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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拉之死

2019年12月19日 文/ 秋池 编辑/ 金石

从今年9月开始,澳大利亚的森林大火已经燃烧了将近三个月,席卷东海岸的南威尔士、昆士兰州和维多利亚州,而这三个州是澳大利亚最重要的考拉栖息地,据动物保护人士估计,目前大约有上千只考拉死于这场大火。

但事实上,早在这次大火之前,考拉在澳大利亚的生存环境已经不算乐观。

文|秋池

编辑|金石

无处可逃

托尼·多尔蒂看到车窗外那只考拉时,它刚刚从燃烧的丛林里爬出来,歪歪扭扭穿过马路,深灰色的毛变得焦黑,它像是被吓坏了,慌不择路地爬向马路对面燃烧的另一片树林。

「它看上去非常脆弱。」托尼从车上跳下来,边跑边脱下身上的白色T恤,冲进树林用T恤裹住它,抱了出来。

​托尼脱下短袖来抱考拉

她将它放在远离火焰的地上,给它喂矿泉水。考拉是一种平时几乎不喝水的动物,它们靠吃桉树叶获取大量的水分,然而此时这只惊恐的小动物用两个爪子死死抱住托尼的矿泉水瓶子,快速吞咽。托尼把水浇在它身上降温,它的躯体被大面积烧伤,水和手触碰到皮肤时,它发出了痛苦的呜呜声。

「我从来没有听过考拉那样叫过,几乎像是在哭喊。」托尼说。她用白色毯子将它裹起来,毯子上布满了暗红色的血迹。

这只考拉被迅速送往澳大利亚麦考瑞港,那里有全世界唯一一家专门从事考拉照顾和保护的考拉医院。它的爪子、鼻子、脸上、腿内侧都是烧伤的燎泡,医生给它的伤处消毒,抹药膏,用注射器给它喂水,输液。由于吸入大量浓烟,它的呼吸道严重感染,医生给它戴上了透明的呼吸机,将它放置在一个小篮子里,前爪上橙红色的医疗手套,以防它抓挠药膏。它14岁了,对一只考拉来说已是高龄,医生说,它只有50%的可能性活下来。

但相比起它的同类,它依然算得上幸运,有更多的考拉没有走出丛林,死在了火海里。

从今年9月开始,澳大利亚的森林大火已经燃烧了将近三个月,迄今已有1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被烧毁,6人死亡,1000多座房屋被毁,死伤动物不计其数,「连沼泽都在燃烧」。而大火主要席卷的三个州——东海岸的南威尔士、昆士兰州和维多利亚州正是澳大利亚最重要的考拉栖息地,如今,这些栖息地大约有80%已被摧毁。

据动物保护人士估计,目前大约有上千只考拉死于这场大火。

「火烧过考拉的栖息地,它们几乎不可能逃脱。袋鼠会跳,鸟会飞,可考拉只会缓慢地爬。」一位消防员说。遇到山火时,它们只会往树顶上爬,蜷成一个球。桉树是世界上最耐热的树种之一,但依然无法抵挡这种规模的山火,当树顶的温度过热时,它们不得不下了地,爪子被滚烫的地面灼伤,再也回不了树上。

「这是一场国家性的悲剧。」考拉医院医疗主任切恩·弗拉纳根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说,「这是我们经历过的最大的火灾,对考拉来说,这太可怕了。」

​火灾中慌不择路的考拉

濒危已久

托尼给自己救下的那只考拉起了名字——路易斯,是她外孙的名字。她在考拉医院见到了它,医生说它状况有所好转,胃口也恢复了一点,只是有些瘦,它卧在篮子里,安静地啃着桉树叶,托尼轻轻抚摸它的头,它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啃树叶。

考拉之于澳大利亚,很像大熊猫之于中国,是国宝级的存在。它生性温顺,行动缓慢,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趴在桉树上睡觉。美国前总统奥巴马、俄罗斯总统普京、德国总理默克尔……几乎每位到访澳大利亚的政要都留下了怀抱考拉的照片。它们像抱住桉树一样紧紧抱住人的脖子或者小腿,憨态可掬,对于到访澳大利亚的游客,「如何正确地抱考拉」、「到哪里抱考拉」是必做的功课之一。

但事实上,早在这次大火之前,考拉在澳大利亚的生存环境已经不算乐观。

据澳大利亚生物多样性中心统计,2016年的考拉数量大约在30万只左右,而随着近年气候变化加剧和人类对考拉栖息地的侵蚀,考拉的数量锐减到了4万到10万左右,它们死于山火、干旱这样的天灾,也死于车祸、偷猎这样的人祸,在部分地区考拉数量甚至锐减了80%——目前,考拉在澳大利亚多个地区都已被列入濒危动物名录。

