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空中，有一个火球在飞行，从远处来看，它以缓慢的速度划出一道下坠的弧线，然后是一声巨响，腾起巨大的火光，照亮了德黑兰的天空。

那是乌克兰航班PS752最后的轨迹，它于1月8日在德黑兰机场起飞6分钟之后，被伊朗军方的一枚地对空导弹「无意」击落，机上176人全部丧生。

这场空难发生的时机耐人寻味，美国和伊朗关系一触即发。1月3日，特朗普下令击杀伊朗高级将领、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首领卡西姆·苏莱曼尼，这位将领在伊朗威望甚高，普遍被认为是伊朗的二号人物。作为报复，空难发生之前的几个小时，伊朗军方对伊拉克境内的美军基地进行了导弹袭击。在伊朗的调查报告中，这架不幸的乌克兰航班在此时起飞，它在改变方向时，被当成了敌对目标。伊朗外长扎里夫在社交媒体上承认了军方的失误，但他特意强调，造成这种「人为失误」的原因是「美国冒险主义引发的危机」。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搭乘那架飞机的乘客们被复杂的国家间斗争波及，用性命作了牺牲品。遇难者包括82名伊朗人、63名加拿大人、11名乌克兰人、10名瑞典人，4名阿富汗人、3名德国人和3名英国人，他们是寒假结束返校的学生，是教授和科学家，是新婚夫妻，是父亲、母亲、女儿和儿子。

坠机现场的大火熄灭之后，救援人员找到了一些遗物：贴在笔记本上的旅游照片、脏污的运动鞋、破碎的衣服、女性的黑色长靴、杂志，每一件物品都代表着一段戛然而止的人生。一位在空难中失去妻子和女儿的男子哭着说：「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他们只是普通人，拥有普通的希望，普通的梦想。」

那些都破灭了。

文 ｜ 秋池

编辑 ｜ 萧祷

1

纳西姆·拉哈玛尼法（Nasim Rahmanifar）是加拿大艾伯塔大学机械工程系大一的学生，她回伊朗探亲。好友希娜记得，纳西姆对这次回家很高兴，想给家人一个惊喜。

纳西姆于去年5月份来到加拿大，正在适应大学生活。希娜印象里，她最担心加拿大寒冷的天气。「五月份来的时候，她说，别人跟我说这儿冬天很冷。」

「可是，她永远没有机会看到埃德蒙顿（大学所在地）的冬天了。」希娜说。

纳西姆的男朋友阿米尔·侯赛因也在同一架飞机上。

纳西姆·拉哈玛尼法和男友

2

同样回不去埃德蒙顿的还有大学教授帕德拉姆·穆萨维（Pedram Mousavi），他和妻子莫伊根·达内斯曼（Mojgan Daneshmand）以及两个女儿都在这班飞机上。

帕德拉姆·穆萨维和妻子都是艾伯塔大学机械工程学院的教授，同时也是IEEE天线与传播学会的成员，其负责人称两个人为杰出学者。他们的同事说，「这两个人的去世给该领域带来了极大损失。」

帕德拉姆·穆萨维一家

3

巴哈雷·卡拉米莫哈丹（Bahareh Karamimoghadam）在加拿大读书，拥有环境工程硕士学位，她趁着假期回伊朗探亲。在登机之前，她和在纽约的朋友科比打了个电话，在科比印象里，电话中巴哈雷对于美伊的紧张关系很不安，「她说，我很担心父母、兄弟，还有伊朗。」科比试着安慰她：「回加拿大吧，乘坐这架飞机回来吧。」

几个小时之后，科比知道她永远回不来了，「我不相信，她是个非常好的人（She was very kind）。」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描述好友时用了「was」,眼泪突然流出来，「我不敢相信我在使用过去时。」

巴哈雷·卡拉米莫哈丹

4

法泽·法萨菲（Faezeh Falsafi）带着她的两个孩子：17岁的多萨（Dorsa）和8岁的丹尼尔（Daniel）一起上了飞机，再也没有回来。

她的丈夫阿里雷扎·甘奇（Alireza Ghandchi）向媒体回忆家人，妻子拥有机械工程硕士学位，儿子丹尼尔非常可爱，是个爱笑的孩子。女儿多萨马上就要满18岁了，她喜欢艺术和动画制作，平时爱听皇后乐队的歌，最喜欢的电影《波西米亚狂想曲》，那是皇后乐队的传记电影。

