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小龙虾吃得饱吗？长得肥吗？潜江封城已近两月。禁足的日子里，小龙虾的安危牵动着每个潜江人的心，虾农担心小龙虾饿肚子，虾商担心小龙虾价格暴跌，炒虾的人在家里摆弄着大勺，一身技艺无处施展。小龙虾是潜江的支柱产业，养虾的、买虾的、剥虾的、 炒虾的，给养虾提供技术支持的、给炒虾做好原材料的……“几乎每个人都会忙活小龙虾。”在这个距离武汉180公里的湖北小城，出租车司机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小龙虾之乡”和小龙虾的紧密联系，当然，他会加上一个严谨的补充，“除了老人、孩子和有公职的人。”过去20年间，潜江开了大小龙虾餐饮店2000多家，推出了100多个龙虾菜品，电商企业、网店开了500多家，网络销售额9亿多元。截至去年年中，潜江虾稻全产业链产值高达320亿。潜江一咳嗽，全国的小龙虾供应都会抖三抖。3月11日，潜江市新冠病毒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连发两份通告，明确全市将继续实行严格交通管制、人员管控。短期内，潜江一部分本待出塘的个体养殖小龙虾仍将独自变老，应该如期投放的部分虾苗也暂停了入塘的脚步。人憋家里，虾困塘中。农户估计，少了全国各地吃货的宵夜狂欢，4月份嗦虾旺季的小龙虾市场价格会不可避免地跌落。

文 |韩逸

编辑 |萧祷

运营 |一凡

《忘了怎么哭》

59天 。潜江虾农王玉华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和80亩塘里的5万多只小龙虾分别这么久。腊月二十，他像往常一样查看了各个塘口的情况，摇上船，补施了一波生物肥。轧碎的稻草混杂着小虫沉入塘底。在王玉华看不见的水底洞穴里，他的小龙虾迎来了年前的最后一份口粮。按照计划，再过不到二十天，这一批虾子就会足秤出塘，按体重分拣为几等卖掉。虾有农时。一开始给虾苗补营养，之后杀菌、肥水、投苗，每一步都需要踩在点子上。“就像养个小孩子。”等到收虾的季节，王玉华总要凌晨两点就爬起来，守在塘边，等收虾子的人按照当日行情估价。往年冬天，小龙虾开始长个儿，王玉华才能稍稍缓口气，睡个整觉。可今年他完全睡不着了。解封的日子迟迟没定，他已经两个月没能到塘里查看虾子的长势了。可以预估的是，如果再不投料，小龙虾就会变瘦，虾尾不再结实饱满。结实饱满一度是潜江龙虾的标配，这几年，潜江龙虾的价格也因此在湖北市场上有着不俗的竞争力，“一斤总要比别处贵上两三块。”畅销原因主要在于龙虾的质量，这里的龙虾号称“3白2多”：虾腮白，虾线白，底板白，虾黄多，肉质多。但是，没能按时投喂的小龙虾，还能否守住肉质多的口碑，王玉华完全未知。按照小龙虾的生物习性，饿急了的它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吃水草，吃稻杆，或者互相厮杀。

▲潜江小龙虾就是以肉质Q弹为主打，保住口碑是虾农们很重视的事。图 / 韩逸

这些代价都不可承受。水草在塘里的作用不仅能补充饲料和净化水体，小龙虾的脱壳也离不开它。如果在长身体的小龙虾吃掉了同样正在发育的水草，那么到了脱壳变身的季节，小龙虾就没草可抱，会直接影响生长。

老天也不算作美。去年至今，潜江迎来了暖冬和暖春，平均温度总体升高，小龙虾上市预计比去年提早了10-15天。半个月的时差让虾时变得更为紧迫，再不投苗，下一波的虾子就会迎上大幅上市的低价销售。这会让王玉华的收入打下折扣。雨天也会增加变数。一过二月，小雨不时到访，公虾受到刺激，带卵虾跑出洞去。没有安装防逃网的虾池，可能蒙受虾子外逃的损失，即便在雨过天晴后，有些小龙虾也有可能应激死亡。如果自家的水塘紧挨着住处，养殖户最起码不会耽误杀菌和除杂——虾稻田40亩为一个单元，两个人家的虾塘相隔百米，对防疫不构成危害。王玉华只能干着急。他的老家在十堰山区，离潜江有近六个小时的车程，每到过年，全家人都会回到十堰。他们是2009年定居潜江的三峡移民，2015年到现在，陆续承包了30亩稻田和50亩水塘养殖小龙虾。可防疫封村之后，他在十堰出不去，虾子在潜江没人管。“出钱也请不到人。”他试着联系熟悉的潜江朋友帮忙去看一下虾塘的情况，接连被拒绝。潜江老乡自己也都禁足在乡镇，没人有条件去帮他管理虾塘。

