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街头遇见何伟
何伟总是选择在历史悠久的国家居住,中国,或者埃及。和每个现代人一样,他知道时间犹如直线,滚滚向前,同时,时间是轮回,关乎太阳的运转,季节的流逝,尼罗河上每年到来的洪水,也关乎他在27岁来到中国,又在23年后回来,就像那个曾经笨笨的陌生人。
文|杨宙
编辑|槐杨
图|网络
何伟(Peter Hessler)坐在全时便利店外边的塑料桌子边,手边放着一瓶可乐。这是九月初的成都市中心,天阴沉沉的,随时可能下雨。或许因为一会儿要去开会,他穿了套土黄色的西装。便利店位于他的住所附近,早高峰人来人往,坐在其中的他神情严肃。初次见面,他常给人某种冷漠感,但真正聊起来,你很快会感受到他的诚恳。
离开中国、在埃及待了五年后,何伟又回到了中国。成都是他早就计划好的定居地点,位于中国中部,方便到各地采访。多年来,他对四川有足够深的感情。20多年前,作为美国和平队的一名志愿者,成都是他学习汉语的起点。如今他50岁了,或许因为热爱跑步,除了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他看起来也就30岁出头。
「她们穿的是什么?」刚见面不久,他就指着远处的几个女孩问道。女孩们穿的是汉服。
「汉服是怎么流行起来的?我这次来中国发现好多人穿这种衣服。」
与何伟的交谈以被他采访的形式开始。他对这个世界的关注常常让人惭愧,让你意识到自己对生活的熟视无睹。从27岁到现在,他与中国认识了20多年,把对这个地方过去与现在的观察写进了《江城》、《甲骨文》与《寻路中国》里。文字中有他作为外来者的旁观与抽离,也有他把这里当做一个家乡的融入与善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译文纪实」系列收录了数位外国作者关于中国的作品,至今卖得最好的,是何伟的《江城》。《江城》和《寻路中国》成了畅销书与长销书,令许多中国人透过一个外国人的眼睛看待自己的国家,感到新奇与震动。他文学化的纪实作品写作方式,对许多中文写作者产生了影响。
何伟的「中国三部曲」
无论到哪儿,他都带着一本小到可以塞进衬衫口袋的笔记本,随时写上只有自己才能分辨的笔记,在每天采访结束后以最快的速度回忆并输入电脑。但这些天,他在成都并没有记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他太忙了,在川大新开了非虚构写作课,还要找房子,为双胞胎女儿办理入学,迎接老朋友、曾经的学生的来访,应对闻讯前来求取签名的读者。
2011年10月,何伟和同为作家的妻子张彤禾,带着两个孩子,从美国科罗拉多州搬家到埃及开罗。他希望在这里开始新的写作。何伟说,写作里有两种东西让他着迷,要么是一个人或一群人,要么是一个吸引人的故事。去埃及是他与张彤禾一同做的决定,因为埃及是个历史悠久的地方,有丰富有趣的语言,这些方面它与中国很像。
去埃及前,他们花了一年时间做准备,上语言强化班,学习阿拉伯语,何伟拥有了个阿拉伯名字Boutros。也在那时,「阿拉伯之春」发生,这个千年不变的国家陷入变革。为了去埃及,他们注册结婚,那时保险业务不愿意接收这对冒险的夫妇,他们找律师立下了遗嘱。到达埃及一个月后,动乱开始了。在街头,何伟目击了暴力和死亡。像过去记录中国一样,他把发生在埃及的故事发表在《纽约客》上。
「那时候我当然有些害怕,但我要了解其中的原因,他们的诉求是什么,会有什么结果。我也知道对于记者来说,有这样的经验是好的,可以学习怎么在混乱的环境采访和报道。」何伟说。
在开罗的生活并不容易,何伟居住的地方经常断电,一次抗议活动导致他脚上两处骨折,回美国前装着电脑和相机的随身行李差点被偷了。当越来越多身边的人进了监狱,何伟和张彤禾决定离开。
「在埃及很难把事情做好。经常没有电,水也会被关掉,」何伟说,「好辛苦啊,我们经常觉得太累了。」
何伟和家人在埃及
2019年5月,何伟关于埃及的新书《The Buried》由企鹅出版社出版。这本400多页的英文书涉及埃及的历史与变革,有考古现场,也有政治运动。尽管题材遥远,但何伟独特的幽默与温情却始终贯穿在诸如社区垃圾工、阿拉伯老师、同性恋翻译和卖内衣的中国商人等普通人的故事之中,让这些故事超越文化与地域的界限。而过去在中国的生活经验,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他打量与认识埃及的参照系。
一直以来,何伟都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写文章的过程不需要任何人提意见,「I want to be the one to shape it.(我想成为文章的创造者。)」自我确认在他的独自朗读中进行,那是他在普林斯顿大学上约翰·麦克菲的非虚构写作课时就养成的习惯。麦克菲是美国著名非虚构作家,写了将近半个世纪。他告诉何伟,写作要「把嘴里的那些小石子吐出来再说话」。
