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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靖不是总有好运气

2019年12月18日 文/ 谢梦遥 编辑/

金靖想要那颗夜明珠。

那是《演员请就位》半决赛阶段,她所在组别的导师郭敬明在拍《阴阳师》,她赶来片场,利用间隙与导演排练比赛作品。那是她第一次走进一个电影片场,有两三个初中操场那么大,有古时街道,有人工湖,如梦如幻。一切都是新鲜的,她像小孩子进了游乐场。至于比赛,非专业出身的她一直抱有随时被淘汰的心态。这次的剧本是《我们与恶的距离》,她演杀人犯的妈妈,这对她来说太难了。她几乎想放弃了。直到那一刻。

在导演的监视器上,一场戏正在上演,一个角色拿着一颗夜明珠,伸向镜头。那一刻她被击中了。她感觉那个角色在对她说,这颗夜明珠,你也可以拥有它。

「那一刻你知道那个野心就被激起来。我要拿这颗夜明珠,我要在这里表演,我要演这样的电影,我为什么不去努力争取一下,都走到这儿了,让我看了花花世界有多繁华。我都进来了,别想让我出去。」后来她对《人物》说。

她突然对比赛有了更大的期待。逛游乐场的感觉消失了。下一秒钟,她就跑到角落去背台词,琢磨角色了。

黑马奇迹并没有出现。她进了决赛,不是冠军。她依然觉得,自己成功了。

人们认识金靖,是因为3年前综艺节目《今夜百乐门》里的那个小品,她演的那个张大鼻孔骂人的机场培训师。一个素人,一夜之间成了社交网络上的热门表情包。但那个节目结束后的很长时间里,除了在一些综艺通告露露脸,她再无作品。令她停顿下来的最大那股力量来自她自己。她脑子里的想法太多了,她害怕再难超越,她害怕生活的改变,她害怕一夜成名的好运气不会再有。

《演员请就位》是一个突破,不仅是指她的名次,与她所选择的颠覆性的非喜剧角色。金靖说,至少在现在这个节点,她成功地摆脱了曾经困扰她的种种感受。她重新认识了自己。

以下为金靖自述。

文|谢梦遥

摄影|尹夕远

1

你知道我不是很喜欢采访,我发现我审视自己内心的时候,我的内心空无一物。我很怕你挖着挖着,就觉得这个人很平淡、很无聊。我现在认识北京一些朋友,哇,你们的生活太有意思了,留学啊,驾照被吊销啊,又在国外怎么怎么样,哇,太疯狂了。我说我好普通,我干吗了我,家庭也是中游,长相也是中游。

我生日12月23号,小时候看盗版书,会把23号写到射手座。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我是射手座,好高兴,射手座自由、快乐、奔放,结果搞了半天我是摩羯座。我好难过,又土,而且有务实这个东西,我气死了。

我念的是职高,是最差最差的。我在高三那一年我想一定要认真念书,我的老师都跟我说,你一定要考上华师大。我几乎也觉得,会不会就像电视剧里演的,拼命拼命学,然后上了?后来我妈跟我说,当时你的孙老师知道你考不上,但是他说我们俩一定要骗你,你就是奇迹,你就是那匹黑马,他们就骗了我一整年。

我上了一个比较中等的学校,上海政法学院。我很难过,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呢?像我这么聪明的小孩,我不是天才吗?我不是应该冲上去吗?后来他们说就是骗你的。我觉得也很好,如果没有进那个大学,我不会认识刘胜瑛,我不会有之后的人生。

我一直对自己有那种人生戏剧化的期待,我小时候是那种人,特别爱杜撰一些自己身上没有的东西。比如说我老跟别人说有个算命的跟我说,我长大以后非富即贵,他说我一定会怎么怎么样。根本没有这个人,就是我杜撰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说这句话。

我期待也许我是匹黑马。后来我突然觉得,我人生就是部电影,活到90岁就是90分钟,现在我27岁,这部电影才演到27分钟,27分钟,这个主人公就是注定不会成功的。如果在27分钟这个人就已经中了彩票,已经成功的话,他后面一定会非常非常的惨。

2

我和刘胜瑛是大学同班同学,属于校内的小品表演积极分子,我们进入即兴喜剧是因为David。大四有一次,我听到另外一个学校有个老外老师,他要组一个即兴剧团,请各校的表演爱好者们去报名。David是个犹太裔美国人,能讲中文,大概20个人吧,最后他选的人,大概有五六七个。每周去他家一次,排练两三个小时,每个月有一次演出。