▲小龙虾养殖在有水草的塘里，需要时常照看。图 / 韩逸

困在十堰山区的王玉华，心情系在时断时续的信号上，消息越刷越焦虑。2月24日，他的朋友圈先后分享了三首歌,《我的心好累》、《忘了怎么哭》、《不怨天不怨地》。第57天，他总算等来了一个最新的、确定的消息：潜江将继续实行严格交通管制。他把手机撂下，看电视去了。

“好想吃”

往年，潜江龙虾市场红红火火。有一二十亩田的农民养小龙虾，一年顺利的话就能有几十万收入。在潜江，即便在早餐店门口看到油焖大虾的招牌，也毫不奇怪。市中心有龙虾美食一条街，出火车站不到两公里，就有一座打造不久的龙虾生态城，广场上坐落着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的龙虾雕塑——高15米，长18米，重100吨，粗大的虾须直指天空。每到重大节假日，龙虾城的虾店都需要排队。打高铁和开车专程赶来的游客，匆匆坐定，观看花样不同的节目表演，嗦着手里肉质弹牙的小龙虾。餐厅和餐厅之间的空地架着舞台，主持人一遍遍介绍潜江龙虾文化，身后的彩灯，映照着龙虾城印在宣传单页上的口号：“疯狂的龙虾，疯狂的财富——中国龙虾财富航母”。在潜江，有名的店即便没上过综艺节目和美食台，也至少上过美食纪录片。潜江最大的虾店“虾皇”就是在《天天向上》打响了名头，吃虾季里，每天最少消耗一吨虾，去年5月2号一天的客流量就达到6000人，能够消耗2吨。大大小小的烧虾店和培训机构时刻准备着把来客打造成手艺过硬的学徒。网络上最负盛名的“小龙虾学院”是其中最有代表意味的，在名师班学习一种烧法只要2000元，还是由虾皇退役的行政总厨担纲教职。当然，想要学会所有秘技可能没有想象中便宜。去年龙虾节，小龙虾学院创下了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联合潜江各大餐饮店，呈现了118种小龙虾的做法。

▲在龙虾学校，学生们练习蒜蓉大虾。图 / 韩逸

店主老六的店开在潜江油焖大虾的发源地五七，如今已经经营到第11个年头。店对面是小李子油焖大虾，后者是油焖大虾配方最早的发明者，老六于是有了地利，小李子桌边坐不下的时候，总有不愿排队的游客到他家嗦虾，一吃，再也忘不了味道，成了忠诚的熟客。可如今，虽然客户群体忠诚，烧虾手艺娴熟，老六和他的同行们也无法估量疫情带来的损失。往年此时，他要么关门休息，要么正在带刚入门的学徒烧虾，要么为过完年开工的熟客烧制虾子。今年在家里一闷，店里憋了20多箱年前就炒好的小龙虾，客人吃不着，自己也吃不到。2月22日，老六的女儿用之前烧虾的视频发了个抖音，鲜红的虾子在汁水里翻滚。视频的配文，她替整个潜江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解封呢？好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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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虾可能是爱吃虾的食客们当下又想看又怕看到的画面。图 / 韩逸