「麦克菲说过,『创作一直都很难。不管一个作家经验多么丰富,当他坐下来开始写作,信心完全有可能降为零。你能写好上一本书从不意味着你能写好下一本书。』你会这么觉得吗?」我问。
何伟笑了,「麦克菲太紧张了」,他说,「对现在的我来说,写作是一件比以前简单的事情,因为到这个年龄,生活是比写作更难的事。」
「你现在写作的时候还会朗读自己的文章吗?」
「Yeah, that's very important. Just to listen for mistakes or things. So that's part of editing to read it aloud. Because you hear things differently(是的,这很重要。大声朗读时,我可以听到文章中的错误。朗读会让你听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这也是我编辑过程的一部分。)……我住的地方都有自己的办公室,我不能在一个公开的地方,比如在这里我就不能写东西,因为我写的时候经常说话,人家会觉得我是个疯子。」
何伟与《人物》记者的交流以普通话和英语交叉进行,母语对他来说有时是即兴,有时是因为涉及复杂的表达。尽管学习中文超过20年,何伟还算流畅的中文里仍有一丝笨拙感,那就是他在书里写的,每次初到一个地方时「笨笨的何伟」形象。当他切换到英语,你又能听到那个来自美国的聪明人。
从许多细节来看,何伟都生活得非常「old school」。比如他总穿着那件绿格子衬衫;比如他一直以来不怎么爱用手机——会影响注意力。他的通讯录里,一个个联络人的姓名、电话、邮箱甚至QQ号都排列得整整齐齐,就像是过去用笔认真记录的纸质通讯录。一个记者的好习惯。
他至今还与1996到1998年教过的那100多个学生保持着联系,每年,他都会写一封长长的信给他们,20年前是手写然后复印的信纸,现在是一封封邮件。20多年过去,他的学生多数成为老师,分布在四川、重庆、西藏、浙江、广东深圳和云南昆明。有人在毕业后被骗到浙江打工,如今在一家私立学校教英语,很赚钱,可能已经有了三套房子;还有人当年对何伟谈到的宗教信仰嗤之以鼻,如今对佛教或基督教产生了浓厚兴趣。更显著的变化是,这些学生中九成来自农村,但现在他们都在城市生活。
「你可以看到他们有什么变化,如果你要了解中国,这件事很重要。问问他们觉得现在怎么样,如果他们觉得现在比以前好,那什么在变好,又是什么在变坏?」
除了情感因素,这20多年的联络对他来说是社会学里的longitudinal study(纵向研究),他曾在采访中说,「我对以前的学生也很感兴趣,他们是杰出的一代,因为他们出生于毛泽东逝世前后,并且随着变化而成长。」
「能看一看那些信吗?」我问。
何伟不好意思地笑着摇摇头,说,以后自己可能会把这些信的故事写出来。他会继续和学生们的联系,也计划今后每月回一两次涪陵,看看那里正在发生什么变化。他和张彤禾打算在中国定居,关于中国的写作是他们的「长期工程」。中国是一个重要的国家,他们在此地过去20多年的经验也将继续发挥作用。他还想让两个女儿学习汉语,张彤禾是华裔,汉语中,也有两个孩子的历史。
「接下来会写什么呢?」
「我还不知道,我要想一想。」何伟说,「最好不要hard idea,要看情况,要适应和调整。」
继续谈了一会儿写作。何伟突然看了看时间,他要走了,去位于双流的川大校区开会。他还不会用打车软件,每次往返学校和住所都要倒腾地铁与校巴。面对飞速发展的中国,再次回来的何伟有时确实像20年前那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
23年过去了,何伟曾在那里教英语的涪陵师专,以前是个专科,2000多名学生,现在是本科,20000多名学生;涪陵曾经没有铁路,没有红绿灯,没有高速公路,那时,何伟从重庆出发,乘坐慢船去涪陵,在长江上行驶了8个小时,如今,两地之间的高铁只需要36分钟。在三峡大坝修筑,江水上涨之后,曾经坐着涪陵老渔夫的小船前往江心白鹤梁参观的游客,只能乘自动扶梯下到100多米的深处,在水下博物馆里隔着玻璃眺望。还有一些事物,消失在时间之中。
何伟在涪陵
以下是《人物》与何伟的对话。
《人物》:你在新书《The Buried》中提到了埃及的两种时间,Djet和Neheh,整本书都与时间这条线索有关。
何伟:Djet和Neheh是古埃及的两种时间,它们无法翻译成英语。Neheh是周期时间,关乎太阳的运转,季节的流逝,以及尼罗河上每一年的洪水,它重复、更新。Djet则是静止的,有时被翻译为永恒,djet中的某些事情已经完成,但尚未过去:它永远存在于现在。
我在阅读与考古学相关的资料时,发现古埃及人对于时间的感受与我们不一样。时间在我们的眼中是一条直线,而在他们眼中就像个圆圈,不断地轮回又轮回,有些东西是永恒的。
这可能与当地的自然景观有关。过去,河谷里,洪水每年都会来临,洪水所经之处,一切被摧毁,随后重生,四季来了又走。而沙漠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变化,它们都属于另一种时间。所以那种永恒可能与自然有关。
《人物》:你是怎么发现的?
