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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焚的「蓝色女孩」和4600张女性球票

2019年10月25日 文/ 张月 编辑/ 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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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越位》中,试图女扮男装进入足球场的伊朗女孩

29岁的伊朗女孩萨哈尔 · 霍达亚里用自焚为4600位女性换来了在现场观看足球比赛的权利——但这是最终的胜利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文|张月

编辑|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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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柏林电影节,伊朗导演贾法 · 纳帕西的作品《越位》在获得银熊奖的同时,也让全世界的电影观众看到了一个这样的伊朗故事——2005年世界杯外围赛,伊朗国家男子足球队在主场对阵巴林队。这是一场事关世界杯出线权的比赛,伊朗球迷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德黑兰体育场内外摇旗呐喊。只是,这些球迷都是男性——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之后,伊朗全面转向保守,从1981年开始,伊朗女性被剥夺了走进体育场观看足球比赛的权利。但是,仍有6位年轻姑娘想通过女扮男装进入足球场,结果被警卫拘捕。警车上,她们反复问着警卫:「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看球?为什么日本的女孩子可以去看球,而生在伊朗的我们却不可以?」警卫回答她们:「你的父亲、兄弟、丈夫,哦,你还没有丈夫。是不会同意你在一个遍地满嘴诅咒的男人出现的地方看球的。他们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越位》剧照 图源豆瓣

2019年10月10日,电影中的故事终于被现实改写——在2022年世界杯预选赛伊朗队主场与柬埔寨队的比赛中,可以容纳78000人的德黑兰自由体育场,有4600个座位属于女性——在远离足球场近40年后,她们再一次拥有了在现场观看足球比赛的权力。只是,促成这一切的萨哈尔 · 霍达亚里没能见到这一历史时刻。她在一个月前去世,离开前,她戴着呼吸机,浑身缠满了绷带,绷带下90%的皮肤遭受三级烧伤。某种程度上,是她用自己的死亡换来了这4600名女性90分钟的自由。萨哈尔 · 霍达亚里是一位很普通的伊朗女性,29岁,拥有英语口译和计算机工程的文学士学位,和父母姐姐居住在德黑兰,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在网上流传的照片里,她躺在草地上,戴着红色的头巾,有着大大的眼睛,对着镜头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萨哈尔 · 霍达亚里发在社交网站上的照片 图源网络

家人记忆里,萨哈尔喜欢守在电视前看足球比赛,那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她最喜欢的球队是德黑兰独立队,有这支队的比赛几乎一场不落。今年3月,她做了一次冒险的举动,摘掉头巾,戴上假发,穿上一件蓝色男士外套,希望假扮成男子混进自由体育场看一场德黑兰独立队对阵艾因队的比赛。但她最终没能跨过那道铁门,排队时宗教警察识破了她拙劣的伪装,将其拘禁。在监狱里待了三天之后,她得到保释,等待法庭开庭审理。她被指控的罪名是「没戴头巾,在公众地方做出不神圣行为」和「侮辱政府官员」。在焦虑不安中度过了半年之后,今年9月2号,萨哈尔去伊斯兰革命法庭,等待判决。据当地媒体报道,当天法官因为家事没能到场,开庭被取消,萨哈尔去检察官办公室取自己的东西,她在那里得知,如果判决下来,她将面临6个月到2年的监禁。人们没有机会知道萨哈尔收到这个消息后内心的挣扎和痛苦。当天,她找到了一桶汽油,在法院大楼前浇湿全身,然后点燃了自己。路人试图用衣服和灭火器灭火,在萨哈尔自焚几分钟之后,救护车赶到了现场,把她带去了医院。萨哈尔全身90%的表皮和真皮都已经烧透,全身被缠上绷带,肺部也严重受损,在巨大的痛苦中熬过一个星期之后,她停止了呼吸。

她的姐姐在接受伊朗媒体Rokna采访时说,表面开朗的妹妹一直患有躁郁症,保释回家时她就感觉到了妹妹的不对劲儿,「她非常沮丧和愤怒。」她在这种糟糕情绪中等待了半年,在收到将被监禁的消息时,负面情绪抵达了顶点,「那个消息让她变得更糟了。」在一个极度保守的伊斯兰国家,由于身为一个女孩,萨哈尔短暂的一生中所有的梦想都未能实现。她的父亲向媒体回忆,女儿在进入大学之前曾想成为一名警察,但被父亲阻止了,「她想当个警察,将坏蛋赶出社区,但我告诉她,你做不到,你是一个女孩,你的身体太弱了。」她想去现场看一看自己喜欢的球队,最终为此付出了生命。「她不得不把那个非常微小的愿望带进坟墓。」德黑兰独立队在一份声明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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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哈尔的死引发了巨大的社会震动。她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唤醒了人们心中的愤怒,很多人无法相信,去现场看球这一现代社会极为普通的权利,居然需要女性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因为萨哈尔试图进入球场时穿着德黑兰独立队的蓝色球衣,她在社交媒体上被人们称作「蓝色女孩」。萨哈尔去世后,意大利罗马体育俱乐部把队徽的下半部由红色改成了蓝色,表达对萨哈尔的悼念。西班牙巴塞罗那队也转发德黑兰独立队的声明并评论:「足球是属于所有男人和女人的运动,所有人都有权享受比赛」。