David养猫,很胖。他家挂着一幅字,就是那个「道」,他说他来中国是研究道这个东西。他觉得即兴很像道,每一次在演出之前,他都会给我们上哲学课,他说即兴这个东西,是一种哲学思想,又跟我们讲即兴在国外的发展路径。

David是一个非常疯狂的人。即兴其实分两部分,一个是短片即兴,是偏游戏向的,一个是harold,20到30分钟,一组人都没有剧本,在台上演,那个其实已经是很深的东西了。他一开始就教我们harold。我们后来请了很多国外的老师来,都会说harold很难,要学很久才可以做。David说,这个世界有harold的神,如果你演得好,harold的神会降临在我们的舞台上。

即兴喜剧就像极限运动,不是所有人都敢做。我觉得它就是跳伞,那个极致的快感、那个美丽就是跟极限运动一样。我们的第一次演出,就是harold,所有观众都是朋友嘛,因为只能请朋友来。也是蛮好笑,但就是「我着实没有看懂你们在演什么」。我很快就喜欢上了即兴,让我有优越感,我会觉得我反应好快,好聪明啊,我莫名其妙说的一句话,台下就笑了,哇,我太棒了。

David那个时候会去找一些酒吧演。有次找了一个脱衣舞酒吧,那个钢管还在台子上。光打出来都是紫色,很迷幻的,但是我们穿着T恤和牛仔裤在那里演。我们的表演时间是7点到8点半,观众都是在等跳脱衣舞的,也不知道我们在演什么,反正早来了也就看吧。演完了,那个钢管就降下来,门口妆化得很浓的舞者要去表演,我们赶紧回家,好害怕。

有一次,我们要分别演三个故事,最后三个故事融成了一个故事,那感觉好爽啊。我的快乐已经不是逗乐他人的那个层面了,我第一次觉得我在做艺术,我体会到了David说的那个哲学是什么意思。他跟我以前讲的那些道理,什么叫倾听,什么叫相信。那一出是我觉得harold神来了,就是我感觉到,他来了。哎呦,太美了。

其实,David只是一个业余的演员。他在大学时有那个社团。他免费教我们,他有即兴理想。大学老师是他养活自己的一个办法,他教的是法律。

后来大家都要放弃了,他还给我画饼嘛,说在国外嘛,就是像你们这样的业余爱好者去酒吧演出,被导演看上,就会上节目,你就会火。我说,可以可以,我们不退出,行吧,他说不要不相信我。

但David是个很阴郁的人。如果团队没有达到他那个艺术境界,今天harold神没有来,大家演得乱七八糟,他会狂躁,他会愤怒。他40多了,他在上海一直做这个事,他就是一个很典型的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实际上他技术非常好。他也预感到这些大学生将会离开他,马上要开始自己的工作了,没有人会留在他身边,他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他也有些迷茫吧。

他跟我讲过一句话,他说,靖,我在舞台上灯打亮的时候,我知道该怎么表演,但是灯关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所以我离不开这个舞台。那个时候,我为了他这句话哭了很久。

你知道即兴表演,我们彼此都没有任何的剧本准备。你在我面前就是很赤裸的,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气质是什么样的,你的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你传递给我,都能感觉到。这个人的底色太过悲凉,太过黑暗了,会被他影响,然后就好难过,好痛苦。但我又属于那种醒得比较快的人,我就觉得不能这样,青春正好,千万不要再去想,因为我知道再想就要跳下去了。

我觉得是时候离开他了。艺术家用自己的痛苦给了我们深刻,但我不想负担起这个责任。离开David,他应该是难受吧,但他不得不接受。我发现了有另外一个组织,那个组织更成熟,那个组织的老板是David的死对头。

3

他们俩最早在上海一起做即兴喜剧。David是美国人,想做中文即兴,Eric是中国人,海外归来。David把怎么给学生上即兴课全都告诉了Eric,Eric觉得这个东西可以商业化。很典型的艺术家和商人。他们碰不拢,商人带走了他需要的技术,发展了一个小小的企业——飞来即兴,能够维持基本的运营,艺术家觉得你偷走了我的即兴表演课程。

我加入飞来即兴是因为阿球。我人生当中的第一次即兴表演就是阿球来看。因为当时上海没有人做长片harold,就是David其实没有把这个技术教给Eric,Eric其实也不屑长片这个东西,因为长片只是纯艺术,它不赚钱,它没有任何的可以牟利的地方。短片即兴可以用到很多企业培训、表演训练。我们当时就要做长片,消息全都打出去了。所以当时阿球才认识的我,然后跟我说,我们是飞来即兴的,我才知道原来上海还有其他团队在做这个东西。

