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些记者说了一些实话
你要一直在,一直活着,然后一直写。
2019年的记者节,我们又和编辑部的记者们聊了聊。围着炉火,他们将过去的一年里最深刻的故事和记忆一一道来——那是一场奇妙的舞会,一句真诚的叮咛,一个彩色的棒棒糖,很多次奇妙的相遇,以及,这个职业在这个时代所面对的真实的困惑,甚至痛苦。
今天,我们在炉火旁留了位置,将稿件以外的故事和你们分享。
策划|《人物》&每日人物编辑部插画|陈聃
“ 我想谈谈《柜外的母亲》那篇稿子。这个稿子很特别,它是我最想做的那一类的题材。很多时候我们做明星、名人、成功的企业家这一类的故事,这种故事是锦上添花的,对社会的帮助可能没有那么大。我想做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在那艘彩虹游轮的顶上有一个舞会。最开始你会看到大家都很羞涩,随着逐渐有人加入,跳的人就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在笑,他们跳了很多很妖娆的动作,互相在触碰着对方的身体。你能从他跳的动作中看出他们真的在释放自己,放下了平时伪装的壳,那一刻觉得挺动人的。他们在那一刻,才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在船上,我是从一个性多数变成了一个性少数,有一些时刻我能体会到这种难以融入的感觉。后来我跟他们聊起过这个感受,他们说,对,这只是你在这五天四夜里一个短暂的感受,但你要知道,我们下船之后,这种感受可能是充斥我们生活的。
下船之后,我觉得我应该好好地把这个故事写出来,这份体验很难得。船上只有我一个文字记者,如果我写不出来这份东西,就没有人再记录。在2019年的今天,我们能把这件事做成,是特别难得和幸运的。我不希望我们是最后一个报道它的媒体,但很有可能这就是现在的现实。其实我挺想这篇能拿奖的,并不是因为奖金,而是因为拿了奖,这篇报道会被更多人看到,我有机会能够再继续讲述这篇报道的初心和我的操作过程,然后能让更多的人注意到这个群体,注意到这些事。但是其实都没有,所以我觉得非常遗憾。
记者依然是一个特别自由的职业,在现在这个环境下,你还是能够实现一些你想表达的东西。你对这个社会的一些美好愿景和期待,依然可以通过你的努力去实现。
今年我想我要收缩一下,把过去这几年的债慢慢清掉,更加专注,对选题更加谨慎。选中了一个,就一定要把它做好。还是尽量做能够传播的东西,所以有时候也要做一些巧妙的迂回。最终是为了能够尽可能的记录,也不要伤及自己。”
前不久,我做了一个还没有成文的采访,对方是一个云南的养大象的老板,他甚至也可能是我近两年见到的、称得上是有趣的,真的给我留下生命能量的那种感觉的采访对象。
他是一个普通人,不是明星,也不是商人,更不是名流。他其实快50岁了,有一些神奇的经历,当过伞兵,玩潜水,开越野车,是昆明最早一批开夜场的人,还有买别墅,养名贵的重型犬那种,所以他前半生觉得自己好像不会老,不会衰弱,不会生病。
但是今年他有这方面的困扰了,他有时候就会低血糖,车里面都要备着糖。
我很好奇,他是内心还蛮天真浪漫,也挺复杂的一个人。我问他,你的糖是什么样的,在哪买的糖,他说待会上车给你看一下。后来在车上,他拉开车里的抽屉,拿出一个很大的、小孩吃的那种彩虹色的棒棒糖,周星驰电影里那种一圈一圈的糖。其实我内心是渴望得到这个答案的,因为基于对他的一些了解,我觉得他可能会是有一些惊喜答案的这种人,所以我就试着问他了,我觉得这个过程是很开心的。
作为记者这个职业来说,你好像就开到一个礼物。像圣诞树上挂那么多礼盒,或者大家交换礼物,你抱着好奇心、观察和想象力去猜谜,等到谜底出来的时候,你发现它是对的。你会觉得这个职业好有意思,很有趣,然后很丰富。
从当记者开始,我没有想过什么黄金时代或者什么夕阳时代,我觉得这就是你的时代。创造是一个很棒的东西,它可能会抵御很多。它可以更新自己,去了解更多的社会、世界、人性故事。多样性是最美的,它会战胜一切。
”
