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炫的游戏操作和他人的欢呼不过是个幌子，所谓的阶级跨越远远不能概括所有人，每个人都要背负不够完美的家庭和社会的塑造，努力寻找自我的位置。只能乐观地说路还有很长，每个人都有纠错的机会。

文｜荆欣雨

胜利再次降临

一年过去了，巴黎，随着屏幕上水晶塔的破裂，胜利再次降临，五个少年又抱在了一起。欧洲观众极具娱乐精神，即使主场队伍G2被中国俱乐部FPX0:3直接带走，他们依然奉献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两位解说沙哑的嘶吼中，反复强调「我们又是冠军」。

去年10月，整个网络都在为iG欢呼，他们是中国第一个捧得英雄联盟S赛（最高级别赛事）冠军的俱乐部，这是电竞行业出圈的大事件，我们写下了 《iG夺冠，一代人的青春可以不留遗憾了》 。那时，我们要谈的是中国电竞长达数年的艰辛抗韩路、少年的逆袭和千万玩家的青春；今年，两连冠意味着抗韩正式结束了，电竞在中国已经走进了大众的视野，热血故事被说得太多了，我们想谈谈成功的另一面。

FPX夺冠的第二天早上，有同行问我，「怎么朋友圈里是同一批人去年大呼iG牛X，今年就发FPX牛X，他们不会固定喜欢一个队伍吗？」电竞就是如此慕强，成功者站在舞台上，迎接玩家的欢呼，被媒体书写，他们的脸出现在游戏的登录页面，他们将拥有写着自己名字的游戏皮肤，他们队服上的广告商标志很快会挤满两只胳膊。

这支第一次进世界赛就夺得冠军的队伍确实值得所有的赞美。这款游戏迷人的地方在于，有的时候你就应该老老实实躺着，让队友带你赢，有的时候你就得挺身而出，带着队友走下去。FPX的每个人都把两种情况处理到了最好，这是他们胜利的最重要原因。

说说队伍中最受关注的选手金泰相（Doinb）吧，来自韩国，在待过的每一支队伍里都是马布里一样的存在。在中国打了四年职业，总是拿MVP，却进不了世界赛，今年才赢来首次机会。他是一个不惮于展示自己情绪的人，赢了就大喊「今天也是Super Carry Doinb」，输了就抹抹袖子，泪洒赛场。他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永远是队伍里废话最多的人，经常会在赛前的语音里听见他激昂的声音，「兄弟们，加油！」

在接受赛后采访时，镜头不停给到观众席里一位流着泪的卷发中国姑娘，那是他的妻子。是的，这个23岁的小伙子几乎在异国重塑了自己的人生，从家庭到职业。在被问及「有什么想对妻子说」的时候，他回答，「之前我本来想就退役了，但是她说，再打一年，相信自己，（结果）就拿了冠军，没有她的话我走不到这个舞台上」。

FPX在领奖台 图源视觉中国

值得的一年

再打一年吧——很难想象有多少职业选手在转会期和新赛季开始前对自己说这句话，根据数据统计，中国英雄联盟职业选手的平均服役时长是2.6年——说上三次，没打出头，就可以准备退役了，青训队里多少刚满18岁的孩子，操作更快、打法更狠，不在乎能赚多少钱，就等着上场呢。

去年的冠军队伍iG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年，最终倒在了四进二的门前。状态最差的时候，他们在国内联赛时输给了一支在遇到他们之前从来没赢过的队伍，相当于职业选手被业余的按在地上乱锤。队内不合、管理层不合轮番上热搜，随便点开一条评论，底下全都是粉丝在「问候」队员和工作人员的家人。

围观iG这一年的沉浮，感慨电竞的网络暴力粗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只要你能赢，咋地都行，只要你输了，你就一文不值。可以说，想在中国打职业，调整好对待喷子的心态已成了必修一课。况且，电竞与互联网密不可分，如果说传统体育的批评声还需要些时间传播，那么一场电竞比赛的评论就即时刷在直播平台的页面上。

