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党彻底倒下，店铺死而复生，一个光明的结局，故事说到这里，你肯定以为结束了。但流量时代，永远有新的迷雾。

文 |易方兴

编辑 |金匝

运营 |黄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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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误把4500g/26元的橙子，设置成4500斤/26元，你会买吗？

也许你不会。毕竟4500斤，是个大数目，你得找个能装得下这些橙子的仓库，还得每天至少吃上12斤，一年才能全部消化完。

那如果有人告诉你，这4500斤橙子是不可能发货的商品，买完后你可以去申请货款本身30%的赔偿红包（不超过500元），你还会坚持不买吗？

11月3日这一天，在天猫的“果小云旗舰店”，有数万人给出了答案，他们是“羊毛党”成员，在发现商家漏洞后，一共下单了700万元。因为无法发货，只能赔偿，10万保证金被扣光后，这家店倒闭了。

▲天猫“果小云旗舰店”在发现问题后，贴出声明希望网友手下留情；然而没过多久，下单量太大，10万保证金被扣光，店还是倒闭了。图 / 果小云旗舰店

“一只羊被薅死了。”张晓感叹。他本人也是羊毛党，已经在各种薅羊毛群里混迹了一年多，对成员们的行径再熟悉不过，但这样直接薅倒一家店的魔幻故事，还是让他有些吃惊。

在一个名叫“神车”的群里，张晓曾看到过橙子的信息。“神车”是薅羊毛群中的翘首，有近2000人。由于“神车”被设置为全员禁言，只有群主“路人A”能说话，他也是群里最早发布这条消息的人，张晓的这声感叹，只能放在心里。

互联网时代，薅羊毛早已形成一个庞大的产业。像张晓这样的羊毛党们，自有一套运行体系和话术。成员们彼此以“垃圾佬”自称，买便宜的商品，或是捡像果小云这样有漏洞的商品，称为“捡垃圾”。在群里发布这些信息则被称为“发车”，而发车，正是路人A很重要的工作。

出生于1994年的路人A成为羊毛党后一路疾驰，粉丝规模迅速扩大，千人的QQ群已经有十多个，曾一度骄傲地宣称自己发的车是“神车”。他还是B站上的知名UP主，坐拥50万粉丝。

“不心动是假的。”张晓说。他也点开过群里的发车链接，那时是11月3日晚上9点，看到橙子已经被下了一万单，他犹豫了，最终没有操作，“有一点点同情的因素，更大的原因可能还是觉得，再下手也晚了”。

两天后，有关路人A带着羊毛党薅倒一家店的舆论引爆了，张晓感受到一种直接的冲击：“我之前买了那么多便宜商品，会不会也有哪一件加速了某个商家倒闭？”

他感到不安，更没有自信说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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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党们是狼，每天虎视眈眈地看着群里的消息，就为了随时准备围追堵截猎物。

张晓的工作是做文案策划，但曾经有一天，他压根没想出一个创意，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羊毛群的信息上。

那时他刚刚进入路人A的发车群，跟着对方薅了一单三只松鼠，叠加使用了两张优惠券之后，只花1块9，他就买到了一小箱零食。

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占便宜成功让张晓的肾上腺素飙升，感觉有些刺激。

薅羊毛有瘾。“你只要薅过一次，你就会想薅第二次。”张晓说。再去便利店，他就会想到那次的经历，“买什么都觉得亏，只有群里买是划算的。”

▲现实中，一些人只愿购买打折品，否则感到“亏了”。图 /《昨日的美食》

张晓承认，自己是个比较抠门的人。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为了省钱，他在宿舍里用烧水壶煮面吃。偶然一次，他在B站上看路人A的视频，当时路人A只花了1块钱就买了一打可乐，原理是使用某个银行的付款优惠，然后叠加使用淘宝的红包，他一下就被吸引住，入群了。

等真正入群之后，他才发现这里面的奥秘。作为群主，路人A将整个群设置为禁言，然后每天推送带链接的商品。这些商品都是会返利的，群里人每下一单，路人A都会收到一定比例的回扣，通常在10%到20%不等。

让张晓印象深刻的是，去年他想买个炖锅，路人A在群里分享了一个链接，他花了100元买下。之后加了群里其他人为好友，他才偶然得知，这一单路人A至少收获了20元。

路人A早已升级成为返利网站的顶级推广员，返利的比例和幅度都比一般的用户要高。他拥有十多个群，一共2万多个用户，每次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人下单，每一单路人A都能赚成百上千元。