今年印象最深刻的采访来自于廖智,她是一位汶川大地震的幸存者,在灾难里失去了女儿和双腿。记者通常会对采访对象有一个方向性的预判,我当时预判是:大概是一个美丽坚强的女性,一个司空见惯的悲情故事。我一开始的努力方向是尽量不要把悲情变成廉价的煽情。但是后来在上海见到她本人的时候,闲聊了两次天,还没有开始正式采访,我开始意识到一开始的预判和努力方向都错了,那不是一个悲情之后选择了坚强的故事。她最大的困境从来不是那场地震,她的困境在于,她接受了现实,继续往前走,走到离那场灾难很远的地方之后回头看,发现周围的观者(包括我)依然停在原地,还在用一种陈旧的目光审视她。身为一名写作者,有时候会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一种傲慢的自信。有时候这种判断是对的,有时候会被事实无情教育:在某一个瞬间,你发现她/他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他跳出了你为她预设的故事逻辑。最后,你需要打破预设的那个,理解并服从真实的那个。每每遇到这种时刻,就是我觉得这个职业自己还能再继续往下做的时刻。人永远有很多很多偏见,很多时候不会得到修正,埋藏在心底,甚至不会表现出来。有特殊意义的采访对象也不会很多,但总有那么几个人,会让你从她/他那里照见自己,修正自己,发现人是一种多么复杂而迷人的动物,告诫自己:要对这种动物永远保持敬畏。
”
今年春天,去武汉采访陶崇园姐姐。之前有联系过她,但是她都拒绝了。那个时候,面对媒体她已经很疲惫了。
我当时已经在高铁上,给她发信息,没想到她说可以见一下。后来我们在学校边上的一个咖啡店,一个很小的角落,路边有树,对面就是他们的宿舍。她突然开始跟我说她的学校,她以后想做的一些事情,没有再聊她的弟弟,就是在跟我聊她的生活。她说,到了秋天的时候,这边的叶子都会黄,很漂亮。
我突然就觉得她就是稍微比我大一点点的姐姐,一个普通女孩。后来又跟她约了一次,她主动提出来在我住的酒店聊,我觉得很被信任,又觉得自己不能辜负她的信任。那天晚上她走了以后,我就躺下来,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一直在想她这一年发生的各种事情。我就一直在想。她也就20多岁,要去承受这么多东西。我觉得在某一个瞬间,自己有打开那么一个小角,能够知道她内心在想什么,但又觉得好像永远都没有办法真正抵达。
我记得她突然问我说,你做这份工作开心吗?大概是这个意思。很少会遇到采访对象会去问你这句话。当下还觉得还挺受触动的。那时候好像正好是3月份,她说你别老待在酒店里,去看看武汉的樱花,武汉的樱花这时候最好看了。
陶姐姐身上有一种冷静和克制,能感觉她是那种受到良好教育很体面的一个人。当时我向她表达了这个意思,她笑了一下说,是吗,谢谢你。
我经常会这样想,能得到这种真诚实在是很难得,你在一生当中能得到多少人的这种真诚。它可能只存在于你们谈话的那段时间,或者你在做选题的那段时间,因为很多采访的人你之后就不会再联络了,只是当时有那么一瞬间,但我觉得还挺值得的。
”
采访王村那会儿,他在家里把浴缸改成了游泳池,又在泳池里种了水稻。到他家去,我看到水稻真的挺受触动。他家在东三环很繁华的一个地方,窗外就是车水马龙。水稻种死了,他还去植物研究所请教专家怎么种,最后还是种死了,他又给水稻做了个墓碑。他像机器猫一样,不断地掏出新的东西,一直采了两三个小时,他的东西还没给我们介绍完,我跟我们的摄影师都瞠目结舌。我们最后要走的时候,他还拿出一件刚买的砍不破烧不烂的衣服,兴高采烈地穿在身上,拿着刀让我们捅他。我们还真捅了,拿火烧也没烧破。
王村村是凭着对世界的热爱在做这些事情,所以我还挺受触动的。我想起自己以前也是这么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充满热爱的人,觉得什么东西都很新鲜很有趣。那种天马行空的事情,我们有时候会想到,但是不会像他这样真的去做。
我意识到一件事情,我们从小到大做什么事情都要有意义,是这个社会或外界给我们的一个评价标准,去创造价值、财富,通常是这么去定义的。但实际上如果从我们自己的内心出发,回到没有任何桎梏的时候,很多事情无所谓有没有意义。更多时候我们还是要去听从自己内心的事,想做就去做,不要活得太程式化。
记者吸引我的,其实和王村村的事情有一些相似,好玩、有意思。可以听不同人的故事,见识不同的人的生活。那么多种不同的活法,小人物也好,大人物也好,我都觉得乐在其中。很多事情我们这批人不做就没人做了,所以我就觉得一定要做。你喊出声音了,总有人能听见。
”
要是印象深刻来讲,有一个群体很特别,是台湾的一个公益组织,手天使。他们是帮助残障人士自慰的一个组织。他们来跟我见面,是自己坐轮椅搭台北的城铁过来的。他们走的时候就在城铁的门口跟我说,你一定要来台北的地铁下面看一看,他们为残障人士做的这些东西真的非常好。他们在街上那种自如感,让我印象很深刻。在大陆,你在街上看不到什么残疾人,他们都是隐形的,社会没有给他们提供足够的便利让他们出门。