阿球应该是中国第一个全职做即兴的人。他原来是做房地产的,他非常不喜欢那份工作,他跟Eric谈,即兴这个东西真的可以养活人吗?如果你确定可以养活,那我就把工作辞了,我做第一个跟你干的人。我跟刘胜瑛分享了这个奇闻轶事,说即兴这个东西似乎可以养活人,他们飞来即兴现在就在做这个。

我和阿球在一起了。在遇到他之前,我其实快要开双眼皮了。我想说怎么把眼睛弄得大一点,我说我今年年底再找不到男朋友,过年就把双眼皮去开了,结果就恋爱了,就觉得那算了。

David和Eric两个人是死对头,说不上话的那种。我跟阿球的关系,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就这样谈恋爱,私下偷偷地做朋友。但是David就说算了,年轻人也管不住。当时我们一起来北京,参加一个即兴喜剧节,老外办的,好高兴啊,怎么还有节,还有文化。

我跟刘胜瑛说,上海也算是文化之都吧,我们回去也做个节,就让飞来即兴做。他们有钱,有人,有粉丝,一切都是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回去跟老板请假,假请不下来。我跟刘胜瑛说,那我们辞职好不好。刘胜瑛在国企,想了一下说,嗯,可以,然后我们就辞职了。但你不能没工作啊,就跟Eric说,那你必须把我们两个人招进来。

就是这么一个节奏吧,2016年5月自己办即兴节,6月,我们上《今夜百乐门》,7月,火了。就是这样。

​金靖参加《今夜百乐门》

4

我原来会刻意去营造,我就是快乐,我台上多快乐,我底下就多快乐。但除了这种嘻嘻哈哈的东西之外,那种忧郁的东西也在的。我是一个很容易难过的人。

我长成这样,是之前的所有的经验的累积。可能与小时候有段时间被孤立的经历有关吧。

那是初中,我原来很喜欢我那些女生朋友,我会给她们写信。然后有一天,她们就说不跟你玩了。我只能再去找另外的朋友,那些孤立我的女孩就会跟我要去接近的人说,不要跟她一起玩。我真的是被校园暴力了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后来我就去问那个女孩——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说为什么你们不跟我玩了,她说因为那个老师说你成绩不好,让我们少跟你接触。

我就问老师,我说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呢,老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怕影响你们学习,我想让她注意一下学习。这个事情又被我的另外一个数学老师听到了,那天考数学考得很差,他当众念我的分数,然后在班上大声说,就你考这样的成绩,还好意思去问为什么不让别人跟你玩?你看看,谁要跟你玩?

这种被伤害的感觉很痛苦,但是我又很幸运。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又开始喜欢看书了,村上春树啊什么的,你能从这个世界里面找到一些平衡。然后就开始记日记,写日记真的是自我疗愈的一个过程。好几本很厚很厚的日记,都是当时很难过的时候写的。痛苦写完就忘了,真的。直到现在,我还在豆瓣写日记。刘胜瑛也不知道我豆瓣叫什么,没有人知道。

我不会跟父母说。我爸是个残疾人,他的腿没有办法弯曲。我也不想他去学校找,因为我们学校是很高的楼,他的腿是没有办法走楼梯,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有一些同学很过分,会说你爸腿怎么怎么样,学我爸走路,他也是一笑了之,说这个浑小子,我还可以跳的,硬跳。我爸是保证我人格完整的很重要的一个人,他也没有让我觉得没有妈妈这件事情不好——我妈妈在我小时候离开过几年。

我在家是非常好笑的,但我在学校不是一个搞笑的人。后来突然有一天,我就不知道怎么就开窍了,我突然在同学面前表现出了我在家里的那种状态。我就开玩笑,笑得很大声,看我的人越来越多。我突然一下放开了。管他老师怎么说呢,我就要跟这么好笑的人玩,我们又回归到原来,我们就是彼此最重要的好朋友,我们毕业了也要永远在一起。

不是刻意,不是自己想往那个方向发展的,你知道你有这个天赋,一旦这个种子落入这个土壤,它自己就「哇」大肆地开始生长了。每周六看完《快乐大本营》,周一到学校就是要给大家表演。当时还有另外一个朋友,后来就变成我的初恋,我们两个一起演。他就是我们班上的何炅,我就是我们班上的谢娜。

