,悠扬的琴声流向3月的米兰。
他演奏的是电影《天堂电影院》的插曲《Love Theme》,曲调悲伤。大部分时间里,奥尔多都闭着双眼,这是他集中注意力的方式,他要感受琴身的变化。手里的小提琴有200多年的历史,古老又敏感,周围温度和湿度微小的变动,都将造成音色的巨大差异。他来不及打印琴谱,只能随着自己的记忆和惯性,让琴弓自然地在琴弦上跳跃和收拉。
一切都和以往不同。在音乐厅演奏,提琴的声音撞击天花板、观众的骨骼、皮肤,地面,而后折射回演奏者的耳朵,声音柔和,连音自然。但换成开放的阳台,他需要微微加大力度,制造更多的爆发力,将声音传出去。他感受到,冷空气让琴身收缩,也让他的手指变得僵硬。
另外,做到专注并不容易。
小女儿维多利亚年纪太小,还没学会走路。因为疫情,保姆回到了智利的家,奥尔多开车找遍米兰,都找不到代工的保姆。妻子需要在一旁为他录制视频,因此维多利亚没人照看。待在婴儿椅里让她浑身难受,只能不停地拍打婴儿椅,用哭声表达抗议。院子里的喷泉声和提琴悠扬的曲调混合在一起,还有婴儿的哭闹作为间奏。奥尔多心里焦急,希望演奏结束后,能转身抱抱她。
当他缓缓拉出最后一个音符,一曲终了。他睁开眼,发现每栋楼的阳台上都站着人,是闻声而来的邻居们。几秒钟的停顿后,他们开始鼓掌,朝他大喊:「Bravo!(太棒了)」「Thank you!(谢谢)」「Biss!(再来一首)」掌声持续了长达一分多钟。
他感到意外,激动得朝不同方向小幅度地挥手。对面的大楼离得远,他看不到他们,只听到他们的欢呼声。他还探出半个身子,扭头向楼上的夫妇笑着打招呼。
之后,奥尔多接连演奏了两首曲子,这天傍晚的阳台音乐会持续了一刻钟的时间,直到晚霞绕到了大楼的背后,所见之物都浸泡在傍晚的微黄光线之中。阳台上邻居们在提琴声的伴奏下,轻轻摇摆着身子,楼下嬉闹的孩子也停止了游戏,仰着头,听他的演奏。
严格意义上,这个社区称不上是个「小区」。它坐落在米兰的市中心,由两排「C」形的不同物业分管的居民楼环绕而成,恰好拼凑成了一个圆形。圆形的中央是一块供人休息和玩耍的空地,有喷泉和玉兰花。建筑结构让声音能够在四周墙壁上击打回弹,有环绕声效。一个天然的户外音乐厅,所有人能看见所有人。
音乐会彻底结束时,奥尔多收获了更久的掌声。他边挥手边冲邻居们喊,「明天同一时间见!」邻居们也向他回以挥手,作为告别,然后逐个退回到自己的房子里,继续准备当天的晚饭。奥尔多收起了琴,和妻子一起将女儿抱回了屋子,回归日常的河流。
第二天再到阳台时,他发现多了一些邻居。和前一天不同,他们提前到达,或站或坐,期待奥尔多今天的表演。
「我意识到我所有的隔离都有了意义。音乐不能实在地挽救一条生命,但它能给人带来希望和美,让他们每天至少有5分钟的时间可以不去想那些悲伤的消息,坚持下去。这是音乐家的责任。」他说。
奥尔多所在小区的居民站在阳台欣赏音乐 图源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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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下午6点,也是意大利官方公布新冠肺炎确诊、死亡人数的时间。
黑云笼罩在这个国家的上空。街头的艺术家们不见了,音乐厅紧闭大门,春夏的音乐节也被延期和取消。热爱社交的意大利人只能被封锁在家里,看窗外的一小方天空。
但音乐不能停止,阳台音乐会成了他们的一剂安慰。遵循下午6点的约定,音乐家和歌唱家们纷纷现身在不同城市的阳台上。歌声和乐器声在意大利继续响起,只是从富丽堂皇的音乐厅移到了居民楼和街巷。