他们的组织者叫黄志坚,他不但是残障人士,他还是一个同志,所以他身上有各种少数群体的标签,但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他活的跟我们没有区别。他20多岁的时候,有一天在公园里,他突然就觉得很绝望,认为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正常地去谈恋爱,他后来用了很长时间,还是找到了自己的方法,然后不但自己找到自己的方法,还能帮助别人去通过性来感知这个世界。
他觉得更好的是希望明天政府就可以出台政策来保障残疾人的性,到时候他们的组织就可以立刻解散了,他说这个才是他愿意看到的。
我觉得每个人走到记者这个行业,路径不一样,我是通过故事这个路径走进来的。比较早的时候,我就对故事这个点很沉迷,我很喜欢听别人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我平时其实不是一个特别喜欢社交的人,但是采访的时候还真的蛮喜欢跟人打交道的。你从故事中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性,最后一步是我可以对自己的人生有所反思,自己可以成长。
你只有一个自己,你只能体验你自己的人生,当然你作完每次采访就好像体验别人的人生一样,你会有更丰富的情感,你就会觉得很幸福。
”
我觉得人物记者是一份很单纯的职业。在工作之中,你所有的快乐与崩溃都来自于采访对象,来自你的文字。从快乐到崩溃又回到快乐似乎是每个稿子都要重复的弧线。比如前段时间我在涪陵写李雪顺,开始写稿时不知道怎么写,熬着熬着崩溃了,就一个人在酒店哭。哭得很短暂,理由也很简单,就是觉得人家跟我聊了那么久,我现在什么都没写出来,很惭愧。我觉得一个稿子对于记者和采访对象有不同的意义。对于一个记者来说,写完一篇,还有下一篇。对于一些普通人,这可能就是唯一一篇了。想到这些,就会觉得任重道远。文字很诚实,你的无能与脆弱都在里边,当采访对象的故事是100分的时候,你只写了60分,也许你可以推脱于时间不够、采访对象不会讲故事,让稿子过去了,但你骗不了自己。后来,李雪顺的稿子是在我国庆出游的第二天写完的。当时我在布拉格,写着写着可能太累了,手机找不着了也没去管它,想着第二天它自己就会出来了。后来才被民宿的房东通知,掉马桶了,被其他室友捡着了。我也没管这件事,让他们晾手机,睡了一觉清晨5、6点起来继续写完了它。写完最后一句话,我知道我表达完整了,尽管前期采访有种种不足。那时我想,不管有没有人看,那就是我最真实的理解。我觉得当你把一个你感兴趣的人或事情写明白之后,获得的力量是巨大的。你会开始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看到的东西总有可能(愉快地或挣扎地)写成一篇自己满意的文字。所以从那天起,我的欧洲旅行好像变得更快乐了,尽管一路上我和朋友状况频出,丢过护照,去过派出所大使馆,浪费了一些机票和住宿,但就算是在那些落魄之中,我发现自己也总能发现那么几个有趣的人,然后我和他们聊天,去认识他们。
”
今年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其实和采访没有关系。9月份,魏则西的父母试管婴儿成功,顺利生下了孩子。当天,超过10个人把这条短新闻的链接发给了我,有让我做稿子的编辑,有约我写稿子的平台,有来问联系方式的同行。我回复,不做,不知道,别问了。这个新闻当然有它的新闻价值,甚至是一个闪着光的好故事。但它首先是一个家庭的伤痛,和一对夫妇的私事。魏则西的父亲曾经明确拒绝过我的看望,即便当时我确实没有想要写一篇稿子,只是单纯想去拜访。但我一下就完全明白了他的顾虑和心,他不想再受到任何打扰了。我和我的同事们见证过很多伤痛的时刻。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如何得体地靠近一颗受过伤害的心。但这种事情永远没法去变成方法论而成立,只能靠真诚和将心比心。后来,很多记者在索要他的联系方式的时候,都会说,「让我来试试」,或者「领导要求了,必须要尽力」。我知道他们都是优秀的记者,可是这种时刻,我会有真实的困惑,觉得尽力也不见得就是对的。我是个挺怂的人,不太会勉强别人。今年被安排去长沙采访夜晚被刺的女孩之前,我心里其实挺没谱的。女孩还在危险期,非常拒绝采访。这个时候,说话对她来说是有必要的吗?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后来,编辑对我说,我们做这个选题是因为它有新闻价值,这件事情更大的意义,在于她遭受的是无差别伤害,我们如果以文字形式去记录她的故事,可能可以成为她内心伤害的一个出口。她说服了我。我也尽力采到了女孩。有时候采访是漫长的等待,等待陌生人交付给你的信任,和他们内心伤口流淌出来的痛楚。而我们只能,也必须用善意去保护它。