​ 下半部分改为蓝色的罗马俱乐部队标

「对于这一悲剧我们都有责任。她不只是蓝色女孩,她是伊朗的女孩,她来自一个男性决定女性应该做什么和不应该做什么的国家。」伊朗议员帕尔瓦娜 · 萨拉舒里在社交媒体上写道。「对足球的热爱是最为单纯的热爱。伊朗国家奥组委的格言是人类自由,但是当世界发现这里正在发生的荒谬事情时,人们将会怎么看待我们?」伊朗前足协主席大流士 · 穆斯塔法在接受采访时说。伊朗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允许女性现场看足球的国家。这条禁令并未被写入法律,但在现实中被严厉执行,并在此后扩展到排球和篮球等高国民度的运动中。即便是转播在其他国家举行的比赛,如果出现了女球迷的镜头,也会被立刻切换掉。这条禁令以保护女性的面目出现,伊朗神职人员这样解释它的目的:保护女性不受男性气质的影响,避免伊朗女性看到现场兴奋得脱衣服的男性,或者让她们听到脏话。在禁令颁布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很多伊朗女性尝试去推翻它。一些活动人士每周都会在自由体育场外集会,举着「让社会的另一半进入体育场」的标语。很多女性剪掉长发、戴上帽子,打扮得像个男人,希望能溜进体育馆看一眼比赛,还有很多在地下流传的攻略,教她们如何打扮得更像男性。只是,这些努力大都失败了,她们或者被驱逐,或者被监禁。

扮装成男性的女球迷 图源纽约时报

伊朗政界一直有废除这条禁令的呼声,但神职人员是最大的阻碍。2006年,时任伊朗总统艾哈迈迪 · 内贾德曾宣布废除这项禁令,允许为女性设立专门看台区域。但是,在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反对下,内贾德的决定宣布了不到20天即被废除。2013年,伊朗活动人士成立了一个名为「开放体育场」的组织,专门游说国际足联、本土足球队和国际人权组织,希望它们可以向伊朗政府施压,取消这条禁令。这些行动收到了一些成效。国际足联曾多次批评伊朗对女性的歧视,为了缓解压力,伊朗会选择一些特定女性,比如男足球运动员的亲属或者政府官员等观看某些足球比赛,但女性仍然没有买票的权利。去年11月,亚冠决赛在德黑兰举办。伊朗允许850名女性进入体育场,但她们观看的只是体育场的大荧幕,并未真正看到球员。那条实施了近40年的禁令像一堵厚墙,无数人冲撞之后依然牢不可破,直到萨哈尔的死亡。

伊朗女性聚集在一起悼念「蓝色女孩」 图源B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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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哈尔去世后,国际足联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此前就有人权组织谴责其在伊朗问题中不作为。伊朗女性活动人士索贾伊写信给国际足联主席因凡蒂诺,要求他采取措施。「我认为国际足联需负担责任,如果他们能够强制实施人权和禁止女性歧视的条例,那么萨哈尔本能够活下来。我们已经等了40年了,现在国际足联必须采取行动。」多位知名人士在网络上发起号召,要求抵制伊朗足球活动,直到对妇女看球禁令被解除。在外界重压之下,9月19日,国际足联主席因凡蒂诺对伊朗发出警告,要求其必须取消这条法令,「我们需要有女性参与到足球比赛中,我们要给女性以尊重,我们必须要以强有力的方式推动这一进程,不能再等待下去了。」伊朗方面沉默了许久,直到10月2日,以一种谨慎而模糊的态度作出了回应。一位匿名官员透露给媒体,在10月10日的世预赛中女球迷将被允许进入球场看球。

