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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木斯的老四,和他的朋友们

2019年12月17日 文/ 荆欣雨 编辑/ 糖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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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世界里,老四不算典型的东北人,能聊但不是话唠,有时还有点蔫,一被夸脸「腾」就红了。他经常扔出一个话题,不发表看法,看别人怎么解答,然后隐身,退到一边暗中观察,偶尔冒出一句,「你这两句都是素材我跟你说。」

到了网上,他对暗中观察来的东西进行艺术创作,变为短视频剧集。他创造的人物已达四五十之多,还衍生了不同系列,有的人物相遇了,有的人物则活在平行世界里,他开拓了庞大的老四宇宙。抖音粉丝突破了100万,他被称作「东北文艺复兴一杰」,也不知道是对标米开朗基罗还是拉斐尔。

文|荆欣雨

编辑|糖槭

摄影|尹夕远

在佳木斯,无所事事

老四昨晚让国足给气完了。下半场踢进个乌龙球,1:2惜败叙利亚,就不提了,关键是没气势、没信念。在这点上,里皮估计和老四看法一致,直接辞职了。第二天,老四去朋友那吃午饭,饭后闲聊,他逮着个懂球的就让人家给分析国足,还有戏没啊,是不是得着手准备2026了。

在东北的边境城市佳木斯,刚下过今年的第一场雪,男人们吃饱了,点上烟,开始一本正经地指点江山。老四的朋友齐鑫分析,总的来说,球太烫脚。另一个朋友韦宏雷讲起了一个失误的球员,「你说按正常人那就得完了,是不是?写个条,给媳妇儿留点啥,挺对不起大家的,咱们20年以后还是一条好汉,你也是个爷们儿啊。是不是?(结果)这人没啥事,回家了,哎呀我的妈啊......给老头气成啥样了,里皮挣那点钱,不够回家乡治病的我看。」

老四抽着玉溪,一米八多的个子,170多斤,两条腿外八叉着,挺着肚子,咯咯地笑。身为东北籍快手和抖音红人,他有时更愿意听朋友胡侃,他就站一边,斜着小眼睛听。他一笑眼睛眯成两条缝,露出一排牙,缺了个口子,很憨。

听录音时,我再次被韦宏雷的一通发言逗笑了,同时我发现,背景音一直是老四堪称魔性的笑声。事实上,在好多个他的朋友们更像一个快手主播的时刻,老四用他的笑声提醒我他的存在。

真实世界里,他不算典型的东北人,能聊但不是话唠,有时还有点蔫,一被夸脸「腾」就红了。他经常扔出一个话题,不发表看法,看别人怎么解答,然后隐身,退到一边暗中观察,偶尔冒出一句,「你这两句都是素材我跟你说。」

到了网上,他对暗中观察来的东西进行艺术创作,变为短视频剧集。他创造的人物已达四五十之多,还衍生了不同系列,有的人物相遇了,有的人物则活在平行世界里,他开拓了庞大的老四宇宙。抖音粉丝突破了100万,他被称作「东北文艺复兴一杰」,也不知道是对标米开朗基罗还是拉斐尔。

「家长里短」,可以这么总结老四中后期短视频的内容。特色是不管多少人物,从脸上有颗痣的老婆婆到谢顶的老丈人,全由他一人出演。剧本也是他自己写的,媳妇负责拿着手机,在他的指挥下拍摄,及偶尔担任腿替,然后他剪辑、配乐、加字幕、上传。视频的服化道是粗糙的,镜头和构图是没有美学考量的,配乐和特效是他在剪辑软件上随手点的,没有反转,鲜有抖包袱,但塑造的人物形象和反映的生活是有力且真实的。

有人说他对家庭关系细致入微的观察堪称佳木斯李安,有人说他对现实的关注仿若佳木斯奉俊昊,总之拍短视频这事整得有点严肃了。

或许是为了回应期待,或许是真的越陷越深,33岁的就职于申通快递的老四开始像创作者一样因为思路卡壳而失眠,会在做一切事情——上班、开车、走路时想的都是笔下男女的恩怨情仇。在他搞创作的小屋子里,他向我展示自己的道具和新的创作成果。媳妇在客厅哄儿子玩,溜达过来,靠在门口,眼神里写着,「这人快没救了。」

男人们的聊天里,老四只偶尔占据主场。初到佳木斯的第一天,为了招待我,朋友午饭炒了猪头肉,大伙一看,「哎呀妈。」有人说,超市的老太太都不买猪肉了。

老四纠正他,不是不买,那叫徘徊。他讲起前两天去商场,看见猪肉柜台前的老太太,听着卖肉的介绍,不吱声,就眼巴巴地瞅着,手里攥着叠好的布兜子,内心在买与不买间挣扎,「看是不是等肉不新鲜了再下手,哪块肉性价比最高,更适合她家晚上要做的白菜。」

「过了一会,来个老头,『这肉给我gá下来一块,肉皮刮下去,别给我yāo称。』」老四说,「这就说明肉的价格已经到了他内心的底线,所以必须得甄选、严选。」在他心里,老人们来商场不只是买肉,重要的是互相唠会儿嗑,寻找倾诉的对象,释放内心的空虚。