他忍着泪说：「我打算在女儿的葬礼上播放皇后的歌。」

法泽·法萨菲一家人

5

哈默德·埃斯梅利 （Hamed Esmaeilion）失去了妻子帕丽莎（Parisa）和9岁的女儿瑞拉（Reera）。他和妻子都是牙医，女儿很聪明，性格开朗，会说英语、法语和波斯语三种语言，在足球方面很有天赋，「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他哭着说。

他和妻子10年前从伊朗移民加拿大，希望寻求一种更平静的生活。「当你出生于中东，事情可能会有点艰难。但你来到这儿，你也没有远离你的过去，它们会跟随着你。你以为你远离了所有的紧张局势，有某个瞬间你以为你自由了，但是事实会像现在这样在你脸上砸一拳。」

他打电话给女儿的学校，通知他们，「瑞拉将会永远缺席了。」

哈默德·埃斯梅利一家人

6

25岁的阿拉什·普扎拉比（Arash Pourzarabi）和普纳·古尔吉（Pouneh Gourji）是一对新婚夫妇，他们是加拿大艾伯塔大学计算机系的毕业生，在元旦前回到伊朗，刚刚举行了婚礼。

社交媒体上有他们的录像片段：他们手挽着手，面带微笑走进一个明亮而拥挤的房间，那里有等候他们的宾客，和不断闪光的相机。

一周之后，这对夫妇和参加婚礼的四名朋友一起登上了飞机。

阿拉什·普扎拉比和普纳·古尔吉

7

28岁的瓦莱里亚·奥夫沙鲁克（Valeriia Ovcharuk）是这趟航班上的一名空姐。

她是乌克兰人，年轻漂亮，喜欢在社交媒体上发一些旅行的照片。最近一张是两周前，她围着红黄相间的围巾，站在一家曼谷酒店的观景台上，远方是一条大河和湛蓝的天际线，她写了一句：「我爱工作。」

瓦莱里亚·奥夫沙鲁克

8

乌克兰首都基辅的鲍里斯波尔机场（PS752航班的预定目的地），人们在这里设立了空难纪念馆，为机组人员献上花朵。

伊凡·哈洛彭克（Ivan Halopenko）是机长沃洛迪米尔·哈洛彭克（Volodymyr Halopenko）的父亲，他告诉媒体，他的儿子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就像喜欢天空一样。

Volodymyr Halopenko机长的父亲

9

40岁的卡德科达·扎德（Kadkhoda Zadeh）也在那趟飞机上。他在英国萨塞克斯郡经营着一家社区干洗店，有一个9岁的女儿。

隔壁宠物店的店主认识扎德14年了，印象里那是一个善良又勤奋的人，非常爱自己的女儿。去伊朗之前，他们聊过一次天，「他告诉我他一生都在工作，非常努力，现在终于想要享受生活了。」

那家干洗店在飞机坠毁的当天关门。

卡德科达·扎德

10

39岁的萨汉德·萨迪吉（Sahand Sadeghi）和5岁的女儿苏菲(Sophie Emami)去伊朗旅行。

她的丈夫瓦希德·埃米米（Vahid Emami）告诉媒体，妻子在多伦多的一家制药公司工作。他们结婚已经15年了，妻子是个坚强的人，总是很快乐，「她像海绵一样，能够从你身上吸走所有的悲伤。」

女儿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每次我有一点点低落的时候，她就会说，爸爸，你还好吗？要开心一点啊。」

瓦希德打算从现在的房子里搬走，那间房子里充满幸福的记忆，他无法承受。「当你失去妻子、女儿，无论你还拥有什么，你的整个世界都已经天翻地覆了。」

哭泣的瓦希德·埃米米

11

32岁的沙迪·贾姆希德（Shadi Jamshid）开玩笑说，她要买从德黑兰回多伦多最便宜的航班。因为计划不同，朋友哈米德预订了一张价格更高的机票，而沙迪选择了1月8号的航班。

「我甚至跟她开玩笑，说她是一个廉价的人正在寻找廉价的航班，我们当时都笑了。」哈米德难过地说，「但是现在，那不是个玩笑了。」

沙迪·贾姆希德

12

阿伊什·帕格哈德利（Ayeshe Pourghaderi）和十几岁的女儿菲特玛·帕扎瓦德（Fatemah Pazavand）都在空难中丧生。

阿伊什在温哥华经营着一家传统的波斯面包店，他们的邻居回忆说，她们是加拿大永久居民，即将拥有加拿大国籍，经常借用他的电脑查询移民申请的状态。

「她们是一个非常勤奋的家庭，来到加拿大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然后空难发生了。」他说。

