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恶伤害的,不只是少年的你
来自少年的恶意可以有多大?
关于校园霸凌,《人物》发起了一次故事征集,40个小时里,后台804份触目惊心的答案刷新了我们的认知。现实中,那些讲述霸凌的电影里的情节不但存在,且犹有过之。在少年时代,有人被群殴、被突然踢中下体,被扇耳光到出鼻血,被打断胳膊。
但霸凌不见得只是拳脚相加。有人被恐吓,有人遭受了言语辱骂,有人被孤立、被泼脏水、被在座位上扔满垃圾、铅笔盒里放上蜈蚣。还有的人,被讹了钱 ,被撕书,被抢作业 ,校服被乱画。
每个人被霸凌的原因都莫名其妙,甚至互相矛盾。成绩好被嫉妒,成绩差被排挤;长得肥胖,长得瘦弱;个子高大,个子矮小;穿得比大家好, 衣服不时髦;性格内向,性格过于热情;被误会偷东西,被误会跟老师打了小报告……有些理由过于荒诞,被霸凌只是因为开学时穿了一双自己最喜欢的凉鞋,或者老师喊上课起立的时候,看到了一只飞蛾,不小心笑了一声。
很难从这些理由中找到什么躲开霸凌的规律,被霸凌本来就不是受害者的错。如果硬要找到一个共性,大概是被霸凌的孩子只是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两件小事,和别人不太一样。
文|韩逸
编辑|糖槭
1
霸凌者常常以一群人的面目出现。女孩桐米汗腺发达,剧烈运动之后身上会有汗味。小学二三年级,有天下了体育课,一个女生说她身上臭。从第二天开始,所有见到她的人,都会大声嚷嚷,「病毒来了!」她坐过的位置别人会擦一下,她递过去的东西没有人接。每个人都笑嘻嘻地说着伤害人的话,搞得她又羞愧又困惑,「为什么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说?」
望曦高一的时候,被隔壁寝室的10个女生堵在走廊尽头群殴。她们撕扯她的头发和衣服,路过的同学没有一个人帮她。她走在校园里,不回教室上课,也不知道自己的毛衣已经破了。半年后的平安夜晚上,她在宿舍楼门口遇到其中一个打她的女生。两个人初中做了四年同学,对方一直孤立她。女生匆忙说,「对不起,我也是迫不得已。」
这句话说完,女生赶紧走了,生怕被室友发现和望曦说了话。这句没有铺垫的话让她稍微有点愣神,站在冬天冰冷的空气里,感到呼吸困难。那个场景像黑白照片一样,永远印在她的记忆里。
图图是小学的学习委员,习惯了无缘无故遭受四个同学的毒打。有次没有第一个发作业给他们,那几个孩子就用扫把打她后背。回家之后,图图自己偷偷在镜子前看,一条条淤青。她的生活里只剩下恐惧,只希望白天不要到来,甚至想过死。下了课,她只有厕所可去,因为那里最安全。
音音从初一下学期到初三上学期,每学期都在跟班上的同学打架。有次游泳课,一群男生说着要帮其他同学出气,把她的头按在水里。音音体会到了濒死的感受。当时安徽电视台在放《第八号当铺》,音音曾经想,要是八号当铺真的存在,可不可以去典当一点东西,换自己离开这群施暴者。
她变得敏感,其他同学对她稍微好一点,心里就会觉得很温暖。但她被欺负的时候,那些所谓的朋友连冷眼旁观都做不到,也会一起加入进来。
更讽刺的是,在那群人走了以后,音音的朋友会对她说,「刚才我错了,你不要生气。」音音觉得,对她来说,这些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施暴者,还不如那些一直对她不好的人来得坦荡。
电视剧《胜者即是正义》剧照
2
没有绝对的角色。霸凌者也遭遇过被霸凌的境地。很多被霸凌的人最终成了霸凌者。Tate曾经被几个男生围起来过。他们大声说她丑,给她起一些侮辱性的外号,所有人都在旁边看着没说话。她很凶地骂了回去,再自己偷偷地哭。
班上还有另一个男生,因为说话细声细气,被骂人妖。有堂课讲到等腰三角形的「腰」,全班同学都看着他笑。Tate从不觉得有多么好笑,但她也跟着笑起来,「因为所有人都在笑」。
在另一个同学面前,Tate也做过恶作剧。一个脸上长斑的姑娘被大家叫做「芝麻饼」,又非说一个男生喜欢她的「大饼脸」。Tate在男生过生日这天,烙了个洒满芝麻的饼送给他当生日礼物。班上的同学笑声很大,Tate看到那个女生回头了,那个表情,她「真的永远忘不了」。
直到上了大学,学了很多心理学的知识,Tate才意识到自己当年都做了些什么。
上海的布玛曾经有个小个子女同学有严重的皮肤病,身上全是疤,总被同桌欺负。那个男孩子打她,拧她,甚至在她衣服上乱画。
布玛告诉了老师,老师把她们调开了,还严肃地批评了那个欺负人的同学。不知道为什么,布玛产生一种拯救了她的自豪感,因此会差使同学做很多事情。有时候一言不合,也会发生冲突。现在回想起来,布玛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在欺负她,只是从另一个看起来好像没有那么恶劣的角度。