话题很快转向猪肉调控政策,男人们又懂了,生猪现在14、5了,「有回落」,为啥呢?「今年进口猪肉占比超一半,有6700万吨」。老四变回了那个搭茬的,「啊,我寻思呢,咋还能供应得上。」

悠闲的下午时光,无所事事的东北男人,国足和猪肉,不知道谁看了眼表,三点半了。侃大山的男人们一溜烟地消失了,「接孩子去了」,老四也不例外。

在零下十度的冷空气里短暂停留,老四启动开了十年的福特,驶向学前班。不到五点,他会到家,公司在附近的媳妇五点下班,会比他晚一点。在佳木斯这样一座寒冷的边境城市里,老四如今过上的正是他年轻时渴望的生活,90平米的两室一厅,福特的代步车,媳妇挺漂亮,一张小脸,细细的眉毛,性格「是个典型的东北女人」。从结婚开始,他没舍得让她擦过地,「累」。儿子五岁了,烫了个小卷毛,撒起娇来能把人心融化。朋友遍地都是。他早先是申通快递的快递员,现在做管理岗,闲暇时间就拍短视频。

下午三点多是日落的时间,西边整片天空先是被染成大片的粉色,几分钟后变成金黄色。刚下过雪,人们都捂得严实,在冰上小心地踱步。老四用一种漫不经心地语气指着路边的永辉超市,整整一座楼,已经黄了五个月,那些看似高档的新小区没人住,他已习惯了这不是座热闹的城市。

在佳木斯,跳广场舞的女人平均年龄是四十岁,她们和竞走队的成员一起,夏天傍晚迅速地占领了松花江边。年轻人近的去了辽宁,远的到了深圳。老四这辈的,也有人去了厦门开网约车,活不好干,早起晚归,一个月赚一万多,其实在佳木斯,老四的朋友认为,好好找点活也能赚差不多。问题在于,留在佳木斯,就没动力干,只想跟朋友凑一块扯蛋。

佳木斯随着东北工业基地的辉煌而辉煌,同改革开放后东北的衰落而衰落。在造纸厂、铜网厂、药厂纷纷倒闭后,这里的天气倒意外地好了起来,随时可见湛蓝的天空。夏天,天气凉爽,开车到三江口去,看江水汹涌澎湃,麦浪翻金,稻花飘香,山峦起伏,冬天,郊外都落了厚厚的雪,可以打猎、冰钓、滑雪,可不稀罕去什么北海道、贝加尔湖,咱们是东北小瑞士。有人调侃这是「工业城市发展成农业城市的典范」。

这里没沙尘暴、没雾霾、前几年没高铁没高速、没996、没消费主义、出租车司机赶跑了快车司机、开车的不礼让行人、各种从俄罗斯走私来经改造的奇怪的车在路上跑,不少网友因此得出结论,「是适合高人隐居的地方。」

老四就在这里满足地生活着。用他的话说,「这人文、这地域,这一草一木都是我熟悉的感觉,太好了。」

全凭生活经验

一切起源于一碗五花肉炖豆腐汤。那是2017年,快手上的东北主播开始火起来,老四拿着手机每天晚上看到九十点钟。有天中午在家,他喝着豆腐汤,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很像韩综《万元的幸福》里的场景。他记得韩国人爱喝汤,餐餐都用勺子吃饭,就去厨房拿个勺,让媳妇给自己录一段,他胡说了几句可能连韩国人也听不明白的韩语,十几秒,传了上去。

当天晚上,就有几百个粉丝关注他,这激励了他,他又录制了一段模仿日本人吃饭的视频,上了热门。之后的一年里,模仿日韩友人是他短视频的主要内容。粉丝涨到十几万,不温不火,再加上有段时间短视频平台限流,他感觉需要寻找新的方向。

机会在某天深夜的烧烤店里。两个人,孤男寡女,一看就不是夫妻,对话露骨,男的点了羊腰子和羊蛋,俩人准备打包走人了。老四在一旁听着,默默记下了对话。回家后,他搞了顶齐刘海的假发,一人分饰两角,用华为手机和支架拍摄,尽量委婉地还原了现场的暧昧氛围。那时出演女性角色,他连胡子都不刮。

「只是觉得挺有意思,没有别的想法,」老四说,「但是那条视频底下评论特别多,说明很受大伙认可,有共鸣。在这个领域(短剧)里面没人弄,我又很善于观察别人、揣摩别人内心,这才找着自己真正的发展方向。」

抖音里最常出现的评论是「很真实」、「你是不是在我家安了摄像头」或者「我婆婆/老公也这样」。前《三联生活周刊》记者孟静在公号「孟大明白」里总结了老四视频的三个特点:洞察准确、台词凝练、表演传神。音乐博主耳帝曾在评价东北说唱歌手董宝石的《野狼Disco》时提到老四的视频,「他了解世俗、摹拟世俗、再现世俗、热爱世俗,他眼光毒辣又极具幽默,直到活进了生活里,又活出了生活外,不需任何画蛇添足的解释与修饰,因为生活本身就包含着回味无穷的力量,我认为这些都是生活的艺术家。」