位于昆士兰州的可伦宾野生动物医院医生迈克·派恩已经从事野生救治保护20年,他告诉媒体,2008年的时候,医院一年救治了27只考拉,之后逐年递增,今年,他所在的医院一共救治了大约500只考拉。这是一条陡峭上升的曲线,「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受伤的考拉。」他说。昆士兰州另外一家大型动物医院声称,2018年一共收治了1万多只受伤的考拉,尽管医院已竭尽全力,但仍应接不暇。

今年5月,考拉医院收治了一只名叫托玛西亚的雌性幼崽,它被一辆车子撞伤了头部。刚被送到医院时,托玛西亚非常轻,只有195克,可以放在人的手掌心,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绒毛。绝大多数幼崽在离开母亲之后都会死亡,再加上受伤,医生几乎不相信它能活下来,但是它创造了奇迹,经过医生几天不眠不休的照顾,它挺了过来,开始进食,一个月之后褪去绒毛,慢慢长大。

考拉医院一直流传着这个奇迹,但奇迹只有一个,托玛西亚被发现的位置在一条公路附近,车辆众多,大多数考拉在同样的位置被撞伤,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断了气。

除了天灾人祸,考拉还常常死于人类莫名其妙的恶意,2018年,澳大利亚动物保护人员在昆士兰州一个公园里发现一只大约5岁的考拉,它的前肢被人用钉子钉在木柱子上,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因失血过多而死。

澳大利亚考拉基金会主席黛博拉·塔巴特在今年5月的一份声明中悲观地写道:「考拉在整个澳大利亚已经功能性灭绝。」这一判断在动物学界引发争议,功能性灭绝通常被用到数量只剩几百只的动物族群身上,很多人认为考拉的数量依然能维持自我繁殖,并未走向如此危险的地步。但黛博拉女士坚信自己的判断,认为按照目前的速度,考拉将在未来三代内灭绝。

「我开车去了它们几乎全部的栖息地。我清楚地知道没有一个考拉族群是安全的。我不在乎其他人说什么,我到过现场,我看到它们处在什么状况下,我要把这些写下来,这份工作我已经做了31年。」她语气激动地告诉媒体。

「我们有这样独一无二的动物,它们在地球上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而我们却在杀死它们,」考拉医院的医疗主任弗拉纳根痛心地说。

​正在接受救治的考拉

被看到,但无法被改变

如今,如果你坐飞机经过澳大利亚东海岸的上空,会看到下方全是灰白色的浓烟。大火的烟尘甚至飘到了向南400多公里的悉尼,这座以观光著称的城市被厚厚的灰雾笼住,很久没有看到湛蓝的天空了。悉尼部分气候监测点显示,污染指数是平日的八倍。这场灾难唯一的好处是,一些摄影爱好者拍到了一些好照片:浓雾中血红色的太阳。人们很少见过那么可怕的太阳,「如果可以,宁愿不要拍到这些片子。」一位摄影爱好者说。

这场三个月前开始燃烧的大火,进一步摧毁了澳大利亚考拉们的生存环境,但也让世界开始注意到这场存在已久的悲剧。

托尼救下路易斯的过程被人拍成了视频,发到社交网站之后引发巨大关注,获得了上千万次的点击量。考拉医院之后在网上发起了一场筹款,目标是两万五千美元,用来给受伤的考拉们买一批自动饮水设备。医院此前做过类似的筹款,通常都是勉强达到目标,很多时候无法筹到需要的款项。但此次筹款链接发出之后,医院收到了来自美国、英国、新西兰、德国等地源源不断的捐款,最终他们筹到了170万美元。

​考拉医院发起的筹款界面

「我们完全不知所措,我们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愿意捐款。」医院的院长苏·阿什顿说,「但这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更多的人看到了考拉的处境,它们值得被看到,它们是多么美丽的物种。」

除了路易斯,还有更多的考拉正在被送来医院。

医生给每一只都起了名字,来自因尼斯湖保护区的皮特,90%的皮肤被烧伤,它身上涂满了白色的烧伤药膏,抱着黄色的小毯子躺在篮子里一动不动;保罗被人们发现时,蜷缩着躺在地上,身体严重脱水,四肢都被烧伤了;安文是一只年轻的雌性,全身的毛都烧焦了,从头到脚都是严重的伤口,被放到一对一的病房里救治。相比起其他考拉,她性情活泼,很快在病房里行走自如,并找到了一个最喜欢站的位置,被医院的工作人员称作「安文的专属位置」。

考拉医院目前一共救治了31只考拉。除了需要特殊护理的,大都被裹上小毯子,放到小篮子里,那是它们的「病床」,它们将在那里度过6到9个月的恢复期。刚来的考拉大都处在惊恐之中,工作人员需要花很长时间安抚才能让它安静下来,有时不得不动用麻醉药。

「它们被吓坏了。」医疗主任弗拉纳根说。医务人员在筐子里放了它们唯一熟悉的东西——桉树叶。

医院附近的一对老年夫妇把自己的客厅变成了考拉的收容所,他们照顾着24只受伤的考拉。他们照顾这种动物已经有20多年了,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极为脆弱的小生物,没有锋利的爪牙,也没有健壮的四肢,在天灾人祸面前存活几率非常低,「必须得有人照顾它们,保护它们。」女主人克里斯汀·麦克罗德告诉当地媒体。