街头艺人丹尼尔·维塔莱精心打扮了一番,他为自己选了一套白色西装和白色礼帽,在自家的二层小阳台上吹奏萨克斯曲《Bella Ciao(啊,朋友再见)》。住在佛罗伦萨的歌剧男高音毛里齐奥·马奇尼对着落日,高歌了歌剧《爱的甘醇》中的片段《偷洒一滴泪》。米兰斯卡拉歌剧院的中提琴手达尼洛·罗西不仅在阳台上为邻居演奏提琴,还在Facebook上给网友们免费教授中提琴课。他有时改变音乐会的场合,干脆直接打开房门,站在家门口,对着楼道演奏。楼道良好的共鸣把提琴声塑造得更为饱满和柔和,整栋楼变成一台大型发声器具。
意大利的市民拿上了家里的锅碗瓢盆、小孩的玩具演奏了起来 图源网络
对于梁怡来说,音乐会是她每天的慰藉。她在意大利生活了12年,住在奥尔多家隔壁,能够最近距离地聆听他的演奏。临近下午6点的时候,她提前摆好两把小椅子,一把椅子给两岁的儿子,她抱着还没满一岁的女儿坐着另一把,三个人默默地坐着听完演奏。儿子总会跟随旋律摇摆,女儿则渐渐地睡着了。「它已经成了我们每天的高光时刻,大家会觉得,每天有一个moment是特别的。」梁怡说。
演出的第三天,奥尔多选择了探戈名曲《Por una cabeza(一步之遥)》。他喜欢演奏探戈舞曲,那是一种中速的、二拍子或四拍子的舞曲,活泼、热烈,充满生命力。他在乌拉圭长大,乌拉圭人酷爱探戈。他记得,不论是街头和家里,总能看到有人旁若无人地跳探戈的舞步,「它让我想起了在乌拉圭美好的日子。」
梁怡把这段录了下来,发到了微博上。那则视频引发了一轮不同乐器的嵌套表演。有人录下了自己用手风琴伴奏的视频,再和奥尔多的声音拼合。接着,更多的人加入了。有人加入了二提声部,加入了古筝和木吉他,加入了钢琴,还配上了歌词,用西班牙语吟唱。这首有着85年历史的舞曲完成了一次跨越国界的合奏。不同的乐器像聚集在一个狂欢的舞厅,大跳探戈的舞步。
奥尔多和其他两位乐手隔空演奏《梁祝》 图源网络
梁怡教奥尔多注册了新浪微博账号,他得以在微博上直接发布自己的视频,大量来自中国的消息和问候涌向奥尔多。每天,他们守着奥尔多发布阳台音乐会的视频,由于存在时差,他们往往要迟一天才能欣赏。
「我希望能为他们演奏一个中国的曲子。」奥尔多向梁怡请教,梁怡向他推荐了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这首曲子好美!」他惊叹,并着手练习,准备在某一天的北京时间下午6点,为中国网友直播。
在奥尔多演出一周后,对面大楼的一位邻居憋不住了,他给奥尔多打来电话,「我希望能加入你的演奏。」两人之前没打过照面,电话是邻居找大楼的搬运工要来的。奥尔多欣然同意。于是,从那天以后,每当奥尔多从肩上卸下小提琴,对面便接续着传来电子琴声,阳台音乐会有了第二个演奏者,演出得以延续。
由于距离隔得远,电子琴声显得很微弱,但奥尔多会站在阳台上,望着对面,把乐曲听完,「如果我们俩能在隔离后见上一面,一起玩音乐,那就太好了。」奥尔多说。「我们不需要专业的表演者或者一场完美的演出,用爱和希望来演奏就够了。」
阳台音乐会不间断地开了15天,且还在继续。邻居们托楼里的门卫给奥尔多带口信,谢谢他在这场疫情中为他们带来的音乐。
4
小区变为一个封闭的乐园。一次,楼下的院子里有人指着对面的楼,冲奥尔多喊,「那边有两个7岁的孩子今天过生日!」他会意点头,将生日歌作为当天的安可曲目。小区的邻居们一齐鼓掌唱歌,为孩子们庆生。刚开始,唱歌的人们还不大愿意张口,随着更多人加入,歌声逐渐洪亮。但谁都没见到那两个小孩,不知道他们躲在哪扇窗格后面。
梁怡为邻居们在线上组建了一个群,有人在群里提议,「明天我们唱歌吧。」于是第二天,由奥尔多提供小提琴伴奏,大家在阳台上唱起了《马梅利之歌》。这首意大利国歌唱响了一百多年,但他们显然有些生疏,只能在副歌的段落做到齐声。一位邻居在群里打趣,「我是钟吗?我感觉我在独唱呢。」