老四的创作动机很简单,要么是生活中听见了现成的对话,觉得有意思,就加工还原,要么是想体现一个矛盾点,围绕矛盾点进行创作,例如他想展示不同经济地位的女婿在娘家的待遇不同,才有了女婿在娘家系列的第一集。反响好,他就继续创作,想体现各自站在自己角度思考问题的婆媳关系,才有了儿媳妇和婆婆的大战。

编剧老四主要在家里闲置的卧室写剧本,十余平方,未来将属于长大后的儿子,偶尔在单位创作。最早的时候,灵感来了,就手写在当时最容易获得的纸张上,包括快递单子、病历和媳妇单位的抬头纸。一张剧本纸的左上角写着「大龙三次,高继力三次」,那是他在记公司快递员迟到。

​老四在翻看剧本

错别字不少,他也懒得改正,mēng逼不会写,就用拼音代替。在这些参差不齐的纸张上,诞生了「我提一杯,通过长海认识了俩老妹儿」的二哥、为孩子上学操碎了心的魏思彤妈妈,借钱开水果店的小国夫妻、为了买车跟娘家拿了五万块钱的大海......

后来,手写太麻烦,他就在一台还装着XP系统的台式电脑上写作,随着人物越来越多,他给不同的文档取好名字,按文件夹归类。小小的电脑桌跟他一米八的大个子极不相称,腿都伸不直,有时想太晚了,媳妇孩子都睡了,他就独自坐在电脑前思考,书桌的右上角,放着一本东北作家班宇的《冬泳》。

全凭生活经验创作,只要想明白了人物形象,他的台词往往一气呵成,极少删改,偶尔在括号里标注一下表情和动作。要写一个上门擦玻璃的女人,从动笔开始,他就想好了,大姐必须要有一缕头发散下来,代表着这个人粗糙、疲惫、没有时间打理自己。我到访的那天,他抖搂出一件红色的毛衣裙,「看着害怕不?」那是他笔下一位十分强势、处处为难儿媳的婆婆的服装。在老四看来,这位婆婆强势的外表下是脆弱的内心——她一碰就碎,所以不允许别人轻易触碰。

婆婆也有完整的人物小传——婆婆年轻时吃过苦,相好的犯了事,进了监狱,她这才发现自己怀孕了。独自生下孩子后,她遇见了现在的老公,对方表示,咱们要想一起过好日子,你得把孩子给人。她只好忍痛把孩子送给了自己的姐姐——以上所有从未在剧作中有任何体现,但创作者内心清楚人物的前世今生。

剧本写好后,老四拿给媳妇看,大多数时候,媳妇领会不到,「没啥意思啊」。他清楚,那是因为媳妇只能看到文字,而对于他来说,写下一行字,脑袋里已经有了画面。

服化道由夫妻俩共同完成。一进创作小屋,十四顶假发整齐地摆在门边的柜子上,每一顶都用粉色的架子支好,购于小商品城,五十元一顶。旁边放着发夹、梳子和从丈母娘那儿借来的老花镜。桌子上摆着两条金链子——一真一假,假的那条戴一会皮肤泛红。

​桌上摆的两条金链子

女性人物的服装是从媳妇、丈母娘和朋友丈母娘那儿搜刮来的。男性人物的服装主要是他自己的。强势的老婆婆要穿红色,再用睫毛膏点一颗痣,成功人士小涛的袜子要是白色的,「男人在外面露出白色袜子,说明家里一定有个贤妻。」红色的大波浪卷发,口红颜色重,说明性格张扬;呆板的黑长直,没口红,说明性格温顺。

真正的拍摄环节很快,不过是把脑袋里的画面实现。媳妇利用午休时间回家担任摄影,偶尔给他搭个词,10-15秒一段,每段拍2-3条,一集拍一个小时左右。

每次拍摄时,演员老四总能即兴呈现关于人物的新想法。儿媳妇看着被老婆婆弄得一团糟的客厅,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是即兴发挥的;老公跟媳妇边聊天边把袜子脱了,然后不由自主地拿到嘴边闻了一口,被评论里好多人说,「我老公也这样」;女人给男人整理衣领,「你看你这衣服zao这么埋汰,回家我给你洗洗」,一句话就是家庭地位的体现。

他最满意的是「没能耐的」女婿大丰醉酒的那一集。大丰平时接点散活,每个月赚3000多,连襟小涛干工程的,挣得不少。回到丈母娘家,大丰一脱鞋,被嫌弃脚臭,马上又被赶着去厨房切土豆,吃完饭还要洗碗,小涛一进屋,就能吃上丈母娘特意起早买的螃蟹,活的,老丈人还开了一瓶红酒。最近,有个外墙保温的活,姐妹俩向小涛争取给大丰干,小涛没同意,大丰借酒发泄自己的不满。