但所有这些并不足以改善大火中考拉的处境。

为了拯救更多的考拉,考拉医院领导的志愿救援队在大火周边地区进行了拉网式搜索,他们不眠不休地盯着每棵树的顶端寻找受伤的考拉。志愿者向媒体描述那幅令人绝望的景象:烧成空心的树在冒烟,大片大片的灌木丛烧成了灰,小溪里的芦苇还在燃烧,很少能找到活着的生物。他们没有找到太多活着的考拉,也没有发现考拉的尸体。他们猜测,按照这场火的密度和范围,死亡的考拉可能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更糟糕的是,此时正值考拉的繁殖季,每只雌性考拉一年只生一个小崽,据澳大利亚野生动物专家斯蒂芬·菲利浦估计,大约60%到70%的生育期考拉死于这场大火。「这让这个族群元气大伤,可能需要10到20年才有可能恢复。」

​澳大利亚大火的卫星图

政治短视

大火还将持续燃烧。

南半球刚刚入夏,气温日益升高,这种特大火灾无法通过水弹飞机或消防人员扑灭,人们只能无力地等待明年1月底或2月初的降雨,那也意味着,将有更多的考拉死于这场大火。

有人尝试寻找真正的解决方案,「气候变化似乎已经变成一种新的常态,这意味着考拉接下来生存将会更加艰难,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我们就会渐渐失去它们。」从事野生救治保护20年的派恩说。

近年来,澳森林大火越发频繁,被广泛认为与全球变暖密切相关,新南威尔士州前消防和救援专员格雷格·穆林斯在《悉尼先驱报》的专栏文章里写道:「火灾在前所未有的地方,以前所未有的密度发生……火灾引发的雷暴以前很少见,而现在越来越频繁。」

但在如今的澳大利亚,气候变化亚已经变成了一个敏感的政治议题——考拉生活在荒无人烟的野外,但命运却被卷入人类世界复杂的政治博弈。

在这场导致大量考拉死亡的大火发生之前,30万澳大利亚人曾走上街头游行,呼吁政府对气候变化采取行动,控制温室气体排放,然而收效甚微——澳大利亚的政党在气候议题上有着巨大分歧,左翼工党呼吁「减排、去煤、应对气候危机」,而执政的自由党总理斯考特·莫里森一直支持传统能源行业,认为「去煤」将会导致无数人失业,减排则会牺牲经济发展。

2017年2月,还未当选总理的莫里森举着一块黑色的煤炭在众议院发表讲话:「这是煤,别害怕,也别惊慌,它伤害不了你的。在我看来,那些担忧煤炭行业带来环境污染的人,对煤炭保持着『病态般的恐惧』。」

去年当选后,莫里森强势推动化石燃料的扩张,于今年4月批准了极具争议的阿达尼煤矿投产。那意味着更多的二氧化碳废气排放,他领导的政府被国际社会批评为气候变化议题中的「倒退力量」,「只关心拯救澳大利亚经济。」根据新气候研究所、气候行动网络和德国观察等智库机构联合编制的《2020年气候变化绩效指数》,在对国家和国际气候政策的评估中,澳大利亚被选为表现最差的国家。

这次的火灾发生之后,有媒体问及莫里森此次火灾和气候变化的关系,莫里森没有回答这一问题。副总理迈克尔·麦科马克则在接受澳大利亚广播电台采访时说:「只有左翼的疯子们才会把火灾和气候变化联系到一起。」而很多官员在接受采访时对这个话题则小心翼翼,甚至拒绝谈论。

在国立大学气候科学家乔尔·格雷格看来,政客的短视和冷漠正在葬送这个国家未来的机会,「天气会变得越来越酷热,我们在未来将看到更加极端的灾害。政客们把球踢来踢去,我们真的错失了为将来面临的一切做好准备的机会。」

英国历史学家罗曼·克鲁兹纳里克曾提出过「空白时间」的概念——「英国18、19世纪殖民澳大利亚时,利用『无主地』的法律原则来为自己的征服与殖民统治辩解,无视原住民的存在和他们的土地所有权。今天我们的态度也像对待『无主地』一样,把未来当作『空白时间』,无人居住、无人认领,任凭我们主宰。」

如今,考拉的命运似乎正在「任凭我们主宰」,而它对此并无发言权,它甚至也许不会出现在那个「空白时间」里了,就像被救下来一周的路易斯,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志愿者用手喂它桉树叶,它一个小时才能吃下去一片,它闭着眼,嘴里含着树叶,眼角渗出眼泪,医生猜测它承受着巨大的疼痛,为了免受更多的痛苦,它被实施了安乐死,在小筐里安静地离世。

未来,在那个「空白时间」里,人类也许会成为最孤独的动物。

​正在接受救助的考拉

(部分资料来源于纽约时报、CBSNews、BBC、CNN、ABC的公开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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