薅羊毛的返利发展下线的模式，与保险公司有些相似，只要你发展的下线买了保险，你就能获得提成，而对像路人A这样赚返利的人来说，他发展的下线买了商品，他一样可以获得提成。

比如，以淘宝客为例，淘宝客里要升级成为超级合伙人，只需要发展160名下线，而超级合伙人得到的返利，是普通用户的两倍。对于粉丝数多达50万的路人A来说，这太简单了。这样的体系瞄准的，就是像张晓这样贪便宜的人。

▲网络上，活跃着一些像路人A一样以带人“薅羊毛”挣钱的人。图 /视觉中国

而赚返利，只是群里薅羊毛最基本的模式。还有一种模式则是“捡垃圾”，意思是用极少、甚至是0元钱，去买各种网购商品，就像是在路边捡免费垃圾一样。

路人A群里的另一名成员吴峰，就是一名“捡垃圾”爱好者，他的一切生活都和捡来的“垃圾”有关。

他早上吃的是群里买的大列巴面包，领了店铺的优惠券之后，原价24元的两个1斤重的俄罗斯大列巴，打完折再减去优惠券，只需要1块9毛钱，可以吃一个星期；喝的是某品牌的酸奶，参与一个刮刮乐活动之后，领了券购买一整箱奶只需要10块钱；午餐是参加活动之后，最终只花1块钱就能买到的麦当劳汉堡和炸鸡；晚上洗澡时要用的沐浴露和洗面奶，都是用红包抵消之后几毛钱买到的。

平时穿的衣服和鞋子也是“捡垃圾”，他喜欢彪马、阿迪达斯这样的运动品牌，就天天盯着这几家店的优惠抢，最近双十一，他刚刚花2块钱买到一顶彪马的帽子，又用了100多秒杀了一双阿迪达斯的运动鞋。

“有便宜占，谁不愿占呢？”吴峰说。他几乎每隔两天就要在网上捡一次垃圾，在路人A的群里至少下过30单，总共花费的钱不超过50块。

他网购的标准是，“只要低于1块钱，不管什么都买；低于5块钱，只买吃的和喝的，因为属于消耗品总能用得上；低于10块钱的，就要考虑一下自己是不是用得上了。”按照这个理念来执行，他家囤的卫生纸可以使用到2021年。

果小云事件后，骂羊毛党的声音多了，吴峰看到网上的评论，觉得很委屈，“许多人说我们吃人不吐骨头之类的，但我完全是正常参与活动，领优惠券抵消之后才能买到低价商品，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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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还有一部分羊毛党们，是真正生活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这些人只做漏洞单。所谓漏洞单，一般情况下是商家设置错误，导致用户可以用极低价格购买商品，这些错误包括价格错误、打折错误、优惠错误等等。

张晓说，最近路人A在群里薅倒闭的“意大狐旗舰店”，就属于漏洞单里的价格错误。11月2日，“意大狐旗舰店”因设置错误，一双单价为128元的鞋子被设置成了6双100多元，经过优惠券减免之后，买6双鞋子还不到100块钱。

这个漏洞单一发，路人A的群里一下子炸锅了，有人一下买了60双鞋子，明知卖家不可能发货，准备找天猫申诉索赔。按照天猫关于“延迟发货”的处罚规则，如果商家未按规定时间发货，就必须向买家发放赔付红包，红包金额为该商品实际成交金额的 30%。

▲被羊毛党“薅”垮的“意大狐旗舰店”。图 /网络

而另一些商家在操作时，有可能出现打折错误的情况。今年6月份，吴峰看到群里发布了一条女款长袖T恤的“漏洞单”，原因是商家把85折设置成了15折，本来约60元一件的衣服只要9元。当时群里很多人一买就是一两百件，第二天，这家店就倒闭了。

在这样的网络时代，一个数字错了，往往就是万劫不复。羊毛党王博从7年前就开始薅羊毛，“我见证了数不清的网络店铺被薅垮，100家里能有1家存活就不错了。很少有店铺能在羊毛党手中幸存，即便是活下来，也是大伤元气。”

比如2018年的双十一活动，天猫上的薇若妮服饰旗舰店，推出了一元钱抢购一张“满2000减1000”的优惠券，但商家没有设置优惠券不能重复使用，王博的一个朋友下单买了5件羽绒服，原价2800元，经过优惠券扣减、双十一购物津贴、红包等多重优惠打折后，最后只花了80元。