我们坐下来,对这段1分47秒的视频进行了拉片。那天的拍摄,他特意等到晚上,喝了一瓶啤酒,脸上染了红晕,才指挥媳妇开拍。他得意地讲述拍出来的效果,「你看,大丰已经喝多了,这个酒晕、迷离的眼神和这种微笑展现出他内心的活动,完全是我想象的感觉......他喝了酒,所以一直在喘粗气,他在发泄内心的不满,而周围的人呢,都非常紧张,因为你不知道一个喝了酒的人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来,场面随时可能失控......」

接下来的几集里,富裕的小涛出轨了,粉丝愈发对老实的大丰产生了好感,老四又拍了大丰回家的故事:大丰见到母亲,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讲起丈母娘家的种种风波。粉丝又评论,「看来大丰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正中了老四的下怀,「我就告诉你吧,没有那么完美的人,在现实生活当中不可能有,神仙也不可能,他一定会有他自己内心的一个想法。」

大丰回家的故事,老四曾想过完全不同的剧本:母亲在炕上织着毛衣,儿子坐在床沿边,俩人聊天,最后儿子问了一句,「妈你胆囊炎好点没?」写到这,他的鼻子酸了。

「其实不能说大丰是幸灾乐祸,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没有任何包袱,袒露自己的内心。你能看到一个孩子特别无助,他非常明白人际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没法控制,他现实生活中的条件和状态不足以控制。他非常无助,所以他只能问一句,『妈你胆囊炎好点没?』,妈妈说,『好点了,药都盯着呢』。两句话,简简单单的,就有很多感情在里面。」

后来,因为没有办法找到炕和织毛衣的道具,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营养

老四认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观察从他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一瞬间就开始了。他清楚地记得,人生第一次拉裤裆是学前班第一个学期的午休时,在一个平房的上铺。醒来后,他感觉屁股不太对劲,没吭声,大家坐在一起上课,老师说,味道不对,还叫了另外一个老师来一起闻。

他也跟着大家一起四处扫视,咋回事呢,是有点不对劲。可熬到放学了,父亲骑着二八自行车来接他,他坐在大梁上,「就硬坐啊,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回家后,他自己处理了裤子。

老四本名田野,在佳木斯郊区的平房里长大。他对于童年的记忆是火炕、烧煤、炉子、鼓风机,爷爷家有个菜窖,很凉,很深,里面有四种蔬菜:白菜、土豆、萝卜、胡萝卜——构成了冬天的餐桌。从他记事起,父母就在还饥荒,家里房子是借了一万多买的,1998年,父母下岗了。他懂事,从来不要零花钱,母亲有时为他改善伙食,就给他买五毛钱两根的红色皮火腿肠,父母把餐桌上为数不多的肉留给他,他还要谦让一番。

在这种条件下,他不自觉地开始观察大人,收录他们之间的对话,「我非常明白大人的事情。」小时候住的胡同里,谁家有点什么事,整个一片全知道,都是通过老太太搬板凳坐路口闲聊,他也跟着听,默默收录下来。

每天晚上父亲回家前,通过观察母亲的神色,他就知道爸妈是不是等下要吵架了。有时候母亲嘴里在发牢骚,「这他妈一天一点忙也帮不上」。等父亲回来的时候,他要笑呵呵的,营造氛围。

上学的时候,虽然学习不好,但他从来不和人打架,「我会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个预判,如果我判断我做了这件事我俩会打架,那我就不做。」在社会上与人交往,他依然通过观察预判,如果判断到对方晚上请吃饭是有事情拜托他,他就会想办法让这个饭局不发生。

我们去吃饭的时候,他边吃着泡菜,喝着大酱汤,边斜着眼睛观察旁边桌子的动向,身边的媳妇对此已经习惯了。一桌子男人,他提醒我注意其中一位穿灰色衣服男子的手,一直在衣服上蹭来蹭去。「我的理解啊,这是一个表面看着沉稳,内心却很张扬的人。你看他动来动去,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经对桌上的东西垂涎三尺了。」离开饭店后,他说。

他观察的地方很多。每次去产房,亲眼见到有男人好像整件事情与自己无关,夹个包,来病房里晃一圈,走了。这促使他创作了产妇生孩子系列。每天晚上在幼儿园门口接孩子,他也会听周围的家长之间聊什么。他现场模仿起最常碰到的老太太,两只手插在袖子里,抖擞了一下,咂摸着嘴,皱着眉头,「哎呀,孩子冷不冷啊,这老师咋不给多穿点啊」。

这种洞察力是把双刃剑。老四曾经做过几年快递员,早上五点起床,包子铺吃一口早点,送到晚上七点下班,每逢双11,做梦梦见快递堆得像山一样,送不完。更累的是心,每一件快递都是博弈,大部分时候,快递要放在小区门口的超市里,与几十个超市老板打交道,考验的是情商。

老四自认为会看老板脸色,有的吃软不吃硬,就装可怜,有的吃硬不吃软,就把矛盾转移到客户身上,「你这老板不收啊,没招啊,咱也不道你跟超市之间怎么处的啊,要不你沟通沟通。」