愧悔会一直纠缠着很多霸凌者和旁观者。南京的鱼鱼把自己称呼为「与霸凌者同罪的围观者」。鱼鱼的朋友都不喜欢一个女孩,她已经忘了具体原因,只记得女孩坐在地上哭的样子。年幼的她不敢伸手把地上的同学拉起来,「也怕被人孤立」。
浙江的小M曾经觉得敲诈和打架很帅气。有时候是对方有错在先,有时候单纯就是看别人不顺眼。多年之后,他从朋友那里得知,当年有个被自己揍了两次的同学,周末准备带枪到学校崩他。
「感谢不杀之恩啊。」小M觉得很对不起那个同学。现在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小县城里,却再也没有碰到过。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去说声对不起。
电影《韩公主》剧照
3
面对暴力,很多人「什么都没有做」。在804个分享了霸凌有关记忆的人中,164个被霸凌者提到了忍耐。有人从忍耐中选择了反抗,有人在忍耐中感到绝望。
武汉的明明没能忍住。自从六年级转入新的学校,来自同学的辱骂就没有停下来过。明明成绩很好,也不喜欢惹事,因为嘴巴比较大,被叫做大嘴。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羞辱她,说她是城市污染源,说她丑还出来吓人,说她「到江边挂个牌子,上面写免费卖淫都不会有人要」。在明明所在的初中,上厕所需要经过一条长廊。走过去的时候,会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起哄。每次听到嘲笑声,明明都会觉得是在说自己。
她开始尽量不喝水,缩减上厕所的次数,可以整个上午都不离开教室。成年之后,和朋友们逛街,别人都会纳闷她为什么一直不需要上厕所。但这些忍耐没有任何帮助,肮脏的辱骂持续了两年。
明明积攒的怒火在初中一年级的一个下午到达了顶点。她用刀片划伤了自己,把骂她的人一个一个打了回去。「如果要下地狱,就一起吧。」
比起打回去的明明,被集体冷落的转学生稻儿几乎一整个学期都没在学校里张口说话。除了集体读课文的时候,她一言不发。有次东西掉在地上,稻儿俯身捡,头不小心磕在桌角上。她没动嘴,在心里「诶呦」了一声。
她一下子发觉自己的状态不对,把抑郁情绪写进了周记。语文老师看到了,安慰她,「他们不坏,就是淘气。」这个说法稻儿并不接受,她心里过不去。
明明也曾经试着向老师求助,但得到的只有诘问。「他们为什么都针对你,你有没有做什么?」直到工作之后,朋友代明明问了初中的霸凌者,当年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她得到了一个让自己更心寒的答案,「他都不记得自己有过。纯粹的恶意,哪有为什么。」
电影《告白》剧照
4
有时候,长辈的疏忽纵容了恶意的滋生。还有的教职人员,本身就是霸凌者。
鸣笛还是初中生的时候,上课总喜欢讲话。有次上课喊起立,他看一只飞蛾,笑出了声。老师抄起教学用的三角尺,当众打了他的嘴巴。接着他被调换座位,独自在最后一排垃圾桶旁边坐了三年。入学的时候,他是全班前10名。毕业的时候,他成了倒数10名里的学生。
福建农村的阿早是80后,小学阶段,班里的单亲家庭并不多见。他的哥哥个子不高,班主任老师对全班同学说,阿早哥哥是没人管的孩子,父母离婚了,家里也穷。学校里那些个子高的同学放学后堵在路口,取笑他,打他。
哥哥原本学习成绩不错,会跳舞,会画画。那之后,他开始厌学,初中过后就没上学了。长大之后,哥哥告诉阿早,初中三年,他很多次想从教学楼跳下去,但是舍不得妈妈和她。现在哥哥有两条大花臂,腿和后背文了满满的图腾,想要看起来很凶。二十多年过去了,阿早一直记得哥哥那个班主任的名字。
去看《少年的你》时,有句台词说「你们为什么不相信大人」,阿早心里回答,「因为有些大人根本就不可信!即使是一位老师也不一定可信!」
小智被班主任叫起来称呼「fool」之后,第一反应是问同桌这个单词的意思。他问老师,你凭什么这么骂我?答案是去门口罚站一整天。从那时起,年少的小智意识到学校是存在食物链的,他因为调座位这种小事被骂,整夜睡不着。后来爸爸去送了礼,给他把座位调到了第一排,他的成绩才慢慢好转。
工作之后,小智成了一个初中老师,他对全班同学说,「我希望能给你们有尊严的中学生活。」
父母经常是最后一根稻草,但不是所有父母都能敏锐察觉到孩子的困境。
大学填志愿的时候,家住上海的小靓报考了云南大学。潜意识里,她希望离自己的家越远越好。小学时她曾经被同学们排挤,他们抢她的作业,摔断了她的胳膊。对方母亲上门道歉,小靓的妈妈没有追究她被欺负的原因,「都是小孩子闹着玩。」
因为缺乏安全感,小靓从初中开始和小混混谈恋爱,他们不会欺负她。上了高中,她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开始怀疑,我的爸爸妈妈真的是我的爸爸妈妈吗?到后来,这个疑惑变得更加抽象,父母是真实存在的吗?我是真实存在的吗?
