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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普（化名）是湖北的一名民警，他所在的县级市距离武汉约50公里，有百万人口。在疫情尚未明朗前，当地曾有大量居民往返武汉，包括从武汉返乡过年的打工者。

当疫情爆发点和重灾区被锁定在武汉后，大量目光也随之被吸引而去。一旁的小县城成了自顾不暇的「灯下黑」。

1月23号上午10点武汉封城，当天下午杨普所在县级市开始封闭道路和交通。为防控疫情，像所有医务人员一样，杨普这样的警察也要冲在一线。他们要连上24小时班，值守在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的医院楼外、进出城的高速路口，排查疑似感染者，同时处理着城市中各种琐碎却必须的事情，有些甚至令人无奈和发笑，比如对路人不戴口罩的举报、封城后逐渐紧张的家庭关系等。

防护物资都是缺乏的，大多时候他们只能戴上一层薄薄的口罩去抓那些企图闯卡的人。进入2月后，他们有了防护服，只有在医院和设卡点这种风险系数高的地方才能穿，「都是一次性的，医生们穿上后里面都穿尿不湿」。「你们也穿了吗？」我问。「我们不行。去执勤干警少喝水，下岗才喝。」虽然看似坚强，但恐惧也同样缠绕着他们，殡仪车拉着病逝的死者从旁经过时，杨普都会下意识辨别一下风向，怕病毒随着风吹来附在自己身上。

以下为杨普的口述：

文 ｜ 庞谢

编辑 ｜ 糖槭

1

现在接的警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接警都是盗窃、诈骗、寻衅滋事之类的刑事案件或治安案件，现在全部是关于口罩，再就是哪家里吵、打牌，千奇百怪的警，都跟新冠肺炎有关。

我们离武汉比较近，到武汉开车一小时，武汉封城前已经回来了几万人。前期市里要求每个区域出行的人必须戴口罩才能走。那时候接警有好多是因为在街上看到有人不戴口罩来举报的，说他没有口罩，我赶快打电话让你们来。我们去的时候还不是警车里带几个口罩，去给他戴嘛，没有办法。

之前有个智障人士，他有口罩，但他总是不戴，出去被人看到就报警，我们就拿着口罩发给他。等我们走了，别人又报警，说有个人不戴口罩，一去发现还是他。一天为那一个人要出好几个警。还有人因为买不到口罩跑到市政府吵，我接警去的，对方说我没有口罩，给我安排口罩。封城以后，还有要吃的、要菜的，什么都报警。

封城时间长了还出现一种变化，就是居家隔离的人家庭内部产生矛盾报警。因为规定只要出现一个新冠肺炎感染者，整个小区都要封掉，街道办和居委会派人值守。有个15岁的男孩在家待久了要出去，父母不准，怕有危险，儿子就和父母吵架，执意要出去，被父母打了，就打电话报警。没几分钟，他父母也报警说儿子还手打他们。

被封闭的小区不准出入，有的还封了电梯和楼道，进出困难，我们只能视警情把握去不去人家里。一般不去，一是怕人家里有病毒，二是我们接触人多，也怕给别人带去了病毒，彼此感染，只能通过电话跟报警人做工作。

我们叫对方打开免提，通过电话与小孩沟通，讲外出危险性的原因，也给小孩父母做工作，不要动手打小孩，叫父母也跟孩子检讨打人不对，孩子听后有安慰感受，情绪逐步稳定，同意待家里了。

还有一个妻子报警家暴，说丈夫待家久了就喝酒闹腾打老婆。接警后，给丈夫打电话不接，不好做工作，也是因为怕互相感染又不能去人家里，只能跟妻子做工作，她同意我们说法，等隔离完了诉讼男的。没别的法，干这些年都适应了，只有想办法解决矛盾，自己成了万金油，什么地方都能涂一点。