我初中140斤,高中是120,大学110了。我知道好看的女孩是什么样,但我知道我不是那样。我一直就是以有趣的灵魂取胜的。我会记住你因为我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表情,笑了,那个会留在我身体里面。我会记住它。就像狗狗伸手就有饼干吃,你一笑就是我的饼干,这一套行为得到了奖励。后来很多人跟我说,哇,你鼻孔可以张那么大,我说有吗?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吗?我一看,我这个表情是挺绝的,我是不自觉地做出那个表情。

取悦他人,这是我加入这个团队的原因之一,为什么大家要跟你玩儿呢,你也没有说能给大家买吃的,你也没有说长的漂亮,所以你加入意味着男孩的青睐。那我就是好笑呗,只要有我在,气氛不会尴尬。

我以为我们和解了。我和那个女孩都不在一个高中了,每周末还要再见面。她觉得我是她此生最好的闺蜜。一直到我大学有一天,我跟初恋分手了。我们几个人都是一块玩的,是一个小团队。我就会在思考我初中的那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好恨那个女孩啊,我觉得她一直伤害我。我现在也跟那个谁分手了,我想跟过去的一切都告别。

我就跟她说,不要联系我,我不想再理你了。我都不喜欢你们,再见。我就把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删光了。我没有再去想到她。我当时就是这么坏。

过了一两年,到我实习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电话来,我其实已经没有她的号码,但我一直记得她的号码,因为初中的时候感情好到你会背出最好朋友的电话号码。我当时心跳非常的快,我记得非常清楚。但一切也回不去了。她平平淡淡地说,你好吗?我说挺好的。有空出来吃饭。我说好。

很奇妙,两个人彼此做出很伤害对方的事情之后,彼此原谅了。我们没有谈起过那些事情。

我们现在保持着正常的交流。她也结婚生子了,我们也会一起玩。如果到现在我们俩都不联系的话,我可能会非常后悔那个决定。

我对任何情感都不再抱有期待。到现在,几乎除了刘胜瑛我会说我没有朋友,可能那些我的朋友会觉得很难过,但是我对朋友的定义就是这样的。

金靖和刘胜瑛合照 图源金靖微博

5

去《今夜百乐门》面试,所有的演员排着嘛,你会看到那些艺术院校女孩,才艺很多,又是演音乐剧的,又是演话剧的。那个导演看到我都觉得,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人,政法大学新闻系。我们当时演了一个段子,我的表演相当失控,那个导演有点受不了我这一套,他说你的表演好吵啊,我说对不起。他说那你还会别的什么呢,你会方言吗?我说我会范伟的那个感觉啊(口音模仿范伟),因为我有鼻炎啊,我就这么开始跟他聊天。那个氛围有点尴尬,他也有点哭笑不得,绝对不是对我有肯定的眼神。

预录时设计一个开场,所有人像《百变大咖秀》一样模仿。他们都化那个特效妆,穿的很漂亮,很开心。当时没有定说要用我和刘胜瑛,我们两个就坐在下面。我们说了一番也很像电影场景的话,终有一天我们也会站在上面,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这一幕,好吗?

当时读稿会,金姐来了,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明星,也没顾着什么,就一直在偷拍她。金姐后来讲,这两个女孩长得其貌不扬,也没说很有喜感,在我们的名字上面打个问号。多亏Eric,他很坚持,他说读的话,我们没有任何的优势,我们希望演一下。当时我们已经紧张得要吐了,因为所有人都在审视你,都在批评你。我和Eric说,演完我就走,我不要再待在这里。

我们演的是《机场培训师》。那个稿子写得很快,就一页半纸。效果很好啊,我属于有一点人来疯,如果我感受到观众开始接受我们了,会自己加一些东西。总导演叶烽就说剧本很好,你们两个女孩要不要考虑做编剧,剧本拿来给别人演。这个时候金姐就出来了,这个剧本啊,就这俩丫头才能演出来这个味道啊,老叶,就让她们演吧。

我的表演没有任何的语言包袱,和别的编剧的剧本不一样。他们可能梗比较多,这句话说的很机智,我们都没有。我都是表演包袱,同样的一句话,别人说就是不好笑。那个从下巴伸食指骂人的动作,是看大张伟的一个采访,说北京人都是这样,好喜欢做这个动作。那时候练这个,练到我下巴出痧了。