回到生活里,他非常在意别人的看法,时刻在想着别人是不是对他不满意,生气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有不少大道理,「跟别人较真就是跟自己较真,包容别人也是解放自己。」他认为能控制好情绪的人最高级,也成功地做到了从不与人红脸。

在佳木斯与老四相处的日子,我感受到他身上的边界感。见到他儿子,我随口问名字,他立刻摆手,「没必要,这些都别往上写」。他感觉自己的生活节奏被打乱,几次不自觉地叨咕,「你就是最后一个了,以后不能让(记者)来佳木斯了」。倒数第二天,他终于同意我们去家里拍摄,又以「家里乱,收拾一下」为由拖延了一个小时。我们后来聊起,他也坦诚,「我感觉你离我的根据地太近了」。

老四高中肄业,曾是那种一发教材就送给别人的学生,《冬泳》是唯一一本他看完的书。他没法像豆瓣网友那样,就文学性发表评论,但却清晰地记得《冬泳》里主人公被女主角的前夫逼到墙角,还在往后退,「然后就是人性的爆发」。他不了解卓别林,就想拍默片喜剧。他对女性人物有关怀,部分是因为迎合女性观众,但根本在于他尊重女性,「小时候看了《世上只有妈妈好》,觉得女性很不容易」。他觉得自己没什么所谓的艺术给养,「我就是能分好坏,有辨别是非的能力,然后我的营养都来自于生活,热爱生活才能演生活,」他说。

他的朋友胡猛形容老四是一个挺平淡的人。「他不激进,也不会爆发,不是那种爆炒的感觉,特别辣,然后辣劲过去得也快。他不是说追求我有多少多少钱,然后我要怎么怎么样。他是用文火烘,烘着烘着熟了,他的人生幸福指数已经很高了。」

老四马上接过来,「就是没有这个事(成名)我也高。」

我问他,现在的生活有什么烦恼吗?他想了想,这你可真问倒我了,没啥烦恼啊。

从6月份开始,老四拍广告了。很多推广都跟女性有关,唯品会、洗脸巾,还有卫生巾找上来过,被他给拒绝了。经济更富余了之后,他去超市买三斤排骨,精排,没犹豫。给儿子报了一个口才班,也没心疼钱。

他让媳妇拿钱买点好东西,媳妇没舍得。夫妻俩去北京拍广告,工作结束后有一天空闲时间,俩人去西单逛街,买了两根口红,老四买了双鞋。逛完街,他打开最近刚学会的滴滴打车,输入机场,90多,媳妇拿出手机查,附近有机场大巴,不如去坐大巴吧。拖着行李走了2公里,坐上了机场大巴,人家让交钱,每个人30,俩人傻了,佳木斯的机场大巴每个人才10块钱啊。还不如打车了。

媳妇是个不愿在视频里出镜的害羞姑娘,网名「淑芬」。她向我讲述生活的惬意,早上8点上班,公司就在家旁边,中午12点下班,要么去地下步行街看看衣服,那儿的款式多,还便宜,或者回家帮老四拍视频。下午1点半上班,晚上5点下班,回家陪孩子写作业,九点多,上床睡觉了。

总之,夫妻俩是真正的现充。尽管拥有100多万粉丝,但老四从不刷抖音,淑芬也不刷,「太浪费时间」。结婚的时候,他们问饭店,「几号可以预定?」,饭店回几号,「行,那就那天吧」。他们的家整洁、温馨,赚的钱足够日常生活,每年出去旅游一次。我们聊起一位当红偶像,俩人对视了一眼,「谁?」淑芬从不追剧,也不追星,只刷刷朋友圈和小红书,逛逛淘宝。

韦宏雷说,老四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老四赞同,「我们是精神上的富人」。

​老四在收拾拍视频用的假发

别人都是虚度年华,俺们是碌碌无为

佳木斯分佳西和佳东,佳东是老城区,佳西年轻人多。在分界处的一条小道里,室外公厕旁,推开不起眼的玻璃门,就是胡猛的铁艺工作室。那里有老四创作的一部分营养来源和他生活态度的秘密。

工作室是老四和他的朋友们的根据地。来这不需要打招呼,走进来坐下,就可以参与聊天,要是中午来,还能蹭上一碗饭。早些年,根据地是胡猛和韦宏雷开的琴行,名叫藏酷琴行。

琴行的日子是老四单身时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每天晚上,一大帮人聚在一起吃饭,AA制,他们都不太能喝酒,烟倒抽得猛,不去网吧,也不去KTV,吃完了就去琴行听乐队排练,那时他们最常唱的是鲍勃迪伦的《敲开天堂之门》。聊着唱着,晚上12点了,没人想回家,就去谁家里看个电影。

他们爱玩,心血来潮了就骑一天的摩托车到周围的山里露营,「相比开车,骑摩托车是真正被大自然环抱当中,」胡猛说,或者骑四百公里的自行车去镜泊湖,沿途在农家借宿,去中国最东边的抚远看第一缕阳光。他们最不喜欢的是坐飞机旅行,「要经历点困难,才有意思。」