”
今年我采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比如说农民工的安全帽事件、黄觉、蔡依林……作为一个记者,很多时候,你好像是不停地驻扎在别人的人生里。不在于你驻扎时间的长短,而在于你能够看到更广阔的视野。
这个职业能够加速你的成长。比如说我以前采访别人的时候,可能采着采着我也哭了,但现在遇到一个事情,意识到难过之后会问自己,我为什么会难过?所谓幸运和苦难,以前觉得它是能够在你的生活里面激起很大涟漪的。现在好像能够凌驾在它上面,然后去拆解它。这并不代表你失去了对别人痛苦的感受能力,你只不过不会陷入其中而已。我觉得我成长了很多。
中国每天在发生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去写什么?我觉得记者是担任筛选的角色。他能够跟你说什么是重要的,什么东西是可以被留下来的。我觉得记者发挥的是这种功能。什么是值得被看的,是你应该要看的。
记者把自己的专业素养放进去的话,能够尽最大的可能去克服时间,有些重要的东西是值得被记住,值得存在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说,我写出来的东西有人看。我只是希望我写出来的东西,当有人需要看的时候,他能够找到。
我很喜欢写这个时代的人的真正感受。其实不管是底层还是真正的明星也好,每个阶层可能面临的问题不一样,但是他们的精神状态是很像的。不管是40多岁,还是10多岁20多岁,都是有重负的。
文本作为一种介质,能够激起人和人之间的共情。我希望我的稿子能够传达一种理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痛苦,循着我写的他痛苦的路径,你能够感受到他的痛苦,再去决定要不要做点什么。我想要写的是一种时代的同理心。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因为后来我们的社会文化给他们赋予了太多的那种偏见,所以大家才会不平等。
既然这条这个火车已经开得这么快了,我就想逆向让它减一下速。
”
我做动物园的题的时候,听到了很多这种可爱的故事。比如在太原动物园看到照片,大象饲养员给大象修脚趾甲,要用特别的工具一点点去磨。
还有一个饲养员养过考拉。有一次考拉生病,它不吃桉树叶,就是从澳洲运来桉树叶也不吃。听说在离广州比较远的森林里的桉树叶子特别好。他们从几百公里外把桉树叶子采回来,青姐把桉树叶在自己手上碾碎了,凑到考拉的鼻子前面让他闻,考拉慢慢有了食欲,就开始在它手上吃叶子。
后来我还采了一个古生物学家,去找恐龙的脚印。我看到一面墙上有那么一排恐龙脚印,他在一边跟我讲,一亿年前恐龙怎么走过这块地方。当我把自己的脚踩进恐龙的脚印里边,有一种神奇的化学反应。
这两天我在自然保护区做跟野生动物保护有关的题,坐在当地白色的皮卡里。我在那天看到了六七种野生动物,有羚牛,扭角羚,然后有金貂,从路中间跑过去。刚好碰到秋天,四川的山里面,红叶全部都红了。
如果不是因为做记者,我不会跟保护区产生什么联系,我也不会认识做野生动物保护的人,我的边界会很窄。最初是因为我不知道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就干了记者,我想我也许能从别人身上找到答案。现在我能去很多之前可能不太会想到要去的地方,然后也会从不同的人身上获得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
”
今年秋天,为了采访大衣哥朱之文,我背着一个背包去了朱楼村。摇摇晃晃坐着车到了朱之文家的门口,敲开门后,二三十部手机怼着我拍,我和朱之文的会面当天就上了直播平台。 采访持续了4天,我甚至在朱楼村外的一家饭店里过了生日,桌上有一碗准备好的长寿面,对面是朱之文在给我唱生日歌。我有点失神,对着长寿面做了一个吹蜡烛的动作。旁边的人催我,赶紧让朱老师给你录一个生日祝福的视频,多好的机会。 在朱楼村的最后一天,我看到了另一个朱之文。他的客厅挤满了人,只能把我带上了光线不足的阁楼。他的身子蜷在一个小椅子里,显得很小。我的身后就是他女儿的房门,每次提到他女儿,他都会对着那扇门叹口气。 那几天我带着录音笔,每天见不同的人,和当地的村民一起剥蒜唱歌,再看着他们去拍朱之文。那个在其他报道里被描述得十分势利的老人朱西卷,在离开时操着费力的普通话对我说,你是女孩子,去外地采访的时候一定不要穿得太好,要保护好自己。 一些很微小的时刻,让我意识到记者这个词远远超过了单纯的职业属性,它是靠一点点的善意去推进的,但有时候,又不得不从这些热闹和善意中抽离出来,去冷静审视每个人。浸入和抽离是一个磨人的过程,感知的皮肤被逐渐磨薄,自己在愈发敏感地去认知这个世界。今年是入行的第一年,路还很长,要慢慢走。