某天无聊打开了FPX打野选手的决赛第一视角视频，所谓第一视角，可以想象你附身在某个篮球运动员身上，跟着他跑动投篮。令我讶异的是，不同于我们在大屏幕上观看的令人血脉喷张的比赛，背景音里永远有解说在声嘶力竭，选手的第一视角好像就是打开电脑玩了一盘普通的游戏，只有队友互相标记信号的「滴」、「滴」声，所有的决策是刹那的、即时的、无法预知后果的。

之前也与一位职业选手聊过，他觉得观众哪怕是解说都很难真正理解选手操作的意图。选手经过了上千场的训练，大脑和肌肉记忆会在关键节点快速做出最优解的判断，只不过可能执行呈现的效果不尽如人意，因此大肆责怪某位选手某场比赛某一秒的操作带着一种上帝视角的优越。

每次看完比赛，我最喜欢看赛后采访，有些恶趣味地欣赏少年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问题，很多人说话还带着乡音，声音小得像蚊子，表现好的能跟主持人开个玩笑，差的就是简单的「嗯」，「今天打得很好」，「很激动」，眼睛都不敢看镜头。明星可以在长期的舆论围剿中走上红黑之路，或者封闭情感，刚成年的缺乏社交能力的男孩有好的办法应对网络暴力吗，更别说他们的调整期只有几年。只能祈祷他们能明白外界的声音并不重要，人总是要在失败中学会成长。

说到失败，不得不提到简自豪（Uzi）。前两天，有一位同行写稿，想引用中国最有商业价值的电竞选手做一个对比，以说明这个行业的光鲜。我向他推荐了15岁就成名的简自豪，当之无愧的最受关注的选手，网络上对他的身价众说纷纭，从几千万到上亿。同行很满意这个数字，我又想强调，这只是个例，大部分的选手都要差得很远，想想解释起来太复杂，算了。

与这种地位不相配的是他始终没有拿到一个S赛的冠军。今年是他第六次打入世界赛，他和他的队友止步16强。不知道他是以何种心境观看FPX加冕的决赛的。在欧洲最火热的秋天里，那些没有出线的队伍的队员又是如何度过一整个休赛期的？在玩家为FPX狂欢的夜晚，他们和简自豪一起被遗忘了。

简自豪已通过了喷子的锤炼，他如今的命题是如何面对自己的失败。与他同时代的选手大多退役了，以他的商业价值，退役不愁出路，但这些年他鲜少参与商业活动，也几乎没什么代言。22岁的他已经不是巅峰状态了，他还患有腱鞘炎，背部和腰部都有伤，经常上场前还在做按摩。在一次采访里，他笑着说自己的胳膊是50岁人的。

英雄联盟是个5V5的游戏，激烈的对战会放大5个20岁出头的男孩子之间的各种张力，而只有合适的5个人才能取得胜利。因此，很难定义他的失败在多大程度上由自己导致。如何面对他人也在一定程度上负责的失败？

早年的舆论场里充满了简自豪脾气暴躁的证明，他有才华、骄傲、对他人不乏蔑视，而近几年，他平静多了——可以说是为了胜利，他花费力气克服了个性中不那么光彩的一面，至少在屏幕前克服了。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获得胜利，这时他该如何与天性自处？

比赛一年一轮回，每当赛季结束，也给了屏幕前的观众回望这一年的机会。看简自豪的比赛，更像是在经历真实的人生——大部分时候是挣扎的、不尽如人意的，这也让欲望和偶尔的胜利更加迷人。当一切结束，至少，他可以说，这一年是值得过的，大概也没有几个人敢在一年到头时拍着胸脯这么说吧。