这群人里,大部分生于1980年左右,86年的老四算小辈,用韦宏雷的话说,「年轻的时候他跟俺们屁股后边跑呗,跑跑颠颠看看,见啥都新鲜。」

是这帮朋友把老四从之前的抑郁状态里拽了出来。高中肄业之后,老四南下打了一年工,然后经人介绍去了日本,一干就是四年,从烤面包的工人干到了塑料制品厂的株式会社社员,他喜欢加班,爱琢磨,晋升挺快,最多的一个月赚了三万块,是挺有前途的生活。

问题主要是寂寞。住在东京埼玉县十几平米的房子里,他总挂着QQ,想跟国内的朋友视频聊会天,慢慢地,可能嫌他烦,没人理他了。偶尔他也和日本同事去居酒屋聊天,他们关切地问他,「在异乡还习惯吗?」但那太浅了,他使出所有的劲也不能用日语讲出生活的苦闷。他没谈日本姑娘,感觉不现实,也不能理解日本社会家庭成员的疏离感,为什么孩子上大学就要半工半读了?为什么老人到了年纪就主动住到养老院去呢?

他开始用电脑下载电视剧看。那时美剧《越狱》流行,他边看边思考自己怎么逃离日本岛。他把《马大帅》反复看了90多遍,听着熟悉的东北话,心情能平稳一些。他可以说出任何剧情出自第几季的第几集。

在日本的最后一年,他被调到新的组里,组长和调他来的部长不太对付,故意奚落他,不给他活干,工作上的不顺加上思乡,他开始抑郁了。

「你应该在那时采访我,那时我想说的老多了」,老四说。他想写一本可以拯救全人类的书,让全世界的人都说一样的语言。拿起手边的A4纸,他就开始写,不会的字用拼音代替,写了两页写不下去了。

最严重的时候,他有72小时没睡过觉,失眠,听歌,「晚上闭灯,眼睛就冒光,白天像做梦,也不困,就是没状态,精神特别恍惚,晚上特别精神,精神精神就到早上了。」每天早上起床,那种对工厂的恐惧就像小时候不想去上学的心情。他还发现,独自待着的时候,他会突然咧嘴笑,那笑容会悄无声息地持续几秒,消失,一会又浮上他的脸。

他想,我为什么要来日本?看了看存款,30万,虽说佳木斯的房价这几年也从1000一平米涨到了3000一平米,这钱也够娶媳妇了。他买了回国的机票,提前5天收拾好行李,上秤称重,没有一点留恋,飞机把他带回哈尔滨,再坐5个小时大巴,到了佳木斯,病全好了。

他去快递上班,送了几年快递,工资从三千涨到五六千,送快递心累,但下班了跟着朋友混能解决掉一切烦恼。2013年,他结婚了,新娘是他之前日语班的同学。再过一年,儿子出生了。

他犹豫过,是不是该回日本?日本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是个会主动修眉毛的男人,也会在单位试图建立一些科学的管理方式,尽管都失败了。他考虑过是不是要把家人也带过去,改善下娘俩儿的生活。他买了张机票,打算去看看情况,双脚一踏上日本的土地,得,又想写书了。他去入国管理局咨询了下,要先有工作,才能办签证,黄了。实际上,内心深处他还是不想回日本,他只想待在佳木斯。

胡猛也说起回到佳木斯的那种舒适。大学时,他在北京广播学院学电视制作,感觉北京的生活节奏太快了,他是那种觉得一天只能办一件事的人。假期回家,学校通知,要装修宿舍,请同学们把铺盖卷好放在床上,他照做了。

那个假期,他认识了几个玩音乐的哥们,打算一起组乐队,不回去念书了。开学了,他也犹豫,要不回去看看?一进宿舍,铺盖找不到了,「正好」,他心想,彻底回了佳木斯。

出了佳木斯火车站,那小凉风一吹,三轮车慢悠悠地开到面前,「去哪儿啊?」报了个地名,「三块钱!」「走吧!」还是佳木斯好。

「我觉得这个佳木斯这个地方比较小,所以说能凸显出我来,你明白吧?」胡猛说,「你放在北京那种茫茫人海的大都市,他显不出我,万家灯火,没有一处为我点亮的,很凄凉。」

张文君也喜欢留在佳木斯。他原来的工作是给家里一个有钱的亲戚开车,每天做的事就是跟着老板到处旅游,今天三亚明天云南,基本工资不算多,但是有很多不可说的收入。他是个内向的人,不会看别人脸色做事,又觉得自己的劳动跟所得不匹配,索性辞职不干了。

他去开锁了。跟人学了俩月,现在出山了,每天开着一辆小面包车在小区里贴广告,一天能贴60个单元,有人来电话了,他就去开锁,锁开的一刹那,知道50块钱进兜了,心里踏实。晚上回家躺着看会电视,特别好。

张文君身上最富戏剧性的事件是当年开黑车时,经朋友介绍,拉了两个外国人去鹤岗。这件事情因为年代久远和多次传播,已经搞不清是否百分之百准确了,总之呢,两个人一个华人长相,是美国人,一个是典型的白人,可能来自英国。到了鹤岗,他们开始采访当地煤矿工人,他这才知道,他们是美联社的记者。