再到后来播出啊,网上就开始疯转,我也没觉得自己是好笑到让别人转了。后来又见到金姐,我说我们节目组真舍得花钱,好几个大号都转了,她说没有,谁花那个钱啊,你就是好笑,我说哦。

​图源小品《机场培训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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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百乐门》下来之后,春晚语言类的导演也有来找过,见了两次。那是2016年,我说我不能参加,我没有办法家喻户晓,如果那么火的话,我说我刚毕业没多久,我就遇到了这种事情,如果我一下子登到那个顶端,我自己的人生后面可能会失控,可能会超出我自己的预料,我会长成一个我自己根本控制不了的人。

你知道我们上《今夜百乐门》,我最高兴的是什么,一期五千块钱,十期就是五万块钱,这个钱太多了。上完之后就接到一个广告,20万,拍一天就20万。我说这个钱我怎么处理,那我上了春晚,我不知道要赚到多少钱,我怎么办,我没有办法想象那个生活,我也没有办法想象每一个人都认识的我那种生活。

他们说,我们只是选你去入围,也不确定你最后可以入选,我说对对对,我也受不了那个压力,我真的不行。

对挫折的恐惧肯定是有,但是我最大的恐惧是万一成功了的那个恐惧。因为我已经觉得《百乐门》出来之后,身边的人对我都不一样了,我觉得只是这么小小小小的名就已经不一样。我还是穿我以前买的那些衣服,人家说女明星就是不一样啊,我说这是我以前穿过啊,怎么你们不记得,你就会发现为什么所有人把我当另外一个人来看待。我都没有办法那么放肆地说话,我以前可以任意地跟别人吵架,我受不了那个。

我2017年9月签了米未,从上海来了北京。我到北京一年都没有怎么出去玩儿,虽然有认识很多朋友,刚开始我为了硬要融入这个圈子,要去唱歌,去谁谁谁家里开轰趴,应该要去。但是我没有很开心,他们喝酒会哭,说在这个圈子里面不快乐,我有点接受不了这些东西。这不是我要的,又空虚,又不快乐,又要把我吸进去,我又感觉要踩到悬崖边了,我不要,我就不去了。

没有再做即兴了。因为如果是在公司之下做这个事情,那你就等于成立了个部门,那你就要盈利。但是即兴剧这个东西其实它没有办法盈利,它只是一个爱好,那你也不能让公司负担这个。你再回去小剧场,也没有合适的那个舞台,大家都是素人,你的身份去加入又很奇怪。我又觉得北京的团队有自己的体系和风格,我不太能融入,但是刘胜瑛还在继续做。

上完《百乐门》之后,直到今年之前,我会有一些迷茫。我没有再做过任何喜剧相关的节目了。

我没有参与2018年的《周六夜现场》(SNL)。其实它应该是所有即兴表演者的一个梦想舞台,当时我们知道SNL要来中国,我们所有人都兴奋得不行,可是就是当时我心理状态不好啊。

我也是比较要面子的一个人,我很高兴别人会称赞我是天才,有天赋。但我觉得我那段时间太把这个话当真,或者要维持那个天才的形象。你一旦被架在那儿,《机场培训师》这么好的一个节目、一个表演,你如果没有办法再超越它,我就觉得我会从天才的神坛上掉下来,所有人都会说,她不过如此。我就一直害怕。我当时会觉得只要不如《机场培训师》的都是跌落,只有在超越那个才是我在蒸蒸日上。

在SNL筹备时候,反正就是各种创作不顺,合作也有一些问题。我们就说那要不就不去了吧,太好了,不去了,就赶紧逃回来。哇,幸好又躲过了一次证明自己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机会,不要让世人看到这一切。

通告艺人是另一条路。我觉得我每一次上通告,都是在即兴演出,你只有台本大概的框架什么的,你具体要说什么话没有人知道的。其实还是很难的。去《火星情报局》,一下子上台跟综艺前辈们,在那个氛围里我很怯场,录了两集吧,实在是心理压力太大,就觉得不行不行,我参加不了。《饭局狼人杀》融入得非常好,感觉如鱼得水,大家也都能明白我的梗,我就疯狂地上那个节目。

我还和某位明星录过节目,她是我的偶像,我真的疯狂地喜欢她,我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站到我面前,我就感叹,哇,我做的这份工作也太棒了吧,我可以见到明星。

但你也会看到她真实的一面,我不是说真实的那面不好,但你会意识到,你只是喜欢她那一面,她还有很多面。原来你觉得,这个人一定可以跟我成为非常好的朋友,后来你会发现,一聊,人家就是跟你距离远远的,也不知道你是谁。我以为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然后不是。