2019年10月,球场内自由欢呼的女球迷 图源视觉中国

对于伊朗的女性来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卖给女性观众的球票在一个小时内售罄。比赛开始前四五个小时,她们就在体育场外的铁门处排队,等待入场。比赛开始时,有女观众已经在座位上等待了两个小时——从铁门到体育场看台,需要步行一公里的距离,一位女观众步行走完这段距离,走上看台,在瞥到足球场葱郁草地的那一瞬,用两只手捂住了嘴。另一位女性观众说,她很想哭着拥抱自己的票。名叫扎赫拉 · 帕夏的女护士告诉媒体,自己今年29岁,6岁时从电视上认识足球,此后电视是她观看球赛的唯一渠道,当她坐在看台上时,依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大概有23年都在渴望这一刻。」比赛开始前,一位坐在小巴士里的女观众举着自己的票,从小巴探出身来,冲着过往行人大喊:「我们终于来到这儿了!」当天,环形体育场里的所有看台中,只有专属于女性观众的看台坐得满满当当。她们中不少人身披国旗,脸上涂着绿白红三色油彩,戴着绿色的小丑帽,兴奋地吹着呜呜祖啦。萨哈尔喜欢的德黑兰独立队球员特莫里安在社交媒体上说,总有一天,德黑兰的一所足球场将会以萨哈尔的名字来命名。国际足联主席因凡蒂诺则兴奋地赞扬了伊朗的举措:「这是向前迈出的非常积极的一步,也是国际足联、特别是伊朗女孩和妇女热切期待的一步……国际足联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期待一个未来,所有希望参加和观看伊朗足球比赛的女孩和妇女都可以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自由地观看比赛。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图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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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东,愤怒的自焚会带来什么呢?八年前,那是一场浩大革命的起源。2011年1月,一名摆地摊的突尼斯青年,在遭受了政府执法人员的恶意羞辱和粗暴对待之后,选择在政府大楼前自焚。该事件引发巨大的抗议浪潮,导致突尼斯总统本 · 阿里的下台,此后革命浪潮席卷整个阿拉伯世界,执政多年的中东强人纷纷倒台。几年之后,这些国家看上去又回到原点,依然贫穷混乱,忙于收拾革命过后的一地鸡毛。八年后,萨哈尔的死也带来了一些改变,但这是最终的胜利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在伊朗,一场足球赛或许并不会彻底改善女性的处境。正如曾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伊朗女律师希琳 · 艾芭迪所说:「伊斯兰革命后刑法获得通过,女性从此被剥夺了自我意识,变成了毫无能力、神经错乱的次等生物。」伊朗女性的穿着需要严格依照《着装法》,电视台播出画面里不能有女性裸露镜头,在转播奥斯卡颁奖礼时,工作人员会给穿吊带礼服的女明星P上高领的厚衣服。她们还不可以在公共场合或陌生人面前骑自行车,不能与家人之外的男性握手,出国旅行需要征求丈夫的同意,才能申请护照……

不久前,伊朗音乐平台Melovaz通过PS移除了所有女性歌手在专辑封面中的人物形象,Lady Gaga的封面照只留了一顶粉色的帽子,碧昂斯和狮子的封面照只留下了一头狮子……如果是男女一起出现的照片,男性形象大都被保留下来,女性形象却直接消失了,少数得以幸存的女性形象则穿着厚厚的冬装,戴着帽子。

只剩下帽子的LadyGaga专辑封面

即便是在已经取得了改变的这场足球比赛中,女观众们在场内兴奋欢呼的时候,伊朗的强硬派在街头举行了小规模抗议集会,他们举着标语,批评政府在西方的压力面前「缴械投降」。球场外,还有很多没有买到票的女性。警卫们用喇叭不停地喊,她们无法进入,希望她们离开——那场比赛进行时,体育场的环形看台有大片大片的空旷,那些伊朗男性轻易弃掷的权利,仍是铁门外买不到票的女性无法拥有的。赛场内,有150名身穿黑色罩衣的女性安保人员密切关注这一看台的情况,批评人士将那个场面称之为「自由的牢笼」,认为是一场政治作秀。「我内心有一部分是高兴的,但他们某种程度上又造了一堵墙。这不是我们一直以来想要的,我们希望任何人都能,并且可以自由地和她们的兄弟、父亲、丈夫坐在一起。」「开放体育馆」倡导者玛雅 · 舒吉告诉媒体。未来,女性看球的自由会变成常态吗?人们依然没有从伊朗官方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根据伊朗官方通讯社IRNA报道,政府发言人阿里 · 拉比说:「女性出现在体育馆内是积极的一步。自由体育馆的基础设施已经为女性的出现做好了准备,但文化和精神层面的准备还没有做好。」

电影《越位》中,曾在足球场外看到过大量滞留女性、经历了自己的女儿在打扮成男孩后才能进入球场的贾法 · 纳帕西导演给出的故事结局是——局促的警车上,押送女孩们的小队长在比赛的最后使劲按住收音机的天线,想让女孩们听到赛场的消息。最终,伊朗队1比0战胜巴林队,拿到世界杯入场券。女孩们和所有人一起尽情欢呼,但载着她们的警车,最终的目的地依然是警察局——电影获奖后,贾法 · 纳帕西在伊朗国内收获的是电影禁映,还被禁止拍片。

现实中,比赛结束后,伊朗国家队的球员特意走到女性看台下,集体鼓掌感谢她们的到来和支持,女观众们有的发出尖叫,有的落了泪。但这个国家正在急着遗忘萨哈尔——她的遗体被迅速下葬,家庭成员收到了政府的警告,不允许再接受媒体的采访,如今,在伊朗官方通讯社的网站上,已经无法搜索出萨哈尔 · 霍达亚里的名字。在那场萨哈尔用生命换回的历史性比赛现场,有一位女性观众举着一个写着「蓝色女孩」的标语纪念她,一位安保人员上前,抢下了那条标语。

电影《越位》的最后,在开往警察局的车上,女孩们为球赛的胜利欢呼。

(部分资料来源于《纽约时报》、BBC、美联社、路透社公开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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