煤矿旁边有个农贸市场,文君在那等他们,顺便买张饼吃。突然,他觉得不对劲,周围的人里有便衣,他称之为「行业直觉」。他想了想,上车开了几段路,果然有人跟踪。大事不好,他开回农贸市场,拽上一个外国人就跑,上车就溜。

「外国人说不行啊,你得给他同事带上,我说来不及了,你给我加点钱,我再找个人回去接他。」

回到佳木斯,外国人也觉得采访很难进行,决定当天晚上就离开。他送他们去火车站,告别的时候,他想了想,把手里没来得及吃的饼送给了外国友人。

花点时间跟老四的朋友聊聊,发现他们每个人都有点神奇的过往:胡猛年轻时开琴行、搞乐队、改装苏联车,曾经把日本的一辆右侧驾驶车自学改成了左侧驾驶,他还收藏铁皮玩具,用铝打造过一台钢琴;赵恒生是二十年前的计算机系大学生,毕业后到北京写过自己的网站,后来因为父亲去世,回到了佳木斯开网店,老四称他是「被马云带富的第一批人」;马立鸣曾在佳木斯开过一家怀旧主题的咖啡厅「旧这里」,店里从墙上的哪吒闹海画,到椅子、杯子,全都是他自己用手制作的,不过咖啡店生意惨淡,最近几年,他迷上了做木头;齐鑫十几年前在佳木斯开了一家工业风潮店,店里不少现在仍在三里屯售卖的牌子,他给我展示当年的图片,一双2003年发售的篮球鞋赫然在目。后来,我在网上查到这双鞋如今的价格是3万。可以想见,这家店也没能开下去。

如今,他们已人到中年,没挣到啥大钱,各自结婚生子,陷入了家庭的庸常中。但年轻时从音乐、远方和无数个夜晚里溢出来的浪漫主义还在,藏在老四的短视频里、胡猛经常拿出来弹的吉他里、专门为倒闭的咖啡店和潮店里舍不得卖掉的物件租的仓库里、各种像雨后春笋般不停冒出来的新爱好里。

老四和胡猛的父母都在他们小时候出去打工了,他们当留守儿童,一当就是二十几年,当到舍不得离开。如今这城市里,七零后已不再年轻,九零后出去了没再回来,倒是这群八零后贡献了城市的活力。

我问胡猛,佳木斯的八零后青年是都像你们这样呢,还是说你们这个小群体比较独特?

胡猛马上抬高了声调,「那我们当然是独一份啊。」

一旁的老四说,「不一样。别人都是虚度年华,俺们是碌碌无为。」

暴风雪来的前一夜

根据天气预报,11月17日夜里11点会开始飘雪,第二天一大早飞往北京的航班已经取消了。

走出胡猛的工作室,能看到一片低矮的平房,除了以收废品为生的老人,基本没什么居民了。《人物》的摄影师在这片平房区为老四和他的朋友们拍了照。他们绝不甘于简单地站在镜头前,立即开始创作。剧本是三个人要追杀老四,他们自行寻觅了道具,锤子、破烟囱和砖头。

胡猛开始做动作指导,左脚后跟和右脚尖一定要离地,摆出追和跑的姿势。他觉得自己不像是这伙人里的,更像是在墙角看热闹的。老四说,「你就在墙角撒尿,然后听见这边在追人,回个头。」胡猛照做了。未来,他们计划拍一部自己的电影。

在暴风雪来临前,我要离开佳木斯,东北人送人都大动干戈,我们在烧烤店吃最后的晚餐。老四中午挨个给朋友们打电话,不少人有事,来不了,比不了年轻的时候,总是一大帮人凑在一起。上次他们聚餐,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

酒桌上,他们说起《编辑部的故事》、《东北一家人》和《我爱我家》,那才是真正的喜剧,真正的生活。韦宏雷提起胡波和《大象席地而坐》,「要是再能熬一下不就出头了么」,话题又转到耿军的新片《东北虎》,主演是章宇,章宇有前途啊,《无名之辈》里演得真好。

老四喝了一瓶啤酒,脸上开始泛红,他还穿着大丰的黑白条纹衫,表演欲望上来了,突然脑袋一歪,表演起了大丰醉酒发泄的段落,「在家都是我做饭,我到谁家去都是围着锅台转」。

但大丰所在的系列已经结束了。老四始终认为,拍摄「家长里短」的意义在于让人深刻地思考自己的生活。结果他收到不少来自男性的私信,说「你不能再往下整了,给我们家带来了负面的影响。」本来没啥事,家里女人看完他的视频,俩人开始干仗了。老四心里清楚,是男人没有平衡好家里的各种关系,他的视频只是催化剂而已。但想到给别人的家庭带来负面的影响,他也不愿意。

他完结了这一系列。之后拍什么?他想过拍离婚的故事,当两个人不再相爱,对孩子会造成怎样的伤害,或者出轨的故事,人图一时的快乐,背后要付出和承担什么样的代价。但这些都过于真实了,注定沉痛,不适合轻松的短视频。