​金靖在《饭局狼人杀》 图源金靖微博

7

今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参加《欢乐喜剧人》《演员请就位》,我经历了一段感情的告别。

我原来会不知道我要什么,我总觉得我是被逼着走。但在今年吧,我可能刚意识到我要什么,所以我跟阿球分手了。我之前就是一直觉得,我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我不能问他要任何的东西,什么房子,钱,不要,我应该要自己一笔一笔挣过来,他没有给我,我也不能去要。

后来有一天,因为我们决定要结婚了,把他爸妈也接过来,把我爸妈也接过来,接到北京我们一起过年,看着那个画面,我突然「蹭」的一下就觉得不可能,他没有那些应该可以给到我的东西。他是一个很理想主义的人,他也是一个很浪漫主义的人。他对于购置房产这件事情也是,我为什么要买房啊,我也突然意识到,如果我要求这些东西,我没有错。

这段感情,是我对外界评价的一次挣扎。我曾觉得我可以抗衡别人对我的评价,别人对我的影响。男方女方不匹配,你们会越差越多啊,谈了五年,又没有结婚,别人总是很多嘴。经历过这段之后,我就会更明确自己。

不久前,还有个朋友在问我,他说你以后会变得物质吗?我说你想问我的是你会变坏吗?如果是以前我就会说,我一定不会,我会坚守住自己。我现在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就是,也许有一天我变了,但是我不想没有办法坦然面对这件事情。只要能坦然地说出这一切,我都能接受。我以前是嘴上说一套,心里又有一套,想做又不敢说,变得很难过。

我会想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曾经以为我是个不一样的人,特别的人,但我终于在今年认清我是一个普通的人。我是一个免不了俗的人。这是我今年学到的最大的一课,我终于承认了自己不是天才。

像我去参加《欢乐喜剧人》,我原来也不会喜欢要上的节目。马东老师说,你已经停了这么久了,你每一次碰到这样的节目,你都总有借口和理由不去,我也不知道你在躲避什么,刘胜瑛也会跟我一起反省,其实我们真的很怕,我们很怕我们做不出好的东西来。那有这个机会,就去试一下好了,也别说对它有什么预期,至少是我自己能够接受这样的挑战。

我原来会很乐于跟大家说,《机场培训师》怎么写出来的,真的就一个下午花了20分钟就做出来了。这就像好学生说,我昨天晚上没复习,我就看了一眼书,就考到100分了,就是这种感觉。哎呦,就陷在很虚妄的荣耀里面。

《欢乐喜剧人》是第一次我们熬夜熬到5点。我现在就是觉得,我要努力,我要勤勤恳恳,我要必须这个本子熬到五点半,我的创作也不容易。我承认这个,我就是个普通人。

我原来没有办法找到我的逻辑基点,我不知道我做这个要干什么,我出名了是不是不对,有钱了是不是就会虚荣,物质了就是不好。在原地等,我才是对的、安全的、好的,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活成什么样子。我来到这里才知道,你要什么就去追什么,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对自己是坦然的,就是对的,我找到了我可以放下这颗心的一个理论支撑。

我曾经放弃了一个机会,这次我想去了,我觉得我应该要去那儿。小品的最高舞台就是在那儿。我是希望被肯定的,我这几年经历过的,我觉得我能撑住那个东西了。冲就对了,自然会有人来帮助你,该跟你在一起的还是在一起。

好莱坞电影当中会有一段主人公在消失之后,进入快速学习打拼的,会放一段很商业的音乐,快进,他怎么学习那个扔飞镖,怎么扔不准,最后必然能扔准,我人生的电影现在应该是在快进那一段吧。

前阵子我回去上海,看我以前的朋友们,他们当中原来也有文艺爱好者,也不是说被现实打败,而是选择了更现实的生活。只有我和刘胜瑛,我们一直在做这件事情,还做到这个阶段。原来不知道我幸运在哪儿,我后来才明白,我幸运,在于我一直在做这个事情,我放弃了,我的好运气就没有了。

我以前很在乎输赢,很在乎面子,很在乎自己是否是天才,后来我觉得这些都是假的,那是小孩在乎的东西,我应该长大了,应该是踏踏实实,我应该承认我不是射手座,自由、快乐、天赋型的。我就是踏实的摩羯座,务实、肯干,一步一步,就是这样,这是我这一路明白过来的事情。只要不放弃,一定会有好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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