别人报110你就必须要去处理。有时接到一些警都很棘手，不好搞。大年初一，有个三十多岁的男的从封闭的小区里面翻墙跑出来，被街道办巡逻人员发现把他拉住，测体温发现他发热，他又不回去，这个时候就发生矛盾，他就打人。街道办的报警后我们就去了，我们也不能辨别出他有没有病毒，他说体温高是因为自己喝酒了，乱扯，这个环境下哪个相信他说的话呢。我们也没办法，只能把他弄到车上跟我们一起回派出所。

之前听专家说这个东西有唾液到眼睛里面去也会影响，就跟单位要求配发护目镜，所以当天我就戴了个口罩和护目镜。我们都很害怕啊，一个车子里坐着，我们就把车窗全部打开。到所里再查还是发烧，就通知卫生部门来把他带到医院检查才能够处理。后来我们用酒精把车子都消毒了。

大年初一出警就碰到这个，把那个人带回来后，起码有两天我心里都不舒服，我觉得这个事情蛮危险，这个人有没有病？我们这么近距离坐在一起，会不会有危险？

全副武装的警察 图源警民携手同行微博（图文无关）

2

一月十几号的时候，就已经有疫情传闻。微信上面经常有一些朋友传视频回来，说这个病出现以后是肺部感染，有可能人传人，有的说是接触产生，有的说是唾液之类的。我们都已经晓得这个病传染是会死人的，我们已经非常害怕。但当时我们市里还没有一点迹象，街上根本没人戴口罩，我自己都没有防护，大家还在准备过年。

1月21号市政府开会说要预防新冠肺炎。市里开会以后，公安局一切重心开始转向防控，调整排班，就不是以往的接警办案模式了。我们派出所所有警力，包括协警在内共四十多人，分五个班次值守——在所里值班，负责接出警；到医院感染科值守，隔离保护危重病人；在进出城关键路口设卡盘查，阻断传染源；发现疫情后被封锁的社区，也需要警察到那里去值守……24小时一个班，上一天休一天，有时还休不成。

因为怕病人多了情绪不稳定或者争床位这类突发事件发生，我们也要到治疗新冠肺炎的医院感染科值守。只有单独的一栋楼，我们就在出入口外10米远的地方，常看到里面死人，你说自己害不害怕？

有一天医院里死了两个新冠肺炎的病人，为防止病源传出去，市里安排了殡仪馆的专人专车来敛尸，但来了以后呢，就出现了矛盾。医院里没有专人从感染科把尸体运下来，殡仪馆的人说只负责把人拉走，也不愿进病房运尸。没有人敢运，因为这个僵持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殡仪馆的人报了警。有些东西不该我们管的，现在也要插手。

我们联系医院领导后，他说安排医院保安运，保安也不愿意，院长说运一个给500块钱，保安说你给我5000也不运。我们又去找保安公司，调节去调节来，最后保卫科科长找来两个年纪大点的保安，给他们发了防护服，才把尸体运下来弄到殡仪馆。之前那个说给5000也不干的保安第二天就真不干了，走了。

从那之后这两个保安就成了医院运尸的专人专员，有需要就打电话让他们来，穿防护服到医院楼上把尸体运下来，没有需要他们就在宾馆待着，医院给安排了房间住起来。反正是搞这方面的都不能回家。

有些警察，如果跟病人有过近距离接触，也不回，住单位宿舍。不敢回，不知道自己究竟感染到没有。我值班的时候就睡在宿舍，有时候回家，我把工作服都脱了丢在车子里，穿很少跑进去马上洗澡。

我听说之前有个50岁左右的患者病逝后就装进尸袋了，他弟弟非说要看哥哥一眼，医生说那危险，你戴了口罩做了防护也不能去看。但那个人还是趁医生和现场人员不备，强行把尸袋拉开，上去抱着哭了一下，医生发现后赶紧把他拉过来。尸体传染性也很强，是要政府统一处理的，如果警方在场也不能让人随意接近尸体。

前些天有个确诊的新冠肺炎病人，他要求到感染科住院，但感染科里面没有病床了，医生跟他解释说条件有限，我们给你开药，你要等着。他不听，非要住进去。这个病人跟医生和保卫科发生矛盾，扯起来了，扯到最后他说要走，哪个人能让他走呢？医院没有办法，就给派出所打电话。