”
顺义妈妈可能是这一年我印象比较深刻的稿子。写完之后我发现很多人在讨论这篇稿子,大家都有一个共同探讨的公共区域,一个是教育,一个就是关于财富,正好都浓缩在这个稿子里面。可能每个人都有一些投射。
我在文章里用了第一人称。我当时在想,最有意思的碰撞就是阶层的碰撞,我可能代表最普通的人,一个普通的女生,进入阶层群体里面,是怎么去看待这些人的。
记者有时候像一个演员一样的,衣服可以让你很快的融到环境里面。去顺义的时候,我买了一套2000块钱棉麻的裙子。当时我预判了一下,应该是居家的比较舒服,又比较高档一点,最后居然命中了,她们也是类似的打扮。
那天晚上在顺义,和文章的女主角聊到晚上11点多钟,她前面都讲了很多,她怎么教育小孩,怎么把这些课程安排到后面。但后来她说她一直觉得自己很没有方向,觉得生活没有太多意思。就是这样一个人,跟我讲这样的话,因为她什么都不缺,她应该是大家最羡慕的一种生活,不用干活了,住着北京最好的房子,后半生无忧这样的一个富太太。她跟我说,她觉得好像生活没有太多意义,自己还有很多才能没有得到充分发挥,没有充分实现自己的价值。
我当时觉得其实命运是公平的,能理解北京折叠的那种感觉,每个人可能在几个不同阶层,但从人的意义来说,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说你因为可能某个时期的富裕,你就得到了更多。在人世里,都是来受苦的。富贵解决不了很多根本的问题。你还是要面对自己的本质,怎么去过得有意义一点。
”
年度代表作: 《理想国际大厦: 与新浪百度ofo有关的闪亮日子》 “
印象最深刻的采访的选题,我觉得如果选的话,我可能会选《一个40岁的男人站在人生的路口》,那是一个关于公司裁员的故事。
我和采访对象聊了三次,第三次聊的时候,会感觉明显跟之前两次聊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当时已经从原来的公司离开了,我提出来想去他公司看一看,跟他一起去了公司,去拿回他的东西。后来大概聊了四五个小时,从下午聊到了晚上。
那一次他也愿意去讲之前不愿意谈的内容,比如说一个40岁的男性在工作上面的这种失落,在家庭里面的这种失落。比如说他之前都戒了游戏,现在离职之后,他又重新开始打游戏了,他的妻子会把孩子领下楼遛弯,给他腾出那么一个空档让他去打游戏。他也会愿意去回忆你提问里面的一些细节。比如说当时知道自己要被辞掉的时候,他没有想过自己会被裁掉,然后收到hr谈话的时候,他质问hr,为什么是我?他愿意说出来这些,对他来说还挺不容易的。
他说他很喜欢听日本歌手的歌,我在写稿的时候也把歌单拉出来听,你会觉得好像真正能够去理解这个人的处境了。你感觉到你在获取这个人的信任,是一个彼此逐渐变得更坦诚的过程。
记者坚持表达的意义就是达成一些理解。当时我也反思,我觉得其实这些关卡可能每一个中年男性都会遇到,但是只有你说出来了,这些可能会让妻子更加理解丈夫,或者是社会更加理解中年男性。到现在我好像也并没有觉得我写出来的东西能够去做到什么,但我还是相信的,我还是相信有文章能够做到。
”
这一年印象最深的采访应该是娄烨。
有一个外围采访对象让我印象特别深,应该是我今年最难忘的一个采访。她跟娄烨是从大学的时候就认识的,毕业之后他们就一起拍电影。
那天晚上大概八九点,在她的办公室,我们一直聊到凌晨三点钟,聊完她抽了好多烟。当时《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被撤挡了,那天她跟我说又改了一个版本,如果今天晚上这个版本还没有通过的话,上映日期就不存在了,她跟娄烨的合作关系也是。
我觉得那个时候她是把我作为一个出口,不是在跟我讲这个电影的故事,她是在跟我讲她们这一代人的故事以及她自己的心情。然后我记得她当时跟我讲说,他们在大学的时候受了什么样的教育,他们就理所当然的觉得我毕业之后就是要拍这样的电影,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她说这不是他们的本意。