何伟:我去和考古学家们聊天,包括阅读他们写的关于古埃及的文章,我发现他们用来描述古埃及时间的几种词汇。你会发现,5000年前古埃及人就是那样看待时间的。
我对时间很感兴趣,我的第二本书《甲骨文》也和时间有关。作为一个现代人,基本上我们将时间理解为直线向前的,历史是进步的,一切都是直线进行的,我们试着让自己逻辑化,有时甚至过于理性。但是或许时间不是不断进步,而是在重复。
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有时候我们认为我们比古埃及人更复杂,但你要知道我们和他们的想法也许没什么不同,情感是相同的,甚至政治也是相同的,因为政治操纵着情感。所以,你会发现不管是唐纳德·特朗普还是古埃及的某位法老,他们的想法,人们与他们的关系,都是相似的。有些美国人喜欢特朗普,就像过去古埃及人崇拜法老,政治对于情感的作用常常被人们低估。
《人物》:你为什么一直以来对时间感兴趣?
何伟:对作家来说,对时间的兴趣是个有趣的起点。我在埃及写历史,而历史正在我身边发生,革命正在我身边发生,你正在亲历历史中一个重要的时期。(未来)人们再回过头来看过去的埃及,他们会讨论这个时期的埃及发生了什么。
这也让我思考过去与现在,让我对时间有了更多元的看法,有时它呈直线前进,有时它只是在原地转圈,有时它可能根本一动不动。
《人物》:这对你自己的观念或想法有什么影响吗?这也是你之前问过约翰·麦克菲的,他在《前世年鉴》里写过地质学家对于时间的特殊感觉,比如一百万年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小单位。
何伟:我会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有时候(我们)认为某一时刻是有史以来最重要的时刻,但数千年的时间不断往前行进,因此最好不要太过流连其中。
我现在看时间的方式与我当时在涪陵的时候不太一样,当时我才27岁,中国对我来说是新的,所有的事情都在那时候发生。但现在我再回到中国,这里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我认识的人都比以前老了20多岁。尤其是在发展中国家,他们看待时间的方式与美国不同。美国的历史不太久远,人们关注的是今天,不会对过去有很强烈的感受。这也让我越发思考时间的问题。
《人物》:「系统」是这本书的另一个关键词,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个主题的?
何伟:我第一次来中国时,还不是独立的作家,而是在单位工作,我知道这是一个system,是一个系统。他们有一个单位,有领导人,有structures,还有很多规定。特别是90年代,大多数人都是在单位里工作,都是在系统之中。那时候我就知道系统是重要的。
后来我搬到埃及,我发现他们的社会里有很多没有系统的地方,比如在开罗,65%以上的人口生活在一些违规的地方。他们违规改造房子,生活似乎没什么系统。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如果你没有一个系统,你有什么基础去改变这个系统呢?在埃及待了大概三年后,我认识到这是他们根本的问题。政府没什么权力,也没什么系统。
《人物》:但在看似没有系统和秩序的地方,人们还在不断地发展与运转。
何伟:对,中国是比较特殊的,在埃及,我和彤禾都意识到,我们在中国的经验不是一般的发展中国家的经验。
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尤其非洲的不少地方,和埃及一样,政府有一部分system,不多,但大多数的事物还是可以function。同时,生活在其中的人又是神通广大的,他们总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来做事。我写过一个在埃及收垃圾的人,Sayid,他是个文盲,但他非常聪明,非常勤奋,他没有获得过政府的帮助,也不会向他人求助,遇到什么问题他总是自己想办法解决。看到这样的人,我会觉得有点悲伤,他应该接受更好的教育,过更好的生活。
秩序(order)与混乱(chaos)之中存在一种张力,秩序和混乱中又维持着一种平衡。弄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张力对我来说挺有意思的。
《人物》:呈现这种张力与平衡是非常复杂的,你写作时,会考虑读者的接受吗?
何伟:不太想。我写的都是我感兴趣的,不太会去想读者,真的,自己感兴趣可以激励我,写得比较好。
实际上我写《江城》时,只发表过一些小文章,没什么名气,也没有代理人,跟出版社也没有联系。我写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可以出版,最大的目标就是为自己而写,想要把它们记录下来,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写,在涪陵的经验就会被忘掉。后来它还是出版了,但最初我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
埃及这一本,我也不太考虑读者,我知道会有一些人感兴趣,但更多人没兴趣。在美国,一本书卖两三万本已经不错了,读书的人是个小群体,好多人只看流行的电视节目。最好卖的书都是有simple idea的,那些能够在电视或广播里,用一、两个句子介绍的书。但我常常不会这么做。关于《甲骨文》和《The Buried》,如果你让我介绍它们,我没法用两个句子去介绍。生活是非常复杂的,我觉得我的书也应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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