“当然，商家是不可能发货的，所以我朋友赚了个红包钱。”王博说。为此，他还专门找到那个朋友，劝他“积点德，这样的事情别再做了。”

如果说这些漏洞还不是那么明显的话，那么，这次果小云旗舰店4500斤／26元的橙子，应该算是任何人看了，都能知道是漏洞的漏洞。

常年喜欢捡垃圾的吴峰也看到了这条消息，但他无动于衷，“我喜欢捡垃圾不假，但我不是垃圾人。这明显就是店主标错了，为什么还要故意去买？”

而事实上，除了路人A的发车群之外，果小云的漏洞单信息也在其他发车群里流传，有人花1100元拍下了85吨的橙子之后，甚至在群里开玩笑，“要请整个县城的人吃橙子。”

在发车群里，路人A的态度也一再转变。11月1日晚，他发布了果小云相关的薅羊毛信息，11月3日，他又跟进发了一个获得了返还400多元红包的截图，称“群友反馈成功下车了，没啥好说的，先到先得”。

11月6日，在舆论的声讨之下，路人A转变了语气，“之前在群里拍4500斤桔子的，再看看，没退款就去退款吧，卖家也不容易。”随后，他表示自己的母亲生病了，需要去照顾，发消息对那些骂他的人说，大家不应该这样骂他。不过这条解释后来被删除。如今，在最新的进展里，他表示愿意出2万块钱赔偿商家的保证金损失，称“将深刻反省和道歉”。

▲图 /网络

不过，网友们越烧越旺的怒火也波及到了其他地方。B站上另有一名拥有200多万粉丝的视频博主“A路人”，事件发生后，许多人将其与路人A搞混，连带着他一并骂了。

对于路人A来说，薅羊毛生涯可能就此结束了。B站发布公告称，将封禁路人A的站内账号，直至其妥善处理本次事件。在B站，他通过拍视频出道，成为大V后，衍生出一条“制作B站视频——吸引粉丝——扩大QQ群成员——获得更多的返利”生财之路，但现在，大V倒下，这条路要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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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量时代的魔幻，同样作用在了果小云旗舰店身上。

它原本的命运是，和过去被薅垮的其他网店一样，承受数万元保证金的损失，然后静悄悄地从天猫上消失。但11月6日，店家的声明被传播开之后，事情发生了转机。

这则声明的标题是《对不起，我真的累了》。“给您跪下了，由于我对店铺操作失误，设置错了标题详情，导致一晚上店铺被拍下了几万订单，发不了货，涉及七百万元金额……我跟叔叔都是农民出身，身在农村，长在农村，店是我跟叔俩凑钱开的店，我俩的命根子，希望您能帮帮忙……给我叔叔留一条生路吧……”

它的声明占据了微博热搜，知乎热榜，相关文章阅读量累计数以亿计，无数人看到它的遭遇，表达同情，淘宝和天猫也第一时间发布声明，“我们已经第一时间把这家店保护起来，会在法律、规则允许的情况下，尽最大可能减少各方损失。”

一天之后，倒闭的果小云旗舰店重新开张，店铺关注度从几百猛增到3万多，重新上架的橙子，已经预售出去1万多份，3天之后，这个数字又涨到了3万多。连张晓也暗暗为果小云高兴。他也去下单了3份橙子，想为此前的行为做一些弥补。

▲如今，“果小云旗舰店”在天猫“起死回生”，橙子也重新上线。图 / 果小云旗舰店

羊毛党倒下，店铺死而复生，一个光明的结局，故事说到这里，你肯定以为结束了。但流量时代，永远有新的迷雾。

11月9日，果小云被爆出抄袭别家店铺脐橙商品图片和设定，就连联系方式也是抄袭的。名为“混怒的乌龟”的用户在知乎上发文称，他家店铺的橙子早在8月上架，10月26日，销售页面中的4500g被他错误设置为4500斤，11月1号下午六点多，店铺出现大量下单情况，他只能承担损失，及时调整下架，而抄袭他家店铺信息并使用的果小云，也因此遭受损失，但最后却得到了保护，甚至因祸得福，成为了流量。

这样的争议之下，我们再次联系了果小云，对方向每日人物表示，目前只想好好开橙子店，对于其他的事情，“不方便透露。”

（文中涉及人物张晓，吴峰，王博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