所以我觉得整个第六代是非常值得去写的一代,因为就是他们成长和三观养成的过程,跟他们之后遭遇到的都有非常多值得去探讨的。但后来在写作上,因为种种原因,我给了自己很多束缚,没有去做勇敢的尝试,这其实是一种不诚实。我觉得不管说最后能不能发出来,至少我应该去试着把那些东西写下来。我自己要去做那样的努力,努力想要去讲述他们的故事。
我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做记者做什么。比如说我的朋友们有的去做公关,然后有的去彻底转行去企业做运营什么的,我觉得好像不是我想过的生活。我觉得记者他也有很多不好,但总的来说他已经是我觉得我最适合的了。
记者这个职业,我觉得建设好自己非常重要,谁说过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他说其实你看很多人的文章,你就能看出他的身体状况。有些人的文章其实气势很短的,能看到他身体没那么好,比如说你看村上他是很绵长的,经常跑步跑马拉松,他是你要保持一个好的身体的状况,精神的状况,这样你才能有效的就是去写这些东西,所以我会觉得其实这个也是挺重要的。
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你去献身的,现在不是那个时代了。你要一直在,一直活着,然后一直写。
”
“
听到「记者节」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心里是有些抗拒的,这种感受很难形容,好像自己不应该过这个节。去年此时,我们也做过一期一样的策划,那时我入职《人物》不足半年,跑了几个突发新闻,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觉得每一次去新闻现场都像探险,次次出差次次哭,因为去的那些地方都有人去世。那时候,尽管难过,还是愿意拎着箱子往外跑,因为很多东西我还是相信的,觉得自己在做正确且有意义的事情。我还记得同事深夜拨来语音电话,聊为什么要做记者,有哪些印象深刻的采访故事,一下子能想起来很多事情。我和她聊,一位叫做周小波的采访对象超善良,一位在轮渡上偶遇的女孩竟然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们还聊到出国采访,遇到近1000名来自世界各地的同行,大家腿上都是黄泥点子,真的很燃。短短一年时间,我就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坏掉了,以前会非常愿意进入到别人的人生,和别人一起哗哗哭,现在面对那些悲伤的脸,我都有点不敢看。印象很深是响水爆炸时,那么多的伤员躺在医院走廊上,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很「职业」地寻找线索,完成稿件,忘掉压在身上的无力感,离开时还和同行一起吃了火锅,好像这座城市从未发生过爆炸。是的,我变得越来越冷漠和麻木了,变成了一个更不好的人,很多相信的东西变得不再相信了。每一篇稿件,读者见到的是方块字,可是记者见到的都是人,读者可能能够忘记,但是记者会很挣扎,我到底该不该忘记,我可不可以忘记?前两天,我收到同事发来的微信,说要做记者节策划,第一反应就是——逃。外面丧气的消息一个接一个,我的采访好像也并没有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美好的改变。我拒绝了她的通话邀约,对她说了抱歉,想把自己这个丧丧的迷茫的记者藏起来。现在,我决定写下这些,要感谢最近的一位采访对象。她叫朱晓玫,一位华人钢琴家,聊到外界的非议时,她对我说,「我没有那么超脱,人家说我我就觉得心里难受,大家都说,朱晓玫,你就随他们去说吧,我说我随不了。」
「随不了」,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要正视自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可以承认你的软弱,承认你的「不够职业」,可以告诉大家,记者这个职业并不只有燃和快乐,我现在就是这样。
最后,请不要担心我,我还是想继续写一会儿,打篮球时我们总喜欢说,场上见,那么以后还是稿子见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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