奥尔多的阳台并不特别,只是简单摆着一张灰色软沙发和几盆绿植。那盆还未开花的茉莉,是两年前刚搬来这里时和妻子一起种的。春夏时节,他们会合力把餐桌搬到阳台上,在那里就着夕阳吃晚餐,茉莉绽开后,香气很盛。
现在正是意大利最好的季节,温暖湿润,4月复活节假期即将来临,充足的阳光覆盖南欧的土地。意大利的北边,就是阿尔卑斯山。意大利人热爱户外运动和社交,每到周五,米兰就变成一座空城,城市居民们陆续自驾出城,和朋友家人相约去爬山、看海。
「我们住在一座公园附近。米兰进入春天了,那里现在到处都是鲜花,还有湖泊和森林,又一批鸟群要飞回来了,公园里面,你可以听见鸟鸣。」奥尔多说,「但是疫情改变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像以前那样工作,我现在都无法想象一个满是人的音乐厅……」
开始隔离后,他只出过4次门,去超市采购充足的食物和生活用品。冰箱里塞满了简单的食材:意大利面、米饭和婴儿需要的牛奶。最紧俏的厕纸买不到了,只能省着用。口罩和消毒液也所剩不多,他得等院子里的人都走光了,才敢带着女儿下楼溜滑板和骑自行车。
大女儿索尔快4岁了,总是趴在阳台上问他,怎么还不去公园?她想骑自行车,还想见幼儿园的朋友和老师。「现在外面有冠状病毒先生,我们得避免见到他。」奥尔多只好这样和她解释,「她还太小,我们不确定她能不能理解我们在说什么,但是我们得尽量对她真诚,解释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
每天晚上,他会和妻子一起看疫情相关的新闻和网友给他发来的大量消息。两类不同的信息交织,让他情绪复杂。所在的城市陷入至暗时刻,沉重的悲伤侵袭着他,他仍要努力地向外输出充满希望的声音,他感到筋疲力尽。「我真的很想回每一条消息,去安慰他们,和他们站在一起,但是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了。」
3月23日的下午,他正在小房间里练习小提琴。妻子一脸沉重地走进房间,紧握着手机。「发生了一件事。」她说。他看到,手机屏幕显示着一位朋友去世的消息,消息由逝者的女朋友代发在社交媒体上。
突然,奥尔多随意地把小提琴靠在一旁,双手捂着脸,大哭了起来。就在一个星期以前,那个朋友还健康如常地生活着,最开始是不引人注意的咳嗽、发烧,接着是突如其来的死亡。奥尔多和他接触不多,零碎的信息拼凑了对逝者简短的印象:53岁,尚年轻,常常施惠于周围的朋友。一个善良慷慨的普通人。
「隔离在家里,让曾经熟悉的事情变得反常和困难,我们甚至无法当面和他说声再见,连他的女朋友都不行……」奥尔多沮丧地说,「我感觉心里空了一块,很难过。」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和过来。又到了约定好的时间,他抓起琴颈,回到阳台上。「他给了我在阳台上继续拉琴的力量。」他准备了德彪西的《月光》作为他的安息曲。那首曲子由德彪西作于留学意大利期间,他看到天鹅绒般的黑夜下,月亮从阿尔卑斯山上缓缓升起,原野寂静。
寂静同样属于此刻的意大利。院子里已经看不到多少住客,玉兰花的香味更浓了,但没有人再在喷泉旁逗留。疫情更加严峻,大楼管理员前几天发来了通知,要求大家尽量避免下楼。
他看到邻居们照常站在阳台,或环抱家人,或举一枚迷你意大利国旗,一致地看向他的方向,等待着他。
下午6点,奥尔多准时奏响了乐章。
奥尔多开始了演奏 图源受访者
(应受访者要求,梁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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