哪也销不了

虾商大力本来也是老六桌边嗦虾的一员，后来被老六带入了行，为他挑选虾源。在潜江，一切和小龙虾有关的产业都已自成体系。潜江的总人口有100多万，有12万人是这个产业链条上的工作人员。除去老人和孩子，几乎每5个青壮年中就有1个人以小龙虾为生。养殖、检疫、批发、加工、餐饮，每一个环节都有专人承包，每一只小龙虾都被安排得妥妥贴贴。大力是去年加入潜江卖虾大军的。一开始，他让弟弟一个人，带着几包调料和几斤虾，去云南找了个饭店，给老板“随随便便”炒上了一锅。实际上，弟弟带去的调料在潜江市场上随处可见。二十几种香料搭配而成的干料，成包批发，一包只要10块上下。配方是公开的，去年6月份，潜江一年一度的龙虾节展销会上，甚至有商家直接用大幅海报喷绘打印在墙上。各家的竞争发力点，只在下料比例，看谁更接近于市民喜欢的口味。有调料的加持，一个潜江人可以轻松烧制出让外地人吃得满嘴流油的地道大虾。只要把虾子洗剪好，热油炸过，倒入现成配好的酱料，啤酒盖过虾子煮起，20分钟后收汁，蒜蓉油焖十三香全凭心意，或是手头的料包。弟弟的身手刚一亮出，云南的饭店当即要留他下来做大厨，还签订了长期供虾合同。潜江浓郁的小龙虾氛围和云南老板对弟弟的肯定给了大力入行的信心，他在虾谷里租下一个摊位，花了两万块钱，开始了凌晨3点塘边收虾的生活。3、4月的小龙虾是一年中最肥美的时刻，也是卖虾人盈利最高的时候。去年的旺季，大力已经可以每天发上一两千斤虾子。价钱随行就市，他把一斤的利润稳定在3毛到1块钱之间，保证每天收入千把元。有过成功的经验，大力本以为今年的收入手拿把掐，他辞了私企的工作，和家人一起全心全意投入了崭新的龙虾事业。但迎来的是将近一个月的休息，不能出村，他哪也销不了。除了个体虾商，潜江的500余家电商企业、网店也一度无货可收、无货可售。去年一年，潜江最大的小龙虾电商交易平台虾谷在全国450余个城市里销售了21万吨小龙虾，创下了潜江81亿元总销售额的纪录，但是今年的情势下，虾谷的负责人康峻也知道，想要恢复任何一条线路，都要有赖于疫情的有效控制。2月25日复工后，峡谷的工作人员第一件事就是把饲料送到村里，让市内养殖户塘里的虾子吃上饱饭。和虾农与虾店主们一路跌底的心情不一样，作为中间人，大力的期望主要聚焦在交通的恢复上。2月初，潜江市实现了新冠肺炎连续两日零新增，他觉得，解封的日子应该不远了。但好消息并未持续，随着新增疑似病例的出现，村子主干道的卡口处，仍然稳稳地停着一辆大铲车。

▲对虾商来说，什么时候能将这些小龙虾运出去才是关键。图 / 韩逸

“只能吃小龙虾了嘛”

解封的消息，一度在3月10号早上传得最热。这天，大力发现，村口的几个卡点都撤掉了，有人开始在群里咨询虾子的价格。他开上车，在乡里就近转了转。大力去熟悉的塘口谈价格，十几分钟的车程奢侈又快活，忙了半天，他收购了100斤。第二天的订单少些，只收了50斤，不足去年同期的十分之一。就是在这一天，潜江市新冠病毒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连发两份通告，明确全市将继续实行严格交通管制、人员管控。两天里收购的150斤虾子，大力通过电商交易平台发给客户。2月25日起，虾谷首先复工，成了整个潜江为数不多开始恢复活力的地方，已经开通了发往上海、广西、浙江、四川、贵阳、重庆、西安、山东、北京等15条线路。作为潜江最大的交易平台，虾谷复工后，农户可以打电话订购虾苗和饲料，由专人送货上门。出塘的小龙虾也可以电话联系发货。即便如此，如今的情形也没到让他们松一口气的时候，唯一让康峻欣慰的是，复工十几天以来，小龙虾的日销量已经从2月25日的两三千斤到3月11日的34.1万斤，加上1.8万斤虾苗，合计170.5吨，“一天比一天多。”3月11日，大力以34元一斤的价格卖出了一批6-8钱大小的虾子。这是当天成交的均价，不比去年同期的行情。“估计难得涨，供过于求嘛。”大力说。4月份，龙虾即将迎来大批上市的季节，大力知道今年的价格一定低于去年，即便馋小龙虾的人的口水撒了一地，也有不少龙虾餐馆受到疫情影响，无法正常营业。但他对小龙虾的市场还是抱着乐观的态度，“毕竟那些野生动物都不让吃了，满桌一下子少了好几大盘，你还能吃什么，只能吃小龙虾了嘛。”

▲疫情发生前的一天凌晨，在老六摊位上嗦虾的最后一桌客人。图 / 韩逸

（应采访对象要求，王玉华、大力、老六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