他一直根据评论的数量来判断视频的受欢迎程度。他希望大众更体谅快递员,拍他们送件时在超市老板那碰钉子,又怕被人说「你这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便紧接着塑造了一个情商低的快递员和会做人的超市老板娘。他笔下的女性形象大多没有被婆家和娘家公平对待,男性形象则各自心怀鬼胎。被男性私信指责后,他要思考如何塑造更为「公平」的男性形象。

另一个让他苦恼的是内容的阉割。快递员为了跟超市老板搞好关系,买了一包烟,这个剧情有引导未成年吸烟的嫌疑,他只好改成“买一瓶水”,但哪个快递员会在超市买水呢?快递员给老板让寄件回扣,被平台限流了,因为他泄露了行业里不那么透明的东西,但那句台词是整段视频的点睛之笔,「我怀揣了一腔热血,效果在这个点一触即发,结果你给我限制了。」他知道生活没那么完美,但为了迎合大众,已经熟练掌握了如何打造一个温暖的结局。

刚到佳木斯时,老四问我,「你们到底为啥要采访我?」他认为短视频之外,自己的生活实在缺乏矛盾和波澜。我跟他说,喜剧的实现路径有很多种,你的短视频并没有那么搞笑,不抖包袱,是靠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来实现喜剧效果的。

他听了,「哎呀」一声,可别这么说,我就是随便拍拍。第二天,我们开车走在路上,他突然和我说,其实上次贾玲老师的编剧加了我,他说的话,和你一样一样的。

他对喜剧有自己的理解,「现在我想让你笑,我咯吱你一下就行了,那没灵魂。不经大脑思考就能体会到的东西没意思。往往你沉淀一下,思考一下迸发出来的情感才是有灵魂的。」他最想拍摄关于人内心的东西: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不需要说任何一句台词,就通过用筷子的细节、看电视的眼神、看对方的眼神、速度和节奏来表达两个人的内心活动。

晚上七点半,淑芬刷着微博,「高速封路了」,她催我早些上路。男人们表示不着急,时间还多得是。

胡猛和韦宏雷开车送我们去机场,路过曾经的藏酷琴行,如今已变成工商银行。时光倒退二十年的夏天,他们披着长发,装修琴行,隔壁理发厅的人还以为来了同行,除了剪头的和流氓,哪有男的留长头发的?有老太太带着孩子路过,「看见没,你不好好学习,以后就他们那样」。

他们买国外的打口碟听,在门口排练鲍勃迪伦的歌,自称是整条街的异类。胡猛花六百块钱买了把吉他,不知道还要配效果器,买完了不会调,老师傅给调完音,他小心地把琴抱回去,生怕碰到了上面的三个钮。

鼓手卖了自己的金戒指,在网上买了一套架子鼓,1000块钱。他们去双鸭山把鼓运回来,那儿是丘陵地带,鼓顺着坡就往下滚,他们在后面追。鼓手想起失去的金戒指,很惆怅。

「多亏当年买了那鼓,他现在在佳木斯开架子鼓学校,」胡猛说。

他们说吉他手年轻时特别帅。刚在一起厮混的时候,胡猛在北京上学,寒假回来,看见吉他手在网吧里打游戏,走的时候,还在打游戏,姿势都没变,就是身边妹子换了个人。他现在在无锡,实现了自己年轻时的梦想,开网吧。

车子驶过松花江边,能听见江面的浮冰被风吹动,「咣」地撞在一起,令人想起杜牧的「浮生恰如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河流驶向东北,在同江市汇入黑龙江,去往俄罗斯,最终流入太平洋。

我问胡猛,这么多年有过特别不顺心的阶段吗?他想了想,说长时间的压抑还没真没有。「主要是啥呢,俺们爱好太多了你知道不?玩完这个又开始整那个,」副驾驶的韦宏雷回过头说。

路两旁的灯光变少,我们渐渐离开城市,宏雷指着右手边的废弃工厂,正在黑暗中沉睡,那是一五计划的产物,佳木斯造纸厂,始建于1953年,曾经是亚洲最大的造纸厂。每年正月十五,造纸厂文化宫的灯会规模盛大,全市人民都赶着去看花灯。网络资料显示,2018年9月,佳木斯龙浆福浆纸有限公司资产以4.21亿拍卖成功。

他们都说,夏天再来佳木斯吧,凉快,去山里露营,去最东边的抚远看日出,太多玩法了,到时候别忘了找我们。后备箱里放着胡猛的滑雪用具,他们内心还渴望着随时出发。

老四没来送我,吃完饭已经不早了,他要带着淑芬和儿子回家了。我们握手告别,我能感到他内心松了一口气,他对我说,「你走了,明天开始我可要好好创作了,恢复正常」。

晚上9点钟,从沈阳到长春,从哈尔滨到齐齐哈尔,都已飘起了雪花。佳木斯总是慢一步。该走的人今晚都赶着离开了,不想走的人,老四、胡猛、韦宏雷、张文君,他们哪都不去,就在佳木斯。

​从左到右依次为老四、齐鑫、胡猛、马立鸣、赵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