高一开始,小靓通过自残寻找答案,她用刀子划开皮肤,痛。她不吃饭,掉了十几斤,因为低血糖晕倒了很多次,「太饿了」,于是又开始吃饭了。
她的这些举动吓到了同学,没人敢和她做朋友,她也不跟任何人说话。晚上睡不着,她就骑上自行车到处晃,脑袋里想着自杀的念头。只有一次,马上就要付诸实践了,她写好遗书,上面的大意是「我让你们失望了,请把我忘了吧。」准备回家后将遗书偷偷藏在爸爸妈妈房间,再去割腕。
那天妈妈很「反常」。她做了很多菜,问小靓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妈妈对她说,不要以为妈妈不关注你,妈妈都知道。那一天,小靓被妈妈从自杀的边缘拉回来。她至今也没有问,妈妈那天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只是从那之后,她开始试着跟父母沟通。
高二下半学期,小靓自己在外面租了住处准备艺考,每天画画。她很喜欢画一排一排的树。不仅画地面上的部分,也画地面以下的根系。树没有颜色,一棵挨着一棵,枝桠和树根缠绕。「一直在成长,不断在成长。不会因为小时候砍了一刀,就停在那。」
她也是从那时开始,有了朋友。
电影《韩公主》剧照
5
时间或许是解药,但霸凌留下的伤口没那么快恢复。有44个人落下了确诊的病症。抑郁症、躁郁症、社交恐惧、余光恐惧症(社会恐惧症的一种),有人出现幻听、有人彻夜失眠,有人至今对声音敏感,神经衰弱。最短的人是高三一年,最长的已经有了10年抑郁情绪。
今年刚刚24岁的可可来自一个贫困县,服用过两年抗抑郁药物。初中入学的第一天,她穿着自己最心爱的凉鞋去上课。那是妈妈花了80块钱给她买的,她很喜欢。自我介绍的环节,全班同学发出了哄笑。在城市里,已经很久没有人穿凉鞋了。可可从此被同学们称为土X。
另一重伤害来自班主任。老师带着全班同学坐大巴车来到可可的家乡,捐书捐款,有的书里夹着纸页发黄的蜡笔小新。从村里返回后,写了通稿,全校表扬之后,说好每个月都会有的捐款马上停掉了。孩子们写信过来问候哥哥姐姐,班主任在全班读完,也没再提捐款的事。
可可攒了很久的钱,买了一双匡威帆布鞋,希望自己能跟大家一样。但同学的反应是,「土X买匡威了?」班主任也约谈她,「听说你最近很虚伪,很做作。」可可从此放弃了融入的念头,她一度不敢开口承认自己是哪里人。
很多人被霸凌的经历通过转学和升学结束,更多的人,需要漫长的余生来面对那个自卑的自己。
被取笑过长相的明明至今单身。每次在亲密关系中出现了争吵,她都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明明经常凌晨发微信问朋友,「我漂亮吗?」但即便有人夸她好看,她也很难相信或者接受。
改变霸凌的状况,也许只需要一些小小的举动。年幼的Coco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小学时,班里有个戴矫正器的女生,眼镜显得怪怪的。班里的男生会趁她还没来教室的时候,往她的抽屉里放螳螂或者蚂蚱。每次Coco看到,就直接把虫子拿出来,扔在放虫子的人身上。即便有次他们往她书包里放了蜈蚣,她不敢用手拿,Coco也站在了教室门口,一直等到那个女生回来,告诉了她。
长大之后,以前总被辱骂的明明也成了一个老师。她班上曾有个男生,喜欢骂人,经常骂另外一个女孩子。明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孩子们说女孩已经给男孩跪下了。那一下子,她气血上涌,好像自己曾经遭受的一切一下子回到面前。她开了班会,跟全班同学解释了什么是校园霸凌,又单独找到那个男生,「就算老师不做了,我也不允许你这样欺负人。」
明明说,「不是所有的陈念都能遇到小北,如果遇到了,我就做那个守护的人。」
最后,我们想分享一件神奇的小事。在804份倾诉里,有一个人分享了和文章开头的桐米一模一样的经历,只不过,她扮演的是旁观者的角色。她是个普通的女孩,也有个女同学,身上「臭臭的」,被大家称呼为「病毒」。每次她跟那个「病毒」说话之后,总有人嫌弃她。她于是没有帮助这个同学, 从来不主动理她,但也不回避她。
即便这样,女孩仍然觉得自己是「帮凶」,现在想起时还是会觉得愧疚。她在后台留下了一句话,「不知道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希望她过的好。
电视剧《十三个原因》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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