阿伊什·帕格哈德利和女儿菲特玛·帕扎瓦德

13

阿什亚·阿拉比兰（Arshia Arbabbahrami）就读于加拿大西部一所寄宿高中，今年高三，在与家人在伊朗度过假期后乘坐飞机返回加拿大。

他就读的高中在一封电子邮件中描述这个男孩：「阿什亚喜欢参与体育活动，例如田径、游泳和潜水，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医生，他想要成为受人尊敬的人。」

阿什亚·阿拉比兰

14

法哈德·尼克南（Farhad Niknam）是一名伊朗的牙医，他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有一天能在多伦多开设自己的牙科诊所。为此他去参加了一系列考试，幸运的是，他刚刚在12月18号通过了最后一门。

他的职业生涯刚刚要展开，「但是生活为他安排了另一个计划。」他的朋友巴哈瑞说。

法哈德·尼克南

15

19岁的金·普沙班·欧什比（Kim Pourshaban Oshibi）失去了父亲纳赛尔·普沙班·欧什比（Naser Pourshaban Oshibi）和母亲菲鲁兹·马达尼（Firouzeh Madani）。

在航班起飞前，金和母亲打了最后一个电话，「我们很轻松地谈论了她在飞行中打算做什么，落地之后会做什么，仅此而已。」

金的父母在2013年移民加拿大，目的是为了给女儿更好的教育。他们自己经过家庭医生的培训，希望能从事这个职业，但对于移民来说，那是一个漫长又艰难的过程。「我的父母有很多梦想，但他们无法实现了。」金说。

Naser Pourshaban Oshibi一家三口

16

在返校的季节，加拿大的麦克马斯特大学失去了两名博士。

伊曼·阿格巴利（Iman Aghabali）和迈赫迪·阿什哈（Mehdi Ashgha）在过完安检之后，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张自拍。他们穿着套头衫，面前摆着两杯咖啡，对着镜头笑。

同一所大学的萨弗里认识他们俩，他看到了那张照片，说：「好事情是他们看上去很开心。」

伊曼·阿格巴利和迈赫迪·阿什哈

17

29岁的穆罕默德·杰贝利（Mohammad Jebelli）在多伦多攻读保健科学硕士学位，他本来将在2020年毕业，打算申请加拿大医疗执照。

在朋友约瑟夫的印象里，那是一个安静又温文尔雅的年轻人，聪明开朗，总是能问出好问题，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他总是对周围的人很好，他为所有人做了所有事情，唯独没有想到自己。」

穆罕默德·杰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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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曼（Iman)和帕里纳兹·加德帕纳(Parinaz Ghaderpanah)是一对夫妻，他们是一家非营利组织的志愿者，在伊朗为即将到来的艺术节筹款。

飞机起飞前五分钟，伊曼给父亲发了最后一条信息，跟他说：「我马上就回来了，我很想念你。请为我们祈祷吧。」

伊曼和帕里纳兹·加德帕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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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萨迪·拉里（Zeynab Asadi-Lari）刚刚度过了自己21岁的生日，视频里，她戴着白色头巾，面带微笑，吃草莓蛋糕。她在艾伯塔大学读医学，愿望是将来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

她的三个好友向媒体展示四个人在一起大笑的照片，「现在四缺一，没有她了……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毕业，结婚，生孩子，成为一个医生……」

登机前，一位朋友发给她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一路平安，我想你了。」

阿萨迪·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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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森·艾哈迈迪普(Mohsen Ahmadipour)和他的妻子罗娅·阿扎迪安(Roja Azadian)结婚近6年了，每年他们都会回到伊朗探亲。

当地时间1月8日清晨，他们探亲结束，准备搭乘飞机返回加拿大。但是当他们抵达位于德黑兰的机场时，莫森被告知他的机票已经失效，暂时不能登机。丈夫留下来改签，妻子进入了登机楼。

「她说了再见，他送走了她。」短暂的分别成为永别。

莫森·艾哈迈迪普和他的妻子罗娅·阿扎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