2019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现场观众 图源视觉中国

最密不透风的一面

过去一年，有两位明星选手的退役引起了极大的关注，他们是RNG俱乐部的刘世宇（MLXG）和严君泽(Letme)，之所以受到关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都有强烈的个人风格，都曾代表中国队在雅加达运动会上摘得金牌，也在世界级比赛中获得过冠军，他们退役后的处境应当成为行业里最优的。

RNG在职业化方面走在了前列，给了两位选手一个相当体面的退役仪式。两个人退役时都只有23岁，却已面临一段职业生涯的终结。仪式在五棵松举办，由场内的粉丝和室外大屏幕下的路人共同见证，工作人员为他们精心准备了退役视频、海报、服装、微博文案、演讲稿和各种后续传播。就连刘世宇高中最常去通宵的网吧，外面看上去破烂得很，也成了朝圣之地。这是过往那些淹没在人海中的退役选手不曾有过的。

没多久，官方消息放出，两个人都将加入虎牙直播，成为主播，让人不禁感慨亚运会冠军的出路也没太大新意。刘世宇的直播之路很快迎来争议：作为退役选手，他有权在游戏里走快速通道查封他认为行为不端的账号。在9月份的一周里，他封了9个号，原因大都是输掉游戏后，他觉得队友涉嫌假赛。

事态逐渐走向了前职业选手滥用特权的方向。在各种讨论区，刘世宇过往的打游戏时大骂脏话的视频被翻出来。随便打开知乎，就有人表达类似「退役了，原形毕露了，想想也对，本来就是一个小混混」，底下有几千个赞。

看到这样的评论感到十分痛心，好像这已成为一种评价职业选手低素质行为的常见论调。我曾经以记者的身份见过刘世宇一面。他话不多，拿着一个用了几年的苹果手机，很瘦，体重只有100斤出头，感觉稍微使点劲就能把他的骨头掐断，加上长期的不规律作息和饮食，他的身体常年大病小病不断。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言语中流露出的对当下生活的不安全感。

即使曾是国内顶尖的选手，在世界级的舞台大放异彩，微博上有超过300万粉丝，那时的他看上去对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不清楚。刚打职业时，他宣称「是为了钱」，几年前的一次直播里，他感慨「3年才赚了100万」，如今风光过后，钱怎么也不够的恐惧还在。他说自己是最有游戏天赋的那种人，但离开电脑，他的社会化程度极低，只要游戏中不如意，随时可以在几十万观众的直播间破口大骂。

我们谈到印象最深的一场比赛，他提到亚运会夺冠的关键一战，他的关键操作给中国队锁定了胜利，很光荣，他感觉。而在网络上为数不多的资料中，他的某个朋友曾在一辆中巴车上接受视频采访，随口说了一句话，一不小心就会被忽略，那句话的大意是「他（刘世宇）小时候曾被送到网戒中心过」。

退役前，当他们在电脑前做出一波精彩操作时，所有人都在用力赞美，当他们离开了俱乐部的封闭环境、脱离了高强度的训练，生活节奏骤变，那种落差并不容易调整。

严君泽就曾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讲退役后的生活，「有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屏幕面前发呆的时候，想到那种夺冠的瞬间，或者那种失利的瞬间，还是会流眼泪。有时候会感觉特别想队友，特别怀念这段时光。」

面对庞大的如机器般冰冷的社会，当他们展现出不够社会化的一面时，人们不仅没有相对的包容，也没有丝毫反思：家庭、俱乐部、行业乃至整个社会，有没有给他们足够的引导？

这大概是故事最密不透风的另一面了。酷炫的游戏操作和他人的欢呼不过是个幌子，所谓的阶级跨越远远不能概括所有人，每个人都要背负不够完美的家庭和社会的塑造，努力寻找自我的位置。只能乐观地说路还有很长，每个人都有纠错的机会。

希望所有少年能享受每一场游戏，「It’s not about winning, it’s about playing」。最后恭喜FPX，明年见。

图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