我们派出所有几个民警在那里值守，就去帮着协调。当时没有防护服，只能尽量站远一点跟人说话，病人还不听，朝你跟前使劲喊，为了把住院这个事情透露清楚，他把口罩都摘了。你说这怎么搞？

他总要往外走，真从这走了，病情扩散出去怎么办？警察只有跟着他，再一边做工作，说我们另外找个位子给你加个床，医生给你专门看。给他打点吊针什么的，暂时把他情绪稳定下来，人控制住，不能让这个病源外传。我们只能起这样调解的作用，最后怎么安置还是要听医院安排。

交通民警正在执勤 图源网络（图文无关）

3

我们知道那个地方危险，应该穿防护服，但出警的时候穿那个不方便，当时也没有，只能够戴口罩和防护镜。作为医护人员也好，警察也好，都要冲在前面，其他职业还可以躲一下，像我们就没办法了，非得要把那个事情处理掉，你不处理怎么办？

在这之前接了个警，我们这里辖区公共场所死了一个人，这非去不可啊。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他杀还是自杀，还是新冠肺炎死的呢？我们就通知公安局的刑事技术侦查科，来了以后，穿着他们自己弄来的防护服（不是医院那种），没有防护眼镜，就用一个塑料袋把头套着。他说这叫我怎么进去，我眼睛都看不见。没有东西还不是要想办法克服困难上啊，最后找了几个游泳镜，开始搞尸检。最后说应该是心脏的问题，但当时谁知道呢。

尸检以后，我们安排殡仪车把尸体拉走，然后查他尸源，通知家属。当时都没有什么防护措施，武汉的防护器材都比较少，我们这里哪里有呢？

我们是个县级市，连个三甲医院都没有，医疗资源很紧缺，都靠上面市里拨，这次的专家组到我们这儿的只有一个十几人的小医疗团队。

物资就更缺了，到春节时候所里才配发口罩，每人每天能领到一个N95口罩，但前天发通知说医疗资源紧缺，除了在医疗点、隔离点这些高风险地方工作的人，其他公务员都不能戴N95口罩了，只能戴普通防护口罩。2月初，我们所才弄到防护服，也是到医院和卡口排查的人才能领到。

卡口基本都设在进出城关键路口，检查来往车辆，车子停下来看车上有几个人，要核实身份，测体温，查看有没有通行证。通行证一般是由医院、市防疫指挥部、各乡镇厂的开具的，运送病人、生活物资之类的，都查完没问题之后才让入城。不然里面坐的一些人我们也不知情，有的说到医院去看病，是看什么病我们也不知道。有的从下面乡镇送来的病人，谁知道他是不是病毒携带者呢，都得查明。

城里的恐慌情绪也比较高。曾经遇到个老人，快70岁了，自己步行到卡口，说他住的那个小区被封了，自己偷偷跑出来，不想在城里住，要回农村老家去。什么都不拿就要出城。我们又不知道他得没得病，不能让他过，他非要走。劝的时候我们尽量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但他说不明白的时候，就把口罩扒下来跟你说。你说你怕不怕？这倒不是拿刀杀你，但也是隐藏的危险。

最后还是让他回去，说不能走，你走也走不回家，不光是我们这一道拦，前面还有很多地方路口都不让你过。

人民都很恐惧，我们自己也是。有时候殡仪馆的车来医院拉尸源从旁边过，我们都说要看一下风向，怕吹过来感染到。原来说谈虎色变，现在是谈这毒色变，一提到这个问题个个都害怕。

我们市公安局里也有两个人感染了，大家都很紧张，跟同事也要保持距离啊，早晨到单位吃饭的时候我都不和大家一块吃。保护别人的前提是要保护自己，自己都保护不了就完了。

但作为警察，该办的事还得办。死人了，你必须要去啊。活人，他得了病，你要解决问题也得去。

一线工作中的警察 图源中国警察网（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